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331節(jié)
“什么意思?”淡淡重復著我的話,她再度回頭掃了我一眼:“曾經(jīng)一只睥睨天下傲視蒼生的狐妖,現(xiàn)如今變成一只整天守著個女人,圍在灶臺前轉(zhuǎn)得歡樂的寵物,九尾之力在一點一點耗費殆盡,而他們倆當年共同的敵對者力量卻即將完全復蘇,且同時還出現(xiàn)了更為叵測又令人忌憚的另一股勢力。因此,還需要我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么?林寶珠,再過不久,你會親手把他推向一條死路?!?/br> 簡單又直接的一番話,聽得我心口猛地堵了堵,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女人看似在同我喋喋不休地悼念著自己的女兒,實則字字句句在設(shè)法戳著我的心。 說不出這到底是種怎樣難受的感覺,如果說剛才她那些直白的言論還能讓我壓制得住自己的情緒,那么這會兒,我險些一度讓自己心頭的怒火完全擺脫了自己的控制,因為她的話如同針尖般扎人,卻同時又讓人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臉被憋得通紅,我不得不抬起頭四下看著,以分散自己過于集中的怒氣。 而我長久的沉默讓稽荒瑤一把揉亮手里的光團,將它徑直照到我的臉上,然后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問:“怎么了,在想什么?!?/br> “沒什么?!本徚司徍粑笪一卮?。 “因為聽懂了我的意思,所以反而說不出話來了,是么?!?/br> 我笑笑,沒吭聲。 她于是也笑了笑,伸手輕輕撫在尸床的扶手上,令它金屬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吱吱嘎嘎一陣呻吟:“所以我一直都弄不懂,碧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幾百年前為了你,他不惜毀了他跟剎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幾百年后又是為了你,他把自己弄到這么一個疲于奔命,并且不得不屢次同殷先生做交易的地步。說起來,也真是有些奇怪不是么,那個時候有誰能看得出來,他會為了你變成現(xiàn)在這種樣子?!?/br> “夫人說這話是什么意思?!?/br> “我的意思是,縱然你跟碧落一起生活了這么些年,你到底對他有多少了解?” “夫人應該是在好幾百年前就認識他了,那么夫人對他的了解又到底有多少?” 我的反問令稽荒瑤目光輕輕閃了閃,隨后喉嚨里發(fā)出咕噥般一聲輕笑,她瞥了我一眼道:“眾所周知,梵天珠當年之于碧落,只是他手里一件玩物而已。他耍弄她,他占有她,他能令她不惜一切代價為他做出任何事……這也就是為什么,后來梵天珠要親手封存掉自己記憶的緣故,她寧愿讓自己的魂魄徹底從這世上消失,也不愿意讓自己在輪回中重新記起那段過往,說起來,若換做我我是她,只怕早將碧落親手殺死,而不是選擇自毀。你懂么,林寶珠?自毀。你有沒有問過碧落你當年到底是怎么個死法?” “……我為什么要問他?” “那要不要我這會兒提醒你一下?” “不需要。我覺得,夫人您怕是把梵天珠和林寶珠搞混了,我只是林寶珠,所以你不用提醒我關(guān)于梵天珠的記憶。” “呵,為什么我猜到你必然會這么說?” 我沉默。 “我想是因為你在害怕?!?/br> “害怕?” “你一定不希望從我嘴里聽見我這樣告訴你——碧落他現(xiàn)在對你有多好、有多照顧,那會兒你死得就有多慘、就有多么冤。常言道,緣起緣滅,一切皆有定數(shù),因果報應,眾生難逃法眼。這話,應在他的身上倒是一點也沒錯,否則怎么解釋呢,解釋一頭自私的,除了不停擴張的力量外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過的狐妖,到頭來為了一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女人,竟會變成這種樣子……但凡曾經(jīng)在他身邊待過的人,能有誰能想到他會有這么一天。所以,話又說回來了,林寶珠,你好好想想看,如果這世上從沒有過你這個人,他現(xiàn)在卻又到底會是什么樣一番光景……”說到這兒,見我再度陷入沉默,她淡淡一笑,踩著她那雙細細的高跟鞋慢慢踱到我面前,瞇起雙眼看著我道:“必然,連這世界都會是不一樣的。” “是么。那么我想,您未免是太高估妖怪的力量了。” “哦?” “難道您認為沒有幾百年前發(fā)生的事,沒有出現(xiàn)過梵天珠,現(xiàn)在這世界就會是妖怪的世界了么?!?/br> “你認為呢?” “我只知道凡事盛極必衰。否則,當年血族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畢竟你們的王在還沒建造無霜城前,被佛祖鎮(zhèn)壓在什么龍脈下面這種事,那可不是梵天珠干的,更與我無關(guān)。” “呵……你醒了是么,林寶珠?” “什么?”原本正一心一意應對著稽荒瑤,一句接著一句正說得剛剛找到點感覺,卻冷不防聽她突然轉(zhuǎn)口對我問出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由叫我立時一怔:“什么醒了?” “跟你一起到現(xiàn)在,唯有這一刻同你的交談,感覺你是醒著的,而不是渾渾噩噩一副樣子,這倒真叫人覺得有點意思?!?/br> 她說這番話時眼里閃爍的神情有些奇怪。 說不上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但讓我被她剛才那番話給激得有些發(fā)熱的腦子一瞬間冷卻了下來,所以沒再貿(mào)然說些什么,我盯著她那雙在光線里顯得格外晶亮的眼睛看了片刻,斟酌著答了句:“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太累了。” “累了?”她點點頭:“殷說,你們來這里前剛同赤獳那東西直面遭遇了一回,想必,的確是夠累的?!?/br> “所以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了?!?/br> “也好,去吧?!?/br> 得到她這個回答,我如釋重負地輕吸了一口氣。 原以為她是還打算再對我說些什么的,但既然現(xiàn)在輕易同意我離開,自然是再好不過,畢竟再這樣說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被她逼得口不擇言。當即對她點了點頭,正欲離開,但一眼看到她邊上那張尸床,不禁猶豫了一下。 “這張床,我?guī)湍阉苹仂`堂去吧?!彪S后我問她。 “不用了,”她瞥了我一眼,顯然對我這番好意并不領(lǐng)情,“你看,明天之后她就灰飛煙滅了,這會兒我只想再跟她單獨多待上那么一會兒。如你想要幫忙,那么等到了樓上后,麻煩你把我的助理叫下來?!?/br> “好。那我先走了?!?/br> 她點了點頭后沒再繼續(xù)說些什么,只依舊在路中間站著,直到我對著她直視了很久,才慢慢退到一邊給我讓出一條道,隨后繼續(xù)用她那雙灰藍色眼睛看著我,似乎我臉上藏著什么讓她相當感興趣,卻又不打算說破的東西。 所以匆匆的道別之后,我?guī)缀跏翘右粯优艹隽松砗竽瞧岷诩澎o的空間。 唯恐她改變主意再對我說出些什么我根本不想聽的東西,亦或者,又看到些什么奇怪的東西,在那個寂靜的空間里悄然出現(xiàn),纏在我這唯一能看到它的人的身后,讓我充滿恐懼卻又沒法告訴任何一個人。 但事實上,就在剛剛同她道別前的那一刻,我確實是已經(jīng)見到了,并且差一點漏嘴對她說破。 我原打算想告訴她,就在她剛才全神貫注盯著我看的時候,她身后那張尸床上的艾麗絲突然將頭朝后輕輕一扭,轉(zhuǎn)到了她的方向,像是隔著裹尸布朝她看了一眼。 很短很短的一眼,短得叫我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真的看到了,還是僅僅一種錯覺。 所以最終我沒有將這件事說出口,只低著頭一路匆匆離開地下室,到了一樓,然后在那個地方空無一人的大廳里拔腿飛奔起來。 為什么要飛奔? 因為心里在發(fā)慌。 不知道為什么,在剛剛我跑出地下室的那一瞬,背后突然傳來一種極為詭異的感覺。 我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我。 就在離我身后不遠的地方,它牢牢地跟著,雖然幾次回頭我都沒看到任何異樣的東西,但那種冰冷而如影隨形的感覺,絕對是清晰無比。 這叫我一度幾乎有點慌不擇路。 但無論我怎么跑,跑得有多快,卻總也沒辦法甩掉那種感覺。它像手指一樣狠狠卻又無聲無息地撓動著我后背上每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直把我心跳逼得快要沖到自己的喉嚨,以至于一時間空曠的大廳里充斥著我腳步噼里啪啦的聲響,同樓外無比密集的冰雹聲混在一起,雷鳴似的嘈雜。 可惜的是,盡管嘈雜聲如此巨大,卻跟我的奔跑速度一樣,完全抹不去我背后尾隨而來那股的陰冷感。所以盡管跑得快要斷氣了,我始終不敢放慢腳步,直到通往二樓的樓梯猛一下在我正前方那片黑暗里出現(xiàn),這種極為詭異的感覺才倏地一下頓住,隨后憑空消失。 但并不意味著這一切就此結(jié)束了。 就在我剛想放慢腳步讓自己緩口氣時,突然一陣細細的腳步聲迎面?zhèn)髁诉^來,由遠至近,極為突兀地沖破冰雹的嘈雜插入到我腳步聲中,讓我才剛剛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再度一下子繃緊。 來的會是什么人?! 想著,立即抬頭朝前使勁看了眼,但除了若隱若現(xiàn)在黑暗里那道樓梯,我實在什么也看不出來。所以貿(mào)然往前沖絕對是不可以的了,卻又不敢就這么停下,于是只能先放緩腳步讓自己踩出的腳步聲安靜下來,然后像只貓一樣,一邊側(cè)耳仔細聽著迎面過來那道腳步聲,一邊輕輕繼續(xù)朝前挪。 但挪著挪著,我仍是慢慢停了下來。 因為就在離我至多十步以內(nèi)距離的地方,那道腳步聲戛然而止了,緊跟著,位于正前方那片閃著微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行由遠至近腳印。 帶著樓外所沾染的雪和泥,它們極為清晰地印在那兒,但腳印上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鬼。 似乎它們是憑空出現(xiàn)的,但第六感強烈告訴我,它們的主人這會兒就站在那兒,帶著他無形的身體靜靜看著我,隨時都會朝我再次靠近過來。 這種感覺比剛才在地下室時被人追蹤的那種感覺更為明顯和清晰,所以當一只手兀然間搭到我肩膀上時,我驚得魂都差點從腦殼里直沖出去。當即尖叫了聲朝那只手過來方向猛推了一把,直把他撞得一聲悶哼:“你見鬼了?小白??” 話音響起的霎那,那些腳印一下子就不見了。 而我差點哭出來。 狐貍的聲音,此刻恐怕世上沒有任何聲音能比之更為動聽。所以盡管在聽了稽荒瑤的那些話后心里或多或少落下了一層灰塵般的陰影,我仍是在辨別出他聲音的一瞬間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然后狠狠地抱住他,抓著他的衣領(lǐng)一字一句對他道:“我們回去吧!狐貍!我想回去了!” 但沒等狐貍回答,突然我剛才過來的方向啊的聲傳來極其尖銳一聲慘叫。 聞聲狐貍原本還嬉笑著的一張臉轉(zhuǎn)眼就凝固了,一把拉住我迅速朝那方向跑去,因為盡管聲音離得那么遠,仍讓人一聽就能清楚分辨出來,發(fā)出這可怕聲音的人,是稽荒瑤。 第366章 血食者十五 稽荒瑤是當年侍奉血族之王的長老之一。 永樂年無霜城之戰(zhàn)的時候她沒有在場,所以后來能在血族之王被那時的碧落封印的最終一刻,親眼目睹血食者這東西如同瘟疫般突然在整個頹廢的無霜城中出現(xiàn),繼而把那座城最后一點生氣吸收殆盡,逼得無霜城終于徹底淪為一座死城。 而從那場災難中逃生出來的經(jīng)歷,幾乎耗損了她全部的力量,以致之后的數(shù)百年,她不得不為了尋找能夠讓她延續(xù)生命的巢xue而四處奔波,直至后來在英格蘭遇到了她的丈夫愛德華公爵。這個地位顯赫的皇室成員不僅以蘭登堡中一間特別的密室收容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同時也跟他一起孕育了他們倆之間那個有點特別的女兒,艾麗絲。 那大約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并由此,愛德華得到了比常人多兩百年的壽命。但幾乎沒人知曉這一點,因為凡是跟公爵一家走得過近的人每隔一段時間會被清除一段記憶,而那時候正深受詛咒困擾、直至稽荒瑤的到來才得以擺脫的白金漢宮里的那些人,更是不會向世人透露這一離奇的、會引起軒然大波的皇家密聞。 于是,在恢復了健康和力量后,稽荒瑤聯(lián)合自己家族以及英國愛德華的家族兩股力量,漸漸融合成一股新的勢力。這勢力讓她再度恢復了自己原本在血族中的地位,并逐漸穩(wěn)定了血族中因反叛者的分裂而產(chǎn)生的動蕩。 之后的一百多年,她成了平衡血族勢力,以及令血族和其他族類中立化的一支穩(wěn)定劑。 但隨著艾麗絲年齡的增長,這個她唯一的女兒,卻逐漸成為她的一個難以忽視,亦難以解決的大麻煩。 跟她血族的母親和生在詛咒家庭的父親不同,艾麗絲小姐的外表看上去也是不正常的。 碩大的頭顱,細細的如同觸角般的手,以及對血液和殺戮的極其難以克制的欲望,讓她表面順從,骨子里卻越來越放縱,并無法控制住自己力量在體內(nèi)的不停擴張和馳騁。 這一點極其容易暴露她的身份,甚至引起稽荒瑤避開已久的血族中那些反叛者的注意。 那些人對于艾麗絲來說是致命的。同樣都經(jīng)歷過當年的無霜城之戰(zhàn),同樣在那場戰(zhàn)爭和后來血食者引起的災難中存活下來,他們遠比一般血族中人強大得多,并且一旦清楚了艾麗絲的真正身份后,也會比其他同類更加無法容忍艾麗絲的存在。 因為艾麗絲擁有血食者的基因。 當然,所謂擁有血食者基因,并不是指她擁有血食者的血緣關(guān)系。 而是因為稽荒瑤在逃出當年那場幾乎滅族的災難時,迫于無奈,曾為了生存而食用了血食者的血。由此,在懷孕后,那些血被帶進了胎兒的體內(nèi),所以令艾麗絲小姐在母體中時就受到了感染,令她產(chǎn)生出一種既不同于血族,也不同于血食者的異化。 異化讓艾麗絲變成了一個非常扭曲的怪物。 強大、嗜血、不懂一點節(jié)制地擴張和使用自己的力量。 這力量一度差點讓她葬身在控制在血族反叛著手中的那只赤獳口中,在被稽荒瑤救下后,為了防止以后類似的事情再度發(fā)生,同時也因著一股又怕又恨的不安,稽荒瑤只能求助力量強大,但被血族中人恨之入骨的妖狐碧落。 她以不再追究過往,并盡力維持血族的中立這一承諾,換取碧落在今后用他的力量克制住艾麗絲,將她禁錮在一個可以控制的范圍之內(nèi),并秘密保護她在懂得保護自己之前,不受到血族的追蹤和傷害。 現(xiàn)在,這個一生充滿了傳奇和曲折的女人就靜靜躺在靈堂內(nèi)那張本屬于她女兒的尸床上,嘴因活著時最后那聲慘叫而大張著,露出口中不知被誰釘進去的十八根銀制長釘。 釘子穿透后腦勺,將她頭顱緊緊固定在了床板上,爬滿皺紋的臉皮則被整個兒掀了下來,平展在她胸口,同樣被用十八根釘子釘著,并且上面若隱若現(xiàn)印著一些針尖大小的字。這情形讓我一邊聽著狐貍對稽荒瑤過往生平的簡單述說,一邊忍不住肩膀微微發(fā)抖。隨后在他停下話音低頭翻看著稽荒瑤那張臉皮時,遲疑了片刻,問他:“是不是leo干的?” “不是。”他搖了搖頭,一口否決?!皻⑺娜吮厝缓芰私馑牧α?,所以用在她身上的每一種殺戮的方法,都是直接讓她永不超生,以此斷絕她借助血族的力量復活這一可能性。leo絕不可能這么做,他現(xiàn)在是血食者的倀,倀會把人或者妖吸干,但不會用這種方式去讓他們永不超生。沒那必要?!?/br> “那……會不會是剛才那些追我的東西?” 這問題狐貍沒有直接回答。我知道他不會對于自己沒把握的事輕易發(fā)表結(jié)論,但看得出來,他對此頗有興趣,所以剛才四大家族集中此地一邊檢查著稽荒瑤尸體,一邊詢問著我之前發(fā)生了些什么狀況的時候,他對于我只跟他一個人提起的東西一字未說,直到他們因故離開后的現(xiàn)在。“那些腳印是么,還有那種追著你跑的感覺?” “是的?!?/br> “有這可能。” 短短四個字讓我深吸了口氣,手心悄悄出了點汗:“看樣子我剛才做了件很糟糕的事……狐貍……” “什么事?”他聞言停下手里動作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