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437節(jié)
我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是燕玄如意……” 素和寅沒有回答。 或許同我的交談用去了他太多精力,他呼吸突然變得有點(diǎn)急促,吸氣不順,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聽見他微張著的嘴里吃力地發(fā)出嘶嘶的聲響。 他臉色因此變得更加透明,幾乎就像道幻影似的,手稍稍一碰就會失去蹤影。 所以看著他痛苦的模樣,我剛下意識朝他伸過手去,隨即卻在他起伏不定的肩膀處停頓下來。 就這么僵持了幾秒鐘,正想將手收回,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我手腕,以著出乎我意料的力量,將我的手用力按壓在他身邊的床褥上。 “別走……”吃力吐出這兩個字,他手指的力度徐徐松緩了下來。 眼簾合攏,手掌卻依然執(zhí)拗地按在我手背上,掌心冰冷,冷得幾乎透進(jìn)我骨頭里去。 這情形令我想起了什么。 因此,短暫的無措過后,我慢慢平靜下來。 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昏睡過去的那張臉,片刻深吸一口氣,我側(cè)了側(cè)身子靠著床,半跪半坐在了床邊的地板上。 素和寅剛才問我,是否已經(jīng)想起來了。 我回答說不多。 但那些記憶的有限復(fù)蘇,卻如蝴蝶振翅,輕輕一點(diǎn)漣漪足以擴(kuò)散出排山倒海般的波瀾。 突然間非常害怕。 怕如果有一天梵天珠的全部記憶都被打開,我會怎么樣。 我能承受得了那些記憶么? 強(qiáng)行貫入的痛苦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真到了那一刻,我是否能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去面對那些可能會令我驚心動魄,乃至千瘡百孔的駭人記憶。 駭人。 我想這個詞用以形容那些記憶,并不會有多么夸張。 那場夢讓我記起了素和甄,也讓我想起了我和他曾經(jīng)的那些過往。 所以我明白我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么樣? 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時間的年輪不斷前行后所造成的一切命運(yùn)。 而我是那些命運(yùn)下所誕生的最后一個產(chǎn)物。 我是梵天珠也不是梵天珠。所以,即便知道了那一切,我又能怎樣? 此題無解。 窗外雨下得很大,即便隔著窗簾也擋不住閃電時不時映入室內(nèi)的鋒芒,雷聲隆隆,恰如我第一次見到素和甄的那個雷暴天。 很可怕的一個日子。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天原本平靜的極樂界突然電閃雷鳴。 我蕩在雷音寺前的蓮花池里,驚恐地看著忽閃在四周的閃電?;饦溷y花原是個很美的形容詞,但變成真實(shí)的時候,除了恐懼,你感覺不到其它??M繞在四周昔日繁無比茂的蓮花,全都枯了,被不斷落下的雷電燒得只剩下承載著我的那一朵。蓮池里溫度燙得驚人,我聽見遠(yuǎn)處有梵音陣陣,但被雷聲覆蓋著,任由我哭喊,沒人能聽見。 我只能竭力掙扎,哪怕皮開rou綻,也要從這一片火海中掙脫出去。 又一道雷光落到我身上的時候,有雙手擋住了我。 雙手合十,掌心有檀木和花草的氣味,清清涼涼,似乎瞬間熄滅了我周身的火焰。 然后透過指縫,我看到了一張年輕清俊的臉。 溫雅柔和,如水,眉目間卻又清冷得仿佛無欲無求一塊石頭。 他說:阿彌陀佛。恭喜出世,梵天珠。 然后捧著我,他在那片火焰滾滾的蓮花池邊單膝跪下,雙手對著雷音寺的方向,把我奉得很高:弟子素和甄,今日起,便是這枚佛珠的護(hù)法羅漢。 后來才知道,那一天,被稱做渡劫。 渡的卻并不是雷劫,而是一場前前后后糾纏了數(shù)千年,乃至還令我歷經(jīng)了一次生死之難的浩劫。 但說不清那劫難究竟是對誰的。 于我,還是于他? 懵懂相伴數(shù)百年,依賴上身邊的人,其實(shí)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對于涉世未深的梵天珠來說,尤其如此。 素和甄是個很溫和的人,亦是個很睿智的人,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僅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亦帶著無法隨意走動的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凡人的世界。 他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很多寫在經(jīng)書上的道理,唯有從人類身上你才能看得透徹明白。所以你一定得去那兒看看,那是個十分美麗有趣的地方,亦是個錯綜復(fù)雜到能夠令你難以真正琢磨得透的一個地方。 素和說得沒錯,那確實(shí)是個有趣的地方。 一個美麗與丑陋,良善與惡毒,戰(zhàn)亂與平和,干凈與骯臟和諧共存的世界,的確是有趣且錯綜復(fù)雜的。 我從沒在靈山見過這樣一種矛盾的存在。 正因?yàn)槿绱?,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既有吸引力,卻又心存抗拒。 所以,在目睹那些人先是感恩戴德,后又殘忍之極地試圖焚殺一頭救世的鳳凰后,一度我被困在自己元神里,幾乎走火入魔。 那之后,我對素和說,我不想再回到人間了。 哪怕在那兒能得到更多的修為,但我著實(shí)不喜歡這種復(fù)雜的有趣,亦參不透那些難測的人性。 于是,日子又回到了最初時日復(fù)一日的簡單。 聽經(jīng)念法,終日足不出戶的修煉,時間都因此變得緩慢,卻也因?yàn)橛兄睾偷呐惆?,倒也從并未單調(diào)到令我心生乏味。 他著實(shí)是個很特別的和尚。 既有著佛的莊嚴(yán),亦有著人的親隨。就如他身上既有著神香的沉雅,也有著花木的芬芳。 所以靈山五百羅漢,我眼里能看得和認(rèn)得的,始終只有他一人的存在。 這并不僅僅只因?yàn)樗俏业淖o(hù)法羅漢。 而他對我事無巨細(xì)的悉心照料和教導(dǎo),久而久之亦令我將同他一起在靈山的生活,甚至當(dāng)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就仿佛是我身邊的空氣,熟悉到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卻永遠(yuǎn)無法離他太遠(yuǎn)。 否則,我想我可能會缺氧而死。 然,這一曾經(jīng)被以為會是永恒的認(rèn)知,在我終于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個年頭,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數(shù)給輕易打成了碎片。 西王母的瑤池里,我再度遇見了當(dāng)年險些被人類用三昧真火燒死的那頭鳳凰。 曾經(jīng)的墮天之鳳,彼時成了天庭的第一美人。 只是修成人形后的脫胎換骨,讓我早已忘了曾與他在人間有過的一段過命的交情,因此,那個時候我對他是極為陌生與抗拒的。 抗拒他即將代替素和甄,成為我修行途中的另一個領(lǐng)路人。 自脫離蓮花身的那一天起,我便與素和甄形影不離,相伴了整整千年之久。 我無法想象有朝一日與他分道揚(yáng)鑣,究竟會是怎樣一種切膚之痛。 所以在得知即將離開靈山的那一刻起,從來無憂無慮,不知哀傷與恐懼為何物的我,無數(shù)次跪在素和甄的門前,乞求他不要拋開我。 我很害怕。 除了他身邊,我從沒與任何人親近過,甚至因著他對我無限的包容而不知衣裳是什么。 他知道我根本沒法離開他。 但,天命不可違,而佛門子弟是最為遵循天命法則的那一群人。 于是,即便我在落嵐谷前刻意挑釁,我還是被素和拋下了。 走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回頭朝我看上一眼。 哪怕我極力掙扎,哪怕我一意孤行用盡一切手段極力抗拒這無法抗拒的命運(yùn),哪怕為此我被綁上了南天門的刑柱受了百日的天……終究,在換來一身幾乎損毀了自己元神的重傷后,我才意識到,面對這一番鐵定的現(xiàn)實(shí),自己根本就無法去改變些什么。 不論是命運(yùn),還是素和甄的決定。 最終,我離開了靈山。 離開了那曾如同氧氣一般存在于我身邊的大天羅漢素和甄,去了清慈所守的落嵐谷,并由此,在不知不覺中,隨著命運(yùn)詭譎的變化與cao控,我被迫陷入了另一片幾乎將我徹底毀滅的漩渦之中。 而從此后,我一切的悲與喜,苦與樂,幸與難,大抵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離開素和甄的第四百個年頭,新婚不久的玄女對鳳凰因愛生恨,為把我從他身邊抹去,請來天雷震碎了我的元神。 鳳凰真君為了救我,殺天龍,傷玄女,甚至盜取了鎮(zhèn)在昆侖山脈內(nèi)的圣物。 最終引火自焚將靈山燒成一片火海的那一天,我死了。 那是一場因情困而掀起的命輪浩劫。 內(nèi)中相關(guān)的每個人,似乎都是命運(yùn)的推手,然而每個人卻又都被命運(yùn)所左右。 到最后,誰是誰非,誰贏誰輸,竟都是無解。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有生之年逃不開因果兩字,涅槃寂靜。 后來,鳳凰被五百道捆神鎖封入昆侖山萬年不化的冰山之下。 我則因曾擅自釋放了囚禁在落嵐谷的天狐,而被佛祖收回了梵天珠的本體,從此魂不知?dú)w處。 那著實(shí)是一種極為痛苦的懲戒。 如同魂飛魄散。 時至今日,哪怕記憶被梵天珠刻意封鎖了那么多年,當(dāng)猛然想起的那一時刻,我身體的每一部分,仍會有一種被本能所驅(qū)使的刻骨戰(zhàn)栗。 那場浩劫里幾乎無人能幸免。 無論西王母,玄女,我,亦或者鳳凰真君。 唯有那個陪伴我千年,讓我以為此生永遠(yuǎn)不會同他分開的小和尚,卻是由始至終游離在外,遠(yuǎn)遠(yuǎn)地旁觀著一切在他眼前發(fā)生,經(jīng)過,直至終結(jié)。 他用現(xiàn)實(shí)教會了我以往他所說的那些道理。 他亦是真真正正的護(hù)法僧,站在最客觀的位置,守護(hù)著他承載佛法的神珠,而不是一個已被七情六欲所污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