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她第一次看到這個身影的時候，是永嘉四年的上元節(jié)，皇帝陪著她出宮游玩。她看到他席地而坐于柳樹下，卻仿佛身處金玉明堂，端的是自在風(fēng)流。

    第二次則是他中了進士三甲，騎著高頭大馬穿過宣政殿前，等候金殿唱名。那時候，她看著他策馬馳騁的身影，還曾經(jīng)覺得熟悉。

    原來不過數(shù)月前，他們才見過面，他還打算送她一盞精巧無比的河燈……

    還有他的那筆好字。第一次在河燈上看到便覺得驚艷，后來雖然也偶然看到過崔朔的題字，卻并沒有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畢竟，那時候的她一心想要復(fù)仇，對旁的事情都不怎么上心。

    可今夜鬼使神差的，她看到熟悉的景致，回想起往事，終于隱隱察覺，無論是人還是字，都給她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

    如今與他在一池河燈旁相遇，那些往事也終于被她連串起來。

    原來，是他。

    崔朔原本正在出神，卻忽然察覺有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他順著看過去，視線一接觸到她的臉龐便驚訝地睜大眼睛。

    她不是應(yīng)該在行宮里嗎？怎么會在這兒？

    再看看她看著自己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經(jīng)認出了自己是誰了。

    顧云羨仍立在原地不動，崔朔卻慢慢走到她身邊。他行動間十分自然，仿佛不是沖著顧云羨而來，而是被這附近的風(fēng)景吸引了。

    “多年不見，夫人一切可好？”他輕聲道。

    顧云羨回頭一看，照顧她的宦官都站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姬洛微則隔得更遠，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勞玉郎牽掛，我很好?！彼溃半x開時走得匆忙，許多事情都是后來才聽人說的。原來我能夠搬去別院休養(yǎng)，內(nèi)里還多虧了玉郎的襄助，我在此謝過了?！?/br>
    因為在外面，她便沒有叫他大人，而是同旁人一般喚玉郎。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兩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卻仿佛有了不一樣的情緒，讓人心念一動。

    “小事一樁，不值得夫人惦記?！贝匏肺⑽⒁恍?，“不過，夫人今夜怎么會在這里？”

    “我出來逛逛。玉郎呢？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沉默一瞬，“年年上元節(jié)，我都在這里。”

    顧云羨一愣，繼而想起他從前每年都會幫友人賣的河燈題字，如今字雖然不題了，卻不妨礙他年年來此游玩。

    “玉郎原來這般喜歡上元節(jié)，倒是讓人驚訝了?！彼溃拔疫€以為玉郎生性疏離，不愛湊熱鬧?！?/br>
    “我確實不喜歡熱鬧，不過今晚例外。”他道。

    他的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顧云羨卻總覺得內(nèi)里另有深意。這感覺讓她不安，于是微微頷首，“此地人多口雜，我先走了?！?/br>
    崔朔右手微抬，似乎想要阻止，然而不過一瞬，他便語氣如常道：“夫人慢走……”

    突然響起的尖叫聲讓他們一驚，轉(zhuǎn)頭一看，不遠處一個小攤上的河燈竟突然燃燒起來，熊熊的火光看得人觸目驚心！

    “?。　鳖櫾屏w驚叫一聲，一個著了火的花燈滴溜溜地滾到她腳邊，差點燃到了她的裙子。

    與此同時，一支利箭從遠處破空而來，直直朝他們的方向射來——

    一個黑色的影子忽然閃現(xiàn)，一腳踢開花燈，與此同時手中的長劍干脆利落地將利箭劈成了兩半。

    顧云羨看著影衛(wèi)擋在了她身前，這才心有余悸地抬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沒發(fā)覺的時候靠在了崔朔懷中，而她的眼眸正隔著他箬笠上那一層薄薄的黑紗，與他相對而視。

    ☆、129

    洛成閣上初見的時候,顧云羨就曾被這雙眼睛驚艷到。昆侖玉一般,通透而溫潤，里面總是帶著七分從容和三分疏離，讓人忍不住去探尋他內(nèi)心究竟牽掛著什么。

    上回在溫泉宮的冰湖上，她也曾握住他的手臂，可那時候兩人都還保持著臣子和宮嬪的合理距離,如今卻是她靠在他懷中。他的右手扶著她的肩，以免她摔倒。隔得太近，顧云羨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極幽極淡，隱有一股冷意，倒是很符合他給人的印象。

    一瞬之后,她忽然清醒過來。眾目睽睽之下,他們這是在做什么？還要不要命了！

    心頭一凜，手上也跟著掙扎，崔朔順著松開了她。顧云羨往旁邊走了一步，與他隔開距離之后，才抬頭看向他。

    他神情已恢復(fù)正常，只是看著她的眼神，似乎還有些恍惚。

    兩名影衛(wèi)仍警惕地護在顧云羨身側(cè)，其余人則朝適才箭射來的方向?qū)とァ?/br>
    顧云羨回頭看了看姬洛微，卻見她立在影衛(wèi)身后，面色微微發(fā)白，似乎受到了驚嚇。

    片刻后，著火的花燈被撲滅，也沒有新的襲擊出現(xiàn)，sao動漸漸平息。

    顧云羨朝著崔朔微微頷首，“適才事發(fā)緊急，多謝玉郎相護?！边@話既是說給崔朔聽，更是說給身后的那些影衛(wèi)聽。

    崔朔道：“夫人安全要緊，請寬宥朔唐突之罪?！?/br>
    姬洛微走過來，眉頭微蹙，“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向崔朔和顧云羨，“那一箭是朝著你們的方向射過來的，到底沖著誰？”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一名影衛(wèi)低聲回道：“屬下已檢查過箭鏃，沒有任何端倪，就是最尋常的那種箭。”

    這答案在顧云羨的意料之中。想也知道，既是刺殺，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露馬腳。

    “夫人，那邊……好像是巡邏的武侯過來了?！备櫾屏w出來的一名小宦官道。

    確實是負責(zé)夜間城區(qū)秩序的武侯。想必他們是聽說這里出了亂子，所以過來盤問。

    崔朔忽然摘下箬笠，直接蓋在了顧云羨頭上。顧云羨微驚，卻聽到崔朔壓低聲音道：“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讓他們看到您為好?！彼@才順從地戴好了箬笠。

    兩名武侯在附近簡單問了一下，徑直朝他們走來。崔朔卻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先迎了上去，不動聲色地拉著那兩個人去了一旁，小聲說著什么。

    顧云羨隔著黑紗看著崔朔的側(cè)臉，卻見他唇畔帶笑，與兩個武侯說話時有一股說不出的篤定，慢悠悠的便決定了談話的節(jié)奏。

    顧云羨從未見過他這一面，不免有些不適應(yīng)?？勺屑氁幌?，他自然不單單是面對自己時那個溫和客氣的臣子，更重要的，他還是cao縱朝堂局勢的一黨領(lǐng)袖，談笑間便左右無數(shù)人的命運。

    兩個武侯而已，完全不在話下。

    崔朔的皮相過于出眾，這會兒突然摘下箬笠，已有人朝他看去。若非大多數(shù)人仍沉浸在適才的驚嚇之中，只怕這瓏江池邊就要沸騰了。

    顧云羨不知道他有沒有表明身份，只看到那兩個武侯被他的氣勢壓得死死的，一開始還呼喝了一聲，后來就只能諾諾地點頭。

    很快，崔朔朝她走過來，道：“已經(jīng)沒問題了。不過這邊出了這么大亂子，燈會也要提前散了，我們快些離開吧。”

    “離開？”姬洛微道，“那，我們是出城，還是……”

    想到方才那一箭，眾人不免有些遲疑。那些人到底是沖著崔朔來的還是顧云羨來的還不得而知。若是沖著顧云羨來的，此刻出城無異于給了對方一個大好機會。夜深人靜，山路之上當(dāng)真什么都可能發(fā)生。雖然皇帝已經(jīng)配給她們好幾個頂尖的高手，但茲事體大，在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大家還是不得不多幾分小心。

    “陛下半個時辰前便下了承天門，回到了宮中?！贝匏返?，“宮門已關(guān)，夫人也不好突然回去……”

    國朝規(guī)矩，宮門關(guān)閉之后絕不輕易打開。若要星夜入宮，必須有墨敕魚符，還得事先報備內(nèi)廷得知。無論崔朔有沒有墨敕魚符，顧云羨若此刻回宮，都一定會鬧得人盡皆知。

    她出來玩這一趟本就是封鎖了消息的，當(dāng)然不希望最后被人抓個正著。

    “不知這位郎君在城中可有府?。课覀儽闳ジ线稊_一晚，如何？”姬洛微忽然道。她雖然不認識崔朔，但從他適才對顧云羨的回護和顧云羨對他的態(tài)度上，已然猜出此人是朝中重臣。

    顧云羨和崔朔同時一愣。

    “這，不合規(guī)矩吧？”顧云羨道，“不然我們還是回去吧，實在不行，住客棧也行……”

    “住客棧？”姬洛微怪異地看她一眼。

    顧云羨轉(zhuǎn)念一想，也覺得不像話?？蜅＠稞埳呋祀s，恐怕還不如住崔朔家中來得安全。

    “既然兩位夫人不嫌棄，那便去我家中暫住吧?！贝匏份p咳一聲，“明日一早，我便會面見……主公，說明此事。”

    .

    崔朔的宅邸建在崇義坊，距離皇宮不算太近卻也不遠，方便他每日上下早朝。為避人耳目，顧云羨他們直接從開在坊門上的大門進去，沒有經(jīng)過坊內(nèi)街道。

    崔朔吩咐了幾個婢女為他們安排了房間，然后道：“兩位夫人早些歇息，朔不打擾了?！?/br>
    他告退得十分迅速，很明顯是不希望跟著顧云羨的隨從多想。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點頭，“大人輕便?！?/br>
    姬洛微這些年一直在西山上修身養(yǎng)性，從沒像今日這般遇到這么多事情，回到房間很快便睡著了。顧云羨卻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今夜的事情打破了她這四年的平靜，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身陷刀劍陰謀的時光。

    那樣的日子，她本已經(jīng)覺得離自己很遠了。

    但仔細想一想，她平靜的日子其實差不多也要到頭了。阿桓年紀越來越大，明年，最遲后年，朝臣們便會討論讓他出閣讀書的事情。到那時，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繼續(xù)把他留在溫泉宮。

    她不愿意和他分開，就必然得跟著他回到宮中……

    她忽然翻身而起，披上狐皮斗篷，推開了房門。

    院中月色如霜，冷意撲面，刺得她臉疼。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娘娘。”

    “我睡不著，想在園中散散心。你不用藏著了，就跟在我身邊吧?！彼降鬃≡诔甲拥母希€是把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皇帝的人面前才好，免得讓他誤會。

    影衛(wèi)道了聲諾，沉默地跟在顧云羨三步之外。顧云羨走出她住著的小院，到了外面。

    因為她們的身份對這府中的下人都是隱瞞的，是以崔朔也不方便給她們安排方位最尊的房間，只是讓她們住到尋常的客房。顧云羨也并不打算跑得太遠，只想在自己的住處附近走走，透透氣。

    繞了一圈之后，她覺得心里舒服一些了。正準備結(jié)束這場短暫的夜游，卻忽然被不遠處的一個池塘吸引了目光。

    池塘并不大，也就三間屋子的大小，附近種了幾管翠竹，枝干筆直、直刺云霄，即使在正月里也蒼翠欲滴。顧云羨想起自己對崔朔的印象，立刻覺得這竹子和他很是般配。

    池塘則是碧波蕩漾，像一塊嵌在翠竹之間的翡翠，十分好看。

    顧云羨走近一點，才明白這里為什么讓她覺得不對勁了。這個季節(jié)，只有瓏江池那樣的大河才可以照常流動，像這樣的小池塘都該結(jié)成冰了才對。

    也許，是這底下引了溫泉水吧。她這么想著。不過以崔朔的性格，這般大費周章地折騰一個池塘，倒是有些奇怪。

    等到站在池塘邊緣時，她才注意到碧波之上竟還漂浮著什么東西。微弱的光芒，如同海上的燈塔，天上的星光。

    那是，一盞花燈。

    “去把那東西撿過來?！惫硎股癫畹?，她對影衛(wèi)道。

    影衛(wèi)一言不發(fā)，飛身踏水而過，待回到她身邊時，手中已經(jīng)托著那盞花燈。

    顧云羨接過來，定定地看著它，半晌沒有動。

    沒錯，這確實是她記憶中那盞燈。

    船形的燈身，上面有一棟三層小樓，精巧無比。透過每層樓的鏤花軒窗，她甚至可以看到屋內(nèi)的桌椅屏風(fēng)。

    舟頭掛著一面白帆，上面有雋秀的字跡：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當(dāng)初，她曾經(jīng)被這句話刺得心頭一痛。

    這樣的癡情和偏執(zhí)，與她從前一般無二。重活一世的她，早已不敢再看這樣的句子。

    她覺得腦袋里亂哄哄的，無數(shù)的問題紛紛涌了上來。

    看這府邸的排場便知道，崔朔是個不喜享樂的人?？删褪沁@樣的他，卻大費周章地弄了一個正月里里也不會結(jié)冰的池塘，難道只為了在上面放這盞河燈？

    他既然這么喜歡這盞燈，當(dāng)初又為何要把它送給她？

    那時候，她問他，“這樣的寶貝，閣下舍得割愛？”

    他語氣溫柔地回答，“再好的東西，也得碰到懂得它的人，才算實現(xiàn)了價值。依在下看來，這盞燈給夫人正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