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這些年，她在行宮并不是完全不關(guān)心宮里的事情。自打皇帝推行新政開始，她便用了各種手段去打聽有關(guān)的一切。

    每次看到他推行的那些政令，她總是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椒房殿的書房內(nèi)，他寫下的“海晏河清”四個大字。

    那時候他自己對未來都并不確定，她卻無比認(rèn)真地對他說：“一定會有那么一天的。”

    那時候她很高興，覺得自己傾慕的少年胸有大志，是頂天立地的丈夫。她將那個午后的事情和那鐵畫銀鉤般四個字一起記在心中，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后來，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真的以為他忘了那個志向，以為他變成了荒唐任性的昏君。視肩頭責(zé)任如無物，視天下萬民如螻蟻。

    可是沒想到，他居然從不曾忘記，而她還能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這幾年他在朝堂大展宏圖，而她在茂山，從別人的口中零零散散地聽說他的事情。

    在那些傳聞中，他英明而睿智，沉毅又果敢。隱忍多年終于等到了合適的時機(jī)，一舉挽救走向傾頹的朝綱河山。

    那樣的他，是值得她欽佩和仰視的君王，是她記憶中那個讓她愛慕的少年。

    很久以前，她曾經(jīng)覺得，雖然她對他已經(jīng)不再存有那份心思，可他到底是她托付終生的人。他可以不在意她，可以對她不好，但他這個人應(yīng)當(dāng)是好的。

    如今，他這個人是很好的，他對她，也是很好的……

    心事重重，腳下便漫無目的，一抬頭便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一片樹林中。她不記得椒房殿后面有這么一片樹林，忍不住蹙起眉頭。

    環(huán)視四周，卻見樹干粗壯、枝繁葉茂，雖沒有開花她也一眼認(rèn)出這些是桃樹。

    “這里，怎么會有這個？”她喃喃道。

    “這些桃樹么？”皇帝道，“是朕吩咐人種下的?！?/br>
    “什么時候的事情？”她這么問著，其實(shí)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就在你搬去溫泉宮的那一年?！?/br>
    她覺得自己的心沒來由地揪緊，“你，為什么要種這個？”

    皇帝沒有回答，只是目淡淡地看著她。顧云羨覺得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腦海中閃過很久以前的一次對話，是在她的封后大典前夜。

    他們并肩坐在窗前，她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兼矚g桃花的喻意。嫁娶之花，甚美?！?/br>
    他用右臂攬住她，溫柔道：“既然云娘你舍不得那片桃林，朕便讓人在長秋宮后面也種一片。要是長得好，明年春天我們就能一起賞花了?！?/br>
    她問：“當(dāng)真？”

    “這種小事，我騙你作甚？”他吻了吻她的額角，“只要你喜歡，朕什么事情都可以為你辦到?！?/br>
    可是就在第二天，他便想起來從前的事情。良辰美景陡然虛設(shè)。幾個月后，她搬去了溫泉宮，第二年春天一起賞花的約定也就此作罷。

    “你，還記得？”她喉頭干澀，只能問出這么一句話來。

    皇帝看著四周的桃樹，片刻后輕輕一笑，“朕答應(yīng)過你的事情，朕都記得。”

    .

    顧云羨在兩日后的晨省上正式讓阿桓見過了六宮妃嬪。時隔多年，再一次見到鶯鶯燕燕齊聚一堂，顧云羨覺得略不適應(yīng)。

    經(jīng)過前一晚柳尚宮和采葭兩人的共同教導(dǎo)，阿桓雖然還是不太明白這些女人和他父親的關(guān)系，卻也知道她們是他的長輩，行禮問安還是要的。

    他朝尹貴妃行禮的時候，剛剛跪下去便被尹貴妃拉住手扶了起來，“阿桓，讓庶母好好看看你?！闭Z氣激動中難掩傷感，“上回見你，你才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大，一轉(zhuǎn)眼都長得這般靈秀了。看看這眉眼，和陛下當(dāng)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如今已是瑾婕妤的薄熹微笑著附和，“可不是？從前總說二皇子容貌肖似陛下，如今見了五皇子，才知什么是父子之相！”

    從顧云羨打聽到的消息來看，薄熹微這幾年也屬于完全不得圣寵的狀況，一年到頭難見陛下一面。能晉到婕妤不過是因?yàn)樗赣H手握兵權(quán)，是北黨的骨干之一，皇帝看著薄將軍的面子上，才對她多有優(yōu)待。

    她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話里也全是恭維，顧云羨卻總覺得里面暗藏深意。

    “不單容貌，臣妾聽說連性情都很像呢！”柔修容邢綰微笑道。

    邢綰能有今日也算是顧云羨一手提拔的，是以對她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恭敬有加。雖然生性怯懦，但能討好顧云羨的時候也會跟著說一些好聽的話。

    瑾婕妤見柔修容接話了，笑意更深，“正是如此。臣妾從前總覺得這宮里陛下最疼愛的當(dāng)屬皇次子，如今看到五皇子，便知自己多半想錯了?！?/br>
    沈惠妃悠悠道：“五皇子自然與別的皇子不同。嫡庶尊卑分明，陛下總不至于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吧……”

    她一邊說，一雙飛揚(yáng)的鳳目有意無意地看向尹貴妃，“繁素，你說呢？”

    尹貴妃沉默一瞬，微笑著回視過去，“沈jiejie說得是。”

    沈惠妃眼眸一轉(zhuǎn)，笑意盈盈，“瞧我說的什么傻話。繁素你素來最是通曉禮義綱常，自然明白什么是妾妃之德。從前皇后娘娘不在，陛下對你偏愛一些便罷了。如今娘娘回來了，你可要時刻謹(jǐn)記自己的身份，不要做出什么事情讓娘娘傷心啊！”

    尹繁素如今雖然是執(zhí)掌大權(quán)的貴妃，但沈竹央與她品階一樣，資歷又比她深那么多，這般叮囑幾句也說得過去，算不得僭越冒犯。

    尹繁素果然不能發(fā)作，雖被落了臉卻也只能淡淡回道：“多謝沈jiejie提點(diǎn)，meimei……”

    “說到阿杭，繁素，你什么時候把他帶過來讓本宮瞧瞧？”顧云羨忽然道，“多年不見，本宮倒是思念他得緊。況且阿桓長這么大，還不曾見過哥哥呢。他們兄弟相見，一定很開心。”

    尹繁素驚訝地轉(zhuǎn)頭，卻見顧云羨看著她的眼神十分溫和，唇邊是親切的笑意。

    她愣了一下，隨即欣喜地笑起來，“諾！臣妾今天下午便把阿杭帶過來，讓jiejie看看?！?/br>
    殿內(nèi)眾人見狀互相交換目光，心思各異。

    適才惠妃和瑾婕妤的話明顯是在挑撥皇后與貴妃的關(guān)系，可皇后沒半點(diǎn)不快不說，還主動開口為貴妃解圍。她竟是絲毫不懷疑她？

    不應(yīng)該??！

    按說她回來也有幾天了，皇帝有多偏愛貴妃、多疼愛二皇子的消息理應(yīng)傳入了她耳中，身子朝堂上還一直有“二皇子聰慧不凡，在諸位皇子中年紀(jì)最長，可立為儲君”的聲音。雖然國朝立儲向來立嫡，這樣的呼聲成不了氣候，卻也該讓顧云羨對尹繁素產(chǎn)生一些戒心才對！

    她就這么相信她，完全不在乎那些傳言？

    作者有話要說：

    #每日一謝#謝謝和味煎餅果子土豪扔的火箭炮！

    謝謝拼命在朝土豪靠近的妍子童鞋扔的地雷！

    愛你們！啪啪啪！

    因?yàn)樯×四X子不太清楚，碼文的速度很慢，所以今天更晚了。明天晚上我爭取多更一些，抱抱大家！

    ☆、133

    當(dāng)日晨省散了之后,尹繁素專程留了下來,鄭重地朝顧云羨行了個禮，“臣妾多謝jiejie?！?/br>
    “繁素你這是做什么？”顧云羨伸手扶起她,“我不過替你說句話而已,算不得什么?！?/br>
    “臣妾不是謝jiejie為臣妾解圍,臣妾是謝jiejie信任臣妾。”尹繁素認(rèn)真道，“宮里的那些流言,jiejie必然是聽到了。但jiejie仍愿意相信臣妾,便是對臣妾莫大的恩德了！”

    顧云羨聞言輕嘆口氣，“都是自家姐妹，別說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沒的生分了。我相信你，是因?yàn)槲矣X得你不會害我。我覺得我們這么多年的姐妹情,不僅我看重，你也一定看重。”

    “是。臣妾自然看重！”尹繁素說著，眼睛有些濕潤，“其實(shí)jiejie回來那天，臣妾就想跟jiejie解釋，卻又不知道怎么說。jiejie千萬別被宮里的那些傳聞迷惑了。陛下這些年對臣妾是很好，比旁人都好，但那不過是看在jiejie的份上而已。您在陛下的心中，與所有人都是不一樣的?！?/br>
    顧云羨沉默一瞬，微笑道：“我自然知道那些流言是沈竹央她們刻意放出來的，我不會上當(dāng)，你放心吧?！迸呐乃氖郑敖駜合挛绨寻⒑紟н^來，多年不見，我實(shí)在想念他得緊。”

    “阿杭也很思念jiejie?！币彼氐?，“他一直記得jiejie從前對他的疼愛，便是在jiejie離開的這幾年，也時常念叨起您。”

    顧云羨知道她這是在含蓄地跟自己表示，姬杭不會與弟弟爭什么，遂笑道：“我明白。阿杭一直是個好孩子。”

    .

    顧云羨回宮一個月之后，朝堂上正式提出“皇五子年紀(jì)漸長，宜早定尊位，出閣讀書”。

    立嫡子為太子是大勢所趨的事情，確定下來十分順利。雖然期間仍有個別大臣不死心地表示皇次子聰慧過人、也可以立為儲君，但都被眾人不約而同地忽視。

    很快，皇帝便降下圣旨，第二年開春之后正式冊立皇五子為太子，并為其挑選太子太傅，傳道授業(yè)。

    消息傳到椒房殿，眾人都很高興。阿瓷有些不好意思道：“貴妃娘娘當(dāng)真不曾與小姐爭過什么。這一回，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懷疑人的時候不含糊，認(rèn)起錯來也很干脆，真正的直率。

    顧云羨搖搖頭，無奈道：“你也只是擔(dān)心我，我明白的?！?/br>
    根據(jù)她這些日子暗中打聽來的消息，皇帝確實(shí)對繁素多有偏愛，但那只是相對而言。事實(shí)上，皇帝這五年來一改從前耽于女色的狀態(tài)，每個月最多來后宮一兩次。宮人說“陛下駕幸后宮，十次有八次去的貴妃娘娘那里”，但他們沒有想過，由于總次數(shù)太少，所以雖然貴妃已經(jīng)比旁人都要得寵，一年到頭其實(shí)也見不到皇帝多少次。

    后面這一點(diǎn)別人是不自覺忽略，沈竹央?yún)s是刻意忽略。不僅如此，她還抓住這件事，在自己對局勢還不明了的時候來離間她和繁素。算盤打得挺好，卻低估了她對繁素的信任。

    至于朝堂上那些要立皇次子為儲君的聲音就更不值一提了。什么時候都不會缺那些特立獨(dú)行、愛和眾人對著干的大臣，說穿了不過是博人眼球而已。更何況，這些人也許根本就是受了誰的指使，為了某種目的而來。

    她們以為自己在茂山的清凈日子過久了，便不熟悉這宮里的陰謀算計，也未免將她想得太過沒用。

    便是為了阿桓，她也不會這么輕易被人迷惑。

    .

    十一月初，朝中又出了一件大事。有個江南名士寫了一篇文章，名為追崇先賢，實(shí)則責(zé)罵君王?；实凵贂r荒唐任性、登基之初強(qiáng)納弟妻、廢后又復(fù)立等事情都被搬了出來，狠狠斥責(zé)了一番，言辭犀利又毒辣。

    若光非議私德便罷了，關(guān)鍵是文章的最后，名士筆鋒一轉(zhuǎn)，稱所謂新政不過是皇帝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一攬大權(quán)而折騰出來的產(chǎn)物。什么心懷天下、為國為民，不過是個借口。

    此文一出，舉國上下一片嘩然。

    據(jù)說皇帝看到這篇文章之后被氣得不輕，連許久沒犯的頭疾都給引了出來。呂大人上去勸慰，皇帝卻把手里捏著的狼毫筆折成了兩半，嚇得御前服侍的人跪了一地。

    這件事的直接后果便是，慌不擇路的呂川親自去椒房殿請了顧云羨，求她去勸勸陛下，別跟不值得的人慪氣，傷到自個兒的身子。

    “陛下前陣子剛感染了風(fēng)寒，太醫(yī)開的藥還沒吃兩天呢，就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兒?！眳未òβ晣@氣，“臣看陛下素日為國事煩憂，吃不好睡不好的，如今還要受這些冤屈，心里真是難受。這些名士，自己寫了文章博了名聲，卻不想想被他罵過的人要如何平這口心氣！偏偏陛下還不能重處他，實(shí)在是……”

    呂川都親自過來了，顧云羨自然不能推辭，跟著去了大正宮。

    .

    她進(jìn)去的時候皇帝正拿著一本折子批閱，聽見聲音抬頭一看，正對上顧云羨雪荷般素凈的臉龐。

    他愣了一下，撐著頭苦笑起來，“呂川把你搬來當(dāng)救兵啦？”

    “聽說你被氣到頭疼，呂大人急得不行，所以請我來看看。”顧云羨走上前去，“怎么了？不過是個酸腐文人的空談文章，你何必如此上心？”

    皇帝瞥她一眼，“你沒看過他寫的什么吧？”

    “沒有?！鳖櫾屏w搖搖頭，“不過內(nèi)容我都聽宮人說過了。”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讀書人這么罵，當(dāng)年崔朔那份精彩的彈章還歷歷在目呢！

    皇帝順手從一旁的折子里抽出一份扔給她，“你自己看吧。”

    顧云羨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開，掃了一遍之后立刻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鍵。

    原來這位名士除了大肆抨擊皇帝的荒yin昏聵、權(quán)欲熏心之外，還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指控。

    “宣懿皇后素不喜景氏，今上卻執(zhí)意迎其入宮，違背母意。余深夜思及宣懿崩殂之事，或與此有關(guān)……”

    手指不自覺扣緊折子，她吸了一口涼氣。

    皇帝一見她的反應(yīng)便知道她看到了關(guān)鍵，眼神中的苦澀和自責(zé)愈重，“這人罵我什么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唯有這個，我不能裝作沒看到……”

    顧云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從來不曾聽宮人提起文章中還有這么一筆，想來是這話太過大膽，沒人敢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