第59節(jié)
站在她們身后的月姐掃帚落地,已無暇去撿。 ※※※ 輪到花弄影,她一口荒腔走板的上海話先嚇掉了杜春曉半條命,只是這位曾經(jīng)的老舉倒也性情爽快,反復強調(diào):“這只鬼不曉得從邊各躥出來,這樣那樣地撲向你!我亂叫了一通,拿手不斷亂抓亂擋,那鬼還在靠近——” “你為何不逃呢?” “你知道咩???邊各逃得掉?!”花弄影蹺起一只腳,擱在煙榻上。據(jù)杜春曉觀測,秦亞哲應該沒有大煙癮頭,那必是這四太太從石塘咀帶來的陋習。 “據(jù)說,四太太是深夜去那邊拜七姐,才撞了鬼的。你可知道那鬼是什么人化的?” “還用講?畢小青嘍!”花弄影脫口而出,倒是頗出乎杜春曉的意料。 “她是真失蹤啦?” “失蹤?也可以這么講啦?!彼幻胬湫?,一面姿態(tài)嫻雅地燒煙泡,將玻璃煙管熏暖。 “那么說她不是失蹤?”杜春曉發(fā)覺自己可以將占牌那一套省下來了,“從前聽人講,畢小青的姘頭是武生宋玉山宋老板,可有此事?” “儂莫亂講??!宋老板都死在戲臺上了!”花弄影重重吮了一口,整個人隨之癱軟下來,上半身已橫臥在榻上。 杜春曉這才想起在李裁縫那里的推斷,宋玉山已死,畢小青要與誰私奔呢?莫非她先前的想法是錯的,她的jian夫另有其人? 想到這一層,她忙也跟著歪到榻上,笑道:“那你可知道她的姘頭是誰?” “我怎知???”花弄影懶懶地翻了個白眼。 這個表情激怒了她,于是突然正色道:“四太太是真不知?我倒是也有一件不知的事體,還望四太太解釋。” “什么事?” “您既說那日深夜在庭院里是拜七姐,那怎的管家趕到時竟沒見地上有一點兒香燭貢品?” 這一句,果然將花弄影從榻上驚起,只見她額角滲著汗,將兩只發(fā)顫的雞爪似的手緊緊握住杜春曉的右臂,帶哭腔道:“你可莫要亂講,我真沒什么——” 杜春曉按住她道:“都是女人,有些事情我們懂的,彼此行個方便,今后也好做人。可是這個道理?” 花弄影先前的強悍潑辣已無影無蹤,然而還有不服輸?shù)囊馑?,只恨恨道:“若換了你,也會與我做一樣的事?!?/br> “換了是我,或許會做一樣的事,但不會和管家?!倍糯簳缘难凵窭餄M是同情,驚覺秦亞哲喜歡的女人有同一個特性:精明,但情關難過。 “你是怎么知道的?”花弄影似乎松了口氣,她不知怎的,開始無端相信眼前這位古里古怪的老姑娘。 那老姑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好了,彼此行個方便,也該告訴我了,否則我怎么捉鬼?” “是宋玉山,沒錯?!被ㄅ爸v出那個名字的辰光,是下了極大決心的。 【13】 南蘇州路的繁華與寥落是并肩的,陳舊的西洋老店,鬧猛的賭場夜店都是小拎拎的,因為小,于是顯得愈發(fā)擠,是刻意營造出來的門庭若市。流鶯著油膩膩的旗袍,只手里一塊羅綢帕子卻總是新的,她們多半走一日都拉不滿五個客人,于是花大量辰光與澡堂伙計閑聊,但很快便被趕跑。黃包車時常一字排開停于街面兩側(cè),總是跑的少過于等的,但他們顯然不急,只把柄手擦得锃亮,白毛巾搭在黑黑的脖頸上,竟不似是來干活,而是休息。但夏冰知道,他們壓低的氈帽底下都有一雙銳利的眸子,用它們來洞察世事。這些人里近一半與洪幫有牽扯,一面做勞力,一面辦些不能講的事體。 蘇美鐘表店歇業(yè)之后,因是兇店,所以遲遲盤不出去,門上的封條都褪了色。然而多數(shù)路人并不曉得這其中的兇險,還是面不改色地來來去去,所以兩個黃包車夫亦躺在車上打瞌睡。夏冰隨意叫了一輛,只說去逸園跑狗場,車夫忙用毛巾在車座上撣了幾下,請他坐了,便抬起車把,低頭向前。 “師傅,你經(jīng)常在這條路上拉車?” “是的呀,你要去別的地方哇?上海末撈撈好玩的地方咧?!避嚪蛞宦犓耐獾厝丝谝?,忙兜起生意來。 “好的呀,反正我也不曉得去哪里逛得好,你帶路?!毕谋低的罅四蟠锏腻X包,知道今朝不出點血是不行了。 兩人于是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不多時便繞到蘇美鐘表店那樁血案上去了。車夫像來了勁,腳下健步如飛:“那日家里老婆生第二胎,我沒出來做生意,聽炳榮講啊,殺人案那天夜里,伊剛把一個蓬拆小姐拉回家,也打算休息了。正拉著車往前跑呢,竟從鐘表店里沖出兩個人來,坐上他的車就要伊跑。起先他也覺得有些怪怪的,三更半夜怎么還有人從打烊的店里出來?嚇煞的呀!” “那儂曉得這兩個怪人坐了他的車跑去哪里了?” “不曉得,炳榮也沒講清爽過。” 夏冰終于看到一絲光明,便給了那車夫十塊錢,道:“求師傅帶我去見見那炳榮?!?/br> 根據(jù)那叫朱炳榮的車夫講,坐他車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cao一口別扭的上海話,要他拉去一個洋餐館,而且下了車飛也似的往餐館后頭一繞便不見了,連車錢都沒付。待朱炳榮將車子拉到路燈下,才發(fā)現(xiàn)座位上有一攤血跡,他當下心里一緊,復又慶幸沒追著那人要錢,否則恐怕性命不保。果然次日在蘇州路開工時,便聽說出了命案,遂嚇出一身冷汗。 “儂還記得是什么洋餐館嗎?”夏冰推了推眼鏡片,不禁暗暗揣測那小四的“聽那邊說”的那個“那邊”是否便是這些車夫,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上海灘另有一個可上天入地的民間秘密情報網(wǎng)。 “記得的,叫紅石榴。” ※※※ 紅石榴餐館與杜春曉的荒唐書鋪系云泥之別。前者干凈得玻璃窗上都沒有一個手指印,骨瓷咖啡杯發(fā)出幽暗的光芒,吧臺邊的點唱機里正傳出妙曼的爵士樂,一位表情柔和的男子在煎一塊牛排,平底鍋發(fā)出“哧哧”的誘人輕響,白襯衫上的月光石袖扣低調(diào)而優(yōu)雅;后者則是臟亂的,觸摸每個書架都會撈到一層黑灰,地板只匆匆拖過,散發(fā)出抹布的尷尬氣味,杜春曉時常嘴里含一只牙刷靠在門口,與燒餅攤的老板抱怨燒餅的大小。 但是…… 這餐館令他聯(lián)想到杜春曉的書鋪,確是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因不知為何,這兩個店鋪有某種精神內(nèi)涵上的神似,譬如餐館大門進去之后若轉(zhuǎn)一下頭,便能看到門框上方釘了一根粗木,木頭上擺了一排殘斷的圓燭,一只逼真的假鸚鵡停在最右側(cè),吧臺上方掛著十來只硬邦邦的火腿,末端露出腌制成粉紅色的精rou。這些別致的地方,將夏冰的回憶一下帶到荒唐書鋪去了,那里也是門框頂端最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只客人從來不會發(fā)現(xiàn)的假鸚鵡,據(jù)說是英倫帶來的珍品,只許多年不曾清洗,臟成了黑灰色;杜春曉也時常買一根腌得蠟黃的金華火腿,切片后洗去鹽味,用油煎了就著蘋果一起吃。 而吧臺后那個男子,不見得非常英俊,淺淺的絡腮胡系經(jīng)過精心修剪的,金色睫毛令他的眼部輪廓愈發(fā)深邃,微卷的頭發(fā)溫柔地垂在額角。上海灘走十步便見一個洋人,杜春曉能用流利的英語與之攀談,跟賣私煙的德國商販大聲討價還價,但唯有這樣有魅力的男子,她總是刻意忽視。這讓他有些不安,因她從來都是一個坦蕩而狡猾的人,許多的惡就藏在白亮的靈魂里。 倘若杜春曉逃避一個男人,她不是怕他怕得要命,便是愛他了。夏冰自認從未得到過她的愛,只是兩人都覺得相處起來舒服自在,是可以把這種狀態(tài)維系到雞皮鶴發(fā)的。可她內(nèi)里的某一層紗,卻遲遲未曾揭破過,所以他看不穿她的地方,只要她不坦白,恐是終其一生也看不穿的。 不過夏冰無端覺得,眼前那位洋人,興許可以看穿她。他沒有看過一眼門口,卻能分清楚進來的是客人抑或郵遞員。這讓夏冰覺出了壓力,只不敢點破。 “是斯蒂芬先生?”夏冰用蹩腳的英語結(jié)結(jié)巴巴開了腔。 對方抬頭,將牛排鏟起,放入旁邊的深棕色陶盤里,遂微笑點頭:“有什么可以效勞?” 說的是正宗上海話。 夏冰剛要啟齒,斯蒂芬突然道:“對不起,我恐怕沒空了?!彼难劬σ言竭^肩膀,望向門口。夏冰轉(zhuǎn)頭,見一位穿西裝戴圓頂禮帽,看似六十出頭的男子走進來,金黃的絡腮胡與眉毛將他胖鼓鼓的面孔修飾得溫潤有趣,只一對藍眼珠明亮而靈動,教人敬畏。 “嗨,波洛探長!” “嗨,哈姆雷特!”“波洛探長”的英語頗具法式情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