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盛言楚眉頭皺起。

    衛(wèi)敬沒再繼續(xù)說，而是森然甩袖開門迎風(fēng)而去，寒風(fēng)呼呼刮進來將屋內(nèi)幾盞燭座盡數(shù)吹滅，黑暗中，盛言楚雙膝頹軟的往下一跪。

    書房內(nèi)，衛(wèi)敬執(zhí)筆久久未動。

    若此刻他修書一封去京城將柳持安還活著的消息傳給五皇子，那他此后的仕途定當(dāng)順?biāo)鞜o比。

    只這樣一來，柳持安怕是兇多吉少…

    衛(wèi)敬心里默默念著‘為君分憂’四字，可一想到這封信寄出去后義子會怪他，衛(wèi)敬當(dāng)即覺得筆有千斤重，一時間不知該寫什么好。

    煩躁的甩開筆，衛(wèi)敬攤在榻上捏了捏眉間。

    -

    屋內(nèi)，盛言楚重新點燃蠟燭，手中拿著一柄小細(xì)彎刀。

    這彎腰是柳持安送給他的，他猶記得柳持安當(dāng)時說的話。

    “…你這孩子從小就沒個爹照料，你娘只會縫縫補補給你做吃食，男兒一貫向往的刀啊箭啊她都想不到…至于你那義父，是個文人，怕是只會看著讓你讀書?！?/br>
    放下彎刀，盛言楚將小公寓里的弓.弩和羽箭也拿了出來。

    上面都刻了‘楚’字，想來是特意為他做的，除了這些，還有很多該是父親給兒子找的玩意…

    望著一地的東西，盛言楚嘆了口氣，曾幾何時柳持安應(yīng)該很是祈盼做他爹吧？

    這時屋外響起敲門聲，是程春娘。

    “剛才下人來報說衛(wèi)大人已經(jīng)回去了？你義母說衛(wèi)大人他似有不悅…娘過來問問，適才是不是你跟衛(wèi)大人鬧了不快？”

    盛言楚將暖被上的東西全收進小公寓，起身開門。

    “娘…”

    程春娘提了食盒過來，環(huán)視一圈屋內(nèi)，見屋內(nèi)并沒有砸東西的跡象，程春娘微松了口氣。

    “義父可是惱我了？”盛言楚對桌上甜香的花魚一點都提不起勁，筷子夾了幾下后終是放了下來。

    程春娘先是一愣，旋即道：“你真跟衛(wèi)大人吵架啦？”

    “沒，”盛言楚才不承認(rèn)那是吵架，“只是對某些事看法不一拌了幾句嘴?！?/br>
    程春娘輕掩朱唇，笑道：“你義父也這么說，只我不信，你呀，肯定說了不該說的話，等明兒天亮了，你得去陪個不是。”

    義父沒怪他么？

    盛言楚難抑喜色，可一想到柳持安，頓時又沒了口味。

    第146章 【三更合一】 你送我避……

    衛(wèi)敬那封信終究沒寄出去。

    翌日一早, 衛(wèi)敬一開門就看到義子站在自己院外，虞城的雪肆虐地刮著，披著蓑衣的義子身上積了老厚一層冰粒子。

    “有事進來說?！毙l(wèi)敬皺著眉將義子往屋里拉, “我這可不是程門, 立在雪中作甚？”

    一進屋，火爐里木柴燒得刺啦響, 熱風(fēng)鋪面而至, 盛言楚身上的寒氣rou眼可見的消退，脫下蓑衣，衛(wèi)敬將被窩里燙暖的湯婆子往盛言楚懷里塞。

    “義父…”盛言楚哈了口氣，難為情的喊，“昨晚我…”

    衛(wèi)敬長有皺眉的眼角疊起笑意：“父子哪有隔夜仇, 坐下說?！?/br>
    盛言楚依言而坐, 衛(wèi)敬捂嘴淺咳兩聲，盛言楚忙將溫在小火爐上的水壺取下來, 喝了杯清茶潤喉, 衛(wèi)敬舒服的往軟塌上一躺。

    盛言楚將小公寓里存放的小細(xì)彎刀放置桌上。

    “義父，這是柳持安當(dāng)年送我的?！?/br>
    衛(wèi)敬一用勁，刀鞘里的寒刃錚得一聲拔.出來, 橙黃的火光下, 刀片上閃著冷冰的光。

    “是把好刀?！毙l(wèi)敬雖是文官，但這兩年奔走在外, 也見識過不少厲害的刀，轉(zhuǎn)了一圈刀鞘，衛(wèi)敬手指摩挲了下上面的刻字。

    不是中州朝廷的字，兩人都不認(rèn)識，但兩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識破柳持安的身份, 如今再看時，料想這些字是西北蠻族的字跡。

    盛言楚頗有幾分無語，當(dāng)初剛收到刀時，其實他早就猜出這是西北部落的字，但那時他想當(dāng)然的以為刀是巴柳子在西北行商隨手買來的。

    “既是他送的，你就好生留著用吧。”

    衛(wèi)敬含笑地將彎刀推還給盛言楚，“西北各部驍勇好戰(zhàn)，他們斷煉的刀刃屬實比咱們的要鋒利，只可惜西北通貿(mào)這么些年，他們依舊不愿意和我們互換軍需?！?/br>
    換言之，盛言楚手中這柄西北彎刀市面上很難買到，想要只能去西北買，還不一定能有貨。

    盛言楚抓著彎刀不知該說什么好，義父準(zhǔn)許他繼續(xù)使用西北彎刀，也就是說不阻攔他和柳持安交往。

    “皇帝利用三公主的手對赫連氏下斷子絕孫的狠毒，但凡是個男人都難以咽下這口氣?！?/br>
    衛(wèi)敬神色復(fù)雜，攏著暖被輕聲道：“柳持安忍辱十年，這十年里，想必他早已在我朝布下天羅地網(wǎng)，我這會子將消息傳給五殿下，勢必會打草驚蛇，到頭來吃力不討好。”

    衛(wèi)敬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擔(dān)心義子恨他才放棄這個升遷機會，衛(wèi)敬不說，盛言楚心里清楚就行。

    “如今南域已亂，若柳持安領(lǐng)西北各部攻打過來，我們……”

    盛言楚狠狠錘了一下糾結(jié)不已的自己，他拼命保全柳持安，可柳持安卻要率兵屠殺他所在朝廷的子民。

    “國仇家恨…咱們不是柳持安，誰也理解不了柳持安?！?/br>
    衛(wèi)敬這些年見多了對朝廷有恨的人，那些人無非是家中有男丁被朝廷斬首，子嗣后代因而對朝廷生恨，前些年好多地方揭竿而起造反，多是斬首而死的后代之人在其中作祟，每當(dāng)這種案子落到衛(wèi)敬手里，衛(wèi)敬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但柳持安是個例外。

    “柳持安所在的赫連氏和那些造反的人不一樣，赫連氏并沒有犯罪…”

    窗外飛雪不斷，杜氏拉著程春娘悄咪咪地趴在對面窗格邊偷看父子二人論事。

    “春娘你委實多心了，敬哥一向跟楚哥兒這孩子要好，兩人不可能紅臉的，喏，這不有說有笑的嗎？”

    對面窗格里的兩人的確在說，但兩人神色均凝重，全然沒有杜氏說得那么輕松。

    杜氏和衛(wèi)敬做夫妻有小三十年，衛(wèi)敬昨夜輾轉(zhuǎn)難眠，可見煩心的事不是一點兩點。

    清早程春娘愁悶的過來尋杜氏說話，杜氏一下了然，看來令丈夫苦惱的事和義子有關(guān)。

    追問衛(wèi)敬，衛(wèi)敬又不愿意說，問義子，義子也搖頭，扭頭再看程春娘愁容滿面的模樣，杜氏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敢情這就是尋常百姓家父子吵架，夾在中間的母親遭罪？

    程春娘知道杜氏是在開導(dǎo)她，嘴角扯了扯，強行擠出一絲笑，暗道兒子和衛(wèi)大人沒大打出手就好，算了，等兒子出來了她再問問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

    屋內(nèi)衛(wèi)敬將赫連氏和嘉和朝三公主這段孽緣說給盛言楚聽了。

    三公主貌美，卻驕縱。

    如果說原先的朝荷公主霸道，至少朝荷公主有霸道的資本，母妃容妃是寵妃，表哥兼親大哥是太子，外祖父是襄林侯…但三公主呢，生母地位比五皇子稍微高些，但也不過是個嬪。

    至于外家就更不用提了，左右比不過朝荷公主。

    三公主敢狂，主要是因為當(dāng)時老皇帝痛失了好幾個孩子，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因病慘死。

    故而三公主出生后，老皇帝尤為喜歡活蹦亂跳的孩子，誕下三公主的宮妃倒有點心機，察覺到老皇帝的心思后，宮妃越發(fā)的嬌慣三公主，三公主一時間成了皇宮小霸王。

    但帝王之心豈非那么容易就能揣測明白的，隨著宮里孩子越多，老皇帝對三公主的喜愛逐年下降。

    朝臣上奏嫁公主去西北和親時，老皇帝想都沒想就將三公主尊以嫡出公主的身份遠(yuǎn)嫁西北。

    “三公主錦衣玉食慣了，哪里受得了西北粗糙的蠻族生活，才嫁去不到一個月就吵著要回京城?！?/br>
    盛言楚聽出些味道，唇含淺笑：“柳持安大概不喜這位三公主吧？”

    柳持安扮做巴柳子時曾跟他交心，說亡妻性子咄咄逼人唯我獨尊，兩人感情并不深，因而多年未有子嗣，那時他以為柳持安說得是懷鎮(zhèn)的農(nóng)家妻，如今想來柳持安說得是三公主吧？

    衛(wèi)敬慢慢撫平被湯婆子燙卷的衣角，調(diào)侃道：“野史有言，說三公主對她那位夫婿上心的很，但就是因為太上心了，處處管教著柳持安，導(dǎo)致柳持安十分不喜三公主。”

    盛言楚俊眉微挑：“朱門樓事件泄露出去后，他肯定恨極了三公主?！?/br>
    衛(wèi)敬點點頭：“西北蠻族一夫一妻，那邊根本就不給三公主拈酸吃醋的機會，這對夫妻鬧到分居兩地的地步，肯定有其他原因，朱門樓算一個。”

    盛言楚將他在吏部卷宗樓查到的信息和衛(wèi)敬分享。

    “卷宗上說三公主不適西北惡劣天氣，因生了場大病，官家憐惜便讓三公主回京休養(yǎng)?！?/br>
    “休養(yǎng)？”衛(wèi)敬哼笑一聲，“三公主是幾個皇子公主中身子骨最要好的…嫁去西北多年未孕便也罷了，竟還久病未愈，哼，你那位繼父敢說沒在其中動手腳？”

    盛言楚笑容僵住：“義父說笑，他可不是我繼父?！?/br>
    衛(wèi)敬細(xì)細(xì)打量盛言楚，似要在義子臉上看出破綻，然義子端坐其中臉一點都不紅，不似在說假。

    “我以為你這般維護他，是想讓他做你的…”

    “有緣無分。”盛言楚木木地笑了笑，“原先我還納悶他為何突然一定要納妾生子，現(xiàn)在我倒是明白了?！?/br>
    家里還真的有皇位要繼承…

    衛(wèi)敬搓了把臉，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疼柳持安：“若你娘能替他生一個，你家怕是早就有了喜事?！?/br>
    盛言楚俊目微閃：“且不說我娘不能生養(yǎng)，只如今柳持安是那樣的身家背景，我斷然不肯再讓我娘和他糾纏在一塊?！?/br>
    三公主有嘉和朝這樣的娘家都落了個香消玉殞的下場，他娘不過是個農(nóng)家婦，更加不能在西北生存了。

    衛(wèi)敬當(dāng)初給張郢和程春娘牽紅線沒成后，心里就一直耿耿于懷。

    “柳持安就算了，回頭我讓你義母帶你娘去虞城各大繡坊轉(zhuǎn)轉(zhuǎn)，指不定誰家好兒郎沒娶妻呢?！?/br>
    上輩子小區(qū)廣場是大媽大叔替兒子女兒相親的場所，到了嘉和朝就變成了繡坊，有些媒婆成天就守在繡坊門口。

    “不用不用。”盛言楚忙推辭，“我娘經(jīng)此一事后便沒心思再去想男女之情，我也不愿看到她為了別人再傷心，索性就到此為止吧，等來年華家大小姐嫁進來，她更就沒時間想這些了?！?/br>
    盛言楚不好意思說他娘這段時間一直在他跟前幻想日后抱孫養(yǎng)孫的美夢。

    衛(wèi)敬心下了然，忍俊不禁道：“這事可不止你娘想，你義母…哈哈哈，她早就想抱孩子養(yǎng)著了?！?/br>
    盛言楚羞得將頭埋低，衛(wèi)敬定力足夠，執(zhí)起碗蓋在盞沿波動，聲音清脆。

    “金鑾殿上你拒婚…”衛(wèi)敬呷了口熱茶，緩緩道，“去年我進京敘職，朝中百官都羨慕我，說我雖四十無子，卻收了個信守承諾的好養(yǎng)子。”

    “應(yīng)該的?！笔⒀猿h首以示恭敬，“答應(yīng)過義父的嫡子，我自當(dāng)會奉上?！?/br>
    衛(wèi)敬笑得眼角皺紋一層層疊起：“李家也愿意么？”

    盛言楚如實說：“愿意，李老大人跟我說親時，我提過這事，老大人和華大小姐也通了氣，并無異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