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將我原本稍微平靜下來的生活再次打破的人。

    說實話，最初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因為那時生意清閑，所以我正一邊理著收銀柜里的錢一邊看著電視。

    電視里在播著午間新聞。

    原本挺無聊的內(nèi)容，但當(dāng)‘河北惠陵’四個字出現(xiàn)時，不由立時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我沒想到時隔多天后它又會在新聞里被提起，而被提起的原因是，連日的挖掘之后，那些考古學(xué)家在它下方三十米深的地方竟然又挖出了一個新的地宮。

    這算是連日來最大的收獲了吧。

    這個最新發(fā)掘出來的地宮，它被埋得如此之深，所以內(nèi)部的保存相比上面那個震裂出來的墓xue，自然是要完好得多。探照燈光線所能觸及的范圍，可以清楚看到那些精心描繪在地宮墻壁上的壁畫，它們分布在地宮的九間石室內(nèi)，色彩很新，按照新聞播講員的說法，幾乎是跟當(dāng)初剛描繪上去時一樣的新。

    但令人遺憾的是，縱然被埋得如此之深，它仍未逃過盜墓賊的手。這個地宮同它上方那層墓室一樣，徒留四壁和一些盜墓賊看不上眼的銅器或者瓷器，零零散散擺放在各處，毫不起眼。所以相比它的規(guī)模面積，未免顯得極為寒磣。

    唯一有價值的是人們在它里面找到了九口棺材。

    九口金絲楠木制的棺材，恐怕是這座墓xue里最值錢的東西了。它們分別被停放在這座地宮的九間石室里，但沒有釘上棺蓋，并且棺材里是空的。

    現(xiàn)場專家說，這一發(fā)現(xiàn)極具價值，因為隨著它們被發(fā)現(xiàn)，連帶浮現(xiàn)了許多謎題將留給他們要去解答：這座墳?zāi)沟降资钦l的？為什么墳?zāi)估飼O(shè)有地宮下的地宮？為什么地宮里會埋著九口棺材？棺材里分別葬著些什么人？棺材為什么都空著？是被盜墓賊將尸體毀去了，還是原本就沒在哪里埋葬過任何人……

    種種疑問，一旦揭曉，無意是相當(dāng)有趣的。但可惜的是，也許時間有限，所以新聞里沒有將那九間石室的內(nèi)部一一拍攝出來，只拍了它們的入口。

    不過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一座已被盜墓賊盜竊一空的墳?zāi)?，無論它帶著怎樣多的歷史謎題，對我們這種非專業(yè)的凡人俗子來說，就不再具備太多的吸引力。終歸是俗人，我感興趣的是一座藏滿了寶藏的墳?zāi)?，而不是一個除了謎題外什么都沒有的泥坑。

    于是繼續(xù)專心整理著收銀柜里的鈔票。

    一摞錢點完后，發(fā)覺有人在看著我，當(dāng)即敏感地抬起頭，就看到一個人像道影子似的站在我面前。

    說他像影子，因為他特別安靜，靜得進店時幾乎讓人完全沒有察覺。

    我記得他原先是坐在靠窗那張桌子邊的，看起來至多二十出頭，卻穿了件五六十年代流行的那種軍大衣，土到掉渣，點了杯奶茶一個人在那兒靜靜坐了很久，久到讓人早已忘了他的存在。

    本以為他早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誰知這會兒卻不聲不響地站在了我邊上，低頭看著我，好像在看著某樣令他十分感興趣的東西。

    黑幽幽一雙眼神情專注，這叫我立時有點不安。

    忙將抽屜用力鎖上，見狀他朝我笑了笑，輕輕將目光轉(zhuǎn)到一邊，似是在打量著我的店，隨后又似自言自語般輕輕問了聲：“碧先生在么？”

    “碧先生？”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怔怔看了他一會兒，見他低頭從衣袋里取出張照片推到我面前，我才意識到他指的是狐貍。

    這張發(fā)黃開裂的黑白照，顯然拍攝年代久遠(yuǎn)，遠(yuǎn)得摸在手里時讓我莫名其妙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照片上的狐貍也是。

    他穿著件黑色的長衫和淺色的馬褂，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烏黑的長發(fā)整整齊齊扎在腦后，或許因著色調(diào)和光線的緣故，令他那張妖冶嫵媚的臉在相片里看起來有種詭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令我不由自主對著照片看了很久。

    我不曉得他是在幾時拍的這張照，也想不出擁有這張照片的人同狐貍會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因而在短暫的沉默過后，我搖了搖頭回答：“他出去了?！?/br>
    “幾時回來？”

    “快了吧，請問你是？”

    “他的一個故交，我叫載方?！?/br>
    姓載？

    心說這姓還真是少見。

    正想這么對他說的時候，發(fā)覺他注意力已從我臉上轉(zhuǎn)到了我身旁的電視屏幕上，對著里頭仍在播放著的古墓畫面看了一陣，隨后笑了笑，問我：“你也對它感興趣么，老板娘?！?/br>
    我點點頭：“還成吧，前幾天關(guān)注了一陣，看網(wǎng)上說它是同治的隱墓來著?！?/br>
    “同治的隱墓……”不知為什么這句話讓他再度笑了笑。

    “你笑什么？”于是我問他。

    “既然尸身都已經(jīng)葬在惠陵里了，為什么還要特意給自己造個隱墓？”

    “也許是他妃子的墓?！蔽蚁肫鹉蔷趴诠撞?。

    “如果是妃子的墓，那惠陵還要設(shè)什么妃園？”

    “這個么……”我愣了愣。

    又不是考古學(xué)家，也不是歷史學(xué)家，為什么要問我這樣的問題。沒等我將這句話說出口，忽見他目光微微一凝，轉(zhuǎn)身朝店門方向望了過去。

    與此同時店門上鈴鐺輕輕一響，門開，狐貍帶著一身冰冷的風(fēng)和雪從外頭走了進來。

    一邊走一邊拍著肩上的雪，似乎全然沒感覺到有人在望著他。

    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了他一聲：“狐貍，有人找你。”

    但也不知是我說得太輕還是怎的，他對我的話全無反應(yīng)，只仔細(xì)收攏了傘朝里走了進來，到我跟前將傘擱到收銀臺邊上，給自己倒了杯熱氣騰騰的牛奶，送到嘴旁一邊吹著氣，一邊慢慢喝了兩口。

    隨后將牛奶杯放到桌上抹了抹嘴，這時才仿佛剛剛意識到載方的目光，眉梢一揚，抬眼朝他微微一笑：“貝勒爺，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碧先生?！?/br>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離開遵化了？”

    “好端端……”這句話不知怎的令載方目光忽閃了下，隨后笑笑，朝他欠了欠身：“是為了來接先生回去。”

    “接我？”

    “是的?！?/br>
    載方言行間對狐貍的恭敬讓我有些看不太明白。

    說是故交，倒更像是上下屬，因為我從未見狐貍對誰態(tài)度這樣倨傲過，倨傲得幾近無禮。

    而就在我這么疑惑地望著眼前這二人的時候，載方又一次朝狐貍欠了欠身，道：“原本該是老爺子親自來上海，但這些年，總歸是年紀(jì)大了，身子骨不太好，行動不方便，所以只能讓我代替他過來，還望先生不要介意。”

    “好端端的為什么要接我去遵化？”

    第二次聽他輕描淡寫用到‘好端端’三個字，載方的面色終于沉了沉。

    為此他沉默了一陣，隨后輕吸了口氣，緩緩道：“先生這是真的不知，還是刻意裝傻?！?/br>
    “怎么說？”狐貍依舊微笑著，微笑且倨傲。

    “當(dāng)年人是您選的，事情是您關(guān)照的，怎的百年一過，非但從此不聞不問音訊皆無，連現(xiàn)今蟠龍九鼎現(xiàn)世這樣天大的事情，先生都裝作視若無睹了？”

    “呵呵……當(dāng)年我怎么說來著，它現(xiàn)世是遲早的事，你們只需靜觀其變，給我守在那個地方就好?！?/br>
    “先生的話我們自然是不會忘記，若不是近來發(fā)生了實在讓人感到棘手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貿(mào)然就過來打攪先生?！?/br>
    “怎么個棘手法？”

    “先生想必已經(jīng)聽說了，怡親王的殉葬墓里九口棺材都是空的?！?/br>
    “是的，我知道?！?/br>
    “那先生可知，當(dāng)年正藍旗殉道使入棺前所說的血路，在雙山峪地震發(fā)生之前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br>
    “是么?！?/br>
    “血路出則兇神出，碧先生，正像老爺子當(dāng)年所擔(dān)心的那樣，喑守村恐怕時日不多了，望先生盡快跟載方回去，在一切還不算太遲之前，助我等一臂之力。否則……”

    “否則怎樣?！?/br>
    “否則，只怕時辰一到，它將血洗北京城?！?/br>
    “血洗北京城？它哪兒來那樣大的能力?！?/br>
    “先生不信，可隨我回去看看喑守村的現(xiàn)狀?！?/br>
    “喑守村怎么了。”

    “實不相瞞，先生，喑守村三百八十二口人，自雙山峪地震之后，現(xiàn)今老老小小，只剩下不到十人了。”

    第303章 蟠龍

    喑守村位于遵化東陵景區(qū)十八公里外一座名叫喑平山的山坳里，是個人口不足四百的小村。

    地圖上沒有它的標(biāo)記，也許因為車到山前就沒了路，從山外到山內(nèi)村莊所在地，大約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全是要靠兩條腿走進去的。況且村子本身又小得微不足道，所以歷來是個記錄盲點。

    載方說那地方原先并沒有什么村子。

    載方不姓載，姓愛新覺羅。

    清朝嘉慶皇帝登基前，那座山原本叫泰安山，一度曾是皇家陵園修建地的備選之一。后來因風(fēng)水上有缺陷，而且地勢崎嶇不平通行困難，所以到嘉慶稱帝后，就被相度大臣從備選冊上正式勾除。但既然是被皇家選中過的地方，自然不會等閑處置白白便宜了平民百姓，所以常年來一直都留著人在那兒看守著，有時會作為有罪皇族子嗣的幽禁之地，并因此將其改名叫喑平山。

    之后，直到光緒年初，才因發(fā)生了某些事，而令這個地方有了人住，并形成了一個村落。

    那會兒同治帝剛死，年幼的光緒帝剛剛登基，為同治所選的惠陵還剛剛開始修建。突然有一天，慈禧一道密旨下，令那些在惠陵建墓的人在惠陵外頭按照天罡八卦的布局建起九支石柱樣的東西。那東西的圖樣是隨密旨一起下來的，沒人知道它們究竟代表著什么，為什么而建造在惠陵外圍，只知是某種祭祀用途，有人猜是制成“九星面圣”之勢，用以為當(dāng)時的朝廷風(fēng)水改運，也有人猜測是為了壓制將跟同治葬在一起的阿魯特氏的亡魂，因為據(jù)說她死后宮里一直都不太安生，而那九根石柱的樣子又著實像是釘棺蓋的頂子。

    九根石柱建成后不久，朝廷突兀派下幾名愛新覺羅家的人來到惠陵。

    明為監(jiān)督惠陵施工，實則整日守著那九根石柱，并隨身帶來一直工匠隊，連日在那九根石柱下開挖建造出一個巨大的地宮。次年十月，在慈禧又一道密旨下達后，那九根石柱莫名被埋入了新開挖的地宮之中，并將地宮上方填土封存。

    那幾名愛新覺羅家的人也就此不告而別。

    因為一切行事都極為隱秘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很多人都以為那九根石柱是憑空失蹤的，監(jiān)督并在惠陵外興建了新地宮的那幾名愛新覺羅家的人也是。

    殊不知他們其實就在離惠陵十八公里外的那座野山里居住著，并由此建成了一個村落，此后世世代代居住在里面。

    這村子百多年來一直都很封閉。

    雖然喑平山不高，但山脈很長很深，天然而成的崎嶇地勢令它交通極其不方便，因而這村子幾乎是與世隔絕的。而居住在里頭的人，或許是因為常年孤獨在里頭習(xí)慣了，不僅跟外界的人沒什么往來，也幾乎很少有人出山，百年來就靠在山里耕地為生，所以直到現(xiàn)在，即便是遵化當(dāng)?shù)厝耍獣赃@村子存在的人也為數(shù)寥寥，也所以迄今為止那邊都還沒有通電，更不要說修建進出通行的道路。

    話雖如此，在沒到達喑守村之前，我仍覺得一個擁有數(shù)百人的村在這個時代竟然能如此閉塞，是十分不可思議的。即便再偏遠(yuǎn)的地方都不至于連根電線桿子都架不進去，何況這是在遵化。

    但直到傍晚，當(dāng)我跟著狐貍和載方在經(jīng)過整整一天的行程后終于到達了喑守村，我才明白，這一切并非夸張。

    這里實在是個很容易被人遺忘的地方。

    山疊著山，層層疊疊起伏不定的山巒，一道一道將它的所在隔絕于世，光是看著都覺得異樣遼闊，因而分外孤寂和蒼涼，想?yún)^(qū)區(qū)數(shù)百人，投入其間更無異于滄海一粟，尋覓他們蹤跡尚且困難，何況把電線繞過層層障礙架到他們居住地。

    而那會兒我亦已經(jīng)走得精疲力盡。

    其實坐黑車到達喑平山的時候，也不過才下午三點光景，那時雖然趕了大半天的路已經(jīng)有些累了，但看看這座高不過四百多米的山，算算它的范圍，心說也不過如此。

    誰知進山才發(fā)覺它的利害之處。

    將近兩小時的山路，比平常在風(fēng)景區(qū)爬山可要累得多，因為是座野山，很難找到一條像樣的路，所以走起來極其吃力。況且這天還剛剛下過一場雪，雪掩蓋了一切可行和不可行的地方，令這地方不僅寸步難行而且奇冷無比，身在其間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要不是載方在前頭帶著道，要不是狐貍一步步在前面拽著我的胳膊拖著我，我覺得光憑我一個人的話能活生生被這地方給吞吃了。

    縱然如此，還是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地方才走到那座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