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309節(jié)
卻沒想到今天我真的會見到這種東西,也親眼見到了它們吃食時那番被狐貍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可怕景象。 至于赤獳,則完全無從知曉那究竟是什么一種東西了,也完全沒有心思去想這問題,因為在我站定腳步后,在我的神智不再受到石壁上那道人影的牽引后,我全部的注意力立刻被前方束縛在铘身上的那團(tuán)東西給奪了去。 那團(tuán)之前被铘從我腳下咬走的灰色東西。 它從前方的巖壁處一直延伸到我的腳下,很長,淺淺淡淡,飄飄渺渺,好像一道隨風(fēng)游走的薄霧。如果不是纏在铘的身上纏得他無法動彈,乃至被石壁上伸出的那只妖手給貫穿,也許我會覺得它很美。 但現(xiàn)在它只令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威脅。 它像撫摸情人那樣溫柔地?fù)崦侵淮┩噶祟纛^顱的手,當(dāng)那只手因此漸漸變得透明,并消散于空氣中后,它松開了對铘的禁錮,身子輕輕一轉(zhuǎn)繞到了他的背脊上。 然后由模糊到清晰,我發(fā)覺它原來是個女人。 一個身體異常柔軟美麗的女人,柔軟得不忍碰觸的線條勾勒著她身體輕盈完美的弧度,像個墮入黑暗的精靈似的,披散著一頭流水般長發(fā)赤身裸體坐在铘的背上,微微扭動著腰,慢慢用她細(xì)長的手指他漆黑堅硬的鱗甲上一寸寸拂過。 隨后仰起頭,從胸腔里發(fā)出一陣似笑非笑的聲音:“為什么言而無信,王爺?你答應(yīng)過會將碧落親手交給我,稍一轉(zhuǎn)眼,卻險些被你將他放走了,咯咯……” 她笑聲很奇怪,像一條娃娃魚。 或許正因為這樣,載靜笑了笑,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再次微一用力,迫使我退到了他的身后:“花娘子此言差矣,碧落已被佛血毀了全身修為,即便我真放他走,娘子想再將他追回來,也不過是費點吹灰之力而已?!?/br> “倒也是,咯咯……”再笑,她灰蒙蒙剪影似的臉上漸漸凸顯出了她的五官。細(xì)長的眉毛,細(xì)小的眼睛,細(xì)長的嘴唇……乍一看有些像蛇,因此同她曼妙的身體相比,她的臉幾乎是有些丑陋的?!暗珵槭裁床粴⒘诉@個女人,”忽然目光一轉(zhuǎn),她將她那雙幾乎望不見瞳孔的眼睛瞥向了我:“一副空殼子而已,難道王爺還不舍得么?!?/br> “一副空殼子而已,難道娘子還不肯放過么?” “咯咯……咯咯咯……”載靜的話不知為什么讓她大笑起來。 笑聲刺耳,笑得整個人幾乎完全伏在了铘的身上。“我的铘……”然后她將她胸前圓潤的弧度貼到了铘脖頸處豐厚的銀鬃上,低頭輕輕摩挲著那些鬃毛,細(xì)軟的手緊貼著他脖頸上的鱗片撫摸起來。 撫摸得身子微微顫抖,所以連帶話音也微微有些發(fā)抖:“我的铘……她把我的铘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的铘!多少年來我連他的頭發(fā)都不敢碰觸一下,她竟然用天雷對他挫骨揚灰……挫骨揚灰……咯咯……”說到這兒,她又輕輕笑了聲,然后似乎感覺到了我緊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她眉心微微一蹙,從他背上把頭垂了下來。 本以為是低頭看向我,誰知那頭越垂越低,脖子也因此越伸越長。 長到漸漸讓我發(fā)覺有點可怖起來,這時她將頭猛地一抬,就聽喀拉拉一陣響,那根脖子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骨頭似的變得又細(xì)又軟,倏地將她那張臉帶到了離她至少十來米遠(yuǎn)的我的面前,隨后沖著我咧嘴一笑,一字一句道:“主人說要留著你,但花鈴說你死定了,因為花鈴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一直都在想著的一件事,就是遲早有一天,用她的牙齒一寸一寸將你撕得體無完膚?!?/br> 最后一個字剛一出口,她嘴巴一張驀地朝我臉上咬了過來。 說也怪,原本看起來那么細(xì)細(xì)薄薄的兩瓣嘴唇,當(dāng)她用力張開后,我發(fā)覺自己的眼睛除了她那張嘴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嘴里細(xì)細(xì)密密全是牙齒,似乎除了牙齒外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牙齦,沒有牙床,沒有舌頭。那些牙齒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嘶嘶的輕響,好像有生命似的,在沖到我面前的一剎那,以一種rou眼可辨的速度在她嘴里變幻出四道扭曲莫辨的符號。 多么詭異的一副景象。 沒有親眼見過,只怕永遠(yuǎn)無法體會到我當(dāng)下的驚駭,但更叫我感到驚駭?shù)氖?,在一眼看到這副景象朝我撲面而來的瞬間,我感到它讓我有點眼熟。 我怎么會對這種情形感到眼熟?? 閃念間,眼前驟然一片漆黑,我意識到自己已被她咬進(jìn)了她那張碩大無朋的嘴里。 但我沒有感覺到牙齒刮在我皮膚上的疼痛,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在我眼前變黑的同時鋪天蓋地朝我壓了下來。緊跟著有什么東西開始撕扯起我的頭發(fā),一下緊跟著一下,牽動我頭皮也跟著朝前被扯了過去,絲毫不給我任何掙脫的余地。 這種力量按理說應(yīng)該讓我很痛。 但我依舊感覺不到有任何痛感。 所以掙扎的力度自然也就爆發(fā)不出來,只下意識想朝后退,可就在這時手腕卻突然再次尖銳地疼痛起來,我感到那些碎骨在我手腕上蛇一樣地扭動,企圖在四周的一片混沌中劃出一個方向。 方向是要通往哪里? 不知道。 只知道在一陣極為劇烈的收緊之后,它們又突然全部靜止了,唯有我的血滴滴答答從手腕上流了下來,敲打出這詭異地方唯一的一丁點聲音。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忽然從前方傳了過來。 好像念經(jīng)一樣的聲音,低沉喑啞,時急時緩。 我立即循著聲音過來的方向抬起頭,仔細(xì)透過黑暗朝前緊盯著,辨認(rèn)著。那樣大約幾秒鐘過后,我看到離我大約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有四個身穿紅色僧衣的和尚圍坐在那里,轉(zhuǎn)動著手里的五色珠,喃喃地念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經(jīng)文。 于是我立即朝他們走了過去。 全然忘了我頭頂上那股拉扯著我頭發(fā)的力量,也忘了去細(xì)想,為什么花娘子的嘴里會那么大,那么深,而且咽喉深處還坐著四個活生生的和尚…… 當(dāng)時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卻等于什么都沒想,只立刻朝他們靠近過去,但就在距離近得幾乎快能看清他們臉的時候,突然頭頂上被人猛抽了一巴掌,抽得我情不自禁朝后一個趔趄,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然后感到臉被一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摩擦出一陣柔軟的溫?zé)?,而眼前那片濃重的黑暗立時不見了,忙抬起頭想看看周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狀況,不料一陣火辣辣的劇痛突然襲了過來,臉和頭皮乃至全身,痛得我差點沒忍住叫出聲。 但還是很快忍住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剛才從我臉上輕輕掃過的那一團(tuán)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是狐貍那些原本消失不見了的八條尾巴。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面前,并在我迷失在花鈴嘴中那些詭異景象內(nèi)的時候,朝我頭頂上猛抽了一記,適時把我從花鈴的嘴里拽了出來。 就在我張開嘴朝他呆看著的時候,他微一側(cè)身一把扣住了那張正試圖再次朝我頭頂咬來的嘴,冷冷一推,推得花鈴嘶地聲尖叫迅速收回了她脖子。 直至她將她那張臉慢慢縮回了原處,他便再次甩了甩身后那八根尾巴,隨后嫣然一笑,對著這個灰蒙蒙的女人道:“法門須菩提。有意思,本是佛道中人,卻結(jié)了修羅緣。呵,花娘子,多年不見,即便是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至于要用到這么狠毒的東西,去困住一個早已失去了所有功力的轉(zhuǎn)世人吧?!?/br> “為什么……”花鈴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 一雙細(xì)細(xì)的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我身旁看著,看著我身旁不遠(yuǎn)處靜躺在地上的那具狐貍的本體,看著狐貍本體邊一道人影慢慢站了起來,慢慢將他那只布滿了鱗甲的手從狐貍的本體內(nèi)抽了出來。 狐貍本體上那些金色的字跡由此消失不見。 見狀,花鈴原本灰蒙蒙一張臉霎時變得蒼白。 眼珠在那細(xì)小的眼眶里轉(zhuǎn)個不停,過了片刻,嘴里不知輕輕咕噥了句什么,她斜眼望向我身前的載靜,整張臉因她全身劇烈的顫抖慢慢扭曲了起來:“你沒有用河圖洛書困住他。王爺……你為什么沒有用河圖洛書困住他?” 她口中的“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被巖壁上那只詭異的手穿透了顱骨的铘。 驀然見到他的瞬間,我的驚詫程度絕不亞于花鈴,因為铘明明就在我正前方,在那堵巖壁下一動不動地站著,被這個名叫花鈴的女人騎在身下。但一旁以人形樣子站在狐貍的本體邊,對花鈴的話音置若罔聞,冷冷用他那雙暗紫色眼睛注視著石壁上那道巨大身影的人,也的的確確是铘沒錯。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及細(xì)想,前方突然嘩啦啦一陣脆響,那頭被穿透了顱骨的‘麒麟’驀地抖動了下身體,讓人有那么瞬間以為它醒了過來。 可就在我急轉(zhuǎn)視線朝它看去的時候,它身體竟一下子碎了。 脆弱得簡直像是塊玻璃似的,在一道清晰可見的裂縫從它犄角邊緣的顱骨處四散開來,將它身體清晰分割出數(shù)道痕跡后,令它如閃電般分崩瓦解。 緊跟著一團(tuán)青紫色火焰從那些碎塊里直沖而出,轟的下當(dāng)空爆裂開來,徹底將那身體炸得粉碎! 也在同時把原本坐在麒麟背上的花鈴燒得直飛了起來。 “咯……咯咯咯咯……”空中響起一連串她奇特的笑聲。 瘋狂凄厲,聽得我全身一陣發(fā)冷。 緊跟著她的頭顱從那團(tuán)灼灼燃燒的火焰里鉆了出來,帶著笑到扭曲的一張表情,朝我身旁的铘發(fā)出一聲尖叫:“铘!我的铘!為了當(dāng)年那個用天雷把你挫骨揚灰之人,竟不惜以自己的血制成侍影獸么?!” “蟠龍九鼎遭毀,其后必有強(qiáng)力作祟,看來,這老狐的預(yù)感倒確實敏銳?!?/br> 沉默至此,铘終于開口,并將他停留在狐貍本體內(nèi)那只手輕輕一提,徹底從中抽離了出來:“但我沒料到你也在其間,花娘子。更沒料到你會以我的血去飼你家主子,逼得我不得不違了自個兒的心,親自出手去解了這老妖身上的佛??!” 話音剛落,狐貍本體上發(fā)出颯的聲輕響,在一團(tuán)驟然而起的赤色光芒中化為灰燼。 這同時狐貍身后多出了一條尾巴。 一條尾尖纏著銀絲,因而在通體純白的光華下顯得格外妖嬈的尾巴。 它甩著長長軌跡帶出彎月般一道弧度的時候,石壁前那個咯咯大笑著的女人就再沒發(fā)出一點聲音。一陣沉默過后,她沙啞的喉嚨里慢慢擠出四個字:“九尾天狐……” 最后一個字剛出口,突然身子猛地一抖,她在火焰中急速扭曲了起來。 隨后就像只木偶似的,整個身體一個倒轉(zhuǎn),從火焰中直飛而起,飛撞到那個屹立在巖壁上的‘人影’面前,被無數(shù)條從巖壁中探出的手咄咄一陣,紛亂穿透了她的身體。 就好像之前穿透那只‘麒麟’頭顱時的樣子。 那瞬間她掙扎著抓住巖石回過頭,手一伸驚恐萬分朝铘發(fā)出一聲哀叫:“铘!救我!” 叫聲出口即止,因為她整個身體再次扭曲起來,像只被鹽撒到的蛞蝓,急速蜷曲,急速消瘦,急速在一片嘶嘶聲里變得越發(fā)單薄…… 見狀我明顯感覺到一旁铘的身子朝前傾了傾。 似乎想要朝那方向過去,但微一停頓,便沒再有任何動作,只靜靜看著她,看著她目光由哀求到憤怒,再由憤怒轉(zhuǎn)為絕望,隨后手指猛戳向他,她朝他大笑起來:“我這一生只背叛你一次,你便任由我丟去性命,卻任憑那個將你挫骨揚灰之人千百年驅(qū)使你,視你為坐騎!铘!你活該當(dāng)一頭坐騎!活該!咯咯……咯咯咯咯……” 一邊笑,一邊用她細(xì)長的手指一下撕裂了她行將消失的喉嚨,以此切斷了頭顱跟她消失中身體那最后一點維系。 這當(dāng)口突然一道晶瑩剔透的東西從狐貍手中彈指而出。 不偏不倚,正扎在她眉心中間,很快她眉心里滲出一點白色的液體,這些液體的流失令她額頭迅速凹陷了進(jìn)去,然后整張臉也凹陷了進(jìn)去。 不出片刻,遠(yuǎn)看過去她臉上就好像被壓出了一個洞。 “咯咯……咯咯咯咯……”片刻后那個‘洞’里再次發(fā)出低低一陣娃娃魚般的笑聲。 笑聲消失,有什么東西隨著花鈴的頭顱從半空中掉落了下來,還未落地凌空一轉(zhuǎn),被狐貍攤開的手掌納入掌心,繼而揚手?jǐn)S出,在隨之而來地面突然一陣劇烈的顫動中,那東西把我頭頂上方的巖石咔的聲敲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裂口外一片陽光燦爛。 刺眼的光透過裂口一泄而入,徑直照在我仰望著的臉上,把我兩只眼睛照得一陣暈眩。這當(dāng)口聽見嘩啦啦一陣巨響,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東西爆裂了開來,我忙忍著眼睛的不適極力朝前看,看到通道盡頭揚起一片濃重的塵土。 是那片傷痕累累的巨大石壁。它被這股新一波的地震給徹底震裂了,連同石壁上那只伸探在外面的手和腳,以及石壁內(nèi)隱現(xiàn)著的那道巨大而美麗的身影,一齊崩裂了開來。 剎那間四周濃塵滾滾,壓得人幾乎無法喘氣,也完全看不清周圍任何一樣?xùn)|西。 一片混沌中隱約聽見狐貍在我耳邊低低說了聲,“走。”與此同時,一股力量將我朝上猛地一提,帶著我朝著上方那道裂口外直沖了過去。 但剛剛靠近裂口一瞬間,突然那道裂口不見了。 連同拽著我朝上的那股力量也都一齊消失不見。 吃驚之余我立刻想伸手去抓住頭頂上那道重新出現(xiàn)的巖石,但沒來得及,身子一沉幾乎是立時就朝下墜了過去。 當(dāng)時離地至少十來米的距離,縱使不立刻摔死,我想我也得斷上好幾根骨頭。 所幸落地前有什么東西在我身下?lián)趿藫酢?/br> 避開了我同地面最直接的那一下撞擊,再跌落到地面,那股緩沖讓我避開了本應(yīng)受到的最大傷害。只是被四周一下子包圍過來的灰塵給嗆到了,嗆得一陣劇烈干咳,隨后聽見上方空氣里猛傳來一陣刀削似的聲音,好似一股剛勁的風(fēng)吹過,霎那間吹散了四周濃得化不開的浮塵,把周遭一切變得霍然明朗起來。 見狀我用力吸了口氣匆忙起身。 試圖看看這一切變故究竟是怎么引起的,但剛撐起半個身體,一眼看到前方的景象時,卻沒能繼續(xù)再有任何動作。 第344章 蟠龍 我發(fā)現(xiàn)四周的地面已經(jīng)隨著剛才那場劇烈地震,變成了一片無底的深淵。 所幸我身下勉強(qiáng)留有一小塊地面還存在著,勉強(qiáng)托著我的身體,沒有讓我掉落到那道深淵里去。但同時也是不幸的,因為我意識到這地方只剩下我一個人,獨自面對著離我不遠(yuǎn)處另一塊殘存的地面上,那個靜靜佇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我的男人。 之所以稱他為‘男人’,因為乍一眼看去他的形態(tài)應(yīng)該是個男人的樣子,雖然他的頭看起來更像是一頭蜥蜴,或者類似蜥蜴但毛發(fā)更多一些的動物。 他背靠著碎裂得只剩下一點殘余的那道巖壁,保持著一個試圖往前移動的姿勢,默不作聲用他那雙血一樣紅的眼睛注視著我。顯然之前他正想往我這里過來,但被地震引發(fā)的巨大地裂給擋住了,因此當(dāng)我抬頭看向他的時候,他腳再次朝前伸展了一下,繼而很快收回,在他面前那片空氣上悄然浮現(xiàn)出的一片淡淡光澤背后,朝我笑了笑。 看,我必須用“伸展”這個詞去形容他腳的動作,因為那些東西實在不能稱作為是他的腳。 自他腰部以下,是無數(shù)條漆黑如觸須般的東西,它們微微扭動著,好像樹的根須交錯盤繞,將他牢牢固定在那塊地面上,數(shù)量之多,密集到讓人頭皮發(fā)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