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要這么樣嚇我娘？”

    阿鳳搖了搖頭，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想來心里必定在怨恨自己時運不佳，竟要服侍一個瘋了的三太太，還得哄好傷心欲絕的少爺。

    他抬起頭，想抽阿鳳幾個耳光，卻又將臂膀垂下了，因覺得累，發(fā)青的下巴與深陷的臉頰早已出賣他瀕臨崩潰的狀態(tài)。

    “我娘呢？”

    “還……還在睡……”阿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移向地上的死雀，卻遲遲不敢動手去撿。

    他當(dāng)下有些不忍，便吩咐道：“把這東西收拾掉，別讓我娘看見。還有，等她醒了，告訴她我來過了?！?/br>
    說完便轉(zhuǎn)身要走，迎頭撞上唐暉。大概她也不曾料到大清早會碰上黃慕云，窘得不曉得該怎么辦好，只得低著頭縮在一邊。

    “你來做什么？”黃慕云皺著眉問她。

    唐暉只得搖搖頭，紅著臉回道：“也沒什么事，想找阿鳳jiejie教針線活兒?！?/br>
    黃慕云像是要贖罪，未拆穿唐暉的謊話，徑直走出去了。

    唐暉這才拍著胸口松一口氣，笑嘻嘻走進(jìn)來，將一塊帕子放在手掌上攤開，給阿鳳看一只已死得硬邦邦的黃腹鸚鵡：“你看看這個，一大早不知誰放在門檻上的?！?/br>
    阿鳳登時面色煞白，渾身不停哆嗦。

    ※※※

    桃枝把甜酒釀端到黃慕云手邊，他沒有碰，可也在她意料之中，只得匍在他身邊，拿團(tuán)扇替他送風(fēng)，他還是愣愣的，仿佛與周遭脫節(jié)。她從前并不愛他，如今心底里卻生出了一些異樣，想截斷它，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所以只能不說一個字，就這樣拿扇沿輕輕撫過他豐饒的背骨，這是他為她筑起的唯一的山脈，可短時間地在里頭隱居、幻想，織她的鴛鴦蝴蝶夢。

    “二少爺，好不容易來了，也不疼我一疼？”她松開他的褲繩，伸手便往里探，摸索半日不見變化，只得作罷。

    “我總覺得你像一個人，可又想不起是誰?！彼^身看著她，眼里的愁苦閃閃發(fā)亮。

    “知道?！彼桃鈱⒛莾蓚€字拖長，在里面灌滿了蜜，“不就是你那個心上人么？”

    黃慕云沒有回應(yīng)，將否認(rèn)放在心里。反正桃枝就是像極了某個他從前經(jīng)常會碰面的人，側(cè)面的鼻線，唇角微扁的弧度，還有那雙不美卻假裝勾魂的丹鳳眼……他隱約覺得自己已接近真相邊緣，卻又甩了甩頭，將視為多余的思緒暫時拋卻了，心里依舊裝著滿滿的“白子楓”。對他笑，對他蹙眉，卷起他背部的衣裳聽音時那一臉的猶疑，如今都成了痛，烙在一個叫“永久”的角落里，然后靜靜地看它腐爛。

    “你今天必須把這個吃下去再走，不收你錢。”桃枝破天荒地犯倔，又將那碗甜酒釀捧起，舀了淺淺一勺，伸到黃慕云嘴邊。碗里的甜酒已漲干，在面上結(jié)出一層軟痂，飯粒顆顆漲得如半粒赤豆大小。

    他想斷然拒絕，可還是敷衍地吃了一口，酒味像是突然開啟了身上的某個機關(guān)，在胸口翻滾了上千次的悲愴，一股腦兒涌了出來，連同淚水，將委屈和遺憾一并都澆濕了。這是純粹男人式的號啕，響亮干脆，系不拖泥帶水的絕望，讓女人只得旁觀，同聲悲鳴，卻幫不上一點忙。

    于是桃枝坐在一旁，欲等他哭完，猶如黃梅天里斜倚窗臺，等待雨住。

    翠枝的葬禮，桃枝沒有去，因怕爹娘嫌棄，只當(dāng)沒這個女兒。其實她心里也是有恨的，恨他們怎么不把她賣得遠(yuǎn)一些，竟在同個鎮(zhèn)上，價錢也不高，受姿色所限。她原想這樣也好，將自己磨滅的夢托付在meimei身上，孰料就在她于花月樓度過的第三個年頭，卻聽聞翠枝依然是被當(dāng)作商品換錢的命，只比她略好一些，在黃家做丫鬟，這令她糾結(jié)不已，直覺爹娘辜負(fù)了她。即便如此，每每做賊一般溜到家宅后門來送錢，娘都要強調(diào)一下：“翠枝如今可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樣，命可是好得很！”言下之意，這次總算賣出門道來了。

    所以翠枝暴斃的噩耗，一丁點都沒把桃枝擊垮，她甚至淚也不擠一滴，反正不必去哭喪，何必費那個事？她不是察覺不到自己的冷淡，甚至還有些惶恐，怕從此沒有真感情，然而看到黃慕云肝腸寸斷的模樣，心又疼起來，這知覺讓她多少感到安全，起碼自己不是真的沒有七情六欲，而翠枝的死因，還是要搞清楚的。

    “聽說荒唐書鋪的杜老板如今在你們府上？”她腦中冒出的念頭，總是藏不牢，順嘴就漏出來了，見他收住了悲慟，便即刻轉(zhuǎn)移話題。

    “嗯，一住下就賴著不肯走了?！?/br>
    提起杜春曉，他便沒來由地?zé)钟X得有些好奇。

    “她有副什么西洋牌，算命很準(zhǔn)，你叫她算過沒？”

    “不過以訛傳訛罷了，讓她算過一回，哪里準(zhǔn)？”他拿薄毯拭了拭淚，回道。

    可惜黃慕云終究不太懂女人，有些事情，尤其是神秘的占卜問卦，越是詆毀，女人便越是上心。因此翌日，桃枝便出現(xiàn)在荒唐書鋪門口，只可惜杜春曉不在，守店的是夏冰。

    “她什么時候回來？”她有些怨自己笨，明知杜春曉現(xiàn)在黃家，卻還巴巴兒跑去書鋪找人。

    “不曉得，”夏冰看出她煙花女的身份，便有些緊張，說話舌頭打結(jié)，“好像近期是回不來了?！?/br>
    “小哥兒，那總有日子的咯？”桃枝笑了一下，故意將胸脯挺近他，“你說說，到底是什么時候呀？”

    夏冰窘得滿面通紅的，聲音愈發(fā)地顫：“不……真不知道！等案子破了吧！”

    “什么案子？”桃枝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翠枝生前那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側(cè)臉。

    “我說，你關(guān)心這個干嗎？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問我有什么用？你買書不買？不買就走！”他終于急了，試圖用粗魯掩蓋虛弱。

    桃枝愈發(fā)地開心，扭著腰慢騰騰地在書鋪轉(zhuǎn)了兩圈，轉(zhuǎn)頭道：“也沒什么好書，走了?！?/br>
    “等等?！彼蝗唤凶∷荒橌@訝地回過身來。

    “你……和黃家的丫鬟孫翠枝是什么關(guān)系？”

    這次輪到她窘迫了，因想不到這陌生的后生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一眼認(rèn)清她的相貌特征，當(dāng)下便決意托付一些事情。

    “我是她的親jiejie?！彼鸬美碇睔鈮选?/br>
    【9】

    杜春曉賴以?；尩乃_牌，在桃枝跟前是絲毫不頂用的，反正二人在尋找一個共同的答案，這是牌無法給出的。所以杜春曉只給桃枝玩了一副小阿爾克那，說出來的自然也不會好聽到哪里去，無非是斷定她坎坷不斷，老無所依，只拿著微薄的體己度日。這大抵是多數(shù)娼妓的命運，仿佛前半世便將情欲揮霍盡了，換得后半世的寥落。當(dāng)然，桃枝生得普通亦是主因?？傮w來講，依杜春曉簡單粗暴的理論，總認(rèn)為美皮囊才會讓人生占些便宜，至于雪兒之流的薄命紅顏，就只能怪她們時運差。

    “唉喲，杜小姐講話真是一針見血?！碧抑β犕晁且煌ā霸{咒”，倒也沒有生氣，反而捂嘴笑起來，“不過呀，我下半輩子要受的苦，是早有準(zhǔn)備了的，不必勞煩您提醒了。還是想問問我那苦命的meimei吧?！?/br>
    “這個，還得要你先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卦錢都可以不要?！毕谋Σ遄斓?。腳背已被杜春曉的鞋底狠狠踩住，還碾壓了好幾下，他轉(zhuǎn)頭望去，正撞上她一張兇神惡煞的面孔，于是只得補話，“卦錢我來出！我來出！”

    桃枝說到這個meimei，眼里就泛出淚光，她被賣進(jìn)窯子那一天，天寒地凍，雪水透過薄鞋底滲上來，浸濕了腳心板。翠枝掛了一抹鼻涕，跟在她后頭，手里捏半只蘿卜絲餅。爹牽了她的手，走得很急，還不住回頭趕翠枝：“去！去！回家去！”

    翠枝站住，舉著餅大哭起來，桃枝扭頭沖她吐了口唾沫，罵道：“哭什么？丑！”然后把自己手里的蘿卜絲餅一記塞進(jìn)嘴里。翠枝果然忘了哭泣，只怔怔看著jiejie；爹很習(xí)慣地舉起右掌，欲照著桃枝的臉蛋打下來，卻硬生生停在半空，只板著臉，拉住她往前走。

    “jiejie！jiejie！”翠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會去看你的！一定會去看你的！”

    她果然沒有食言。

    桃枝接客前的那兩年，姐妹倆確是見不到面。桃枝從前干的活都堆到翠枝身上來了，而桃枝自己又是每日被老鴇打罵，沒個消停，直至jiejie開始掛牌做生意，翠枝進(jìn)了黃家，日子才過得平順一些。兩年后的聚首，是在七月蠶花節(jié)上，按習(xí)俗要選“蠶花娘子”，她們自認(rèn)都選不上，卻到底有些眼熱，于是去看。每個男人手里都捏著一粒晶瑩雪白的蠶繭，看中哪一位，便將繭子投進(jìn)其中一只寫了名字的桑葉籮里。記得當(dāng)時出來的結(jié)果有些出人意料，田雪兒只選為“銀花娘子”，“金花娘子”居然是得意酒家老板的女兒，五官身段均不及前者，卻勝在風(fēng)sao媚骨，眼神勾魂，當(dāng)選后沒多久，便嫁給北平的一個富商，遠(yuǎn)離青云鎮(zhèn)了。雪兒畢竟年紀(jì)小，到底有氣性也藏不住，突然狠狠將手里的銀花片子摔在地上，踩了幾腳，引起一片嘩然。

    桃枝與翠枝便是在這大呼小叫中碰到一起，兩人一言不發(fā)，卻像是已交換了萬語千言，各自的甘苦，都能從氣質(zhì)表情與穿戴里瞧出八九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