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山高海闊，但我孑然一身一個年輕女人，無論往哪里走都是種種不便。況且很快素和山莊的人就會找過來，若都只是那些普通家丁也就罷了，先生也知道，素和山莊里都有著些什么樣的人和物。無論素和寅，或者雪獅，亦或者那位齊先生，每一個有心要找我，難道會找不到么？”

    說完，我看向狐貍，而他亦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片刻后，他輕輕問了句：“那你希望我怎樣?！?/br>
    “在我徹底擺脫素和山莊的人之前，能讓我留在先生身邊?！?/br>
    他挑眉：“你要我?guī)е阕?？?/br>
    “沒錯。只有在你身邊，才有可能讓他們無法找到我?！?/br>
    見我答得認(rèn)真，他沉吟著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朝我笑笑：“其實，既然回不去原來的身子，你大可以安心待在素和山莊當(dāng)你的少奶奶。據(jù)我所知，素和家兩兄弟待你一貫不錯，難道不是么?！?/br>
    “我有我所心愛之人，即便再也回不去，我也不會茍且在這里安身立命地嫁給別人?！?/br>
    “本事沒有，人倒是倔?！?/br>
    “我愛的人本事太大，因此縱容我倔成了習(xí)慣。”

    “本事太大？”他眉梢輕揚：“卻又為何會眼睜睜看著你遭到這樣的劫難?！?/br>
    “就因為本事太大，所以他對手的本事自然也就不會差到哪里去?！?/br>
    “這么說，你之所以落到如今這地步，原來是因為你那位心愛之人的對手所為?！?/br>
    “沒錯。”

    “那么那位對手，同素和甄有著什么關(guān)系？”

    “你猜?！?/br>
    “既然早早將你的魂魄放入素和甄未來妻子的體內(nèi)，引你嫁給素和甄。那么那位對手君，必然是非常希望你能嫁給素和甄之人，同時，也是個早就洞悉燕玄如意會嫁給素和甄的人?！?/br>
    我點點頭。

    “所以那位對手君，究竟是素和寅，還是素和甄？”

    我沉默。

    狐貍了然一笑：“這答案你被禁言了?！?/br>
    我點頭。

    “也罷?！彼p吸一口氣，抬眼看了看頭頂那片青灰色天空：“跟著我可不比在素和山莊里那么愜意。妖怪風(fēng)餐露宿，不需要片瓦遮身?！?/br>
    “沒關(guān)系?！?/br>
    “那把《萬彩集》拿來?！?/br>
    “先生這是答應(yīng)我留在你身邊了？”

    “不然還能怎樣。”

    “既然這樣，等我與素和山莊能徹底脫了關(guān)系，自然把這本冊子雙手奉上。”

    “本事沒有，倒是敢跟妖怪討價還價，這也是拜你那位心上人所賜的了？”

    “若他在這里，別說妖怪，神仙也是可以討價還價的?！?/br>
    “然而他卻對你的現(xiàn)狀束手無措。所以，空有與神仙討價還價的氣魄，又有何用?！?/br>
    “他早晚會來救我?！?/br>
    “早晚？”狐貍聽完這句話，不知怎的忽然冷冷一笑：“有道是世事無常，何況幾乎是相隔陰陽。男人都是善變的，你捫心自問，幾天幾月也就罷了，若不幸被困數(shù)年數(shù)十年，他可還有救你乃至等你的那份耐心和真情?！?/br>
    猝不及防，我被他這番簡短又冷然的話，突兀打斷了原本情緒中逐漸上揚的不羈。

    現(xiàn)實總在無時無刻提醒著我此狐貍與彼狐貍的差異所在。

    雖然明明就是同一個人，雖然明知他只是在實話實說，仍禁不住一股巨大委屈洶涌而至，壓得我險些落下淚來。

    好在只是險些而已。

    “那你可有心上人么，先生？”用力吸了口氣，我若無其事朝他笑笑。

    這次換他有些猝不及防。

    挑眉看著我，他最初一言不發(fā)，但許久之后，他緩緩一笑：“有?！?/br>
    “她在先生身邊么？”

    “眼下不在。”

    “先生能容她不在自己身邊多久？數(shù)天，還是數(shù)個月?！?/br>
    問完，見他不語，我便接著再道：“若時間超出先生的容忍，是否先生從此就對她失去了那份耐心和真情？”

    “這似乎與你無關(guān)?！?/br>
    “既然先生把話說在前頭，又怎能說與我無關(guān)。先生既說男人是善變的，那么先生捫心自問，對你心上人的那份真情，先生又能持續(xù)多久。數(shù)月，或者數(shù)年，想來對于先生一定是有個定量的。”

    委屈過大時，語氣不知不覺就帶了咄咄逼人。

    因此當(dāng)我把話說完時，即便心存怨念，我仍是感覺到了自己語氣中的尖銳。

    本以為會因此引他不快，畢竟剛才說到與我無關(guān)時，狐貍的口吻已透著淡淡的不悅。然而抬頭看向他時，卻見他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我，隨后略一沉吟，他靜靜對我道：“那是自然的，必定有個定量?！?/br>
    “先生的定量是多久?！蔽菚r更噴張了起來，我不顧一切追問。

    他沒回答。

    因為正要開口時，他忽然目光輕閃，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后伸手從樹上摘了幾片葉子，撕碎后往半空一撒，再朝著碎葉散開的方向輕輕一吹。

    那方向登時狂風(fēng)大作。

    頃刻間飛沙走石，仿佛一團濃霧拔地而起，而這本就是林葉稠密的地方，視線范圍原本狹窄，再被這片風(fēng)沙一遮，能見度更是幾乎為零。

    一時間只能看到身旁的狐貍，然而正當(dāng)我不知所以朝他看著時，忽聽見遠(yuǎn)處一陣馬蹄聲嘶鳴，緊跟著有人在狂風(fēng)呼嘯聲里大聲說了句：“大人！山風(fēng)肆虐，恐有大雨將至，要不要先尋個地方避避？”

    話音落時，隔著前方飛滾的塵土和落葉，我隱約看到一隊人馬穿過前方密林，正一路朝這方向慢慢走來。

    是一群錦衣衛(wèi)。

    荒山野嶺，為什么這些錦衣衛(wèi)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想到這里，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卻見狐貍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我也就只能繼續(xù)跟著他不動。少頃，就見為首那名黑衣人揚手一揮，往地上擲出幾枚銀光閃爍的東西。

    它們剛一落地，風(fēng)聲驟減，被風(fēng)揚起的塵土也立時減緩了速度。由此，雖四周依舊昏天暗地，但原本被能見度所隔閡的一輛黑色馬車，逐漸在那支隊伍中顯露了出來。

    馬車中坐著一個人，隔著竹簾看不清樣子，但一只手拈著支煙桿閑閑探在簾外，手指修長細(xì)白，在渾濁的光線中，白得竟微微有些刺眼。

    當(dāng)黑衣人翻身下馬到車前對他說了些什么后，他將煙桿往車身上輕輕一敲。

    黑衣人當(dāng)即領(lǐng)了命一般將手一拱。

    隨后轉(zhuǎn)身朝四下一揮手，不出片刻，那些原本緊跟在馬車四周的人馬便在這名黑衣人帶領(lǐng)下，迅速撤離，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獨留馬車靜靜在原地待著，待到四周飛揚的塵土在漸漸平息下來的風(fēng)聲中徹底消散，車門喀的聲被推開，我有點意外地看到陸晚庭從里頭跨了出來。

    他吸著手里的煙，瞇著雙眼兀自往我和狐貍所站的方向看著。

    但不知狐貍使了什么手段，他看不見我倆。

    所以靜靜站了片刻，他將手里煙桿一折為二，往這方向扔了過來。

    就在我奇怪他這么做的原因時，突然看到那兩節(jié)翡翠煙桿在落地一瞬忽地一躍而起，化成兩條碧綠青蛇，颯地穿過身旁密集灌木，利箭般往我這里直竄過來！

    我剛要后退，卻被狐貍一個眼神輕易定在遠(yuǎn)處。

    而那兩條青蛇眼看就要竄到我身上時，亦是被定身般戛然而止，隨后高高揚起頭，吐著信子，在空氣中嘶嘶一陣探索。

    半晌重新落地，化作兩皆斷裂的翡翠煙桿。

    見狀，陸晚庭便沒再繼續(xù)往這方向觀望，只若有所思朝四周環(huán)顧一陣。

    然后轉(zhuǎn)過身，卻就在我以為他是準(zhǔn)備返回馬車上時，突然縱身而起，一躍騰至半空，再身形一轉(zhuǎn)，霍地衣服散去黑鱗裹身，化作條龍形的樣子，徑直飛入天空密集而起的那團云層。

    卷著云層一路往北而去的時候，我仍在他巨大變化所帶來的震撼中呆愣著。

    直到額頭上被狐貍輕輕一敲，才脫口而出嘆了句：“原來他竟然是條龍……”

    “獨角怎是龍，不過是條蛟而已。”

    “蛟？”在問題中兀自琢磨時，我并沒有從狐貍慵懶的話音中察覺出任何不妥：“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嗎，先生?！?/br>
    “想起了什么?！彼捯舾鱼紤?。我以為他有點漫不經(jīng)心，便加強了語氣道：“在哨子礦里時，雖然當(dāng)時有許多妖怪，但最厲害的是一條蟄伏在石壁上的獨角龍形物?！?/br>
    “是么?！?/br>
    “素和寅說它是魔煞。而它跟其它那些妖怪比起來，也確實是與眾不同。這會兒突然想起來，那魔煞的樣子和陸晚庭所化的這條蛟，竟然是一模一樣的?！?/br>
    “呵?！?/br>
    “又想起陸晚庭那天對我說的話，他說他得罪了一位高人。本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想起來，會不會指的就是他在哨子礦跟素和寅斗法的事……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到素和山莊，怕就不是光為了《萬彩集》而已。而且……”想到這里，忽然記起那天陸晚庭交給我的一顆珠子，忙往身上摸去時，突然肩膀上一沉。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眼前一暗，狐貍半個身子已重重壓在了我身上。

    第425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一

    手忙腳亂將突然失去知覺的狐貍平放到地上， 我小心掠開他臉側(cè)發(fā)絲，這時才發(fā)覺他身上有傷。

    很重的傷， 但傷在內(nèi)部，而他又總是一副令我抬不起頭直視他的冷酷，所以我一直都沒發(fā)覺到這點。

    那傷令他脖子以下部位已成了黑色。

    沿著衣領(lǐng)往下，我見到一個暗紅色字跡像被烙鐵燙在他左肩皮膚上。

    依稀是個篆體的炎字。

    指甲蓋大小，卻像是能引發(fā)感染的真菌， 無聲無息中給身體造成大面積的破壞。

    而這形狀奇特又傷害性極強的傷， 必然就是燕歸樓里那尊高僧金身所為。所以很顯然，盡管狐貍狡猾地借用我的凡人身體作為抑制， 那具存放著佛骨的金身仍還是傷到了他。

    而這傷除此之外還會對狐貍產(chǎn)生出怎樣的影響？我沒敢繼續(xù)往下想。

    唯有小心將他摟在懷里， 一遍遍拍他臉，一遍遍搓揉他身體沒被侵蝕到的部分。

    試圖將他弄醒，然而沒有任何用處。

    幾分鐘之前他還淡定自若地撒葉做法，輕易避開了陸晚庭的視線。

    幾分鐘后他就像一座千瘡百孔的建筑，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