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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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閃過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永嘉四年會試放榜前,他在那片桃林里跟她談?wù)摯筮x的事情,詢問她要不要去洛成閣旁觀新科進士。那一天,他為她簪了一朵碧桃,看著人面桃花相映紅,還曾覺得熟悉,懷疑兩人之前是否見過。 如今想來,他當(dāng)時會覺得熟悉,自然是因為多年以前他與她的初見,他就曾為她簪過一朵桃花。 他忘記了前情,所以不知,可她明明記得,卻裝作不懂。 “你喜歡那片桃林,為什么?”他微微一笑,問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兼矚g桃花的喻意?!彼粗?,“嫁娶之花,甚美。” 他看著她,眼神里慢慢染上了笑意,“所以,那時候你的桃花被我射落了,是不是預(yù)示著我們是命中注定?”聲音低下去,“是老天爺安排我們在一起的……” 見他提及往事,她微微一愣,繼而笑嘆道:“現(xiàn)在想起那些事,覺得仿佛發(fā)生在上輩子一般,太遙遠……” “上輩子?”他挑眉,忽然來了興趣,“云娘你說,人真的有上輩子嗎?” 她一愣,強笑道:“陛下怎么問這個?” “隨便問問。”他道,“你相信嗎?” 她覺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發(fā)緊,要使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用平靜自如的語氣回答他,“佛家講究轉(zhuǎn)世輪回,臣妾信佛,自然是信這個的?!?/br> “這樣啊?!彼巳坏?,“朕本來是不大相信的,不過既然云娘你相信,那我便也相信好了?!?/br> 她抬頭看著他。 “不知道我們的上輩子是什么樣的?!彼?,語氣里滿是好奇,“也許,我們上輩子也是認(rèn)識的?” 她沒有說話。 他們上輩子何止認(rèn)識? 他在她旁邊坐下,用右臂攬住她,聲音輕柔,“既然云娘你舍不得那片桃林,朕便讓人在長秋宮后面也種一片。要是長得好,明年春天我們就能一起賞花了。” 她強迫自己用一種喜悅的語氣問道:“當(dāng)真?” “這種小事,我騙你作甚?”他吻了吻她的額角,“只要你喜歡,朕什么事情都可以為你辦到?!?/br> 她笑起來,“陛下這話,把自己說得跟一個沉溺美色的昏君一樣。什么事情都可以?若臣妾要您為我修一座宮殿呢?” 他的唇貼在她眼睛上,喃喃自語,“若你當(dāng)真想要,朕就為你修。在城外修一座又大又漂亮的宮殿,我們都搬過去。到時候,誰也不能來打擾我們?!?/br> 說到這里,他忽然明白了歷代帝王的心情。夫差為西施修館娃宮,太祖皇帝也曾為了端儀皇后重修茂山溫泉宮。這樣無度的寵愛,只因?qū)σ粋€人用情至深之后,便不愿再有旁人摻和進他們之間。 世間美人紛繁,如亂花迷人眼,可他卻只想看那一個,旁人都是多余。 聽他語氣甚是動情,她不自覺也認(rèn)了真,“只有我們么?”遠離宮里紛繁的人事,不用再去算計,不用去防備那些明槍暗箭。 “我們,還有我們的孩子……”他道,“我們一家人。” 她輕嘆口氣,“聽起來真好?!?/br> “一定會有那么一天的……” 他擁著她,輕嗅她鬢發(fā)間的馨香,只覺得歲月靜好,若能永遠這樣下去,便沒什么遺憾了。 太陽xue的地方忽然一陣抽痛,他抱住他的手臂猛一用力,讓她吃痛出聲。 “陛下?”她困惑地看著他,“您怎么了?” 看到他緊蹙著眉頭,還有額頭凸出的青筋,她立刻明白過來,“您頭又疼了?臣妾去叫御醫(yī)!” “別?!彼话堰∷氖?,“不要去?!?/br> 她驚訝道:“為什么?” “明日是封后大典,朕若今夜傳御醫(yī),太不吉利。”他話說得很慢,可見是在拼命忍著巨大的痛楚。 她有些不知所措,“可,可難道就這么放著它不管嗎?” 他安慰道:“放心吧,朕有經(jīng)驗,緩一緩就好?!贝丝跉?,“其實傳御醫(yī)來也沒什么用,他們之前已經(jīng)檢查了好多次了,也沒弄出個究竟。” 她聽出他話里的言外之意,驚訝更甚,“難道陛下您經(jīng)常頭疼嗎?” 見她擔(dān)憂,他忙解釋道:“也不是經(jīng)常,就是偶爾疼疼,打從……” 打從年初在溫泉宮詠思殿,她當(dāng)眾說出不愿為他生孩子,他暴怒之下頭顱劇痛。那次之后,頭痛就變得頻繁,時不時便會來一回。傳了幾次御醫(yī),說辭總是那一套,勞累過度、損耗心神,聽得他心煩,索性不看了。 因為怕她擔(dān)心,他一直沒有告訴她,誰知今夜居然會當(dāng)著她的面犯病。 說話間,頭痛慢慢緩了下來。雖然在一抽一抽的疼,卻已不像方才那般要命了。 舒出一口氣,他微微一笑,“好了,沒事了。” 她看著他額頭上的冷汗,想了片刻,神情堅定道:“這樣不行,明日大典之后,臣妾便將諸位御醫(yī)都請來。大家一起商量,總能查出緣由。陛下萬金之軀,肩負(fù)宗廟社稷,怎么能任由病痛纏身卻不管不顧?” 他想解釋他沒有不管,可看到她一本正經(jīng)為自己擔(dān)憂的模樣,突然覺得心情出奇的好,方才那一番疼痛也值了。 “好,都聽你的?!彼H親她的額頭,“明兒晚上,便把他們都叫來?!?/br> . 庚子年六月初五。 這是太史局花了三個晚上占出的黃道吉日。宜嫁娶,宜祭祀,宜入宅。大吉之日。 皇帝選擇這一天舉行皇后冊封大典。 提前一日,內(nèi)使監(jiān)設(shè)御座于暉昇殿如常儀,尚寶卿設(shè)御寶案于暉昇殿門之左右,俱東西相向。將軍二人位于殿上簾前,將軍六人位于暉昇門之左右。又將軍四人位于丹陛上之四隅,將軍六人位于暉昇殿門之左右,俱東西相向。鳴鞭四人位于丹陛上北向。 是日,金吾衛(wèi)陳設(shè)甲士儀仗于丹鳳門外之東西,拱衛(wèi)司陳設(shè)儀仗于丹陛丹墀之東西,和聲郎設(shè)樂位于丹墀之南,禮部設(shè)龍亭儀仗大樂于暉昇門外正中,以俟迎送冊寶至中宮。1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等吉時一到,帝后帶著百官駕臨。 含章殿內(nèi),顧云羨已換好了袆衣。這是周禮所記的命婦六服之一,“三翟”中最隆重的一種。深青色的衣料,上面繡有皇后方可用的翬翟圖案,再尊貴不過。 她坐在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三博鬢,面貼花鈿,服色深青,面容端肅,一絲表情也無。 柳尚宮立在她身后,親手為她戴上鳳冠,然后看著鏡中高貴莊重的女子,微微一笑,“娘娘終于得償所愿?!?/br> 顧云羨唇角微揚,終于有了一絲表情,“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穿著袆衣等候冊封了?!?/br> 柳尚宮自然知道她話中的自嘲,溫和地勸慰道:“能有第二次便是娘娘的福氣。今日一過,您便又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了?!?/br> 顧云羨想了想,笑道:“大人說的對,這是本宮的福氣?!?/br> 采葭從外面進來,“娘娘,鳳輿已到宮門口,準(zhǔn)備接您去暉昇殿受封?!?/br> 顧云羨慢慢站起來,看向前方,“是嗎?已經(jīng)到了啊。” 柳尚宮施了個禮,含笑道:“奴婢陪皇后娘娘一起。” 她叫她皇后娘娘。 時隔近三年,她終于再次聽到別人對她喚出這四個字。 她終于,當(dāng)回了皇后。 . 含章殿內(nèi)一切順利,大正宮那邊卻亂成了一鍋粥。 皇帝已換上了冕服,卻歪著身子靠在軟榻上,一手撐著腦袋,痛得滿頭大汗。 呂川伺候在一旁,臉色慘白,看起來比皇帝還嚇人。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陛下,微臣求您了,讓臣去傳御醫(yī)過來吧!您這樣不行啊!” “閉嘴。”他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句話,“你若是敢自作主張,朕便趕你到暴室去做苦役。” 剛說完,又是一波劇痛襲來,讓他身子忍不住一顫。 呂川幾乎想一頭朝那大柱上撞去,省得活著受這煎熬。 也不知今日是撞了什么邪了,本來一切都好好的,陛下?lián)Q上了朝服,戴上了冕冠,就等著時辰一到便上車前往暉昇殿??烧l知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他那要命的頭疼居然又發(fā)作了! 不僅如此,這回的頭痛還來勢洶洶,比之前的幾次都要劇烈。他眼睜睜看著皇帝的嘴唇一片慘白,額角的鬢發(fā)都被汗水打濕。 他想去傳御醫(yī),卻被皇帝厲聲制止。他明白他的擔(dān)憂,這樣的日子,他不愿傳御醫(yī)過來平添晦氣,想咬牙挺過去??裳劭匆呀?jīng)過去好一會兒了,那劇痛竟沒有減輕的征兆,皇帝的手上青筋都已然暴起。 呂川心中反復(fù)衡量,還是覺得不能這么放任下去,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僅大臣們不會放過他,便是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打定了主意,他悄悄往旁邊挪了幾步,低聲吩咐何進,“快,去尚藥局請張顯張御醫(yī)過來。就你一個人去,別驚動了旁人?!?/br> 何進本就被這情況嚇得六神無主,此刻聽見呂川的吩咐,忙不迭道了聲諾,立刻便出去了。 呂川回頭,看到皇帝雙眼緊閉,想來是沒注意到自己的行為,不由松了口氣。 119 皇帝覺得自己正沉浸在一個逃不出去的噩夢中。 頭痛了這么久,他的神智已經(jīng)開始迷糊,周遭發(fā)生了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只能看到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影子閃過他眼前。 太匆忙,他怎么也抓不住。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他還不喜歡云娘,她犯下大錯,引得他勃然大怒,決定殺了她泄憤。 他忽然愣住。 他在想些什么? 他幾時想過要殺云娘? 本已略微緩下來的頭顱又開始劇痛,仿佛要把它生生撕成兩半。 他再也無法忍受,一把解開下頷處的紅纓,將冕冠取了下來,扔到了地上。 冕冠前后的二十四旒互相撞擊跳躍,勻稱圓潤的玉珠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殿內(nèi)服侍的宮人眼睜睜看著這象征帝王尊貴身份的十二旒冕冠被隨手扔到地上,嚇得眼睛都瞪圓了。 “臣死罪!”呂川忽然高呼一聲,跪倒在地。 其余人立刻反應(yīng)過來,忙跟著跪下,齊聲高呼:“臣死罪!” 皇帝沒有理睬誠惶誠恐的宮人,只是看著光滑如鏡的金磚地。玄色的冕冠躺在上面,折射起一段刺眼的光。 他被那光線晃得眼發(fā)痛,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頭顱失去了冕冠的束縛,仿佛瞬間失去了枷鎖,無數(shù)東西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那是,塵封在那大腦深處的東西。 姜月嫦靠在他的懷中,面色慘白,哀哀哭泣,“陛下,臣妾的孩子沒了……是公儀佩和皇后害了臣妾,害了我們的孩子!您要為他報仇??!” 母后神情疲憊,語氣無奈,“云娘做下這樣的事情,你要廢了她我也沒立場阻止你。只是,請你看在她還是你遠房表妹的份上,留她一條性命。” 云娘一身青衣,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個頭,目光里滿是悲哀和絕望。她輕聲問道:“陛下,您當(dāng)真不要臣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