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diǎn)點(diǎn)頭：“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見見他。”

    “可是……”我沒法說自己已經(jīng)好一陣沒跟铘說過話了。

    铘跟狐貍不一樣，我不理他，他便不會主動同我說些什么，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情況發(fā)生，譬如在醫(yī)院的那個時候。因此，從醫(yī)院回來后我跟他就仿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有時候幾乎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氣息。

    “我可以見見他么，老板娘？”此時見我遲遲沒有回答，洪偉又問。

    我正硬著頭皮要答應(yīng)，身后門簾忽然一掀，铘恰好在這個時候從里屋走了出來。

    “給我杯茶?！钡轿颐媲八麑ξ业?。

    我愣了愣。

    沒等反應(yīng)過來，他已在小洪飛的桌邊坐下，朝他看了眼：“多大了?！?/br>
    洪飛有些不知所措。

    興許是因?yàn)榈谝淮我姷筋?，所以有點(diǎn)怕生，低頭一個勁用手摳著桌子，小小的臉憋得通紅，好一陣之后才輕輕答：“……五歲?！?/br>
    話音剛落，他屁股下面滴滴答答一陣響，我聞聲低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

    這孩子怎么怕铘怕成這樣，一邊回答一邊竟然嚇得尿褲子了。忙要過去把他從铘身邊抱開，铘卻仿佛預(yù)知般抬起頭，朝我淡淡看了一眼：“茶呢，客人來了怎么不上茶?！?/br>
    這一次不僅是洪飛，連我的臉也紅了。

    尷尬紅的。

    他竟然在把我當(dāng)?shù)晷《箚尽＿@真是見了鬼了……

    但當(dāng)著洪偉他們的面也不好說些什么，便悶悶進(jìn)了廚房，一邊倒茶，一邊聽見铘的話音隱隱從外頭傳進(jìn)來：“你們族同我們素?zé)o往來，怎的今天會特意造訪。”

    “先生明知故問么。”

    “為了黑霜？”

    “是的?！?/br>
    “既然那老狐已經(jīng)應(yīng)允你們住在這里，以你的身份，還會有什么問題？”

    “因?yàn)樾★w看到他了。”

    “看到黒霜？”

    “是的……”

    “那么請回吧?！?/br>
    “……先生？”

    “既然他已經(jīng)看到黒霜，就是命定的事情，你找誰都沒用，請回?！?/br>
    說到這里時洪飛突然哇的聲哭了起來。

    我吃了一驚，不知铘是不是做了什么嚇到他了，趕緊丟開茶具沖出廚房，卻見原來是洪飛的mama，她用力抓著站起身試圖回里屋的铘，蒼白著臉一聲不吭，但眼里全是淚。洪飛一旁看在眼里，不知他mama為什么會突然這樣，所以嚇得大哭。

    “若蘭姐！”見狀我忙跑過去拉住她，怕铘一個不耐煩就把她給甩飛了。

    但洪偉的速度比我快得多。

    就在我剛跑到她邊上的時候，她已被洪飛一拉拖到了自己身后，回頭嚴(yán)厲地朝她看了一眼：“別多事！”隨后望向铘，低頭從衣袋中取出只手掌大小的木頭盒子，恭恭敬敬遞到他面前：“一點(diǎn)心意，不成敬意，如先生能幫我們?nèi)叶蛇^這一遭，他日必然重禮回報。”

    話說完，他把盒蓋打開。我看到盒子里躺著塊石頭。

    粗看真跟塊普通的石頭沒有任何區(qū)別，但當(dāng)它一接近铘的身邊時，忽然里頭竟隱隱透出一點(diǎn)淡金色的光來。

    铘瞥了它一眼后目光似乎微微有些意外。

    但轉(zhuǎn)瞬就又恢復(fù)了平靜如水的模樣，在它離自己更近的時候伸出手指輕輕一點(diǎn)，點(diǎn)在那塊石頭粗糙的表面上：“你當(dāng)真要將它給我？”

    “是的?！?/br>
    “你該知道，黒霜顯身不會沒有來由，如出意外，你甘愿承擔(dān)那個后果么？”

    “只要先生肯出手，怎樣的后果都由我承擔(dān)?！?/br>
    “呵?！辈恢獮槭裁搭敉蝗焕湫α寺暋?/br>
    手指稍一用力，便在洪偉詫異的目光下將它推了回去：“禮太重，受之不起。況且我已明白告訴過你，只要見到黒霜，便是命定之事，無人可管?！?/br>
    “便是管了又怎的?！焙凶蛹磳⑼苹氐胶閭ッ媲澳强?，有人突兀在我身后道?！笆壘牵綍r就連見一面都難，何況送到手上?！?/br>
    “哇！”就在這時洪飛突然哭得更響了。

    一邊哭一邊從濕漉漉的椅子上跳了下來，幾步?jīng)_到他mama身后，漲紅了臉像只驚弓之鳥般將臉藏了起來：“mama！我們快回去啊mama！這里好嚇人啊mama?。　?/br>
    但無論他爸爸還是他mama都沒有理會他。

    只將信將疑地將目光緊盯向我身后，我身后的店門口正站著一身是水的狐貍。

    不知幾時回來的，見所有人目光都因此而轉(zhuǎn)向他，遂收攏傘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甩著尾巴繞到洪偉身邊，朝他笑笑：“不過，同我做交易，光這點(diǎn)是不夠的，你說呢？”

    洪偉皺了皺眉。

    似乎有些無法忍受狐貍輕佻的舉止，但忍住了，點(diǎn)頭道：“我說過，他日必然重禮回報?！?/br>
    “口說無憑?！?/br>
    “可以立據(jù)?！?/br>
    “好?！痹捯袈?，狐貍拿起盒子里的石頭沖铘嫣然一笑：“如此，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边呎f邊將另一只手伸出，手上除了勾著個裝菜的塑料袋，還多了兩杯茶，熱氣騰騰的茶水在杯中晃晃悠悠，好像一瞬間剛剛被沖泡出來，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耙彩蔷壏??？汕伤潜?，小白還沒送來，而我的茶，卻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要不要來喝一杯？

    洪偉遲疑片刻，點(diǎn)點(diǎn)頭。

    “但喝了我的茶，此后你和這塊石頭便是我的了，這規(guī)矩可懂？”

    洪偉臉色變了變。

    目光再次轉(zhuǎn)到洪飛身上，他用力吸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懂。”

    這當(dāng)口狐貍已將茶送到他面前。他一聲不吭接過喝了，喝的時候那張臉仿佛隨時都會嘔吐出來，卻硬忍著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似乎吞的不是茶，而是他的命。

    見此情形我不由摸了摸洪飛的頭。

    想起他之前對我說的話，跟爸爸還是跟mama？

    可是兩個分明都那么愛他。

    但他是否知道這一點(diǎn)？

    我低頭看看他。

    見他依舊在抽泣著，但兩眼呆呆的也不知道在看著什么，靠在他mama身邊，正透過玻璃窗神游般望著馬路對面。

    狐貍也在朝那方向看著。

    他今天這表現(xiàn)有些奇怪。

    以往所有閑事他能不管就不管，這次為了一塊石頭，卻開了例外。難道這塊石頭對他的誘惑力居然這樣大？

    琢磨著，見他轉(zhuǎn)過身從桌上拿起剩余的一杯茶喝了一口，隨后笑嘻嘻對我道：“好茶，要不要你也來一口?！?/br>
    “賣身契么？”我不屑道?！拔遗?。”

    vip章節(jié) 240黒霜?dú)⑷?/br>
    當(dāng)晚洪飛被留在了我家。

    他很興奮,里里外外地在幾個房間里跑上跑下，然后把樓梯當(dāng)滑梯，一遍又一遍地在那道扶手上不厭其煩地滑來滑去。

    我看著他那張臉,實(shí)在沒法將他同妖怪聯(lián)系到一起。

    但他確實(shí)是妖怪。

    這是洪偉親口承認(rèn)了的，也是迫使他跟狐貍簽了約，把洪飛留在我家的原因。

    因?yàn)楹閭ナ莻€妖怪,而且是個擁有古老身份、古老族譜的一個古老妖怪家族的嫡系。

    那家族過去似乎同铘有點(diǎn)淵源,但并不是友好的那種，所以他在來求到铘的時候看起來頗為難堪和無奈。

    后來轉(zhuǎn)而求上狐貍,則屬更為無奈之舉。

    即便洪偉從沒有明說過，也不難看出在他每次望著狐貍的時候,眼里所充斥著的不屑和鄙夷，就跟铘每次看著狐貍時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但為了兒子,他不得不將這種不屑和鄙夷收藏起來，藏在他以為別人看不出的眼底，然后喝下狐貍給他的茶，將自己出賣給了狐貍。

    而之所以這樣做，只因?yàn)樗麅鹤邮莻€半妖。

    洪偉的妻子若蘭是個純粹的人。

    聽上去真浪漫不是么？自古以來妖精跟人結(jié)婚生子的傳說故事很多，人和妖的婚姻，實(shí)在讓人浮想聯(lián)翩，并覺得無限美好。

    但狐貍則不以為然。

    他說，那只是人類為滿足自己某種奇怪欲望而做出的意yin而已。事實(shí)上，妖怪極少會看得上人類，更勿論跟人類結(jié)婚生子，因?yàn)槟欠N事對于它們來說是非常低級且可笑的。當(dāng)然了，可笑倒也并非是出于種族歧視或者力量歧視，只是單從年齡上來講，妖怪和人結(jié)合就不可能。試想，一個年華很快就老去，一個還正值青春年少，這種婚姻怎么結(jié)合？靠愛么？但愛若沒有年輕和吸引彼此的面貌來維持，又能堅持到幾時。

    狐貍的話多少有點(diǎn)現(xiàn)實(shí)得讓人醍醐灌頂，不是么？

    “一個年華很快就老去，一個還正值青春年少”。正如我跟他。

    曾經(jīng)我為這一點(diǎn)糾結(jié)過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卻又因狐貍的一些言行幾乎忘乎所以。

    而現(xiàn)在他說起這番話，是否正是藉由這件事，在故意說給我聽？

    我不免覺著有些懷疑。

    卻也無法去細(xì)想什么，因?yàn)楹轱w總是黏在我身邊，尤其是狐貍和铘在的時候，他就像抱著救生圈一樣抱著我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離開，才又重新歡樂起來。蹦蹦跳跳，啰啰嗦嗦，似乎之前的哭泣，之前對著窗外的馬路對面發(fā)呆，已被他完全忘記了，只一個勁地纏著我，要我陪他玩。

    直到后來狐貍從廚房拿了袋明礬在我房間的門和窗戶前傾倒，才轉(zhuǎn)去了他的注意力。

    “jiejie，大狗哥在干什么？”他扯著我袖子問。

    大狗哥指的是狐貍，我想也許因?yàn)樵谘值难劾锖偪雌饋砭拖裰痪薮蟮墓贰?/br>
    “狐貍，你在做什么？”于是我問他。

    他道：“為了等黒霜?！?/br>
    “黒霜是什么？”

    “黒霜是妖之裁決者。”

    多年前，在遇到那個名叫慧譖的魑魅之前，我從沒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妖精，所以我曾對世上是否真有這類神奇物種的存在將信將疑。

    后來才知道，這世上不但真的存在著妖精，而且有些已經(jīng)活了千年以上，它們很強(qiáng)大，變化多端，行蹤詭譎，且我行我素，比聊齋志異里記載的那些狐精鬼怪要可怕得多。人在它們面前是真正如螻蟻般的低級，所以它們不喜歡像鬼煞那樣直接害人殺人，而是喜歡把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例如化身成人混跡在人群里，悄悄造成人間的動蕩，然后不動聲色將隨之而生成的戾氣據(jù)為己有，以此來提升自身修為。因此，古往今來，歷史上很多戰(zhàn)亂皆是因它們而起，真真是一群黑暗而強(qiáng)大的禍害。

    但所謂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