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可福姨娘就像是不知道疼一般,指尖被燙得通紅,也不見她枯瘦的臉上有絲毫疼痛的顏色。 擱下湯盅,福姨娘又拿起托盤里的福壽彩瓷碗,揭開湯盅的碗蓋,用調(diào)羹小心將盅內(nèi)香氣撲鼻的湯羹盛入碗中,約莫小半碗的量。 接著福姨娘再用調(diào)羹攪動湯羹,邊攪動,邊輕輕地往碗里吹氣。 少時,熱氣散去不少,福姨娘這才將碗放至宋鳳蘭手邊,然后退后拘束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 宋鳳蘭也不去看福姨娘,拿起調(diào)羹吃了幾口湯羹,今日的阿膠燉野雉似乎藥味重了幾分,宋鳳蘭只當(dāng)是進(jìn)宮時辰久了,湯羹在灶上蒸燉的時候一長湯羹過濃,味兒自然也就重了。 宋鳳蘭忍著用了這小半碗,福姨娘見宋鳳蘭用完,又趕緊上前來給宋鳳蘭再添小半碗。 福姨娘還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往日的福姨娘是踢三腳也不動一動,是個不懂奉承老實得過分的人,絕不會像今日這般殷勤,定是有事兒。 宋鳳蘭用調(diào)羹撥了撥湯羹,道:“說吧,什么事兒?” 福姨娘不安地搓著她嶙峋的手,垂著頭,小心翼翼道:“回……回大奶奶,化哥兒的身子已好多了,今兒能不能讓化哥兒也跟去祠堂祭祖了?” 今兒是正旦,霍家依舊要開祠堂祭祖的,只是袁瑤和霍榷還在宮中,霍榮就讓少君伯稍稍推遲了祭奠的時辰。 霍化自入冬以來,一直大病小病不斷,太醫(yī)都不知道來過幾回了,只說要是能過了春分就不相干了。 于是霍化的病一直就這么拖著,時好時壞的,到了臘月二十四起,就越發(fā)不見好了,故而才沒得去祭祖。 福姨娘最是看重祭祖的,平日里府里就沒幾人知道霍化這位三少爺?shù)?,如今再不讓去祭祖,她怕是連祖宗都忘了保佑的,為了這事兒福姨娘年前不知求了宋鳳蘭多少回了。 可說來也奇怪,到了三十日,霍化早上起瞧著就只剩下喘氣的氣力了,到了晚上他卻忽然好了大半了,面色也是少有的紅潤了,都說怕是回光返照了,可到今日他還是好好的。 想罷,宋鳳蘭道:“也罷,既然好了,就沒有不能去的道理了?!?/br> “謝大奶奶,謝大奶奶?!备R棠锩χx過,卻依舊低著頭不敢看宋鳳蘭的。 宋鳳蘭道:“行了,去吧?!?/br> 福姨娘慌忙蹲福離去。 再說回廣袖,她出了東院帶著楊洪才家的,捧著一盒子的瓷碎屑就往庫房去了。 因著如今已是霍韻掌著庫房了,霍韻就按著自己的喜好,把庫房的一干大小管事都換了她自個信得過的人,今日又終于將庫房領(lǐng)頭的大管事婆子給換成她的奶娘了。 霍韻的奶娘是家生子,夫家姓莫,都叫她莫嬤嬤的。 這莫嬤嬤因著去年時由著霍韻鬧了一回投繯,霍夫人就把她給打發(fā)到了二門外。 可霍韻信任這莫嬤嬤,常找來說話,故而莫嬤嬤還能時常在二門三門里走動的。 所以在霍韻打發(fā)了宋鳳蘭的人,這缺兒自然就給了莫嬤嬤了。 常言新官上任三把火。 當(dāng)初莫嬤嬤被打發(fā)出二門外后,就如同從云端跌落了凡塵,虎落平陽被犬欺不是沒有的,自然就受了些委屈的,如今再得勢她那能不立立威的。 也不去管大廚房那些正等著歸還年夜飯借出瓷器的仆婦們,莫嬤嬤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先把她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一氣說了。 底下的人自然有不服氣的,特別是太太安過來的人,就聽有人道:“回mama,原先不是這規(guī)矩的,這要是改了,太太、二奶奶那里還不知道的,怕是過不去?!?/br> 莫嬤嬤將茶碗重重擱桌上,道:“就是過不去,也輪不著你來cao這份閑心,這些自有我到太太跟前回的?!?/br> “喲,看來我來得不巧,這是在回事兒呢?” 外頭傳來廣袖的聲音。 “誰呀?”莫嬤嬤聽出來了,卻還故意問道。 廣袖領(lǐng)著楊洪才家的就進(jìn)來了,依舊是滿面的笑意。 “這不是大奶奶身邊的廣袖姑娘嗎?”莫嬤嬤揚(yáng)聲道,“這是什么風(fēng)兒把姑娘吹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來了?”那話里話外掩都掩不住的得意。 廣袖卻似的沒聽懂莫嬤嬤的故意炫耀,舉止得體,禮數(shù)十足道:“mama如今是貴人事兒忙,我一個小丫頭,那能同mama比的,自然有閑工夫四處去的?!?/br> 莫嬤嬤見廣袖認(rèn)低做小的,心里沒有不受用的,端著架子也不說話了。 廣袖不在意,讓楊洪才家的將盒子捧了上來,“這里頭的三樣?xùn)|西,大奶奶說瞧著不喜歡了,讓我拿來還了庫房,再借幾樣好的回去擺放?!?/br> 莫嬤嬤聽了道:“也是,大奶奶如今身子金貴,這是眼里心里最是不能受一點委屈的。”說罷,大笑了起來。 這是在暗話宋鳳蘭的人被她頂了,宋鳳蘭心里頭正不高興,就是看擺設(shè)也不順眼了。 廣袖臉上的笑意僵了僵,到底忍下了,回頭對楊洪才家的道:“還不快把東西給mama的?!?/br> 楊洪才家的捧著東西,滿面笑容地將東西遞給莫嬤嬤。 可莫嬤嬤不接,就這么晾著楊洪才家的好一會子,這才放下茶碗抬手去接。 楊洪才家的還是舔著臉笑著,把盒子又往外送了幾分,“mama可要拿好了。” 就在這時,眾人就見盒子在莫嬤嬤的手上掉了下來。 “咚哐,咔嚓?!焙凶诱麄€摔地上了。 楊洪才家的驚叫道:“mama你怎么沒拿住?!?/br> 莫嬤嬤一時有口難言的,她雖一手去接盒子是不對也不穩(wěn)當(dāng),可楊洪才家的卻故意把盒子給偏了,且一遞過來就撒手,讓她來不及去接穩(wěn)當(dāng),盒子豈能不摔的。 廣袖又說話了,“聽聲,似乎不好了。”說著忙蹲地上,小心地翻轉(zhuǎn)盒子,再慢慢地打開盒子。 眾目之下,都看見里頭粉碎的瓷片。 這莫嬤嬤也是見過些東西的,一看那些瓷片,心都懸上了半空,“這……這……原先是什么東……東西?” 廣袖拿起一片瓷器道:“mama糊涂了不成,這不是現(xiàn)成能瞧出來的嗎?正是青花抹紅海水龍紋碗一對,和定窯黑釉梅瓶一只?!?/br> 果然是,莫嬤嬤險些厥了過去。 這三樣?xùn)|西就是把莫嬤嬤一家子都發(fā)賣百來十回的,不夠賠。 于是莫嬤嬤忙指著廣袖和楊洪才家的,推脫道:“這同我不相干,是……你們自個沒拿住,摔……摔的?!?/br> 楊洪才家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道:“哎喲喂,幸虧在場的可不止我們?nèi)?,要不我就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的。明明就是在mama你手里摔的,大伙都瞧見的,怎么就往我和廣袖姑娘身上栽的?!?/br> 莫嬤嬤又道:“放屁,我還沒打開瞧過呢,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先頭就摔壞了,如今趁機(jī)栽贓給我的?” 兩家一言不合就扭打開了,又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的媳婦婆子們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的,這兩人打得就不分伯仲的。 見這勢態(tài),自然有人趕緊去回霍韻了。 霍韻一聽,怒道:“好呀,都反了。”一甩繡帕,自個就來了。 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圍得烏壓壓一片的庫房樓前,人堆里什么動靜,霍榷瞧不見的,擠又?jǐn)D不進(jìn)去。 霍韻氣了,一叉腰指著那堆圍得密實的仆婦婆子們,喊道:“都圍著做什么,還不散開?!?/br> 眾人這才給霍韻讓了一條道,就在人堆里頭,莫嬤嬤和楊洪才家的還在打得烏天黑地。 “住手,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拉開她們?!被繇嵜?。 這兩人這才被分開。 再瞧這兩人,臉面上都十分精彩的,因著打時都只管往對方臉上招呼的。 霍韻自然是有心要偏袒自己奶娘的,可如今她有差事了,霍夫人讓她在面上還是要公正些的,要不按霍韻往日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拿楊洪才家的處置了。 “這是庫房,不是你們?nèi)鰸姷牡貎??!被繇嵰幻娼逃?xùn),一面坐莫嬤嬤原先的位置上,睥睨望向跪在地上的莫嬤嬤和楊洪才家的,“就為這個,你們就少不了一頓板子了。板子暫且先記下,我只問你們到底出了什么事兒,誰要是敢說不清楚,就連剛才的板子一并打了?!?/br> 莫嬤嬤和楊洪才家的一陣辨說,霍韻終于聽懂了,心中咬牙道:“宋鳳蘭,又是宋鳳蘭。宋鳳蘭這是明著讓我的人吃虧的?!?/br> 霍韻沒經(jīng)歷這等事兒,該如何處置的,霍韻心里沒底。 只驀然想起,昨兒個霍夫人教訓(xùn)馮環(huán)縈的話來,霍韻就自以為有了主意。 霍韻一陣?yán)湫Φ溃骸拔耶?dāng)是什么東西,不就是一對碗和一只梅瓶嗎?這些我來替我奶mama陪了就是了,但是我頭回管庫房,今兒敢有人來打架生事兒,明兒就有人敢來殺人放火的,所以此風(fēng)不可長。來人,把楊洪才的媳婦給我拖去打二十板子?!?/br> 霍韻又對廣袖道:“你回去,只管將我的原話說給你們大奶奶知道,要是不服的,也大可到太太跟前說去?!?/br> 廣袖忙應(yīng)是。 霍韻又找來管瓷器擺設(shè)的管事婆子,“你算算這幾樣值幾個錢,回頭到我屋里找桃紅要錢去。” 婆子也不客氣,拿出個小算盤了敲敲打打了一會子后,道:“回姑娘,攏共一千一百兩銀子。” 愕然閃上臉,霍韻忙問道:“你說多少?”聲音都拔高了。 在霍韻心里,這些個東西自她記事兒起,就滿屋子都是,都說不值什么,所以霍韻才沒個概念,也才敢豪氣地說幫自家奶娘墊了,沒想?yún)s是這般大的一個窟窿。 婆子只得又說了一遍,道:“這定窯黑釉梅瓶倒是還尋常,也就值一二百兩銀子,就這對青花抹紅海水龍紋碗少有,如今就聽說宮里有,外頭就是喊兩千兩銀子都沒處買去的。奴婢這都是折了一半算的,得一千一百兩銀子。” 霍韻頓時傻眼了,她以為這堆破爛頂天了也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的事兒,所以她才甘心自個賠了銀子,亦要打宋鳳蘭的人還宋鳳蘭一個耳光的。 可不曾想要賠上上千兩銀子的,霍韻一個姑娘家家,每月就那點子月例銀子存的體己,想也知道是沒那么多的。 而當(dāng)初霍夫人留下被架空了的庫房領(lǐng)頭大管事婆子,就是要宋鳳蘭的人在這等時候背黑鍋的,霍韻卻擅作主張把人給打發(fā)了,所以這事兒只有她們自己承擔(dān)了。 廣袖瞧見霍韻臉上的顏色,心里爽快得很,道:“二姑娘英明,奴婢這就回大奶奶去?!?/br> 原想還宋鳳蘭一個耳光的,最后反倒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霍韻一陣惱羞成怒的,揪著要走的廣袖就是一通撕撓,“我要撕了你這蹄子,竟敢坑我?!?/br> 回頭說袁瑤。 袁瑤從宮里出來,霍榷早守在宮門外,兩人一道回了府,可才進(jìn)了大門,就見包民家的找來了,“二奶奶可算是回來,太太讓趕緊到壽春堂去?!?/br> 霍榷聽包民家的說得緊張,隨即也跟著一塊過去了。 也不用袁瑤細(xì)問,包民家的一路上自己就都說了。 又是宋鳳蘭。 可有件事兒,袁瑤這兩日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按說,宋鳳蘭在多些年后,好不容易再得身孕,自然小心安養(yǎng)才是,可宋鳳蘭卻不然,四處招惹是非的。 最奇怪的是,當(dāng)日宋鳳蘭是因著官陶陽才進(jìn)的家廟,如今出來了,竟也沒去找官陶陽的麻煩。 袁瑤是越想越不明白。 過了穿堂,袁瑤和霍榷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壽春堂上房里的哭鬧聲。 上房里,廣袖蓬頭散發(fā)跪在地上,衣裙外可見之處的皮rou上,縱橫交錯滿是抓傷。 屋里除了霍老太君和霍夫人,還有馮環(huán)縈、霍韻和宋鳳蘭。 霍韻正同宋鳳蘭爭吵,宋鳳蘭的狀態(tài)有些不太尋常,興奮莫名的。 突然間,霍韻抬手推搡了宋鳳蘭一把。 宋鳳蘭應(yīng)聲倒地,看著摔得不輕,可地上是柔軟的紅氈,摔得不會重,可半日不見她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