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說什么?！?/br>
    “說你恨我。說你雖然恨我，但后悔把我?guī)У竭@里來，因?yàn)槟阒肋@么做是錯的?！?/br>
    他再度笑了笑：“其一，我并不恨你。其二，我知曉這么做的確是錯的，但我絕不后悔把你帶到這里來。”

    “……為什么？”

    “因?yàn)闊o論怎樣，無論什么代價，你都無法阻止我要回原本屬于你我的命運(yùn)。你是我的，梵天珠。我不會聽?wèi){你受著那只妖狐的蠱惑，被他當(dāng)做一件難以獲得的藏品般自私掌握在他手心。”

    話音落，似乎已耗盡全部力氣，素和寅一瞬間沉默下來。

    繼而定定看著我，仿佛在觀察我聽完后臉上的神情。因此我只能朝他苦笑了聲：“然而現(xiàn)在把我當(dāng)成藏品的那個人，是你?！?/br>
    說完，見他久久沒有吭聲，我便接著再道：“你用這種方式把我?guī)磉@里，無非只是想讓我看到歷史中那段你無法對我說出口的騙局，并且為了讓我感同身受，于是讓我在相同的環(huán)境中也將這段歷史經(jīng)歷一遍。

    對于那些關(guān)鍵性的東西，我只能看不能說，于是就只能眼睜睜聽?wèi){一切在自己眼前發(fā)生，而自己對此一籌莫展，就像當(dāng)年的你一樣。

    所以你不恨我，但你希望我因此而去恨一個人，那個我無法叫出名字的人。可是……”

    說到這兒，突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我再次朝素和寅看去。

    就見他依舊直直看著我，但眼里原本閃爍不定的光澤消失不見。只留空洞一片漆黑，仿佛一團(tuán)看不見底的深淵，任由我說到現(xiàn)在，始終將他魂魄無動于衷鎖定在太虛之外。

    “寅大哥？”我不由立即叫了他一聲。

    半晌見他沒有理會，心知出了事，忙起身想叫人進(jìn)來，冷不防卻聽見他輕輕吸了口氣。

    隨后目光微動，轉(zhuǎn)瞬似乎從那深淵里掙扎了出來，他看向我道：“我剛才是不是失去意識了?！?/br>
    我點(diǎn)頭。

    他苦笑：“我的時間不多了?！?/br>
    “你的病……”

    “并非只是病的原因?！泵碱^微蹙，他回答時似乎想站起身，但沒能成功，卻又拒絕了我試圖攙扶他的舉動。然后帶著一絲黯然，他看了看我：“我想你應(yīng)已覺察到，我是從素和甄身體中被分離而出的一部分，一旦恢復(fù)了素和甄的記憶，那么我將無法與他繼續(xù)共存于這個世界?！?/br>
    “……但，你為什么會和他分開？”

    “利用時間的代價，其實(shí)便是被時間玩弄于股掌之中。這一點(diǎn)直至我想起一切時，才幡然醒悟?！?/br>
    “你曾失去過記憶么？”

    “不僅失去過記憶，且還丟失過時間?！?/br>
    “什么意思？”

    “你覺得歷史是因我的作為而發(fā)生改變么，寶珠？”

    “對?！?/br>
    “呵。我曾和你一樣，天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歷史的闖入者。然而后來才發(fā)覺，歷史卻根本不是個能聽任別人擺布的東西?！?/br>
    “那它是個怎樣的東西？”

    “它么，它是個吞噬者?！?/br>
    第442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八

    素和甄是佛祖派到梵天珠身邊，護(hù)她修煉的一位羅漢。

    人說日久生情， 何況兩個人在寂寞的天庭里朝夕相處， 除了彼此之外再無其他依賴。

    所以如我在之前那兩次幻境——亦或者說，我的那兩段被催醒的記憶中所見， 很多年以前，梵天珠和當(dāng)時還被稱作大天尊者的素和甄，應(yīng)是有過一段感情的。

    為了這段感情， 素和甄不惜違抗天命， 帶著渴望自由的梵天珠打破了天庭的結(jié)界， 想與她一起遠(yuǎn)走高飛。

    但就和孫悟空逃不過佛祖的五指山一樣， 他們很快被捉到，然后被處以天罰。

    罰素和甄失去羅漢金身， 罰梵天珠被化分了清蓮靈根。然后被貶入人間，用不斷沉浮于輪回中的修行，去抵消罪過，以期重登極樂世界。

    就此，兩人從此雙雙墮入輪回，成為凡人世世并受著由生到死的苦。

    但因彼此間緣分不散，所以蕓蕓眾生之中，他們總是在本能地尋找著彼此。

    只是無法找到。

    那是漫長的， 艱難的， 重復(fù)的，有緣卻亦是無緣的一種折磨。

    所謂刑罰，若不折磨人， 怎堪得上懲罰二字。

    總算熬到宣德年這一世，素和甄終于即將功德圓滿，可收回羅漢金身。

    于是兩人間的磨難，眼看著似乎也即將終結(jié)，并因靠著一段姻緣線，兩人甚至非常幸運(yùn)地終于走到一起，成為夫妻。

    可惜，‘即將’到底不是‘已經(jīng)’。

    雖同梵天珠結(jié)為夫妻，但素和甄當(dāng)時仍還沒得到金身，而梵天珠又在前一世死前封存了自己的記憶。所以兩人縱使成親，卻陰差陽錯，彼此間斷了前世羈絆所刻印在腦海里的所有印象。情感亦是如此。

    由此，良緣反而成了孽緣。

    終日沉迷于制瓷，以及對瓷王之名的渴望，素和甄非但沒意識到自己在歷經(jīng)了如此多次輪回后，終于能同梵天珠廝守在了一起，反而因一時的沖動，親手害死了梵天珠的轉(zhuǎn)世——燕玄如意。

    于是被正尋找梵天珠轉(zhuǎn)世而來的那個曾經(jīng)名為碧落的狐貍，找到了一個良機(jī)。

    他一邊誘使素和甄滑向更深的欲望之淵，一邊用偷來的《萬彩集》哄騙素和甄，令他親手將梵天珠制成了美人瓷，并親手將維系兩人長達(dá)數(shù)千年之久的緣分之線，一瞬斬斷。

    ‘現(xiàn)在開始，她不再為你輪回?！矣浀媚菚r在幻境中，曾聽狐貍這樣對素和甄說道。

    他利用兩人都丟了前世記憶的機(jī)會，輕易奪走了素和甄與梵天珠原本即將圓滿的結(jié)局。

    輕易讓一場持續(xù)了幾千年的緣分，在一秒鐘里煙消云散。

    這不能不讓恢復(fù)了記憶后的素和甄雷霆震怒。

    無可挽回的絕望，由自己親手所造成。而始作俑者是那只作惡多端，并害得梵天珠放棄不滅金身和記憶，甘愿淪為世間蜉蝣的妖狐。

    素和甄痛苦到無法自拔，卻又無法在召回羅漢金身前親手殺了他。

    “你可知道萬劍錐心之苦究竟是什么滋味么？”說到這里時，素和寅突兀問了我一句。

    話聲喑啞，目光暗沉。

    我不想因此觸動他任何情緒，所以沒有回答。

    他哂然一笑：“或許只有當(dāng)年那個封印了自己記憶的梵天珠，才會知曉。”

    “那后來怎樣了？”

    “我自然不會就此放過他?！?/br>
    然而話雖如此，但當(dāng)素和甄收回金身，并終于徹底回歸羅漢本體之時，狡猾如狐貍，又豈是他想找，就能立刻找到的。

    于是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他如同大海撈針，一邊在茫茫人海中漫無目的地尋找狐貍的下落，一邊等待梵天珠新的轉(zhuǎn)世。然而當(dāng)他終于在蛛絲馬跡中追尋到狐貍的下落，并由此找到梵天珠的又一次轉(zhuǎn)世時，那個名叫朱珠的女孩，卻同當(dāng)年的梵天珠一樣，已被狐貍逼得自殺身亡。

    而狐貍則再次失蹤。

    留在女孩尸體旁那些殘存的氣息中，素和甄能感覺到狐貍的悲痛。

    他說那是一股仿若自己在知曉自己親手?jǐn)財嗔司S系千年的情緣后，絕望至極的悲痛。

    他不知朱珠死前那兩人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只繼續(xù)鍥而不舍地搜尋，鍥而不舍地繼續(xù)等待，直至?xí)r間慢慢跨入二十一世紀(jì)，他終于借著殷先生機(jī)場內(nèi)那股沖天而出的煞氣，找到了那個將自己改稱為狐貍的碧落，以及那顆懵懂得仿佛剛從佛珠中孕育出來的珠子。

    無論面目，名字，都和最初的梵天珠一模一樣的珠子，林寶珠。

    然而跟過去的轉(zhuǎn)世都不同，這次的林寶珠，既不是保有梵天珠記憶和力量的梵天珠，也不是那個失去了記憶，于是把碧落視作陌生人的梵天珠。

    她愛上了那個稱自己為狐貍的碧落。

    愛到即便素和甄試圖橫刀插入，滅了妖狐后將她強(qiáng)行帶走，也無濟(jì)于事。

    遂明白，若想喚回她那顆早已遠(yuǎn)離的心，唯有讓她重新成為梵天珠。

    那個真正的，擁有著所有記憶的，擁有著所有那些她的愛、她的恨，于是清清楚楚知曉自己該如何從素和甄與碧落間做出取舍的梵天珠。

    于是神使鬼差，本應(yīng)該看破紅塵，遠(yuǎn)離一切世俗欲望的大天尊者，在那股隨著時間而愈發(fā)濃烈的世俗欲望的趨勢下，毅然前往時間的彼岸，同那個永遠(yuǎn)不知時間為何物的名為時間的男人，提出了一筆交易。

    什么樣一筆交易？

    素和寅沒有立即說明。

    長久的敘述令他臉色發(fā)青，目光暗淡，口中的呼吸仿佛即將斷裂的細(xì)絲。

    盡管如此，在停頓片刻后，他仍堅持繼續(xù)往下道，用著同樣細(xì)若游絲的話音，喑啞中透著一點(diǎn)傲然。他說他用那筆交易，換得一場時空的轉(zhuǎn)移。

    這本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時間此人總是明知禁忌，卻無所謂禁忌。

    那或許因?yàn)閷λ麃碚f，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亦是毫無規(guī)則可言的。畢竟他走了太久太久規(guī)則所定的路，已乏味至極，于是迫不及待在一切規(guī)則之上劃開一道由他親手賜予的口子。

    素和甄則是義無反顧地朝那道口子里跳了進(jìn)去，即便里面或許是地獄，對于那時的他來說，也是在所不惜。

    佛說莫嗔，莫癡。因嗔癡二字會如一道魔障，天衣無縫地遮擋住眼前一切清明。

    然而素和甄忘了這份告誡。亦或者那時的他，根本已是心中無佛，眼失明澈。

    于是他借助我家里那口古老的青花瓷，把我從二十一世紀(jì)帶到了這里。

    他試圖讓我在親身經(jīng)歷過這一起后，明白狐貍的狡詐，明白狐貍的卑劣，由此令我想起自己曾在天庭上，同他這位亦師亦友的伴侶在一起，所糾纏過的年復(fù)一年。

    他想親手扭轉(zhuǎn)自己的命運(yùn)。

    執(zhí)念如此之強(qiáng)，完全忘了時間是不會倒退的。倒退的時間無異于妖。而妖則總是在給予別人什么的同時，索求完全不等價的等價交換。

    所以當(dāng)他一朝想起這一切時，為時已晚。

    在將我?guī)У竭@段歷史中的瞬間，他就被時間剝奪走了他自己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長到足以讓他被歷史吸收，消化，然后在原本有著素和甄的這個年代，將這突兀強(qiáng)闖進(jìn)入的未來的素和甄，變成了素和寅。

    他丟失了所有的記憶。

    同這個時代的素和甄一同出生，一同長大，一同經(jīng)歷著素和山莊所有的一切變故。

    所以一度，他對于自己是素和甄的孿生兄弟這件事，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那天為了救我他闖入哨子礦，被迫接觸到礦里那口井內(nèi)的東西，這才將所有一切想了起來。

    那口井并不是什么鎖龍井，井里鎖的更不是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