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能看到，還能聽到。”他又道。

    只是一瞬間，那聲音就從頭頂蕩到了我身后，這叫我緊張得一下子把剛抓到手里的東西甩到了地上。

    沒落地，被他接到手里，他蹲在地上打量著我。這樣近的距離才發(fā)覺，他的眼睛并非是單純的綠，也許是被雪光折了顏色，那其實(shí)是一種煙灰再滲入了一些孔雀藍(lán)般的色彩。

    像某種古代中東國家的玻璃器具。

    “我叫霜花，”然后聽見他又道，很清冷的瞳孔色彩里漾著層并不清冷的微笑：

    “冰霜的霜，雪花的花。萍水相逢，我沒有惡意?！?/br>
    全文免費(fèi)閱讀 85第二章

    我不知道霜花是只什么樣的妖怪。

    狐貍是狐妖,杰杰是貓怪，妖有妖性,這是狐貍說的?？墒俏铱床怀鏊ǖ难詫儆谀念悺Ｋ幸浑p美麗而清冷的眼睛,他有白得像雪一樣純粹的皮膚，連他的頭發(fā)也是雪白的,好像最上等的蠶絲,晶瑩,閃爍,干凈得沒有一絲瑕疵。而除此，我再也沒辦法從他身上看出些什么來。

    或者,就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只四處旅行的妖怪。哪里有雪,他就會走到哪里,因為這樣才會讓他有一種歸屬感。

    那么，這應(yīng)該是一只追逐寒冷的妖怪。

    霜花說他曾經(jīng)住在一座和這里差不多繁華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

    同樣的繁華，同樣的龐大。所不同的，這里難得見到冰霜，更勿論雪，即使是一年一次的冬季。而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難得會見不到下雪，可謂四季隆冬。

    有意思的是，這么一座幾乎天天可以見到冰雪的寒冷的城市，名字卻叫“無霜”。

    是冷得已經(jīng)只能見到冰雪而看不到霜，還是住在那座異樣寒冷的城市里的人，期望這座城市有朝一日不再那么冷，于是許下的愿望？這點(diǎn)連霜花也不知道，他只說，那是座潔白而美麗的城市，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追逐著冰雪的腳步游走過無數(shù)個城市，卻再也沒有見過有那么干凈到純粹的地方。

    那是認(rèn)識霜花的第二個星期，他告訴我他曾經(jīng)屬于一座叫做無霜的城市。

    那一個星期我經(jīng)常會在離家不遠(yuǎn)一處街心花園里見到他。有時候他蜷腿靠坐在樹干上，看著各種各樣的人在他周圍來來往往，沒人能見到有那么一只美麗的妖怪在離他們那么近的地方觀察他們，他似乎亦享受于此。而當(dāng)暮色降臨，花園里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他會走到秋千邊，拍開那些厚厚的積雪，坐在上面吹著風(fēng)輕輕晃蕩。

    久了，開始習(xí)慣這妖怪在我視線內(nèi)的出現(xiàn)，就好像適應(yīng)杰杰的存在。常會在路過的時候朝他看看，有時候會看到他微笑著望著我，如果我回以點(diǎn)頭，他就會朝我招招手。遇到這種狀況通常我都是不作理睬的，雖然他看起來真的如他所說一般沒有惡意，但我不打算冒險。

    只是總不免隱隱覺得他很寂寞，在每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一抹蒼白的背影搖曳在秋千上的時候。我想起狐貍說過，一座城市幾百萬的人口，你要能從中間找出三只以上的妖怪，已經(jīng)屬于很不容易。

    人如果獨(dú)處在異國他鄉(xiāng)尚且寂寞，何況一只在幾百萬人類中，或許連一個同類的蹤跡都覓不到的妖。

    所以他才會一直一直追逐著寒冷的感覺游走四方吧，我想。那種追隨著故鄉(xiāng)的感覺。

    但無霜究竟是座什么樣的城市呢，我從沒聽狐貍提起過。

    ‘無霜無霜，無心無傷?！?/br>
    這兩句話當(dāng)然不是我說的。遇到霜花的第三個星期，我再度經(jīng)過街心花園的時候，霜花叫住了我，他說，“你要不要聽我說個故事?！?/br>
    “什么故事？”我問。

    “關(guān)于無霜的故事?！?/br>
    妖怪同人搭訕的方式很多，光狐貍說給我聽的，就有好多種。但以講故事為開頭，卻是第一次碰見，原本我想不理，但沒來得及，因為在說完那句話后，霜花就開始講了起來，講那個關(guān)于我過去聞所未聞，卻存在于一只妖怪記憶里的城市的故事。

    無霜城始建于明永樂年間。

    霜花說，其實(shí)無霜并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名字。原先的無霜城，并不叫無霜，在那座城市還屬于人類的時候，因為銜接北嶺十三個郡，它被定名北嶺城。

    可是我對于北嶺城也沒有任何印象，不論是歷史里正二八經(jīng)的記載，還是民間亂七八糟的流傳，我都沒有聽說過在我們國家這大片土壤上，曾經(jīng)存在過一座叫做北嶺的城市。它占地面積十分遼闊，前后連接十三個郡，這在明代時期，屬于相當(dāng)大一座城邦了。

    很少會有那么大的城市在歷史的朝代變更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參見我國現(xiàn)今的各個古都，但對于這座規(guī)模不小的北嶺城，我是完全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它從沒在歷史里出現(xiàn)過，包括相仿的名稱，因此聽后第一個念頭，我想，這個妖怪確實(shí)是在說故事，一個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對我虛構(gòu)出來的故事。

    而之所以認(rèn)定了他在對我編造故事，我依舊還不動聲色地聽著，那是因為他看起來實(shí)在很寂寞。那樣一種顯而易見的寂寞，從他那雙水晶琉璃似的眼睛里慢慢滲透出來，在寒風(fēng)中，在四周被風(fēng)吹卷起來的雪花碎片里，不能不叫人對自己的決定感到遲疑。

    我遲疑了一下，在他剛開口的那瞬。

    于是不得不留了下來，因為之后，就再也沒了離開的機(jī)會。

    全文免費(fèi)閱讀 86第三章

    北嶺城曾經(jīng)擁有幾十萬的人口。

    這數(shù)字在今天看來不多,甚至有點(diǎn)少，但在當(dāng)時,可說得上是個相當(dāng)龐大的數(shù)字了。幾十萬人口棲息在這片終年被白雪覆蓋的山城里,因為緊貼北方沿邊關(guān)口，卡著關(guān)道咽喉,所以是當(dāng)時一處相當(dāng)重要的邊防重地。大半的老百姓都是關(guān)內(nèi)軍人,其余的那些,靠山吃山,在氣候不那么惡劣的時候砍砍柴，打打獵,靠販賣獸皮和山珍為主要謀生職業(yè)。到了隆冬季節(jié)，就窩在家里不太出門了,因為一到秋冬,北陵城的氣候是相當(dāng)可怕的，可怕到什么程度？霜花只用了一句話淡淡概括：凝霜成冰。

    凝霜成冰，氣溫低得可以把霜也凍成冰。

    于是我想，這北嶺城到底是現(xiàn)在的哪里。哈爾濱么？還是……黑龍江。但哈爾濱附近并沒什么古代的關(guān)口，黑龍江……也不是什么山城。

    胡思亂想，終因地理學(xué)得太差而放棄，我繼續(xù)聽他往下說。

    由于地處國土的最北，北嶺城又有‘北龍足一說，因為它是當(dāng)年明朝龍脈延伸出來的一個分支。狀似足，因此被稱作龍足，它是永樂皇帝朱棣的侄子朱允文的封地。

    聽到這里我不僅愣了愣。

    朱允文是被朱棣親手拉下皇座的，在那場有名的靖難之役開始前，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大明皇帝?？上耘橙?，空掌朝廷百萬大軍，竟然敵不過燕王區(qū)區(qū)五千兵力，一夜間憑空在南京紫禁城內(nèi)消失。有人說他被迫游走遠(yuǎn)方，有人說他當(dāng)了和尚，有人說他自焚于宮里，也有人說，他早就被朱棣密謀暗殺。種種猜疑，總之，他的后事是個謎，只‘下落不明’四個字以概括。因此聽霜花這么一說，實(shí)在是沒法不讓人詫異的。

    年輕的建文帝朱允文在被永樂皇帝朱棣拉下臺后，沒自殺，沒被謀殺，沒游走四方，更沒有當(dāng)和尚……而是生活在北嶺城里，那座無論歷史，還是民間傳說里都沒有留下過任何痕跡的城市。

    那城市還是朱棣賜給他的封地。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說故事，高明就高明在，你不想聽，他說了，你聽好奇了，他卻停了。

    我剛剛開始好奇，霜花卻把故事停在了這里，話題忽然一轉(zhuǎn)，他對我說：“聽說你開了家點(diǎn)心店，是么?！?/br>
    我突兀間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明天的這個時間，能給我?guī)狱c(diǎn)心來么?！彼俚?。

    “什么點(diǎn)心？”

    “青葉酥。”

    青葉酥是種用芭蕉葉包著蒸出來的松糕，口感很酥，入口就化，因此叫它酥。

    霜花說它的味道就和他記憶中的一樣。

    我問他過去還在什么地方吃到過。他說，你知道么，如果朱允文不是個皇帝的話，也許他一輩子會是個好廚師。

    鎮(zhèn)守北嶺城的歲月毋寧說是種被幽禁的歲月，雖然沒有枷鎖和刑具，但有時候環(huán)境會用一種更為殘酷的方式去折磨一個人的心智。

    每年的十月到四月，對于朱允文來說是難熬的。自小在南方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他從沒有面對過這樣寒冷的天氣，因此，最初的兩年他備受風(fēng)寒的折磨。風(fēng)寒摧殘了他原本健康的身體，一度令他無法步行，甚至無法直立。但同氣候與風(fēng)寒相比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獨(dú)自守在那地方的孤獨(dú)感。

    不是身邊無人，身邊總是充斥著太多的人。

    但落難的皇帝身邊是沒有朋友的，哪怕是親信。

    每個跟隨在他身側(cè)的人同朱允文談話時，無一不小心翼翼，因為整個北嶺城里布滿了朱棣的眼線。而當(dāng)?shù)厝耍恢朗潜贿@嚴(yán)寒所影響，還是根本就同這氣候融為了一體，他們的性子也是相當(dāng)?shù)睦淠?，那種冷漠由內(nèi)而外，充斥在他們整個兒的生活里，即使每次同他們交談時，他們看起來都那么善意和恭敬。

    那就像在同一面鏡子在交談，你可以看見他們，聽見他們，卻永遠(yuǎn)無法走近他們。

    這種孤獨(dú)感令朱允文病得不清，不是身體，而是心理。

    他開始害怕同人接觸，交談，看對方眼睛，甚至包括他的妻妾。他無法去碰觸她們，即使是他再寂寞，再壓抑的時候。那些聲音和身體的接觸會令他壓在心里那些日益的孤獨(dú)感變得更加強(qiáng)烈，呼之欲出。有時候甚至?xí)滩蛔‘?dāng)著那些女人的面痛哭出來，于是那些女人也漸漸地開始看不起他，疏離他，漠視他……直至后來，完全地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好像游走在那座龐大城市里一縷虛無縹緲的煙，因為朝廷需要他存在，于是他不得不存在，可是太過渺小，所以即使存在著，卻又令周遭對此毫無察覺。

    唯一能讓他暫時忘記這折磨的，就是日復(fù)一日在廚房里的日子，他對烹飪所表現(xiàn)出的異乎尋常的熱心令周圍人嗤之以鼻。但他不在乎，因為那是他在這種非人的孤獨(dú)中所能抓牢的唯一的伴侶，唯一不會嫌棄他的失勢，嫌棄他的軟弱，嫌棄他的消極的唯一的東西。那些溫?zé)岫闾鸬母杏X，是唯一可以讓他那被北嶺城風(fēng)雪吹僵了的心臟回過一絲溫暖的東西，因此他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那時候他想，也許他這一生就是如此了。冰冷而蒼白的雪，冰冷而蒼白的風(fēng)，冰冷而蒼白的周遭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一輛大車?yán)犎藦谋睅X城最南面的那扇大門里緩緩駛進(jìn)來，他發(fā)現(xiàn)他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樣的色彩。

    和這整座被冰雪所覆蓋的城市所突兀反差的色彩。

    而那個時候，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里將會要發(fā)生些什么。他站在鐘鼓樓的頂端朝那方向癡癡呆呆地看著，不曉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沒見到過那種色彩了……

    燃燒著的，火一樣的色彩……

    它包裹著一個嫵媚的，如同火一般妖嬈的人，在那輛緩緩前行著的馬車上，一路北行，朝著城池中心的方向悠然而來。

    后來才知道，那是一隊流浪的藝人。

    北嶺城的百姓稱他們狐仙，因為說是藝人，別人賣藝不賣身，他們賣身不賣藝。說白了，就是一些靠身體吃飯的妓。

    領(lǐng)頭的紅衣人，他們叫他紅老板，紅老板長得相當(dāng)好看，就像初見那天遠(yuǎn)遠(yuǎn)帶給朱允文那一剎無法忘卻的震顫。他在北嶺城的人群里，就好像雪地間一株開得艷紅的牡丹。很少有男人會長成那樣的美貌，也很少有男人會長得那樣蒼白，白得就好像這男人通體沒有一點(diǎn)血液似的，那種雪瓣似的色彩，偏偏著裝卻喜歡那樣紅得濃烈的顏色。

    紅得讓人窒息的顏色，罩在他白得寂寞，瘦得單薄的身體上，更令他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死人般的蒼白。唯有兩片唇，還帶著稍許血的顏色，像兩片淡淡的丹蔻，隨著嘴角時不時牽扯出一道生動俏然的弧度。

    ‘那笑叫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br>
    不知為什么，很多人都這么說他，說他嘴上那道唯一充滿了生機(jī)的笑?？墒敲刻齑е蟀雁y票去狐仙閣里專為了看他這一抹讓人不安的笑的，亦是這些人。

    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不是么。

    那些不知從什么地方來到北嶺城的外鄉(xiāng)藝人，為自己安頓的地方起名叫狐仙閣。

    閣子里幾乎夜夜笙歌，日日歡鬧。有時候，離得很遠(yuǎn)，朱允文都能從那高掛著無數(shù)華燈的樓閣里聽見他們絲竹與喧鬧并纏的聲音，這聲音令他想起那些在京城里浮華如夢般的歲月，雖然現(xiàn)在它們離他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一杯酒，一碟自己做的點(diǎn)心。有時候能聽見一曲琴，從那方向時斷時續(xù)地傳來，那是紅老板在給那些大把揮灑金銀的豪客以犒賞。

    聽說紅老板琴棋書畫無一不能，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行走在風(fēng)塵里的這么一個人，笑容卻能那樣的不屑于人。

    出世，入世，才貌雙絕。

    只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卻有著世上最低賤的身份，終不免讓人為之可惜。

    但后來朱允文想，他又有什么資格去憐憫和可惜別人。無論高貴或者低賤，至少，別人是自由的，而他呢。

    全文免費(fèi)閱讀 87第四章

    那之后,連著七天下了很大一場暴風(fēng)雪，雪把整個北嶺城幾乎完全吞沒。從紫禁城帶來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凍死,而是悶死在暖房的炭煙里。

    朱允文也幾乎死去。

    一場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銷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來這里的第一天時就所期望著的。

    他躺在床上,看著頭頂那片白色的帳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墳冢時的尸衣。也許墳?zāi)挂彩前咨陌?這地方除了白，幾乎沒有任何色彩。

    一陣咳嗽。

    喉嚨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么點(diǎn)別樣顏色的時候,朱允文聽見下人在外頭稟報：爺，狐仙閣的紅老板求見。

    那天朱允文沒有見紅老板。

    身份上的懸殊,縱然暗里欣賞,朱允文對于他的造訪仍是覺得有些突兀和不悅。曾經(jīng)貴為天子，現(xiàn)今一介娼妓也說見便見，于情于理，都是他所無法忍受的。于是斷然回絕，甚至帶著絲惱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幾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聽見門外響起了陣琴聲。

    沉而婉轉(zhuǎn)的聲響，隨著彈奏者指尖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跳躍，仿佛某種溫和的笑，脫離琴弦悠悠然然蕩了進(jìn)來。這聲音他不止一次隔著窗和那些距離，從遠(yuǎn)處那座喧鬧的樓閣里聽見過。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著些許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卻說不上來。

    如果曲子能說話，這琴音就好象是個正在說話的人，透過那種起伏跌宕的調(diào)，在房間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像是緩聲在同他說著什么。于是他用力拍著床大聲道：來人！來人！把他給我攆出去！！

    片刻，門外響起下人的話音：回爺，人一直都在外頭，沒有爺?shù)姆愿?，小人不敢隨意放他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