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么……”見家丁面色有些犯難，铘終于直立起身子，走近我身旁低頭朝我看了眼：

    “常年行走江湖，略懂些方外之術(shù)，所以蒙二莊主相邀，前來一看究竟。”

    “那么齊先生可有從這塊石頭上看出些什么來嗎？”

    “看出它并非是塊石頭?！?/br>
    “不是石頭？”

    見我面露疑惑，一旁家丁忙將那塊散發(fā)著異臭的黑石頭往我面前挪了挪，然后伸手拍拍上面泥漿似的紋理，對我道：“齊先生說，這是塊起碼有五百年歲齡的rou靈芝?！?/br>
    “……rou靈芝？”

    “原先我也覺得奇怪，心想rou靈芝怎么會跟石頭似的又硬又沉，但后來不知齊先生用了什么手段，在它上面拿竹簽劃了幾道印子，如今您瞧……”說完，信手捏起塊小石子朝著‘黑石頭’上一拍，就見它噗地聲朝里凹下一塊去，露出里面粉嘟嘟一團好似rou一樣的東西，由此散發(fā)出更為濃烈一股腥臭。

    見我不由自主朝后退避，铘淡淡一笑，不動聲色將那塊東西往邊上踢了踢：“瞧，是不是有趣得緊？rou靈芝本是味藥材，然而這一株長于頑石中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天長日久，不僅與石同化，甚至成了精，可自如變幻其形。”

    “所以北屋起的那股妖風(fēng)就是這東西所為么？”

    “不是?！焙芨纱嗟匾豢诜駴Q，我從他眼里看到一絲暗紫色的光悄然掠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望著地上那塊‘黑石頭’，表情看起來有些意味深長：“rou靈芝雖然成精，但不過幾百年的道行，按說無法不對北屋的風(fēng)水格局有所忌諱，更是無法使出那樣的妖術(shù)。因此，那招來妖風(fēng)吹碎一屋貢瓷的，必定令有其人，亦或者，是道行凌駕于這rou靈芝之上，所以可隨意cao控得了它的人?！?/br>
    “那么……關(guān)于那個人，齊先生心里可有端倪么？”

    “那人做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以尚且無法追查，不過，正如我同二莊主說的那樣，雖然毀了一屋的貢瓷，但那作祟者卻也未必就能安然從這莊中全身而退。”

    “為什么？”

    見我稍待片刻就忍不住追問，铘的目光從‘黑石頭’上收回，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因為自昨日哨子礦出事后，我曾在這莊子里布置過一些東西，以確保莊主的安全?！?/br>
    “布置了什么？”

    問完，見他久久沒有作答，我感到有些不安。卻也不能強迫他開口，只能在他依舊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裝作好奇地低頭對那塊‘黑石頭’又打量了一陣，直至確定他不會再繼續(xù)說些什么，便悻悻然轉(zhuǎn)身，在眾人安靜目光中兀自離開。

    也不知能往哪里去，見院門敞開著，就決定到外面去走走。

    這是我來到素和家后第二次踏出這道院門。

    外面的一切對我來說依舊是陌生的，雖然原本為了逃離這里，我曾在假山上對這個地方的環(huán)境摸索了一遍又一遍，但涉身其中，感覺則是大為不同。又因腦子里一直不停地在琢磨一些事，于是走著走著，當(dāng)回過神時，我發(fā)覺周遭環(huán)境已讓我完全摸不著方向。

    前也是墻后也是墻，層層院落層層房。或許地方實在太大，所以即便莊子里奴仆成群，分攤下來也就少見蹤影，更何況為了昨晚發(fā)生的事，素和甄撥了大量人手分派在素和寅和我的住處。今天一大早，又為了哨子礦的事帶了不少人前往礦場，似乎是打算親自去平息那兒由吳莊起頭的鬧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其實我覺得，以素和家在這地方的名望和素和甄的手藝，何必非要特意去守著那座聲名狼藉的瓷土礦。如此執(zhí)著，只是為了一點上成的礦料而已，值不值得？

    不過由此想想以后將要發(fā)生的事，倒也不覺得特別費解了。

    一個對瓷器的制造如此挑剔又執(zhí)著的人，為了瓷器的制造和在這一行當(dāng)眾翹楚的名頭，無論有心或是無意，做出什么樣的行為來都是有可能的。但不知這樣一來對他兄長意味著什么。

    不過，無論怎樣，只希望我能從中盡快抽身出去才好。

    想到這里，聽見身后由遠至今而來一陣腳步聲，我驀地站定腳步。

    直至那腳步聲不緊不慢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停住，我才猛一回頭，對著那出現(xiàn)得并不令人意外的身影，直截了當(dāng)問了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對么，齊先生？”

    “為什么這么問？”面對我的突兀，铘不動聲色，仿佛他同我在這地方再度碰面，只是一個湊巧的偶遇。

    “否則你怎么會在這里當(dāng)什么貼身護衛(wèi)，又為什么見到剛才有丫鬟要跟我一起出來的時候，用你的方式阻止了她們？？”

    “呵……”他笑笑。

    我不知道這簡單又叵測的舉動，究竟意味著是在否認還是默認，于是豁出去繼續(xù)再問：“所以，你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默不作聲看了我一陣，然后點點頭：“是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誰?！?/br>
    非常明確的回答，倒叫我一時呆了呆。

    隨即一陣怒氣油然而生，我用力朝他肩膀上槌了一拳：“那你為什么不早點說！為什么昨天要把我逼回新房，為什么藥助紂為虐地把我繼續(xù)困在這里？？”

    “助紂為虐？”他目光微閃，隨后微微一笑：“在我看來，你嫁給素和甄，總好過世世被那老妖糾纏。”

    “……什么？”

    “因此我會在這里，會甘愿屈居于此，同那些微不足道的人類日夜相隨。你道是為了什么，我的神主大人？”

    問罷，見我緊盯著他雙眼一味沉默，他再次朝我微微一笑：“便是為了確保不久后的將來，無人能在此地興風(fēng)作浪，擅自干涉你這一世維系于金身羅漢的命運。”

    第410章 青花瓷下 二十六

    铘說完那句話后，我足足看了他半分多鐘。

    沒能說出一句話來，畢竟在這地方孤立無援是一回事，而被唯一一個知情者放任、甚至有意地把我困在這里‘被迫’孤立無援，卻又是另一回事。

    簡直可怕到無以復(fù)加的一件事。

    因此氣極反笑，然后我問他：“所以，你很清楚我嫁給素和甄后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對么？”

    “對?！彼鸬靡琅f干脆。

    “也所以你明知道我會死，仍認為相比讓我活著離開這里，那樣的結(jié)局對我反而會更好？”

    這次他沒有立即回答。

    或許看出了我話音里蓄勢待發(fā)的暴躁，他兀自對著我漲紅的臉看了片刻，然后淡淡道：“有句話叫置死地而后生?！?/br>
    “抱歉，我聽不明白?！?/br>
    “死只一瞬。一旦你重入輪回，便可獲的新生，到了那時，我必將窮盡一切立即尋找到你，立即帶你遠離這一切紅塵是非?！?/br>
    “為……什么？？”

    “遙記從前你渡我，如今便由我渡你，待到陪你渡盡一切劫數(shù)，我自帶你重上九天。到了那時，你自然會明白這是為了什么?！?/br>
    “你瘋了么铘？！”聽他說到這里，我已沒法再繼續(xù)克制下去：“什么叫做一輩子？一輩子就是人的命從出生到死只有這么一次。重入輪回？太可笑了，再投胎的我哪里還會是現(xiàn)在的我？再投胎哪兒又還能有我現(xiàn)在的記憶？？這么些年遇到那么多妖和鬼，多多少少總也知道，黃泉路上走一遭，前程往事皆忘掉，那樣的新生，對我來說有任何意思嗎？！再者說，你憑什么要來干涉我的人生？我又為什么要跟你一起遠離紅塵？我是俗人！不是他媽的尼姑！”

    話剛說完，見他突然目光一沉霍地將手伸向我，我本能地朝后一退。

    于是他原本伸向我臉的手急轉(zhuǎn)而下，一把抓住我衣領(lǐng)，將怒不可遏又同時極小心提防著他的我，輕而易舉重新拽回到了他的面前：“這些年來，我看著你為那老妖神魂顛倒，看著你為那老妖舍棄一切，看著你為他走投無路，看著你為他自絕生路。你既甘愿為他舍棄不滅金身，偏就不愿同我一起遠離紅塵么？”

    “哈！遠離紅塵？明知我會死仍還為了你的目的而把我往死路里推上一把，你這叫蓄意謀殺！”

    “你傻么？”

    “我傻？我只是不想死！我要活命！有限的歲數(shù)里我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活！去你的遠離紅塵！去你的置死地而后生！我是我！不是你們?nèi)魏稳耸掷镆幻峨S意擺布的棋子！”

    一口氣把肚子里那股怨氣一泄而盡，我看到铘眼里閃過微微一絲遲疑。

    所以當(dāng)機立斷甩開他的手，我匆匆往后退去。

    然而退兩步，他進三步，退三步，他逼四步。

    直到身后墻壁對著我冷冷一撞，我意識到，自己已毫無招架地被他困入一道由他兩手所搭筑的逼仄空間內(nèi)。于是立即抬頭，匆匆想要設(shè)法突圍，但面前那副高大身軀突然欺壓過來，按住我肩膀?qū)⑽页瘔ι弦煌?，瞬間摁滅了我一切逃跑的可能。

    然后湊近我的臉，他朝我冷冷一笑：“說你傻，因為從頭至尾你都沒有用你的腦子好好想過，我既然會待在這個地方，守著你，又怎會讓你死在素和甄的手里?！?/br>
    “那你說什么重入輪回？？”

    “人命短暫，終有一死，而到了那一天，是否無論怎樣都必須重入輪回？”

    我一愣。隨即沉默下來，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終究得有一死，所以他在這里困住我，并不是為了由我死于素和甄之手，只是單純的要我嫁給素和甄，并且為此他可以改變燕玄如意早死的命運。

    但他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而。他所指的關(guān)于我維系于什么金身羅漢的命運，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這樣，死在哪里不都是一樣的，為什么一定要讓我留在這個地方直到死？”

    “因為素和甄是唯一能讓你脫離那妖狐掌控的人?！?/br>
    脫離妖狐掌控？

    聞言狠狠一驚，因為很明顯，這意味著他是要生分我和狐貍。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遲鈍我也立刻反應(yīng)過來，铘終究還是跟狐貍對立的，并且是勢不兩立的那種對立。狐貍曾經(jīng)害死了他的主人梵天珠，所以為了不讓轉(zhuǎn)世的梵天珠再次受到狐貍的糾纏和傷害，铘必須要把我困在這里，然后借著素和甄的手，讓我跟狐貍徹底斷絕未來一切交集的可能。

    所以，他到底是處在當(dāng)下歷史進程中的铘，還是看出了未來素和甄的計劃，于是趁著我被素和甄推到這個時代，也一并從未來穿越到這個時代的铘？

    想到這里，我對著面前這個不動聲色注視著我的男人，慢慢搖了搖頭：“放我離開，我不要脫離他的掌控?！?/br>
    “若不愿脫離，為什么要將所有的記憶封存?！彼琅f不動聲色。

    我再次搖了搖頭：“不要問我這種問題。無論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無論那些被前世的我所封存的記憶有多么不堪，如今在我記憶里的，只有那個陪伴我多年，看著我長大，已如血rou或者呼吸般牢牢扎根在我生命里的他。一旦扯離，跟肢解我的身體又有什么區(qū)別？”

    “那么我呢?！?/br>
    “……什么？”

    “他是那個陪伴你多年，看著你長大，已如你生命中血rou和呼吸般存在的人。那么從東漢年一直追隨你至今的我，又算是什么？”

    我一怔。

    無論他問我什么，都沒有這樣一個問題叫我感到欲說還休。

    是的，鎖麒麟從東漢年間出現(xiàn)，所以铘從那個時候就已同梵天珠在一起，并且從此之后，無論歲月更迭，無論梵天珠輪回過多少次，他始終等著她，始終守著她，始終伴隨著她。

    彈指一剎兩千年。

    所以，他對梵天珠來說又到底意味著什么？

    只是這個問題我無法替她回答。

    當(dāng)這一點心思不經(jīng)意間從我眼底流露出來時，我發(fā)覺铘的眼神有些空洞。

    這讓我不由肩膀微微一抖，因為當(dāng)铘的神智脫離他的控制時，即便再為短暫，也是極其可怕的。

    那是一頭不受任何約束的麒麟。

    所以當(dāng)即用力往邊上一撞，我試圖撞開他那只因失神而從我肩膀上松開的左手。

    然而撞到剎那我立時后悔，因為即便松開，那手依舊如鋼鐵般堅硬，并由此令他一個警醒，隨即只用一根手指，就輕輕把我重新固定回原處。

    然后我再也無法動了，別說掙扎，就連臉的朝向也無法改變分毫。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高大的身軀再度朝我壓迫過來，迫近到幾乎已沒有任何空隙的地方，隨后頭一低，他用力吻住了我。

    笨拙的，凌亂的，碾壓式的吻，劇烈并帶著一股野蠻如殺戮的沖動。

    令我清晰感覺到嘴唇被劇烈摩擦后腫脹而出的劇痛，卻沒有任何辦法從這劇痛中掙扎出來，與此同時，突然腦子里也一陣劇痛。

    就像被一只手輕易砸穿了我的腦殼，再將一把尖銳無比的鋼針往我大腦深處直刺進去，然后電閃雷鳴，在一片刺眼又凌亂的光亮交疊在我眼前閃過后，我見到了一幅令我一度幾乎窒息的場景。

    我看到一間古樸簡單的房間里，‘我’和铘交疊躺在一張同樣古樸簡單的床上。

    铘赤身躶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