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杜春曉剛要接話,卻被夏冰搶下:“真是奇了,你跟百樂門的大班倒也口徑一致?!?/br> 他當(dāng)下掩掉了“正是燕姐把你出賣給我們”那一句,只等看唐暉如何應(yīng)付。 唐暉苦笑一下,從茶幾上的一疊塔羅里抽了一張,丟在桌面上——女祭司。 關(guān)淑梅那張巴掌大的面孔仿佛正向他逼將過來。 “你莫要動。” 她總是按住他的胸口,騎著他,用唇瓣輕咬他的耳垂,兩只桃子一般圓熟的rufang上下擺動,仿佛隨時會流出蜜汁。他當(dāng)初便是浸泡在她的蜜汁里,才會變甜變酥,理智被全盤推翻。那時他幾乎沒有一日不宿在她的住處,每天凌晨兩點到百樂門門口接她下班,夜再冰涼如水,都澆不熄熱情。有一次碰上邢志剛的車子緩緩從身邊經(jīng)過,車窗里那張繃緊的面孔轉(zhuǎn)向他,眼神如蛇信舔舐神經(jīng),令他無端戰(zhàn)栗。 “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她不是你要得起的?!?/br> 邢志剛一句話,將他牢牢鎖住,欲望竟奇跡般地被對方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擊碎。只是出于男人的尊嚴(yán),他沒有退縮,反而要她要得更勤,直到對方心滿意足地討?zhàn)埐趴戏胚^。即便如此,他和她心里都清楚得很,這種“露水情緣”到底不會長久,還未等到邢志剛正式找人過來警告,他便主動撤退了。 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個辰光認(rèn)得了上官玨兒——那能輕易要男人性命的上官玨兒。 咚咚! 杜春曉終于不耐煩起來,敲了敲桌面道:“那唐先生可記得關(guān)小姐交往過其他什么人?你最末一次見她是何時,在何地?” “半年前我與她分手,之后只一起喝過一次茶,便再也沒見過。你也曉得,我一個窮記者,實在養(yǎng)不起這樣的女人?!?/br> “可牌告訴我,是唐先生一直用關(guān)小姐的錢啊?!倍糯簳該P(yáng)了揚(yáng)那張“女祭司”,“你看,女人做主,女人承擔(dān)未來,只可惜明月溝渠,白費心思了?!?/br> 唐暉這才面色緊張了起來,似有一把剪刀將他的心尖鉸下了一塊,那種痛由內(nèi)而外緩緩蔓延,起初不覺得,下意識地摸一下,才發(fā)現(xiàn)滿手鮮血。他曉得,這份情,大抵是永遠(yuǎn)都在的。 杜春曉送唐暉出門,走出石庫門的辰光,嘴里的牙簽還叼著,短褂領(lǐng)口的紐扣也松著。唐暉覺得她稀奇,便多看了幾眼,她笑道:“你心里又有人了?” “是?!彼环裾J(rèn),這份坦誠令他雙眸如星,氣勢逼人,杜春曉不由得有些喜歡上他的多情。有些男子,愛一百次都視作“真心”,不像另一些,永遠(yuǎn)拿女人當(dāng)游戲里的棋子。 “我知道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歡你了。”她莞爾。 “我自己也知道?!?/br> 他毫不掩飾,孩子氣地仰起頭,陽光落在他額上,眉毛都鍍了一層金,暴露出他迷人的稚氣。她這樣看他的側(cè)影,極想認(rèn)真為他占一占牌,拿些真本事出來??商茣煹奈磥恚缢倪^去一般深不可測,她于是對他的秘密有了濃厚興趣。 “從明朝開始,不惜一切代價跟蹤唐暉,沒必要再做其他多余的事?!?/br> 杜春曉對夏冰下了一道死命令,只是所謂“多余的事”,已決定由她自己去做。 【4】 米露露吐得死去活來,像吞了一條活章魚,將五臟六腑都攪爛了。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晚的兌水威士忌竟也壓不住了,將她燒得面紅耳熱,大抵是“小日腳”來了,半瓶便被打倒,亦算破了記錄。她少不得想念起小胡蝶來,她酒量差到極限,于是練就了一套超凡的“推酒功”,竟屢戰(zhàn)不敗。她們兩個還要好的時候,小胡蝶亦曾承諾要教她,結(jié)果來不及兌現(xiàn)便已拳腳相向,女人的友誼便是這么不牢靠的。 她一面吐,一面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在刺扎皮膚,以為是內(nèi)衣上的鋼絲圈,便抬手去整,卻摸到一個yingying的長方塊,方記起是秦爺走前塞進(jìn)里頭的一沓鈔票。她將它掏出來,用力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一只手搭上她的左肩,唬得她寒毛豎起,遂回頭去看,竟是燕姐。 “進(jìn)去坐一歇,等下邢老板有話講?!?/br> “哦?!彼鷣y應(yīng)了一聲便往里走,心里已有了七八分底,鐵定是為了那小sao貨的事體,要逼問到每個人頭上來,尤其她的“仇家”,必定是不肯放過的。 一想到邢志剛,米露露心里便發(fā)慌。他對她這樣的紅牌,面上永遠(yuǎn)都是柔的,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仿佛那里便已兜著他的心肝了,但她曉得他的骨血仍是冷的。她剛從湖南過來上海的辰光,在百樂門賣雪茄,渾身上下都是土的,只是前凸后翹很惹眼,少不得要被客人捏幾把。某日,邢志剛將她叫到辦公室,只問她愿不愿做舞小姐,她迫不及待地點頭。他笑了,說:“你只一樣還未達(dá)標(biāo),要趕緊補(bǔ)起來?!?/br> 她起初還聽不懂是哪一樣未達(dá)標(biāo),直至邢志剛把保鏢旭仔推到她跟前。旭仔是廣東人,在那邊一個賭場出老千被抓,原要砍下一只手的,虧得他頭腦機(jī)靈,連夜躲在糞車?yán)锾映?,流落上海。旭仔不難看,只是一條rou疤從左額角蜿蜒至嘴唇右邊,異常觸目。除此之外,他依舊是個漂亮男子,身材短小精干,頭發(fā)梳得整齊油滑,領(lǐng)帶還用珍珠別針固定著,與其他幾個渾身酒臭的大個頭不一樣。旭仔有些難為情,但似乎已做好準(zhǔn)備,她頭皮即刻發(fā)麻,曉得要承受什么事,于是急道:“這個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邢志剛的巴西木煙斗里吐出的煙有一股濃香,緩和了繃緊的眼角。 “若我找到一個大客人,價錢會賣得更好一些——” 話音剛落,便結(jié)結(jié)實實吃了旭仔一掌。 “露露,你拎不清是伐?這里是舞廳,客人來跳舞白相的,不是妓院!我哪有閑工夫管你賣出什么價錢?我只要今后無論哪個男人摸你,你都不要皮rou緊繃就好啦!燕姐還要給你添行頭,你曉得要花多少錢?賺不賺得回來還是問題,你就挑三揀四起來?你當(dāng)旭仔沒有女人,要做你這樣的貨色?” 一番話,把米露露的自信全盤擊垮,她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主動拉住旭仔的手走出去了。走到一個隱秘的包廂處,旭仔掙脫她的手,一臉尷尬地整了整領(lǐng)帶,說道:“米小姐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的。” “你果然看不上我?”她氣得渾身發(fā)抖,鼻尖憋得通紅。 旭仔忙拉過她的手握住,他指尖溫溫軟軟,完全不似那些皮糙rou厚的練家子:“你誤會了,事實上,再怎么好的女人,都跟我旭仔沒有緣分,邢先生剛剛是逗你呢?!?/br> 但米露露很快便曉得,邢志剛沒有逗她,當(dāng)晚百樂門打烊后,她被兩個蒙面男子鎖在更衣室內(nèi)折磨了一夜。次日清晨,她在化妝間內(nèi)找到一把利剪,要與他拼命,他卻對她笑道:“你果然跟普通女人沒有兩樣,還跟我計較貞cao這回事?!闭f罷,讓燕姐領(lǐng)了她去試行頭,里邊有兩副耳環(huán),上面竟是貨真價實的藍(lán)寶石,據(jù)說是邢先生賞的,當(dāng)下便把她的羞憤壓下一半來。梳頭試妝的辰光,燕姐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其他幾個小姐都是來去自由,邢先生從不過問,他獨獨點化了你,是認(rèn)準(zhǔn)了你有資本,可以做搖錢樹的?!?/br> 邢志剛的能耐與城府,從此讓米露露銘心刻骨。 可不巧的是,居然有一個女人比她先上位,那便是關(guān)淑梅。所以她恨她恨得要死,處處要壓過對方,卻又每次都略遜一籌。論面孔身段,她都要比關(guān)淑梅強(qiáng)一些,可這個小胡蝶笑起來風(fēng)情萬種,兩只酒窩嫩嫩的,怎么都討客人喜歡。 所以曉得小胡蝶不見了,她開心得夢里都笑醒,亦是旭仔提醒她:“不要太過囂張,否則必定會有人疑到你頭上來?!彼髦蠊?,卻還是抑制不住喜悅,心里一痛快,酒便喝多了,醉意也跟著來了。 但邢志剛一個眼神便把她從云里霧里拉回來了,那眼神里帶了刀刃,仿佛要將她切開。她已意識到眾人怎么看她,旭仔今朝的腰身也比平常略粗一些,是帶了家伙的。 她只好坐下,從包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來,旭仔忙上前替她點上。她重重吸了一口,仍覺寒氣逼人,雞皮疙瘩在裸臂上結(jié)結(jié)實實浮起一層。孰料邢志剛一點兒沒有要嚴(yán)刑逼供的意思,只是關(guān)照她最好能留住小胡蝶從前的幾位大客,她冷笑道:“像秦爺這樣氣派大的,哪里是我這種小人物留得住的?邢先生還是另尋托付比較好。” 邢志剛皺眉道:“他是不見得會喜歡你,可難不成你自己就不能爭點兒氣?小胡蝶失蹤了那么長時間,再拿她回老家做理由恐是搪塞不過去了,只能講她不做了,去哪里不知道。只要穩(wěn)得住秦爺,什么都好講?!?/br> “穩(wěn)不住呢?”她搓了搓指甲蓋,心鼓其實已敲得嘭嘭響。 “哎呀,你這是為難我們露露哪?!毖嘟阃蝗簧蟻泶驁A場,“邢先生自己也是男人家,還不曉得男人是怎么回事兒?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容易得的縱是稀世珍寶也就放一邊了。露露先前也不曉得討好他多少回了,沒一次有用的,他是認(rèn)死了小胡蝶——” “行?;仡^給秦爺送張?zhí)f我請他吃頓飯?!毙现緞傞L嘆一聲,像是放棄打米露露的主意,要親自出馬擺平這樁事。這般慎重的場面,倒讓米露露心里犯了嘀咕,不過一個小姐跑了,客人何去何從隨意便是,哪里還有舞廳老板擺一桌的道理? 不過,這個疑問,竟還是一個新來的“香煙妹”替她解開了。 這“香煙妹”每日來上班都是頹著一張臉,草草抹了些胭脂口紅,老遠(yuǎn)便能聞到一股廉價香氣,挨近了更是細(xì)看不得,唇膏時常染紅了門牙,略咧嘴笑一笑便嚇煞一桌客人。米露露跟燕姐投訴過許多次,都被駁回了,只說:“人家春曉也不容易,以后會熟絡(luò)的。” “香煙妹”也似乎是不曉得自己諸多短處,也不在意幾個小姐的白眼,只管沒心沒肺地往那些出手闊綽的客人跟前湊,幸虧長相平平,也擺不出勾引男人的媚態(tài)來,構(gòu)不成威脅不說,反讓米露露她們覺得丟了百樂門的顏面。有一回,秦爺玩得勉強(qiáng)還算盡興,米露露也豁出去,竟上臺唱了支《假惺惺》,下來后便看見燕姐被他叫過去,正講得起勁,心里料定他是要帶她出場,于是刻意擺出扭捏的姿態(tài)走過去。不想那喚作春曉的“香煙妹”卻突然半路殺出,拿出一副古里古怪的紙牌,說是能算人兇吉。米露露當(dāng)下氣得幾乎要吐血,欲將她趕開去,秦爺卻按住她道:“真的什么都能算?” “什么都能。”春曉唇上的口紅已抹去大半,整張臉也跟著斑駁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