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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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才人的心立刻高高懸起來。 “因為,”顧云羨聲音干澀,“今日是臘月初一。往年的臘月初一我都會親自去梅園給太后折梅花,今年雖然已被囚幽宮,卻還是……” 葉才人萬萬料不到她竟會這么說,一時愣在了那里。 “陛下,”一個輕柔得如同春風拂過碧波的聲音響起來,瞬間讓殿內(nèi)安靜了,“臣妾想,今日之事多半是個誤會,顧娘子只是不慎跌倒,邢柔華受了驚嚇,這才出了這檔子事兒。一切都是意外。” 沒有回應。 “陛下?”那個聲音試探著再喚了一次。 “恩?”顧云羨聽到他有些恍惚的聲音,似乎剛才他的神智并沒有在這里,而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大家等了一會,皇帝卻并沒有回答身側女子的問題,反而凝視著跪在殿中央的顧云羨。從他進入西殿起,她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他慢慢道:“你,為什么一直低著頭?” 顧云羨一愣。這個聲音和她記憶中一樣,三分冷漠,三分懶散,三分溫柔,還帶著一分思索,如同他這個人,時時矛盾,讓她永遠也搞不明白。 “臣妾……” “抬起頭來?!?/br>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量。她被動地抬起頭,視線卻依舊下垂,落在他玄色的袍擺上。 他蹙眉:“看著朕的眼睛?!?/br> “臣妾罪婦之身,不敢……” 他不耐地哼了一聲。 她渾身一凜,立刻將目光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又黑又幽深,如冰潭不可見底,隱有暗光浮動。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立在自己身前一首一首地念著“卻扇詩”1,而她終于在旁人的起哄聲中放下紈扇,臉頰通紅,羞澀得不敢看他。尋常新郎官見新婦這樣都會起憐惜之心,他卻偏不,仿佛怕她不夠害羞一般,半蹲□子,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硬是逼著她與他對視。 那時候他的眼睛也是這樣,幽深難測。偏她當時太傻,看不明白,只是覺得他凝視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的溫柔,讓她的心都要融化。 壓抑住心底的苦澀,她輕垂眼睫:“臣妾犯下大錯,已無顏面再見陛下,還請陛下恕罪?!?/br> 他只覺得一股怪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身側的女子仍在看著自己,秀麗的黛眉微蹙。 他笑起來:“阿姝說得沒錯,今日之事應當是個誤會?!?/br> 貞婕妤景馥姝莞爾一笑。 轉頭看下殿中央的顧云羨,他慢慢道:“你覺得呢?” 顧云羨沉默一會兒,深吸口氣:“陛下說得對,想來應該是臣妾下午慌亂之中記錯了,不曾有人推了我。我是自己不小心摔倒,還連累了邢柔華?!?/br> 怪異的感覺更甚。 他默默看了她一會,站了起來:“是誤會便好。朕還有折子要看,先走了?!?/br> 眾人忙恭送陛下,等到他走遠了,顧云羨仍跪在地上,卻聞一陣香風拂面,一雙絲履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抬頭,貞婕妤唇畔帶笑,那雙似乎天生就含著淚水的盈盈妙目正凝視著自己。 她想起兩年前,她第一次隔著碧色柳絲與她相見。那時候她也是這么看著自己,清澈的眼眸中滿是篤定和譏諷。 “顧jiejie消瘦了,想來靜生閣的日子不太好過吧?”她語如黃鶯,婉轉動人。 顧云羨微笑:“托太后的恩典,我才能有這個棲身之地,已是心滿意足,不敢再抱怨?!?/br> 貞婕妤頷首:“jiejie知足常樂自然是最好,不然以后的日子想來就難熬得很了?!?/br> “謝meimei關心?!彼?,“我跳出這個漩渦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meimei未來的日子才是兇險莫測。萬事都要珍重?!?/br> 貞婕妤笑著重復:“保住了一條性命。” 顧云羨仿佛沒有聽懂,只是微笑。貞婕妤看了她兩眼,拂袖而去。各宮嬪看看這個昔日主母猶豫了半晌,還是不敢上來跟她說句話,全都跟著貞婕妤離去了。 薄美人走在最后,等大家都出去了才目光如刀般看著顧云羨:“你莫要以為今日之事便算完了!” 顧云羨神色未變:“薄美人說得是,今日之事自然不會這么便完了。你也要記得你說過的話才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卻扇詩:我國古代的婚禮并不是所有時期都蓋蓋頭的,漢朝及之前成親時新婦都完全不遮面,唐婚是以紈扇遮面,新郎念詩讓新婦把扇子移開,這個過程稱作卻扇,那詩便叫卻扇詩。至于揭蓋頭,有記載的最早的記錄是東晉,盛行于宋朝,之后便一直沿用。 我個人十分喜歡卻扇禮,覺得很有趣,所以既然是架空就用我喜歡的了。 不過既然是唐婚,那么要說一下,唐婚的禮服是“紅男綠女”,可是我不喜歡新婦穿綠禮服,所以我略過了這個描寫。如果后面出現(xiàn)婚禮時你們看到了新婦穿紅色,那么不用懷疑,是我的個人情結發(fā)作了。 陛下您露臉了,是不是覺得你老婆【前妻?】變得讓你不適應啦?o(*≧▽≦)ツ 廢后的反撲之路剛拉開序幕,下一章就有轉折,后面也會越來越精彩啊~~~請大家多多支持~~~ 4 心愿 這么一折騰,外面的時辰已經(jīng)到了黃昏,等到顧云羨終于孤零零地走回靜生閣時,天已經(jīng)黑透。她的心腹侍女阿瓷早已急得跟什么一樣,立在門口不停張望,遠遠見她回來了不由喜形于色:“小姐可回來了!急死奴婢了!” 她疲憊地進了房間,讓她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下,這才長舒口氣:“好在今日總算有驚無險?!?/br> “小姐到底去做什么事情?” “你別問了?!鳖櫾屏w笑笑,“如果不出我所料,很快,就會有人來找我了?!?/br> 這個很快真的很快,僅半個時辰以后,呂川便帶著兩個小黃門親自過來了。 他給顧云羨行禮時,她側身避開:“如今我的身份當不起大人的禮?!?/br> 呂川笑道:“娘子說笑了。臣這會兒前來是來替陛下傳話的。” 顧云羨跪下,呂川道:“陛下說,他知道今日之事您受了委屈,若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來,他會盡量滿足?!?/br> 顧云羨猛地抬頭,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當真?” 呂川笑意不變:“君無戲言。”心里卻升起一絲警戒。 顧云羨低頭,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語氣中已帶了一絲哽咽:“請大人告訴陛下,臣妾求陛下恩準,讓臣妾以宮娥的身份去長樂宮侍奉太后,伺候湯藥,略贖一下我的罪過?!?/br> 呂川微訝,然后立刻反應過來:“太后已經(jīng)說過以后都不想再見娘子您,陛下也不敢違抗太后的命令啊。” “大人誤會了?!鳖櫾屏w搖頭,“我自然知道太后已經(jīng)不愿意見我,我也不敢再去惹她老人家不痛快。我只求能去長樂宮為太后煎煎藥、做一些吃食,再為她抄佛經(jīng)祈福,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陛下并不需要讓太后知道這些是我做的,只要可以讓我藏在暗處為太后盡一份心力我便心滿意足了。” 呂川這回才是真正地驚訝。這位打的竟不是靠著太后東山再起的主意?當真只是想要盡一份孝心而已? 他不由打量她的神情,卻見她雙眸含淚,眉心微蹙,周身不再有從前的戾氣難消之感,只是柔和嫻靜。再聯(lián)想下午她對邢柔華的維護,忽然覺得兩個多月不見,這位心狠手辣的皇后娘娘當真變了一個人,竟與她當年初入東宮時一般無二了。 顧云羨見他不出聲,仿佛怕他不答應一般,又道:“大人想必也知道,我在服侍陛下之前,曾在長樂宮伺候了兩年太后,對她的飲食起居一應都是熟悉的。讓我去服侍她老人家,一定不會出什么岔子!還請大人代為叩請陛下!” 這個呂川自然知道。顧云羨是太后的遠房侄女,十三歲那年隨家人一并入宮參拜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卻意外投了皇后的眼緣,喜歡得不得了,就此留在宮中。十五歲時由皇后做主嫁給了太子殿下為太子妃,成為她最疼愛的媳婦,一直到三個月前。 由她去服侍太后想必對太后的病情有好處,但…… 見顧云羨還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他微微一笑:“茲事體大,臣不敢擅專,還要去請示陛下。” 顧云羨頷首,一臉誠懇:“這個自然,還請大人在請示陛下時能為我多說幾句好話?!?/br> “臣明白。”呂川道,“除了這個,娘子還有別的要求么?” 顧云羨搖搖頭:“沒有了?!?/br> “沒有了?” “我如今也就這么一個愿望,陛下能答應自然最好,若不能答應,我便只能在這靜生閣為太后祈福。至于旁的事情,都不重要?!?/br> 呂川見她一臉索然,渾然不似偽裝,終于忍耐不住,道:“恕臣冒犯,臣覺得娘子似乎……” “嗯?” “似乎變了許多?!?/br> 顧云羨微愣,而后自嘲地笑笑:“一朝大夢醒,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如今我只希望不要辜負這世上最在意我的人,能為她多做一點事情都是好的?!?/br> . 呂川直到回到大正宮給皇帝回話時,都無法忘記顧云羨說最后那句話時眼中的悲傷和痛悔。他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自覺看人的本事不弱,今日這位廢后的種種表現(xiàn),若說都是裝出來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皇帝從奏疏中抬起頭,沉思片刻:“她是這么說的?” “是。”呂川道,“顧娘子只希望能去長樂宮服侍太后,并且還說不需要太后知道是她,給她個機會默默盡孝便好了?!?/br> 皇帝垂眸,手中的是西北冰災的急件,旁邊的白玉小碟中盛著滿滿的朱砂。那樣嫣紅的顏色,讓他想起去年臘月,顧云羨手捧灼灼紅梅,立在梅林間嫣然一笑的場景。 “今天下午,你究竟看清沒有?” 知道陛下在問什么,呂川略一躊躇,謹慎道:“當時臣隔得遠,并不曾見到薄美人伸手推顧娘子?!鳖D了頓,“但正如下午臣稟報陛下的一般,邢柔華之所以摔倒并不僅僅是因為受了驚嚇,還因為她腳邊那塊土里被潑了水,面上結了一層冰,所以才會滑倒?!?/br> “那你覺得,這水會是誰潑的?”皇帝漫不經(jīng)心道。 呂川垂頭:“臣不敢妄加揣測?!?/br> “說吧,朕準你隨便揣測?!被实鄣?,神態(tài)輕松得仿佛他們正在談論的不是他后宮的妃嬪之爭,而是話本里的故事,“這些折子太無趣,朕看得都困了?!?/br> 呂川看著自己這個一貫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子,有些無奈:“臣只能說,邀請邢柔華去梅園賞梅的是薄美人,開口讓邢柔華去摘那一處的梅花的,也是薄美人?!?/br> 呂川的意思很明白。今日雖是顧氏先到的梅園,然而她事前并不知道今日邢柔華和薄美人她們會去梅園,也就沒理由這么做。而薄美人…… 呂川這人他是知道,為人一貫正直,卻并不是一個好管閑事的,然而如今他話中對顧氏的維護之意卻十分明顯。 她竟那般有能耐,讓呂川也為她說話了? 笑了笑,他捏著紫毫蘸了一筆朱砂,在奏疏最后寫道“一應事宜爾等盡皆聽從高長史吩咐,切記切記”,然后丟下筆:“她既然想去,便讓她去吧?!?/br> . 靜生閣的被褥殘破單薄,顧云羨要裹得緊緊的蜷縮成一小團才能感覺出一點溫暖。阿瓷知道她怕冷,總是會先替她暖熱了被窩再讓她進來,幾次之后顧云羨就不許她再做了。尊位被廢之后,長秋宮的宮人獲罪的獲罪、處死的處死,留在她身邊的就只有這一個阿瓷。她是她從母家?guī)淼募疑九?,再忠心不過。 也許以后的日子里,與她相依為命的就只有這個婢女了,她得對她好一些。 翻一個身,身后的阿瓷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卻睡不著。 白日在送邢柔華回寢宮之前,她狀似無意地說的那句“這地上怎會這般滑”應該引起呂川的注意。他肯定發(fā)現(xiàn)了地上結的那層不同尋常的冰了。 景馥姝做事一貫周全,推了自己不算,還以防萬一在地上潑水結冰,確保邢柔華一定會摔倒。 而她正好利用了這一點。 這是她苦思一整天才得出來的計劃,為的卻不是重獲圣寵,而是能去太后身旁盡孝贖罪。 若不是那個夢,她無論如何也不知外表圓滑周全的呂川內(nèi)里竟是個那般忠誠厚道的,而他的忠誠厚道便是她計劃成功的最大助力。只要他相信她是無辜的,那么多多少少都會為她說點話,事情也就成了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