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80節(jié)
難道是林大瘋子? 一想到這,林寶珠心臟猛地揪緊,迅速轉身一個倒掛將身子往檐下挪了挪,隨后將脖子努力伸長,小心翼翼朝著那扇窗戶里定睛望去。 窗上糊的油紙經年累月已經破損,不太嚴重,星星點點幾個洞。 于是老板也就懶得去換,因此這會兒透過那些洞,林寶珠很快清楚窺到了窗里的情形。 屋里一共兩個人。 一個是身著白色魚龍服,被稱作何大人的那名錦衣衛(wèi)統(tǒng)領。 他端坐在屋子中間那把太師椅上,斜靠著椅背,挺拔雙腿下半跪半倚著一女人。 女人臉埋在他雙膝中,手里奉著一杯冉冉散著清香的茶,拿得不太穩(wěn),因全身都在微微發(fā)顫。 許久之后,何大人將杯子從她手中接過,女人終于將臉抬起。 陌生的女人,約莫十七八歲,十分漂亮,身上穿著鎮(zhèn)上最貴的蘭花坊才能買到的綾羅衣裳。 顯然她就是剛才發(fā)出哭泣聲的那個女人。 這會兒她依舊低聲嗚咽著,在手中杯子被那位何大人取走后,她柔軟的身體逐漸順著何大人雙腿往上攀,顯見,無論顫抖還是哭泣都不是因為害怕。 她輕咬著何大人擱在腿上那塊冰冷的玉牌,臉在同玉牌一樣堅硬的腿上輕輕摩挲,臉色緋紅,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目不轉睛朝上方那位居高位者清俊的臉看著,眼簾下閃著不知是難受還是愉悅的淚花。 見狀林寶珠微松了口氣,同時漲紅著臉抿了抿唇。 年紀雖小,約莫也是看出了點狀況。 果真是衣冠禽獸,這樣的雨夜,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一邊捉人提審,一邊還不忘了同女人作樂。 當下不愿再多看,她將套繩抓了抓緊,正準備要往窗檐上攀爬回去,孰料剛一用力,忽見那女人身子猛地往上一挺。 挺起的姿勢僵硬怪異,因為并不是她自己所為。 而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直挺挺抬起身,上移,然后半邊身子落到了那位何大人的懷里。 身子落下時已全然沒了先前的柔軟和順從,不知是疼痛還是猝不及防的驚恐,女人身子緊繃,一邊將手胡亂往何大人身上抓,一邊掙扎著用力拱動肩膀,試圖將頭抬起。 但僅僅只是片刻,女人劇烈掙扎的身子就不動了。 復又變得柔軟,頭倚著男人的肩,脖子側在男人的唇邊,如最初時一樣軟軟順順陷入男人懷中,好似最親密的疊加。 然而細長柔軟的脖頸上,卻如噴泉般流出汩汩的血。 它們順著男人咬在女人脖頸上的牙涌入男人的嘴里,又順著男人的嘴角和女人的脖子往下滑。 不多久,女人半邊敞開的衣領好似披了猩紅一層薄紗,而男人將頭微微抬起,似滿足又似意猶未盡,半垂著的眼簾輕輕一眨。 瞳孔隱去又出現(xiàn),林寶珠見狀,猛吸一口涼氣,險些松了手里的套繩。 因著窗內那雙原本黑如點墨的瞳孔,在男人睜開眼的瞬間,跟他身上那女人的身體一樣,也染上了薄紗般一層猩紅的顏色。 紅色瞳孔。 是天生還是暫時的異化? 林寶珠分不清,只在這瞬間腦中清清楚楚映出當年那句不知從誰口中聽來的話:‘亦有紅色瞳孔,血一般的顏色,那不是尋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隨著危險,極其危險。 當下哪里還敢再耽擱,手里一個用力就要往上翻,誰知繩索突然一偏,猛刮在窗檐一道突出的棱角上,也令她腳下猛地打滑,徑直從窗檐上滑了下去 帶出咔擦一聲脆響。聲音不大,在雨里幾乎微不足道,卻見屋里人瞬間抬起頭,一雙猩紅眸子倏地朝窗前看了過來。 與此同時嘭的聲響,那雙窗無風自開,如同一雙手把林寶珠狠狠往前一推。 猝不及防的力道登時讓原本就在半空失了衡的林寶珠雪上加霜,不等她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如同只脫線的鷂子般高高飛起,再往地上直直墜落。 眼見就要一頭撞在地上,突然樓頂屋檐上一道細小的身影閃電般撲出,在那根隨著林寶珠身形一同飛起的套繩落下一瞬,死死把它拽進掌中。 再一個巧勁往上一提,將林寶珠重新提到窗檐上的同時,那身影嗖地滑下屋檐,倒掛在三樓那道敞開的窗戶前。 意識到它要做什么,林寶珠立刻從窗檐上撲下身子,試圖阻止。 但沒來得及。 黃皮子小小身子剛掛到窗前,一只手從窗內伸出,將仿若被窗板撞暈的它捏進了手里。 纖長手指滑過它潮濕的毛。 端詳了一陣。 繼而捏著它脖子輕輕一個揉搓。 咔擦。 咽氣前黃皮子抬了抬眼皮,朝林寶珠遞了個警告的眼神。 林寶珠喉嚨就再沒法發(fā)出一點聲音。 只眼睜睜看著那只沾滿了血的手將它輕輕巧巧朝雨里扔了出去。 她用力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也哭不出一滴眼淚。 只目不轉睛盯著那只手,片刻,一個轉身,借著大雨和黑暗的掩飾,一步步貼著窗檐往目的地爬去。 第507章 林家小瘋子 十四 十四. 黃皮子是林寶珠八歲時候的手下敗將,也是唯一被林寶珠打敗過的妖怪。 說來可憐,修煉了兩三百年就只能變出人的手和腳,旁的黃皮子早就頂著人的模樣在各處大仙廟里混吃貢品了,它只能在人類小丫頭面前丟臉,不過,它倒也從不嫌寒磣。 它唯一在意的是幾時能完全變成人。 喜歡漂亮皮囊的黃皮子對人形有執(zhí)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腳后迫不及待就把自己當成了人,不僅愛穿人的衣裳,也給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經它用樹枝把名字寫給林寶珠看,但林寶珠只識得筆畫,不曉得怎么念。 黃皮子指著那兩個字說,吱吱。 林寶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歲。 她知道那兩個字不念吱吱,可是黃皮子只會吱吱叫,她喜歡逗它。 現(xiàn)在黃皮子安安靜靜躺在雨里,像是濕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輩子到死沒成人樣。 林寶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兩個字到底是該怎么念。 雨太大,砸進眼里澀得要命,沒法繼續(xù)往后看。 她抓緊了手里的繩索朝前爬得飛快,像只利索的黃皮子。 林大瘋子被關的地方并不難找。 客棧就那么大,三樓就那么幾個房間,況且林大瘋子唱歌的聲音總是那么特別。 林大瘋子有把好嗓子,一開嗓能傳半里地,所以不用來罵林寶珠的時候,她總喜歡唱幾句。 雖然永遠聽不出調,但唱總比罵要好聽,抑揚頓挫的,只不過有時唱得連窗外的麻雀都不見了。 林寶珠沒想到,大瘋子被抓起來后也會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學的樂府詩。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br>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賴得賢主人,攬取為吾綻?!?/br> 大雨連綿,沿著挑高的房檐在林寶珠身后形成一道晶瑩的雨幕,她頭發(fā)上的水也淌得跟雨簾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這道窗戶外,一動不動看著里面唱得專注的林大瘋子。 往日里脆亮的嗓子,這會兒如同被砂石刮過般粗糲,林大瘋子跪在地上斜歪著頭,咿咿吖吖哼著歌,風干了的血被油燈的光照著,隨著她歌聲在她面頰上一閃一爍。 邊唱她邊把玩著自己的指甲。 僅有的兩片指甲嵌在血rou模糊的指頭里,她好像感覺不到痛,笑嘻嘻舉著手指看了一陣,隨后將指縫里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個錦衣衛(wèi)身上擦了上去。 錦衣衛(wèi)面如刀刻,人也如石頭刻成,紋絲不動看著腳下這個瘋女人的一舉一動。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長長一道黑印漬,林大瘋子見狀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來,笑得肺劇烈震蕩,轉瞬一陣劇咳,噗地在那塊布料上噴出一口滾熱的血。 “花……開花了……”林大瘋子齜著被雪染紅的牙,對著那兩塊污血撫掌大笑。 黑色似莖,連著剛被噴上的那團猩紅,可不就像朵綻放的花么。 錦衣衛(wèi)的眉心終于微微動了動,繼而手微抬,也不見他做了什么,只見林大瘋子原本合攏的手掌驀地分開,以一種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勢朝兩側抬起,隨后整個人搖搖晃晃從地上站了起來,雙足點地,如一只牽線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轉了一圈。 再細看,她竟真的就是個牽線木俑的樣子。 頭發(fā),脖子,雙手,雙足……凡能動作的地方,均被幾根近乎透明的線纏繞著,一頭維系在那名錦衣衛(wèi)帶著指套的五指上,隨著他手指似有若無的擺動,林大瘋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態(tài)。 林大瘋子起先仍咯咯笑著。 片刻,原本蒼白的臉憋得通紅,她張大了嘴,脖子上的線幾乎纏進了rou里,窒息嗆出了眼淚,可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她不愿配合,就像她在家中時一樣,所以始終在做著掙扎。 然,越是抗拒線繞得越緊,直至一圈轉定,那些線已猩紅一片。 由此令她更像只牽線木人,垂著頭,垂著眼簾,一動不動隨著線的牽引蕩在半空里搖來晃去。 錦衣衛(wèi)依舊如石雕般無動于衷看著她:“林秀娥,可清醒了?” 林大瘋子紋絲不動,仿佛昏厥了。 錦衣衛(wèi)不以為意,手指輕捻著隨線暈染到指尖的血:“不夠清醒的話本官不妨再幫你一把。十年前,兵部尚書林雨貞偷換軍糧,助四藩王以勤王之名入京謀反,犯下株連九族之罪,全家近三百口人問斬,時至今日已無直系男丁?!?/br> 邊說,他邊看著林大瘋子渙散的瞳孔,見她一如沒有生命的傀儡,淡淡一笑:“但有意思的事,近十年來,民間一直流有一個傳聞,說林雨貞的嫡子林恒未死,行刑前一夜,有人偷梁換柱將林恒掉了包潛送出京,就像當年你奶娘在教坊司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將你帶走。這十年來,也不知道林恒究竟藏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活得好不好,掐指一算,林恒的那個孩子,似乎也該跟你身邊那個女娃一樣大了?!?/br> 話音落,終見林大瘋子的眼簾動了動。 只是目光依舊渙散,仿佛根本沒聽見眼前的男人在說些什么。 錦衣衛(wèi)不動聲色看了看她,手指輕收,林大瘋子肩膀猛一顫,半邊身體被迫著往他方向傾斜過來。兩手則被抬得更高,緩緩往后,這扭曲的姿態(tài)令她肩胛發(fā)出喀啦啦一陣難耐的聲響,臉因此扭曲了起來,一瞬間,當年林秀娥殘存在她臉上的最后一點影子似乎也都已不復存在。 錦衣衛(wèi)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張殘破畫卷上,看著上面那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又再一笑: “林恒長你十歲,你母親早逝,聽說你自幼都是在他身邊被養(yǎng)大的,比起林雨貞,他對你來說更像個父親。但相較于此,有些心思對你這個自幼湮沒于眾人的林家庶女來說,卻是更重一些,否則,不會年過十九都不愿嫁人。真挺有意思,林家庶女被自己嫡兄親手帶大,由此偷偷將自己兄長視作了夫君,甚至……” 話音未落,臉上突然被啐了一口血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