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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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的神情,見狀瞳孔微縮,眼眸中慢慢浮上一絲絕望。 “果然……”他慘淡地笑了一聲。 她的反應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居然,是真的。 這幾日,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去多想。他對自己說,這世間怎么會有夢回前世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過荒謬。 他畏懼真相,于是倉皇地躲避,一連數日不來見她。 可是如今,他還是知道了。 那個可怕的噩夢不是他的幻覺,不是他病糊涂之后的胡思亂想,而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 至少,曾真實發(fā)生在他們的記憶中。 他想起更早的時候他做的那個夢,梅花灼灼、疏影橫斜,她唇邊帶血地倒在他懷里,用顫抖的聲音跟他說,是他殺了她。他想起她拼盡最后一口氣,只為了告訴他,她恨他。 原來是這樣。 看到皇帝的神情從緊張到了然再到最后的凄然絕望,顧云羨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顫抖。 他剛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說,他知道了那些事情? 可是不可能啊! 他沒理由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耳旁忽然響起柳尚宮的聲音,“……封后大典當日,陛下突然頭痛不已,把大家都嚇得不行。后來呂大人派何進去請御醫(yī),陛下卻靠在軟榻上,迷迷糊糊好像睡著了一般。等他醒來,便說自己做了一個夢,說他被夢魘著了。不僅如此,他還突然詢問呂大人,現在是什么時候,他要冊封的皇后又是誰……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什么也不記得了一樣……” 仿佛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冰水,她頭腦一片清明。 居然,是這樣。 他最近性情大變的原因不是因為頭疾反復、亂了心神,而是因為他也被夢魘纏身,知曉了從前。 知曉了他曾賜死過她的往事。 “還記得那天晚上嗎?我從噩夢中驚醒,你問我夢到了什么。當時我沒敢告訴你。”他的聲音不能更輕,仿佛害怕稍微大一點便會驚嚇到什么,“現在我告訴你吧。那晚,我夢到你在我懷里沒了。臨死前你跟我說,是我殺了你……”聲音顫抖,“你說,你恨我……” 顧云羨面色一片雪白,唇瓣不住地顫抖。 “怎么會這樣……”她定定地看著他,喃喃道。 “怎么會這樣?”他苦笑一聲,“我也想知道,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重活一次,我又怎么會夢到這些。更重要的是,我們怎么會相信了它?!甭曇羲粏。懊髅骶褪且粋€夢啊……” 她說不出話來。 他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問道:“告訴我,你一直都在騙我,對不對?” 她想否認,她想告訴他不是那樣,即使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得想辦法阻止這一切發(fā)生。 可是嘴唇無力地張了張,那些欺騙的話語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曲意逢迎,原本便是她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的違背本心的決定。如果給她別的選擇,她根本不想去討好他,不想去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語。 上一世的時候,她在他那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冷落,如今想來還覺得可怕。雖然明白這些事情不能全怪到他身上,很多事情他也有他的無奈,但若說她一點芥蒂都沒有,也是不可能的。 甚至有時候,她也會在心里問自己,如果上一世他能夠對她多一點尊重,多一點信任,她是不是就不會那么沒有安全感,是不是就不會被景馥姝她們陷害致死了? 退一萬步講,即使最后的結果還是無法挽回,至少她不會對他那么絕望。 重生之后,她除了最初那段時間恨過他,之后便一直告訴自己,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沒理由讓皇帝為他根本不記得的事承擔責任。 可是如今他想起來了。那些鮮血淋漓的往事不再是她單方面的臆想,而是不容忽視地存在于他們之間的事情。 她的不甘和傷痛也一并涌上來了。 這一刻,他們之間最大的謊言被捅破,跨過生死,撕開偽裝,她看到的是他們兩個人最真實的樣子。 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與皇后,只是一對被荒唐夢境折磨得快要發(fā)瘋的男女。 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在不住地發(fā)顫,相識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那些甜言蜜語,不過是說來哄我的,對不對?你其實從來沒有原諒我,你根本不愛我…… “你只是在利用我…… “對不對?” “對?!彼龥]想到這么冷漠狠絕的聲音是從她口中發(fā)出來的,“我一直在騙你。從我喝下那杯毒酒之后,我就沒有再愛過你。一刻都沒有?!?/br> 她覺得長久以來約束自己的那根弦斷掉了,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即使是被姜月嫦當眾捅破不能有孕的那一天,也沒有這么失控過。 她當然知道原因。 重活一世,這是她最大的底牌,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因為這個,她才能絕地反擊,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她曾經覺得,這是老天在折磨她多年之后,對她唯一的垂憐。 可是看來老天已經把他的垂憐收回了。 老天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卻又讓他也夢到了這些事情。從他知曉前塵往事的那一刻起,她在他面前就仿佛透明的一般。無論她如何耍弄心機、如何曲意討好,他都不會再相信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裝了。 “既然你想起來了那些事情,那你就該記得,你是怎么任由我被景馥姝和薄瑾柔算計,被冠上謀害皇裔的罪名;那你就該記得,你是怎么不肯聽我一句辯解,不由分說便把我鎖在了靜生閣內;那你就該記得,你是怎么賜了我那杯毒酒,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彼蛔忠痪涞卣f出這些話,仿佛要把兩世的怨氣都抒發(fā)得一干二凈,“你記起來了嗎?” 他踉蹌著后退,臉色煞白似鬼,無力承受一般。而她一手撐著床板,眼淚順著臉頰簌簌滾落。 “從前的事情,我知道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對,所以我之前一直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墒悄阍趺茨苡眠@樣的口氣指責我騙你?”她凄然一笑,“我一片真心對待你的時候,你是怎么回報我的?我若不騙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是你自己識人不明,造成如今這一切,怨不得別人?!?/br> 這句話之后,殿內是久久的沉默。 鎏金大鼎里熏香裊裊,是顧云羨用慣了的岸芷汀蘭?;实垡欢葠凵妨诉@個香味,吩咐六尚局隨時給她準備??墒侨缃?,那淡雅的幽香不能撫慰他的心神,只帶給他一陣抽痛。 “你說得對,是我識人不明,是我咎由自取。”皇帝點點頭,唇邊笑意冷然,“被景馥姝騙是我活該,被你騙更是我活該。我誰也不能怪?!?/br> 這話說得冷漠,但最后一個音仍是泄露了他情緒里的一絲軟弱。 顧云羨別過頭,不去看他發(fā)紅的眼眶里隱約閃爍的淚光。 他卻不放過她,走近榻邊一把撈過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照云娘你的說法,我欠了你這么多,你打算怎么報復我呢?” 她的下巴被他掐住,只得順著他的力道微微揚起頭。聞言一笑,一滴淚從眼眶里滑落,“我從沒想過報復你?!?/br> 她的回答明顯讓他意外了,“為什么?”他問道,“你這么恨我,為什么不報復我?” “恨這種情緒太復雜、太累人了,我只有最初的時候恨過你,后來,就沒有了?!彼?,“我不能原諒你,但是我并不恨你。” 即使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聽到她這話,他仍是又白了臉。 “你這話……什么意思?”他的聲音幾乎咬牙切齒。 顧云羨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前的悲切慢慢褪去,她的心中只余釋放之后的痛快。 只是在某個角落還是有點可惜。 本來以為可以從此過上平靜的生活,可惜事到臨頭才發(fā)現又是癡夢一場,人生當真無奈得緊。 在她的目光之下,皇帝原本閃爍著怒意的眼神一寸寸黯淡下去,到最后,那雙黑眸里只余渺茫的一點微光。 好像恐懼,好像期待,又好像一個溺水者,無力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期盼可以得到拯救 她忽然明白了老天爺的安排。曾經的她一心一意地愛著他,卻被他棄如敝履;如今他真的愛上了她,她心中的湖泊卻已不會在為他掀起波瀾。 這才是真正的一報還一報。 “對于現在的我來說,你不是仇人,也不是愛人。我不恨你,也不愛你?!彼穆曇羝届o得如同古井里的水,任外界如何風雨飄搖,里面卻永遠是那樣,“在我心里,你只是一個不值得的人。一個陌生人?!?/br> 123 皇帝與顧云羨這一晚的談話內容長秋宮里并無人知道,他們只看到皇帝星夜前來,小半個時辰后便匆匆離去,出門的時候面色煞白,腳步都有幾分踉蹌。 柳尚宮眼瞅著大駕離開,心里忐忑得厲害,忙跑進內殿。卻見顧云羨仰面躺在床上,兩只手都放在肚子上,臉上的表情卻不像剛剛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擊。 倒像是,終于放下了一樁心事一般。 “娘娘?!彼p聲喚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顧云羨勾起唇角,淡淡道:“沒什么,只是,結束了?!?/br> “什么……結束了?” “都結束了?!?/br> 無論是她對他身不由己的曲意侍奉,還是他對她莫名其妙的牽掛愛憐,都伴隨自己最后的那句話,結束了。 . 帝后之間的異樣,闔宮眾人是在半個月后才慢慢察覺出來的。具體表現為皇帝不再踏足椒房殿,皇后則對外稱病,免了諸位嬪御的晨昏定省。 前者便罷了,畢竟陛下之前幾天也是這樣的。他雖然沒去皇后那里,卻也沒去別的娘娘哪兒,如果一定要解釋為他朝事太忙也不是不可能。 但皇后免掉晨昏定省這個倒真的讓大家意外了。 按理來說,她如今剛剛復位,正是需要在宮人面前立威的時候??伤购茫狗艞壛诉@絕佳的機會,避不見人了。 大家私下討論了一通之后,基本確定這兩人之間一定是出現什么問題了。 但即使知道這個,也沒人敢貿然出手做點什么。 一則,顧云羨如今已經是皇后,還身懷皇裔,與從前當妃妾的時候不能同日而語。要知道從古自今,廢后成功復位的也就這么一位,只要她不自己作死去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絕沒有第二次被廢的道理。即使皇帝想,大臣們也絕不會再準許。 在明知對方會一直是自己主母的情況下,做什么事情都需得多加思量。 二則,這兩年陛下與皇后之間鬧過的波折也不少,到最后都沒出什么大問題。甚至上回在溫泉宮,皇后把陛下氣到頭疾發(fā)作、當眾失態(tài),他卻還是護著他。相比起來,如今不過是冷落她一陣子,實在算不得什么。她們要是沉不住氣,沒準兒便步了姜月嫦后塵。 在這樣的心理之下,即使皇后看著像是失了寵,也沒人敢輕視她,一個個都提起了精神,準備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 她們這么一消停,顧云羨的日子就過得清靜多了。宮嬪們礙于她的命令,都不敢上門打擾,除了莊貴姬。 顧云羨雖不想見人,但同這個好姐妹說說話的興致還是有的。兩個人時常坐在廊下,看著庭園內芳草萋萋,品茗說話,一下午的時間便過去了。 有時候莊貴姬也會拿一些宮務方面的問題問她,她總是耐心地給她解釋,幾回之后,她便得心應手多了。正好那時候顧云羨的胎也七個多月了,平日總乏得很,索性正式把宮務交給了她,讓她在自己生產前全權負責。 莊貴姬極懂分寸,一見顧云羨的樣子便知她不想談皇帝,所以幾乎從沒在她面前提起過他,只有一次不小心說漏了嘴。 “臣妾見jiejie這么將養(yǎng)著,臉色倒是好多了,看來這個孩子定能順順利利地生下來?!陛p嘆口氣,“只是陛下的樣子,實在是讓人擔心?!?/br> 顧云羨聞言眉不動眼不動,手中穩(wěn)穩(wěn)當當地捧著茶盞,連一圈兒漣漪都沒蕩起來。 莊貴姬這才察覺自己失言,掩飾地笑笑,“看我說這些做什么,來,jiejie試試這棗泥糕,是臣妾特意吩咐宮人做的?!?/br> 白玉小盤里的棗泥糕紅艷欲滴,仿佛濺在雪地上的鮮血,有一種讓人心悸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