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50節(jié)
孰料卻見他嘴角緩緩一揚。 腳下紋絲不動。 他在笑什么? 不由想問,但沒來得及,赤獳俯沖下來的勁風掀起了碧落身上的大氅,遮住了我的眼。 當大氅從我眼前滑落時,我看到赤獳那張布滿了利齒的臉,在離碧落不到半臂距離咆哮著,扭曲著,能吞咽龍頭的咽喉如幽深的黑洞急不可耐。 偏偏無法更近一步,如吞噬龍頭那樣將碧落那張安靜注視著它的臉,一口吞進肚里去。 是什么禁錮了它的身體? 我看向它,再越過它巨大頭顱看向那遙遙佇立在它身后的紅老板。 繼而微微一愣,我明白了過來。 此時此刻,紅老板雖一如既往振翅懸浮在半空,但自他腰部以下,浮現(xiàn)著一些紅色的東西。 如之前那些禁錮著他身體的蛇形筋絡一樣,這些既像線又仿佛血絲一樣的東西,蜿蜒扭曲,在他腳下勾勒出一圈字符般的東西后,沿著他的腳一路而上,像血液滲進了血管中一般滲進了他雙腿中。 這些東西牽制著將他禁錮在原地,由此令這頭受他控制的赤獳,亦失去了行動的自由。 我著實沒想到,隨著赤獳的出現(xiàn),我竟能再次見到這樣東西。 佛血。 ‘河圖洛書,所書陣型千變?nèi)f化,它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種,名為佛血?!?/br> ‘顧名思義,佛之血,相傳是以大日如來指尖所滴之血鑄就而成的鐐銬。所以,無論是妖是魔乃至神,一旦被困其間,則插翅難飛,且力量衰竭。' 當日載靜的話似已在記憶中變得很遠,我沒想到他曾困住過的魔物,以及他所使用過的陣法,竟會以這種方式,在這樣的時間里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曾經(jīng)他就是以這道‘佛血’陣困住了同他有著似海深仇的狐貍。 現(xiàn)如今用這道陣法困住了紅老板和赤獳的,又會是誰…… 茫然中,耳邊傳來紅老板若有所思一聲輕嘆:“梵天珠當年留下的河圖洛書,原來竟在你這背棄了她的人手里。狐生九尾,當真是惑盡天下。” 我呼吸微微一頓。 順著他的視線,我從他腳下那道猩紅的法陣,望向前方不遠處那座被雷電擊打得遍體鱗傷的瑰麗建筑。 “黃泉坊跟河圖洛書,是什么關系……”察覺到身旁投來的視線,我抬頭看向碧落,問。 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河圖洛書,所書陣法千變?nèi)f化,黃泉坊便是它的陣眼。寶珠,既然都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說黃泉坊同它是什么關系?” 漆黑發(fā)絲下一雙閃著幽幽暗芒的眼,看得我一陣恍惚。 紅老板,獨角龍,素和甄,河圖洛書……我想,我大約明白他做的是怎樣的打算了。 不由自主松開手,下一秒?yún)s被他將我手腕扣得更緊?!皠e怕?!彼粗已劬?,對我再次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 他這是叫我別怕什么呢? 亦或者,這兩個字根本就不是在對我說。 試圖從他那雙閃爍不定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時,他突然揚手一擺,將披在身后那件大氅再次往我身上罩下。 視線被遮擋前的一瞬,我看到紅老板手指著碧落,嘴里發(fā)出長長一聲尖嘯。 嘯聲止,便見他蒼白額頭浮現(xiàn)出人臉般殷紅一道斑痕,與此同時,原本緊盯著碧落的赤獳突然轉(zhuǎn)身,腰下長長觸須如蟒蛇急速扭轉(zhuǎn)延伸,一頭扎入地面,甫一攪動,竟令這山莊整片土地翻卷了起來。 隨即就聽四周響起陣陣凄厲慘叫。 我用力撥開大氅,眼前景象觸目驚心。 盡管已經(jīng)拼了命的逃,卻哪里逃得出血族魔物這樣猖獗的法力,只見那些原本已跑出很遠的人,在地面陡然而起的翻卷下被拋至半空,又被赤獳的觸須盡數(shù)收攏,隨后喀拉拉一陣響,那怪物竟是將這百多口人,連皮帶骨生生地吸進了身體里去。 嗡的聲響,手里龍骨劍行隨意動,不等我有任何動作已脫手而出,分化出數(shù)道火芒,朝著那怪物直飛過去。 然,沒等接近,仿佛碰到了層極其堅硬的阻擋,龍骨劍通體一道銳光閃過,帶著尖利一聲蜂鳴重重跌落回我手里。 這當口就見赤獳的背上有什么東西蠢蠢而動。 片刻,隨著聲雷鳴般咆哮,一顆龍頭破皮而出,牽連著赤獳的骨,噴著青凌凌的氣,銜著從它身軀里帶出的一長串人頭,朝著紅老板身上纏繞了過去。 人頭與紅老板融合的一剎,赤獳那道巍峨如山一般的身軀同紅老板亦融為一體。 由此身形陡然暴增,累累白骨從他后背斜刺而出,如同骨翅下增長的副翼,它們交替顫動著,散著自龍頭內(nèi)噴出的青色磷氣,席卷出沖天風浪,不多會兒竟令他腳下那道猩紅的法陣忽明忽安,不穩(wěn)了起來。 怎么也沒想到,這血魔的法力之強,強到竟然能將大日如來指尖血所鑄就的鐐銬也逐漸扯斷…… 這就是碧落想要的么? 但既然真是他所想要,那剛才他眼里一閃而逝的慌,又是在怕著什么? 腦中亂作一團時,我見紅老板垂下他蒼白的臉,看向我道:“究竟是禪定中的羅漢如這妖狐所愿先滅了我,還是我能在羅漢從禪定中徹底醒來之前,先滅了你和他。這答案,如今你有了么?” 我沒吭聲,因為就在這當口,鏘啷一聲脆響,那支原本隨著素和寅的消失而不見了的鐵禪杖赫然出現(xiàn)在素和甄面前。 杖上二十四枚扣環(huán)叮當作響,震得天空云層涌動,緊跟著,就見紅老板身周開出了一圈蓮花。 層層疊疊,七七四十九朵,被地面驟然伸出的一只只細小的手托在半空,黑的蓮映著白的手,同佛血殷紅的光交織在一起,灼灼生輝,頃刻間令紅老板身上所纏那些頭顱痛哭起來:“阿彌陀佛……救苦救難……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啊……” 哭聲中,那些蓮開得更盛。 由此顯現(xiàn)出底下一顆顆人頭狀的根莖,竟也似紅老板身上那些頭顱一樣,眉眼清晰,神情各異。 雖作慈悲相,但哭得各形各狀。 千臉化百面,百面作八相。 所謂極悲,極癡,極惡,極傷,極怨,極怒,極衰,極妄。 八刑八相,皆在此間。 雖然和我第一次見到時不太一樣,但我可以確定,眼前這幕奇景,就是我曾遭遇過的佛法結(jié)界,普慈蓮華度。 亦被稱作八相惡獄。對于被困其間的獵物,它便是活生生的惡獄。 或許此次駕馭者不同,當初的地獄八相,如今成了佛面八相。 但凌厲蕭殺之氣隱在慈悲佛面下,卻遠勝于前者,只一剎便將紅老板已近脫離的身軀重新扯回佛血法陣,又在他驅(qū)動法力試圖掙扎時突然令他身后骨翅綻裂了開來。 哭泣的人頭化作黑水,滲入他體內(nèi),鋪天蓋地的血霎時從他背上噴出。 隨之天地震動,八相佛面升騰而起,佛眼怒睜,佛光普照,仿佛在洗滌這一片血色,亦將擋在我和碧落面前那座黃泉坊震得四下崩裂開來。 隱隱見到佛光中的紅老板睜著雙赤紅的眼,似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不可思議朝碧落看著。 隨后狠狠一掙,拼著雙腿在佛血中被撕裂,他抬手控著同他一體的赤獳便想朝碧落俯沖過來,卻在轉(zhuǎn)瞬被頭頂一道金芒劈下?lián)敉肆嘶厝ァ?/br> 禪定許久的素和甄,在紅老板為了抗衡八相惡獄而釋放出的法力后,終于將四股二十四環(huán)禪杖握進手里,出了手。 大約就是等的這一刻,甫一見他將佛珠拈動,碧落立刻將我往懷里一卷,飛身而起。 與此同時,梵音陣陣,佛法無邊,瞬間令黃泉坊轟然坍塌。 天崩地裂般的震動中,碧落一把將我抱起飛身進了黃泉坊,又在它裂開前的一瞬,躍入深藏在里頭一道不知通往何處的縫隙。 縫隙完全合攏前,他沒有立即帶我離開,而是站在原處,俯瞰外界那片硝煙彌漫的一切。 縱使擁有了堪比血羅剎的力量,紅老板終究不是素和甄的對手。 雙翅斷裂,他從高空墜落,血族強大的復原能力在大天羅漢的面前喪失了它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從頭至尾素和甄甚至沒有睜開過雙眼。 我的明王咒是素和甄親手教會,怎會不知曉在靈山時的他力量究竟有多強,否則斷不可能被佛選中成為梵天珠的守護。 然而,縱使再怎樣強大,偏偏遇到了碧落,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孽緣。 就在素和甄把紅老板擊落的一剎那,無論素和甄亦或紅老板,突然如被時光定格一般,雙雙凝固在佛光普照的那片廢墟上。 詭異的是,此時此刻,佛光不似先前驕陽般灼烈燦爛,反而是迷霧般蒼白。 不知是否因此,照耀在素和甄與紅老板身上時,兩人也失了顏色,逐漸同身周翻裂的大地與斷壁殘垣融成了一體。 “月影雙連……”我呆看著眼前這片蒼茫的顏色,脫口而出。 ‘因為我為他所設的那個陣法,雖然冒險,卻也是目前河圖洛書中最可能對他奏效的一種陣。它名為月影雙連,這種陣特別之處就在于,催動陣法力量發(fā)生最大作用的并不是陣法本身,而是被陣法困入其中的獵物。為此,我必須設法讓赤獳在陣內(nèi)使用自身力量,越強越好,這樣,方可讓他被自身使出的力量反拖入陣法最深處,并由此催生出這個陣法真正的力量,如天水中月相映,雙連雙扣,把他牢牢困在其間。’ 當初載靜在施法困住赤獳時對我說的這番話,如今與碧落所做,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碧落不同于清慈,不同于铘,不同于載靜,不同于歲月流經(jīng)那些曾在我身邊出現(xiàn)過的任何一人。他魅惑眾生,卻心狠手辣,他隨心所欲,又審時度勢,他趨利避害,且自私自利,他為自己所想所求,可以罔顧任何其它。 這次所面對的同素和甄的較量,他清楚知曉以自身狀況,絕不能正面與他對上,便就借用了紅老板的力量。也知曉哪怕逼紅老板召出了能與佛相抗衡的力量,亦必然會輸。但,兩者的輸贏對他來說,其實并沒有多少意義。 真正的意義在于,此二者的強強相抗,能令他最有效地使用出他手里最有力的武器——河圖洛書。 河圖洛書是當年梵天珠死后留下的東西,那么多年來,無論素和甄還是紅老板,竟無一人知曉它就在碧落的手里。 他借用了紅老板的力量牽制住了素和甄,又使陷入禪定狀態(tài)的素和甄,被紅老板對人類殘酷殺戮和強大到足以弒佛的煞氣所誘,不僅以羅漢金身的力量制住了一心追殺他的紅老板,也令月影雙連這道禁錮法陣,發(fā)揮出了它最大的力量,將素和甄與紅老板一同困于其間。 呵,就像他曾當著我的面對铘說的,“你從來無法對她的安危袖手旁觀,我卻可以。所以為了達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兩條命?!?/br> 遇到碧落,素和甄輸?shù)脧氐住?/br> 然,我們哪一個不是輸?shù)脧氐祝?/br> 念轉(zhuǎn)瞬息,忽見一身蒼白的素和甄眼簾微微一動,細密睫毛下隱約有目光閃爍,似朝著這方向徑直看了過來。 我怔了怔,下意識順著那道視線抬頭看向碧落。 縫隙合攏前的最后一絲光亮里,他那張側(cè)對著我的臉美得不可方物。 何等意氣風發(fā),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我收回目光動了動汗?jié)竦氖种福氚阉崎_,但困在他懷里沒法動彈。 眼前突然一陣發(fā)黑,不知道是因為縫隙徹底合攏帶走了全部光亮,還是我最后一點力氣終于耗費殆盡。 耳朵邊只能聽見碧落的心跳。 一下一下,十分平穩(wěn),如同他這一路而來所走的每一步路。 我靠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味,不由輕輕攥緊了手里那把劍。 曾以為能握住些什么,但現(xiàn)在明白什么也握不住,除了手里的龍骨劍。 碧落終究不是狐貍。 兩世的糾葛,素和甄將我?guī)У竭@個時代,以提前獲得羅漢金身應對碧落的到來。 這本是穩(wěn)贏的局面,孰料紅老板被逼出的弒佛之力,是我身旁的他為素和甄精心策謀的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