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斯蒂芬的優(yōu)雅無人能及,他習(xí)慣在清晨六點起床,將被子疊出四個角,然后磨好咖啡豆,在煮咖啡的容器內(nèi)灌上熱水,將咖啡粉放入,順時針方向攪動三次,待水緩緩流入壺底的時候,便留下堆成山坡狀的褐渣,光滑粉亮。 事實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太好,喝起來有些微酸,但很快斯蒂芬便打起精神,往臉上抹了些乳霜,小心地把月光石袖扣整理了一下,這才走出來營業(yè)。他知道有些客人喜歡從早上一直坐到次日凌晨,把這兒當(dāng)成家居旅館。但斯蒂芬并不介意,他喜歡自己的地盤上長期有人,多年前,在倫敦的紅石榴餐廳里,他可以靠一杯啤酒在那兒消磨十七個小時。尤其在那個愛下雨的城市,十天里有九天你的鞋底都是濕淋淋的,小餐館是最好的慰藉。 所以斯蒂芬喜歡中國,更喜歡上海,一想到他終要離開這片土地,心情便異常煩悶,且當(dāng)預(yù)料中的結(jié)果愈靠愈近時,他的興奮與失落便在胸口脹成一只氣球。但走之前,他一定要見到那個女人,否則有些事,恐怕一世都放不下。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門外,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頭發(fā)用發(fā)油之類的東西盡量將外翹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內(nèi),臉上敷了一層薄薄的蜜粉,掩蓋了皮膚上的坑斑,口紅是鮮濃卻極易掉色的,現(xiàn)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黃,白色絲綢襯衫的荷葉翻領(lǐng)上有幾道顯眼的皺褶,米色長裙下一雙沾上浮灰的尖頭牛皮鞋已磨禿了跟。 她走進(jìn)來的時候帶入一股清濕的風(fēng),他才驚覺原來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顏色很深。 “要點兒什么?”他上前,輕笑。 無論到何種年紀(jì),斯蒂芬都會是個英俊的男人。 這是杜春曉一直以來對他不變的評斷,哪怕他現(xiàn)在已是貨真價實的中年男子,法令紋與顴骨都鮮明得過分,然而還是極漂亮的,散發(fā)淡淡光澤的茶色頭發(fā)柔軟如昔,遞上餐單的那只手背上,那幾根淺金色體毛也還是熟悉的。 “你就這么想我呀?”她點了一杯紅茶,一塊蛋糕,淺淺笑著。 他望住眼前這位不漂亮,卻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銳利。 “個倒稀奇來,明明是儂想我,才會來呀。”他用標(biāo)準(zhǔn)的上海話應(yīng)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將蛋糕切下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回道:“我沒錢付賬的,你請。” 他笑了。 兩人瞬間回到英倫的校園時光里,那時他們都手頭拮據(jù),卻偏偏要嘗試昂貴的東西,于是他去偷盜,她負(fù)責(zé)放風(fēng),把一家點心鋪偷到幾乎“破產(chǎn)”。 那個辰光,他們還是純的,好的。至于何時開始不好,他們都在刻意回避,卻又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想。 于是他只得先開了口:“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施二少告訴我的,他知道很多關(guān)于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為以后也會是這樣,但顯然我是估錯了。”她一點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他尷尬地摸摸鼻子,干脆坐下,窗外被細(xì)雨洗到碧綠的梧桐葉散發(fā)的清香,仿佛正透過玻璃傳來。街對面,拿他的店當(dāng)“家居旅館”的法國老頭正匆匆往這里走來,腋下夾著一疊報紙。 “好了,長話短說,我只想知道先前sao擾過高文的那幾個俄羅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br> “為什么要知道這個?”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時竟難以啟齒,要怎么講?難道說自己在幫未婚夫做私家偵探?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只得訕訕道:“有朋友托我?guī)兔φ{(diào)查這案子?!?/br> “這么危險的事情,交給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會坦白么?”她忍不住反將他一軍。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會講,但是你講的俄羅斯人,我確是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皺起眉來,幾乎當(dāng)即便要放棄,因他不肯講的事情,誰都撬不開嘴,這個道理唯她最懂,可又有些不甘,便逼將道:“怕是這兩樁命案與你也脫不了干系,所以你才不肯講吧?!?/br> “激將法對我沒用,喬安娜?!彼柫寺柤?。 她站起身來,掏出錢包打開,他忙起來摁住,道:“我請客?!?/br> “誰說我要付錢?”她推開他的手,從錢包內(nèi)取出一張牌,放在桌上,“這是給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來的時候,希望你能講些實話。” 他看到那張放在瓷碟邊的戰(zhàn)車牌,只得苦笑,曉得這個事情還遠(yuǎn)遠(yuǎn)沒完,這既是她的作風(fēng),更是她的脾氣。 ※※※ 夏冰找來的包打聽叫小四,系安徽逃荒來的,在法租界混了幾年賭場之后付出了一只左手的代價,隨后便開始依靠收羅情報維生。這類角色本無甚稀奇,可他在秦亞哲的賭臺上出千還能逃出命來,確是不簡單的。更夸張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只手當(dāng)賭注,跟人家玩搖攤,在贏了十個大洋之后方興致勃勃地別過頭來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換個人,孰料把他帶回去給杜春曉看了,她卻喜歡得不得了,當(dāng)即拍板,給他許諾了諸多好處,臨走前還急著付了定錢。 “這個人看起來太閑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鏡架子,顯得憂心忡忡。 “不會?!倍糯簳該u頭道,“身帶殘疾的人會比平常人更要強一些,他將來對我們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小四便渾身酒氣地闖進(jìn)石庫門弄堂,對夏冰丟下一段話:“聽那邊講,那洋人的尸首旁邊當(dāng)時還有半張俄文報紙和一件女褂,施老板家的大兒子被砍,二兒子被抓之后,施家大兒媳朱芳華曾與一個男人在逸園跑狗場私會。” “知道那男人是誰嗎?”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來,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塊錢,他這才懶懶答道:“聽那邊講,也看不太清楚,對方穿著打扮倒也蠻摩登的,年紀(jì)很輕,有點兒矮有點兒瘦,就這些了。” 說畢,轉(zhuǎn)身要走。 夏冰追問道:“你這些都是聽哪邊講的呀?” “嘿嘿。”他轉(zhuǎn)頭笑了一笑,“哪邊?就那邊嘛!”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jīng)走出門口了,與急匆匆跑進(jìn)來的李裁縫撞了個滿懷,他也不答理,反將帽檐壓低了些,徑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癟三作死?。俊崩畈每p拍著心口不斷回頭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回轉(zhuǎn)來對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貴干?”夏冰正琢磨著是不是順著那報紙的線索找下去,抑或從朱芳華那里突破,所以見到鄰居上門難免有些不耐煩。 “那她幾時回來?我找她說說怪事體呀?!?/br> “什么怪事體?先講給我聽聽,我來轉(zhuǎn)告?!彼宦犂畈每p嘴里說出“怪事體”三個字,便有了興趣,因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這嘴碎的男人講的奇事,確是每次都離奇無比。 “不要,我等歇再過來,她回來吃夜飯哇?你但凡有耐性,各么聽我老李一句話,留下來等她,三個人一道吃,我今天燉了只豬腳爪,過來搭伙好哇?” 夏冰于是索性把心一橫,坐下與李裁縫一道等起杜春曉來。 傍晚時分,杜春曉果然神色凝重地回來了,對飯桌上擺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將皮包往沙發(fā)上一丟,便坐下了。 李裁縫似乎是沒覺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曉,儂曉得哇?上次儂講過來做衣裳的那塊料子是戲服,客人必定是與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儂真是料事如神,猜著啦!不過儂曉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