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幾乎是趙蜀的話剛落, 身后就傳來一聲嘲諷的冷哼。 盛言楚聞聲望去,領(lǐng)頭站著的人頭戴秀才帽,身穿藍布秀才衫,長相端正,書生氣十足,若是能忽略掉此人眼中投過來的似有若無的蔑視就好了。 來人正是西山書院的人,領(lǐng)頭的書生名叫陶文罕。 陶文罕瞥了眼只穿了一身短褂出來的盛言楚,昂著脖子一臉高傲:“鄉(xiāng)試可不是兒戲,想來你頂多十三四歲,這樣的小年紀就敢肖想舉人老爺?shù)奈蛔??簡直不知天高地厚!?/br> “可不是嗎?你這樣的小娃娃放在我們西山書院,別說下場鄉(xiāng)試,連院試資格都沒有!” “如此拔苗助長,這些書院就不擔心傷仲永?” “傷仲永?未必書院沒阻攔,是這小娃娃自個想少年成名吧?” 從天而降一頓劈頭蓋臉的戲謔說笑,聽得盛言楚和趙蜀二臉懵逼。 鄉(xiāng)試結(jié)束后,盛言楚倒是聽了不少有關(guān)西山書院學風正人人文采好的傳聞,但怎么沒人跟他說西山書院的人腦子有問題? “你們……”盛言楚咕了下口水,委婉的問:“你們西山書院的人都這么嘴碎嗎?” “你!”陶文罕頓時面紅過耳,臉紅一塊白一塊。 后面的書生上前一步,厲聲指責盛言楚:“不知所謂的東西,文罕兄是在告誡你做人謙遜一些,你年紀小,乃后輩,得了文罕兄的提點 ,連個謝字都不會說嗎?” 趙蜀正欲張嘴發(fā)作罵這些人多管閑事,卻見盛言楚無所畏懼的擺擺手示意他自己處理,杜開在鄉(xiāng)試三番五次害他,如今西山書院的人沒頭沒腦的來他面前刷存在感,他必須替自己出口氣。 假假的沖掏文罕兩人笑了笑,就在陶文罕以為盛言楚‘知錯’時,盛言楚笑容一斂,快言快語的回懟:“罵趙兄好大的口氣,罵我小小年紀自傲下場鄉(xiāng)試,試問幾位,你們是我和趙兄的什么人?后輩?我姓盛,你姓什么,莫非也姓盛?” 呼了口氣,盛言楚絲毫不給幾人說話的機會:“便是姓盛,你是西山書院的人,跑來訓斥靜綏書院的書生又是什么道理?難道西山書院真應(yīng)了那句話——借著江南府的威風見天的狐假虎威?我把話擱在這,縱是江南府的大才子過來了,我想今年下場鄉(xiāng)試,他大才子也沒折管我的事,管天管地你們西山書院怎們不去管衙門的事?“ “你,你、你……”陶文罕結(jié)巴起來,脖子漲得通紅,想來在西山書院沒人敢這么跟陶文罕說過話。 旁邊的書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抖著手大聲道:“好一個膽大妄為的后生,你說你是靜綏的?且報上名來——” 盛言楚截走書生的話,悠悠道:“千萬別喊我后生,你我同為今年鄉(xiāng)試的生員,談什么后生?” “讀書人當謙恭有禮……”陶文罕反駁,“我比你大……” 盛言楚毫不客氣道:“卻是如此,然這不是西山書院好為人師的理由,你想以長輩身份自居,且回你的西山書院,犯不著在我跟前洋洋得意!” 陶文罕火冒三丈,還想妄自尊大的說道盛言楚時,前頭有人高喊了一聲:“出來了,出來了——” 幾乎是同一時刻,陶文罕拔腿就往里邊沖,盛言楚嘴角微微上揚,腳往前一伸,只聽‘砰’的一下陶文罕就痛苦的栽倒在地,后邊跟上來的西山書院書生剎不住,直接一個接著一個疊羅漢似的倒了下去。 盛言楚撲哧一樂,回首去找趙蜀時,卻見趙蜀早已被沖過去上榜的人擠到了前邊,趙蜀順勢而為咬牙往石碑方向貼。 盛言楚嘆息的嘖了一聲,功名路上眾人趨之若鶩,日后的官場和今日放榜的情形其實大同小異,會遇上陶文罕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同樣也會有人變得跟趙蜀一樣,被身后的人推著往前走。 就在盛言楚感慨大道理時,擠在石碑前的盛允南突然蹦跳起來,尖著嗓子歡呼:“我叔中了 ,我叔中了——” 盛言楚心一緊,真輪到自己時,盛言楚再也坐不住了,悶著頭從擁擠的人堆里往盛允南那邊鉆。 “中了,中了!” 兩人宛如在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相遇的男男女女,一見到盛言楚,盛允南哭得不能自抑,抱著盛言楚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 “中了第幾?” 盛言楚心跳如戰(zhàn)鼓,雙手緊緊抓著盛允南的手腕,重復(fù)問:“我中了第幾?” 盛允南激動得語無倫次:“叔,我沒看到桂榜,我站在榜尾,一時擠不過去,但我看到官爺在那貼你的考卷,我認得你的字,我一看那字我就知道叔你中了!” 貼考卷? 鄉(xiāng)試唯有第一名解元、第二名亞元,以及三四五名經(jīng)魁、第六名亞魁的考卷緊跟著桂榜一道張貼出來。 “看來小兄弟最差也是一個亞魁?!?/br> “恭喜恭喜?!?/br> “不知小兄弟是哪家書院的,我等好設(shè)宴邀你一道去酒樓暢飲一杯?!?/br> 盛言楚按捺住欣喜,他內(nèi)心當然是想當解元,不過若是第六名經(jīng)魁其實也不錯,像他這般年紀的,能一舉高中就已然了不得。 心里熨帖后,盛言楚彎唇展顏:“在下是靜綏書院盛——” “靜綏書院盛言楚在哪——” 一道威猛嗓子徹底蓋住盛言楚的說話聲,盛言楚抿緊唇抬眸望去,只見一個被擠至蓬頭垢面的高大報喜漢子‘鶴立雞群’般的掃視四周。 盛允南不知道桂榜貼出后會有專門的報喜人拿著小本本在那抄錄排名,然后一個一個的喊,力求掙一波新舉人老爺?shù)念^彩銀子。 以為是歹人,盛允南忙伸手將盛言楚護到身后,盛言楚覷到了漢子手中的小本本,舉起手揮了揮:“我就是。” 那漢子頓時笑靨成花,也不喊‘盛言楚’了,粗著嗓子高吼:“盛舉人吉祥,盛舉人小小年紀高中榜首解元,不愧是郡守大人的義子,小人來給您道喜來咯!” 漢子邊喊邊往盛言楚身邊跑,一路帶翻了好幾個柔弱書生,其中就有陶文罕。 陶文罕被漢子胳膊甩到地上,下巴正好擱在青石班上,痛得上下牙險些碎了,還沒等陶文罕掙扎著站起來,后邊追過來的報喜人的腳就跟鍋鏟一樣,一下一下的往陶文罕撐在地上的手掌上踩,陶文罕痛得直呼爹娘。 好不容易被西山書院的人扶起來,就聽奔過去的報喜人拱手齊聲高呼:“恭喜靜綏書院的盛老爺?shù)弥薪庠?,恭喜恭喜!?/br> 才站起來的陶文罕臉色慘白,抓住一個報喜的人,顫聲問:“今年的解元不是西山書院的?” “不是不是?!?/br> 報喜的人趕忙推開陶文罕,一臉鄙夷:“西山書院的人竟也敢肖想解元?哼,敢在貢院謀害郡守大人義子的貨色,量這樣的人不配中榜!你若是西山書院的,且趕緊收拾收拾包袱滾出臨朔吧,不知道郡守大人今日要在衙門審你們西山書院嗎?” 陶文罕一跳三丈高:“那是杜開一人所為,干我們西山書院何事?” 報喜人吸了口濃痰往地上一吐,沒好臉色的罵道:“每回鄉(xiāng)試都有秀才考棚走水,次次都跟郡守大人義子的遭遇一模一樣,說來也是巧了,怎么那些走水的考棚隔壁住得都是西山書院的人,哼,你們故技重施,可惜這回栽了跟頭吧?等著瞧吧,郡守大人定要你們西山書院的人好看?!?/br> 說完,報喜人用力的推開陶文罕,雀躍的往盛言楚方向奔去。 陶文罕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差點又要摔跟頭,看完桂榜的西山書院書生垂頭喪氣的走過來:“陶兄,完了完了,咱們西山完了——” 陶文罕心咯噔一下,如箭一般撲到桂榜前,從左到右,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回,旋即怒不可遏的大吼:“怎么會這樣!鄉(xiāng)試桂榜往年都是西山書院的天下,今年怎會一個都沒上榜?!” “還能為什么?”旁人有考中的新舉人嘚瑟的笑,“往年西山書院卑鄙無恥的在貢院坑害別人,那些有才之人悉數(shù)被你們害了去,自然這桂榜就成了你們西山的一言堂?!?/br> 陶文罕瞪著猩紅的雙眼看過來,有人毫不畏懼的笑說:“西山西山,我看改名叫日薄書院算了,你也用不著恨我說話難聽,這才哪跟哪啊,且等著瞧吧??な卮笕艘呀?jīng)昭告下去,往年在貢院因走水而未考中舉人的秀才們再過兩日就要來郡城,屆時自有一場好戲要唱給你們西山書院聽!” 陶文罕因落榜本就有些承受不住失望,再聽到郡守大人要重審舊案,當即眼冒金花雙腿發(fā)軟暈了過去。 “陶兄!”西山書院的人登時亂作一團。 - 反觀盛言楚,聽了一籮筐的恭喜好話后,盛言楚大手一揮,作揖問禮:“大家的喜詞盛某皆已收到,只是出來的匆忙未帶喜銀,不若你們辛苦些,隨我去客棧走一遭?” “好說好說!”威猛的報喜漢子學著盛言楚的樣子滑稽的拱手,“盛老爺便是讓我們?nèi)タな馗I(lǐng)喜銀,我們也敢過去討要一二,嘿嘿。” 瞧瞧,不愧是多年的報喜老油條,稱呼轉(zhuǎn)換的極快,一口一個‘盛老爺’喊得盛言楚滿面緋紅。 他才十五啊…… 不過聽了三五聲后,盛言楚倒不覺得別扭了,畢竟一聲舉人老爺總比有人cao著官話喊他‘盛孝廉’好。 孝廉是舉人的雅稱。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擁著盛言楚往客棧方向走,盛允南提前跑了回去,等報喜的人敲鑼打鼓齊聚客棧外時,盛允南早已將盛言楚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告知給焦急等在客棧的訓導(dǎo)和教諭們。 今年做主的訓導(dǎo)也姓盛,雖跟水湖村的盛氏一族扯不上關(guān)系,但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人,得知盛言楚摘了解元,盛老訓導(dǎo)高興地咳嗽不止,若不是盛允南及時幫忙順氣,盛老訓導(dǎo)大抵就要含笑…九泉。 “快快快,快將我屋里包裹里面藏著的銀子都拿來——”盛老訓導(dǎo)笑得眼褶子疊起,一個勁的催促盛允南。 “哎!”盛允南也高興,屁顛屁顛的將他事先換好的幾大籮筐銅板搬到二樓憑欄處,又去將盛老訓導(dǎo)的錢袋子拿過來。 盛老訓導(dǎo)接過錢袋子,顫抖著手將里邊的銀子全倒了出來,盛言楚甫一進來,盛老訓導(dǎo)立馬站起來將白花花的銀子往樓下扔。 無須擔心砸中人,跟著盛言楚一道進來的報喜人一見著銀子就跟貓嗅到魚腥味似的,銀子才拋到半空,就被報喜人爭前恐后搶走了。 盛言楚笑了笑,朝憑欄處的盛老訓導(dǎo)拱拱手,又對盛允南眨眨眼,盛允南深吸一口氣,將裝滿銅板的竹簍用力抱了起來,隨后漫天撒星一樣將竹簍里的銅板悉數(shù)往樓下倒。 底下桌椅早已被掌柜的命人清空,見高空落下銅錢雨,站在下邊看熱鬧的人轟得往前一撲,盛允南端著竹簍似釣魚,盛允南往哪邊移,底下的人就跟著往哪邊移,盛允南玩得不亦樂乎,道喜的人更是樂此不疲。 一場銅錢雨花了盛言楚足足十幾兩的銀子,一行報喜人走出客棧時,身上能裝東西的袋子都塞得鼓囊囊的,不休片刻,有關(guān)新舉人盛解元大方豪氣的小道消息在郡城逐漸傳揚開來。 還沒等盛言楚喘口氣細細的回味一下自己的解元美事,又一波報喜人奔上了客棧。 “去換銅板?!笔⒀猿旖浅榱顺椋瑥男」⒗锬昧宋鍍摄y子給盛允南。 盛允南已經(jīng)過了一回撒錢癮,其實撒到后邊盛允南的小心肝開始有些泛疼承受不住,再來一回盛允南說什么都不愿意動。 “叔,這些人好不要臉,好幾個我都認識,才領(lǐng)了喜銀,咋扭頭又來討要第二趟?” 盛言楚將五兩銀子往盛允南手中塞,微笑道:“我何嘗沒注意到,但今天是你叔我的喜日子,合該大氣些。再有,我身后站著的是郡守府,可不能讓樓下那些人以為郡守家的義子行事扭捏吝嗇,不過幾兩銀子罷了,我吃點虧無所謂,別叫老百姓看笑話?!?/br> 彎彎繞繞聽明白后,盛允南忙去找掌柜的換銅板,一聽盛言楚還打算散喜銀,掌柜的由衷的豎起大拇指。 “就該你家老爺高中舉人,昌余書院也中了兩個舉人,嘖,雖說不是經(jīng)魁也不是亞魁,但總該花點銀子買個好彩頭不是么?瞧瞧,一個兩個愣是一個子都沒散……” 掌柜的說得吝嗇鬼是裘和景和薛興禧,裘和景連住客棧的銀子都要昌余書院的訓導(dǎo)補,加之家里確實窮的叮當響,故而沒臉出來面見報喜人。 至于薛興禧,銀子倒是有,但人至今還沒從貢院回來,說是因為長相高大俊俏,被城中一富商拿轎子搶回家成親去了。 見盛允南又端著竹簍撒喜銀,昌余書院的訓導(dǎo)臉瞬間黑成炭,將腰間所剩不多的錢袋子扯了下來,旋即手伸向其他教諭,幾個教諭腳步往后退,捂著錢袋子明顯不愿意。 昌余訓導(dǎo)二話不說直接上去搶,咬牙切齒的罵:“沒聽到人家掌柜的笑話咱們昌余嗎?趕緊的,都拿出來!” 幾個教諭連聲嘆氣,最終松開了手。 盛允南撒得差不多時,昌余訓導(dǎo)厚著臉皮對著準備離去的報喜人拱手一笑,然后將身后的竹簍拿了出來:“小小心意…辛苦諸位前來報喜…” 報喜人哪里認識昌余訓導(dǎo),以為這些銅板是盛言楚的第三波喜銀,在一頓笑語恭喜中,昌余訓導(dǎo)的幾框銅板眨眼間沒了。 盛老訓導(dǎo)優(yōu)哉游哉的捧著茶壺從旁經(jīng)過,見昌余訓導(dǎo)美滋滋的站在那傻笑,盛老訓導(dǎo)突然來了一句:“這些人都是來恭賀我們靜綏的,你們昌余來湊什么熱鬧?” “我撒銅板自然是替我們昌余…” 昌余訓導(dǎo)的話戛然而止,對哦,他好像忘了說他是昌余書院的人,那、那這銅板豈不是…豈不是白撒了? 昌余訓導(dǎo)倒吸一口涼氣,翻翻白眼徑直暈了過去。 盛老訓導(dǎo)咕了口涼茶,直接從昌余訓導(dǎo)身上踏了過去,為了感謝昌余訓導(dǎo)攢銀子替盛言楚發(fā)喜銀,盛老訓導(dǎo)好心的將昌余訓導(dǎo)暈過去的事告知給了昌余的人。 - 鄉(xiāng)試當晚為了謝天恩,盛言楚還得花銀子邀請好友去梨園看戲。 臨朔郡城所居的梨園都是江南府那邊的伶人,低吟淺唱如飛泉鳴玉不絕于耳,嘉和朝講究桂榜當晚高中的舉人換上戲子伶人的水袖上臺舞一曲,有道是鹿鳴宴前開一嗓,日后官途蒸蒸日上。 盛老訓導(dǎo)勸盛言楚上去亮一嗓子,盛言楚哪里肯,歉意道:“訓導(dǎo)有所不知,因?qū)W生家里的緣故,學生已經(jīng)發(fā)過誓,此生不沾伶人這類的東西?!?/br> 盛老訓導(dǎo)唔了聲,有關(guān)盛元德和妓子的事盛老訓導(dǎo)有所耳聞,既然盛言楚不愿意登臺,那就—— “我去我去!”趙蜀興高采烈的自薦,“喏,我詞都寫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