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恍惚，他已在閣下站定，聲音清朗，“新科進士崔朔拜見?！?/br>
    眾人有些無措，不知該誰開口叫起。還是栗陽長公主推了顧云羨一把，“別讓崔郎跪久了，快些說話啊?！?/br>
    她被逼無奈，只得清了清嗓子，鎮(zhèn)定道：“可?！?/br>
    崔朔聞言起身，也不謝恩，反而微抬起頭，看向閣樓上的方向。

    顧云羨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這么多年以來，皇帝便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即使她現(xiàn)在對他充滿怨恨，也不得不承認(rèn)，論皮相他實在是難逢敵手。

    她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有能及得上他的人。

    可眼前這個人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的以為錯了。

    果然如侯阜長公主所說，崔朔與皇帝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实畚骞儆⒖《M惑，這位崔郎卻生得十分溫和。水墨一樣的眉峰鼻梁，仿佛一幅絕世名畫，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實際上每一筆都經(jīng)過了最慎重的思量。

    他靜靜地立在那里，姿態(tài)超然，從容淡定。如世外仙人，讓人一見便移不開視線。

    內(nèi)斂疏離，隔絕一切。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仿佛不容于世的翩翩公子，卻用他昆侖玉般的眼眸注視著她，良久微微一笑。

    云破月來一般驚心動魄。

    他重新一揖，淡淡開口，聲音里不帶一絲情緒，“朔，謝娘娘恩典。”

    49，它站自重

    佟蕓萱推開門的時候沒料到會看到崔朔。

    今夜月色大好，傾瀉在院中,仿佛鋪了一層白霜。崔朔席地而坐,身上仍穿著白日的綠袍,旁邊放著一壇竹葉青，一眼望去,端的是難言的好風(fēng)姿。

    佟蕓萱卻沒空欣賞這養(yǎng)眼的景色,只驚訝道：“六郎？你怎么回來了？”

    崔朔半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明月，沒有出聲。

    “你不是應(yīng)該與友人一起么？”佟蕓萱走近一點,“就這么走了沒問題？”

    他拿起酒壇，喝了一口,淡淡道：“無事?！?/br>
    佟蕓萱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了幾圈，隱有喜悅溢出。輕咳一聲,她強裝平靜，“白日的慶賀活動可有趣？我想去湊熱鬧來著，可惜哥哥不準(zhǔn)?！?/br>
    每年進士放榜之后，同榜人都會湊錢舉行慶賀活動。屆時眾人需集體到杏園參加宴會，并選出當(dāng)年進士中最年少的兩人在名園探采名花，稱探花使。宴會以后，同到大慈恩寺的雁塔下題名，以顯其榮耀，故把又把中進士稱為“雁塔題名”。

    “什么有趣無趣，左不過例行公事罷了。我不去便顯得不合群了?！?/br>
    佟蕓萱聽他這么說，眼中喜悅更深，聲音低了三分，“你回來了很好。我還當(dāng)今晚看不到你了?！?/br>
    他終于轉(zhuǎn)頭看向她，“我在煜都就你和大郎兩個朋友，不回來還能去哪兒？”

    佟蕓萱窘迫地低頭，不敢說出心中所想。時下士子皆以狎妓為風(fēng)流，新科進士及第當(dāng)夜去平康坊1玩樂更是慣例。因著這，她今日悶悶不樂了一整天，誰知全是她想多了。

    崔朔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明白過來，頓時愣在那里，不知該說什么好。

    正相對沉默，門又被打開，佟義粗豪的嗓音傳來：“六郎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會去……”

    見meimei在此，他猛地住口。佟蕓萱卻滿臉通紅，猛地站起來，幾步跑回了房。

    “這丫頭怎么了？”佟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崔朔搖頭苦笑，“小姑娘的心思，我哪兒知道?？爝^來陪我喝酒?！?/br>
    他這么一說，佟義立刻把meimei拋之腦后。接過他扔來的酒壇子，裝模作樣地舉起來，“來來來，讓我們?yōu)闋钤珊纫槐?！?/br>
    “杯子沒有，拿壇子湊合著喝吧?！贝匏飞袂槔涞?，說出來的話卻是打趣。

    佟義大笑，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大口。

    “誒，你怎么就回來了？金榜題名這等人生大喜，我還以為你會跟他們一起去慶祝慶祝?！彼诖匏放赃叺牡厣献?，笑嘻嘻道。

    “慶祝了一天還不夠？”

    “誰說那些了！采個花題個字有什么意思？今夜平康坊內(nèi)，嬌娘環(huán)繞，美酒滿杯，那才是真正的快活……”

    他說得起勁，崔朔連眉毛都沒挑一下。等他終于說完了，他才淡淡道：“那樣的日子，我早沒興趣了。”

    見他神情蕭索，佟義終于斂了笑容，打量他許久方輕嘆口氣，“你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先夫人都去了這么多年了，你難不成要為她終生不娶？”

    崔朔不語。

    “從前你被家族放逐，無人理睬，自然可以隨自己的心意。如今卻不一樣。你一朝高中，眼看便是前途無量?？峙逻^得些時日，崔氏就要找上你，給你續(xù)弦的事也會被提出來。

    “出于朋友的道義，我建議你與其等家族給你安排個人，還不如自己先挑一個?？偛荒苁裁幢阋硕甲屗麄冋剂?。”

    一字一句皆在理，他卻只覺得無力。

    佟義語氣里難得添上幾分鄭重，“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即使沒有高中這回事兒，再過兩年我也得勸你娶妻了。”拍拍他的肩，“你好好想想吧?！?/br>
    他轉(zhuǎn)身離開，只留他一人坐在院中。

    深吸口氣，他慢慢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那張雪荷般清麗的面容。

    今日策馬入宮，遠(yuǎn)遠(yuǎn)地便注意到洛成閣上的人影。從那一刻起，他的心思便不在名次上了，跪在殿內(nèi)時仍忍不住揣測她是否在那里。后來宦侍領(lǐng)他去洛成閣拜見，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雙手的顫抖。

    那樣的心情，一如上元那夜，他隔著黑紗和兩岸燈火，一眼便在人群中認(rèn)出了她。

    他沒料到有生之年居然還能等到她。他早就不做念想了，年年來此不過是習(xí)慣。然而天意難測，隔了六年，在他已不抱期望的時候，他們居然在同一個地方，驀然重逢。

    耳畔回響起佟義的話，他唇畔勾起一絲苦笑。

    他怎么能再娶妻呢？

    他已經(jīng)被迫成過一次親，害死了一個可憐的女子。跪在她墓前時，他便下定了決心，余生都不會續(xù)弦。

    如果身邊陪伴的人不是心中的那個，他又何必害人害己？

    這十丈軟紅、紫陌紅塵，他寧愿孑然獨行.

    顧云羨放下手中的茶具，雙手端起一個小巧的瓷杯遞了過去，“陛下請用?！?/br>
    他品了一口，“茶好，你烹得也好?！?/br>
    顧云羨微笑，“若不是適才陛下一直看著臣妾，害得臣妾緊張，一定能烹得更好?！?/br>
    皇帝握住她的手，“朕看你，你緊張什么？”

    “被夫君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任何女子都會緊張的?！?/br>
    他笑起來，將她擁入懷中，“怎么樣，今日看熱鬧可看高興了？”

    她頷首，“陛下還真是體貼，知道我們在那邊看不清楚，特意吩咐崔郎過來拜見。二meimei和四meimei都極歡喜呢！”

    “只她們歡喜？”他挑眉，“你呢？可覺得歡喜？”

    “見到鼎鼎大名的崔郎，臣妾自然歡喜。”

    隔著裊裊熏香，她覺得他唇畔的笑意有些模糊。

    她仿如未覺，“但也僅此而已?！碧痤^，清澈的眼眸凝視著他，“能這樣被陛下?lián)碓趹阎校攀浅兼嬲臍g喜。”

    他只覺得殿內(nèi)春意融融，她的身子也暖暖的，讓他忍不住想抱得更緊。

    他想起上元的那個蓮花燈，他當(dāng)時便認(rèn)出上面的題詩是崔朔的手筆。按照他的個性，這樣巧的事原是要拿出來說笑一番的，可這回卻被一種難言的情緒驅(qū)使，沒有告訴她這個。

    他說不清楚自己在顧忌些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答案，他卻不愿往那方面想，更不要說承認(rèn)。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這么說服了自己.

    四月初三，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永嘉年間第二次家人子大選在朝云殿舉行。

    此次大選由毓淑儀與元貴姬共同主持，所有主位宮嬪陪同。巳時一刻，諸位娘娘便齊聚朝云殿，準(zhǔn)備為后宮添置新人。

    皇帝此刻尚未到來，顧云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含笑道：“陛下先遣人來話，說他估計得晚點來，讓我們先開始?！?/br>
    “挑選美人這等風(fēng)流事陛下竟也不積極，看來今年又選不出什么名堂?！泵鞒鋬x懶怠地揉揉太陽xue。

    永嘉元年那次，先帝駕崩不到一年，他沒什么心情，是以只選了不到十人。

    “陛下不來也不打緊。我們擦亮了眼睛，幫他選些可心的便是?！必故鐑x道。

    明充儀懶懶一笑，“其實要我說，何必興師動眾選什么美人，這宮里有這么多姐妹伺候著，也差不多了。”

    “姜meimei此言差矣。莊婕妤與柔婉儀皆是永嘉元年大選入宮，這二位meimei可是為陛下誕下了皇子的?！鳖櫾屏w笑道，“祖宗定下三年一大選的目的，為的不僅僅是選人服侍君王，綿延后嗣、開枝散葉才是最重要的?！?/br>
    明充儀抬眸，似嘲似諷地瞅她片刻，輕輕一笑，“元貴姬說得是。既然您這個陛下跟前的大紅人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說？”

    她們這邊說完，宦侍方上前問道：“時辰差不多了，可要開始？”

    毓淑儀頷首，“開始吧?！?/br>
    隨著宦官的高聲宣布，第一列家人子進入殿內(nèi)。

    自文宗皇帝起便定下規(guī)矩，家人子不得取官宦之女，皆選自民間。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規(guī)矩慢慢松懈，也有官家女子入選，然而普通民女依舊占絕大多數(shù)。

    這樣做固然能防備世家權(quán)重，卻也造成了一個麻煩。民間多疾苦，女子少有識文斷字的，也就難以入皇帝的眼。顧云羨等人打起精神，看了二十來個，也就只選出寥寥數(shù)人。

    “那個明州的陸斕和盛陽的夏蕊初都不錯?！必故鐑x道，“小門小戶出身，卻難得的聰敏機靈?！?/br>
    “沈jiejie喜歡這兩個，臣妾卻覺得那位侯阜的阮清釉甚好。”明充儀道，“那樣嬌怯怯我見猶憐的一個人，連臣妾這個女子見了都忍不住心動，更別說陛下了?！?/br>
    “都說侯阜出美人，果然不假?！鳖櫾屏w微笑，“那位阮氏清釉頗有幾分貞meimei的風(fēng)韻。陛下從前那般喜愛貞meimei，以后也定會喜歡阮meimei的?！?/br>
    貞貴姬仿佛聽不出她話里的譏諷，含笑道：“論恩寵，臣妾如今怎么敢跟jiejie相比？得選個跟jiejie相似的，才能讓陛下高興?！?/br>
    “那可就難了?！泵鞒鋬x似笑非笑，“元貴姬九曲心腸，又端嫻莊重，尋常人哪比得了？”

    “明充儀取笑了?！?/br>
    正說著，又一列家人子入殿，眾人轉(zhuǎn)頭一看便愣在當(dāng)場，唯有毓淑儀和顧云羨面色如常。

    一旁宦侍揚聲道：“洛城趙氏無雙，年十四；平洲許氏碧芙，年十三；靳陽薄氏瑾瑗，年十五；靳陽薄氏熹微，年十四。”

    “靳陽薄氏？”明充儀道，“不會與那位鎮(zhèn)守西北的薄將軍有什么關(guān)系吧?！?/br>
    “回娘娘，正是家父?！弊髠?cè)容貌明艷的女子脆聲道。

    明充儀挑眉，“你是薄瑾瑗？”

    “然?！?/br>
    “你與那位去年歿了的薄寶林是何關(guān)系？”

    薄瑾瑗抿了抿唇，方道：“薄寶林乃小女長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