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 見到黃夢清的時候,她正坐在一架鋼琴旁邊忘情彈奏,琴架上擺著的一只圓口高腳杯里裝了淺淺一汪紅酒。夏冰平素也喜歡收集西洋樂唱片,所以尚辨別得出大小姐拙劣的技巧,只好皺著眉,也不敢打斷,忍受著毫無生氣的音符。音符與嘈雜的雨聲混雜起來,折磨他的耳膜。而且這位大小姐也并不怎么漂亮,細(xì)眉細(xì)眼的,一束燙卷發(fā)用手絹扎住,穿硬綢背心配長褲,白襯衫領(lǐng)口與袖子上的花邊倒是很別致。 “雪兒真的死了?” 一曲演畢,黃夢清拿起架上的紅酒啜了一口,發(fā)出享受的嘆息,瞬間暴露某種奢華嬌媚的氣質(zhì),系受過高等教育的貴族才具備的。那份難得的雍容,竟彌補(bǔ)了她外貌的缺陷,將她調(diào)整成一位極富魅力的千金小姐。 “是?!倍帕链鸬煤唵胃纱?。 “尸體在哪兒?我去看看。” “大小姐,那丫頭的死狀有些……還是別去了,到時嚇著您了,我可不好向老爺交代?!?/br> 杜亮的顧慮是對的,應(yīng)該沒有哪個女人看到如此血腥的尸首還能保持鎮(zhèn)定的。 黃夢清亦不再堅(jiān)持,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對著窗外漸止的雨滴深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從空氣里嗅出那丫鬟慘烈的死狀。 “大小姐,我們是來向您了解情況的?!崩铌?duì)長秉性直率,平素最煩附庸風(fēng)雅,所以對黃夢清彈鋼琴的架勢反感透頂。他只想快點(diǎn)了解一些情況,然后回家把身上的濕衣服烘干,舒舒服服睡覺。 “你又是誰?”黃夢清的個性果然與她的琴藝一樣臭。 “這位是我們鎮(zhèn)上保警隊(duì)的李大隊(duì)長,負(fù)責(zé)調(diào)查這起命案?!毕谋謿夥战┳?,忙搶過話頭,“想問問黃小姐,您最后見到雪兒是什么時候?” 黃夢清剛要開口,門外卻傳來一陣亂響,只見一個腰圓體闊的胖丫頭咚咚咚跑進(jìn)來,喘氣道:“小姐,大太太來了!” 話音未落,一位穿黑旗袍的中年婦人已抬頭挺胸入室,跟在她后邊的丫頭渾身稀濕,正忙著收起剛剛替主人遮雨的湖綠色滾金邊綢傘。 那婦人雖看上去已過不惑之年,卻保養(yǎng)得極好,皮膚比黃夢清還白皙些,亦是窄額鳳目,唇角生一顆細(xì)痣;腦后梳起碩大的發(fā)鬏,斜插一支金貴的紅瑪瑙簪子。看神情像是很不高興,氣焰也囂張。 “夢清,剛剛聽老杜說你房里的人出事兒了?”她顯然眼里沒保警隊(duì)的那些人,一雙眼只看著自己的女兒。 大太太孟卓瑤系黃天鳴的原配夫人,據(jù)說是與丈夫共過患難的,吃得起苦,手段又強(qiáng)悍,系惹不起的胭脂虎。 “娘,我沒事的?!?/br> “嚇著沒?”孟卓瑤一把抓起黃夢清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臉色瞬間柔和了許多,“我早說那丫頭一臉狐媚相,早晚要出事兒的,當(dāng)初就該狠下心把她攆出去。” 黃夢清竟向母親嫣然一笑,說道:“人都死了,還說這些做什么?” “自然是要說的!”孟卓瑤嗓門不禁高了,“就說咱們不該太菩薩心腸,惹得這一身臊。過幾天就要祭祖了,你看多不吉利!” “娘,你安心先回去,我跟保警隊(duì)的人談?wù)?,死人的事兒總不能?dāng)沒發(fā)生。你早些歇息,明兒我過來跟您詳說祭祖的事兒。”黃夢清半哄半勸的,將母親扶至門口。丫頭站在門檻外頭候著,忙將傘撐起來。此時黃孟兩人細(xì)長的單眼皮挨得極近,果然是對氣韻相似、外貌無比貼合的母女,雖然傲慢得有些讓人生氣。 孟卓瑤走后,夏冰依然想繼續(xù)剛才的問題:“黃小姐,請問您最后見到死者是什么時候?” 黃夢清折回鋼琴旁,坐下,在琴鍵上滑了幾下,指尖流出刺耳的碎音,隨后抬頭笑道:“兩個鐘頭之前吧?!?/br> “當(dāng)時是什么情況?” “當(dāng)時……”她刻意頓了一下,回道,“她靠著庭院里的老井坐著,肚子像被掏空了,流了很多血。” 夏冰驚道:“那么說,是您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的?!” 黃夢清點(diǎn)頭的姿態(tài)極為優(yōu)雅,屋外突然電閃雷鳴,將她那張平庸的面孔照得雪亮。 夏冰腦中浮現(xiàn)出喬副隊(duì)長評價黃家人的四個字:高貴冷血。 【3】 杜春曉這幾日開心得夢里都會笑醒,因生意太好。自打那絕世美人兒光顧之后,又來了三個姑娘,姿色雖都不如頭一位,卻也是出手闊綽,也是問些姻緣、財運(yùn)之類的東西。雖說算的平常,杜春曉還是樂開了花兒,起碼下半個月都可以去鮮香樓吃好的,免得被陽春面“纏身”了。據(jù)杜春曉的推斷,這三位姑娘均系“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臉上都撲了厚厚的香粉,梳著與那美人一樣的發(fā)辮,甚至連耳邊那只銀發(fā)夾子的款式也是一樣。尤其最后來的那位,生得五大三粗,胳膊足抵得過杜春曉的小腿肚子,還滿面紅云地詢問幾時能找到好婆家,令她不由心生惡毒。明明未來牌翻了張光明向上的正位命運(yùn)之輪,按原意該解作客人有命中注定的好姻緣,卻告知對方:“不太妙,恐這一世是難有花好月圓的辰光了,你看這命運(yùn)之輪,分明是講你還得投胎到下輩子才輪得到?!币环?,硬生生把那胖姑娘給嚇哭了。 關(guān)乎杜春曉的說壞不說好的毛病,夏冰已不知批斗了她幾回,叫她占卜也得留幾分余地,否則真讓人鉆進(jìn)死胡同,搞出事情來就不好了。杜春曉是不理的,自顧自下咒一般給來客“指點(diǎn)迷津”,她的想法是探索人性迷失之極限,錢與口碑都是次要的。于是二人少不得吵架這一出,都是自恃清高的主,互相都不肯認(rèn)錯,不過無論言語沖突有多激烈,最先閉口休戰(zhàn)的那一位總是夏冰。 “像你這樣的書呆子,去做警察已是老天爺瞎眼,還來這兒跟我念‘道德經(jīng)’呢?趁早歇菜,去黃家綢莊里做繡娘,還適合些?!边@回杜春曉奚落夏冰的時候,他正握著一個雞毛撣子清理書架,另一只手還捂著口鼻,以免被灰塵嗆住。 “杜神婆!”想是杜春曉的話太過難聽,他到底熬不住了,將雞毛撣子往胳肢窩里一夾,推了推眼鏡說道,“我告訴你,你甭在這兒給我得意,小爺我這幾天煩著呢!知道黃家出了命案沒?” 杜春曉也不搭理,只趴在桌子上玩弄自己的頭發(fā)。 “沒想到青云鎮(zhèn)這么太平的地方,還會出兇案呢。李隊(duì)長說他在保警隊(duì)干了三十年了,也是頭一回碰上?!?/br> 聽夏冰那一番天真話,杜春曉不禁啞然失笑,這笨蛋哪里知道鎮(zhèn)河里已填了多少冤魂呢!正想借機(jī)刺他幾聲,卻被書鋪外一記粗魯?shù)倪汉日饠唷?/br> “小子,快出來!” “做什么?”夏冰把雞毛撣子敲在柜臺上,羽毛上的蓬塵噴了杜春曉一臉。 “趕緊跟我去黃家,又出人命了!”喬副隊(duì)長說話又急又快。 夏冰也不回應(yīng),趕快跟著喬副隊(duì)長直奔魚塘街而去。 杜春曉有氣無力地整理被雞毛撣子打亂的塔羅牌,見一張背著面落在磚地上,撿起來一看,是戰(zhàn)車,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腦中浮現(xiàn)那美艷得過些悚人的問卜客。 “真奇怪啊……”她笑著將散牌合到一起,書鋪內(nèi)回蕩著西洋鐘單調(diào)刻板的走音。 ※※※ 黃夢清已整一個月沒踏出家門,不僅是她,母親、二姨娘和三姨娘,乃至弟弟meimei們,亦都悶在屋里動彈不得。每飲一次老媽子泡的白片,黃夢清便想念起雪兒來。那丫頭不算勤快,頂嘴的次數(shù)也多,然而笑靨鮮甜如蜜,無論男女都要被她迷醉,所以母親討厭這樣天仙般的人物,亦不是沒有道理——三姨娘張艷萍便是仗著一副美貌,從端茶遞水的下人搖身一變成了主子。 黃家的人被老爺勒令不準(zhǔn)出門,夢清也不敢有異議,算上胖丫頭敏慧,這里已死了四個人了,均是直接伺候主子的大丫鬟。 想到這一層,她便不由得又置身于那個燥熱不安的午夜。因皮膚蒸得油汗淋淋,她只套了件薄如蟬翼的小衣,赤足踏在后院潮濕的青苔上,偶爾幾絲微風(fēng)由耳畔掃過,攜一縷金銀花的芬芳。氣溫高得不可思議,頭頂一輪圓月邊緣竟泛起紅光,于是她疾步走向井邊,思慕井水沁入腳心的清涼??删呉炎粋€人,鮮熱的腥氣由那人身上散出,正nongnong向她撲來。她只當(dāng)是哪個丫頭在這里等著和野男人鬼混,就偏要走過去拆穿。還未挨近,腳底便打了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待撐坐起來,褲腳管和手心板都是紅的。雪兒半睜著眼,正冷冷盯著自己的主子,那死氣沉沉的目光化作淚珠,打在黃夢清的面頰上,隨一聲雷鳴,雨點(diǎn)劈頭蓋臉打下來,把她澆透…… 七日后,二姨娘蘇巧梅房里翠枝的尸首躺在一簇殷艷的夾竹桃下,肚子也被切去一大塊,露出空蕩蕩的腹腔,身下一片亂紅,分不清是血是花。服侍三姨娘的碧仙死得最蹊蹺,竟是吊在院中最大的月桂樹底下,被掏空的腹部拉得扭曲變長,搞得入殮師都不知怎么把尸首還原,以便入棺。慧敏傻人傻福,總算是死在床上,她平素霸道慣了,一人占一間睡房,這才讓殺手有機(jī)可乘,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上沾滿了糕餅屑,腹部也難以幸免地毀爛了。 四件血案接連發(fā)生,鬧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講黃府被妖邪入侵,劫數(shù)不斷。老爺只得命人把井封了,月桂也砍得只剩淺淺露出泥地的一片樹樁。蘇巧梅更是出格,聽信一個道士的蠱惑,竟在院中開壇作法,搞了整整一十四天。炎夏的熱氣加上香燭煙熏火燎,空氣里的臭味讓人受不了,到前頭的客廳里吃飯都得繞開院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