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程春娘敞開厚厚的門簾,見盛允南站在那不好意思進來,程春娘心酸的厲害,上前拉盛允南:“愣著干什么?別凍壞了?!?/br> 盛允南低頭瞥了眼腳下臟兮兮的草鞋,想了想,還是脫了鞋進屋。 “你鞋呢?” 盛言楚從榻上直起身,將快凍成冰凍的盛允南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后,最終視線定格在盛允南那雙交疊踩在一起的青白腳趾上。 “在、在外頭?!笔⒃誓辖Y巴起來,看看門外又看看腳,靦腆一笑:“叔,我鞋臟…” 盛言楚二話沒說進廂房拿了一雙兔頭毛絨拖鞋出來,程春娘端著熱水從旁經過,猶豫道:“楚哥兒 ,這是仙人洞里的鞋,給南哥兒穿不合適吧?” “他日后要跟著我走南闖北,一雙鞋藏著掖著沒用,只要咱們不說仙人洞的事,他就算察覺這鞋子世上少有又如何,只會以為自己眼界窄不認識這鞋罷了?!?/br> 就好像沒有經歷過穿越的人,永遠都不知道在嘉和朝之外,其實還有平行時空以及錯位時空,在土著民眼里,這雙兔頭毛絨拖鞋他們之所以沒見過,想來是因為稀奇的很。 盛允南初次見到摸起來軟和的兔頭毛絨拖鞋就是這種想法,死活不愿意穿。 “奶,叔,這鞋太貴重了,我、我不能穿?!?/br> 程春娘將盛允南往耳房里推,又塞了一套干凈的褻衣,笑說:“給你你就拿著,給楚兒做書童可不是十天半個月的短工,既選了你,那你以后就是我家楚兒的臉面,縱是我小氣讓你這般寒酸的出門,楚兒也不會同意?!?/br> 盛允南抱著干凈的衣裳忐忑的去看盛言楚,盛言楚正在那擺弄等會要送給盛允南穿得棉衣,別看盛允南有十五歲了,身子骨卻瘦得很,個頭也不高,比十二歲的他還要矮一些。 不過盛允南手腳都很長,可見現在長得又矮又瘦是平時缺乏營養(yǎng)的緣故。 觸及盛允南投來的卑微眼神,盛言楚扯唇一笑:“南哥兒別拘束,待會泡了澡來我書房一趟,我有事交代你?!?/br> “哎?!?/br> 有活干,盛允南自然不敢再耽擱,感激的抱著衣服進了耳房,望著有他腰高的浴桶,盛允南嘴角一歪,咸咸的淚水瞬間滾落下來,臉頰上的凍瘡刺啦發(fā)疼。 盛允南進去洗澡后,程春娘將盛允南帶過來的包裹拿給盛言楚看,不悅的嘟囔:“那楊氏該浸豬籠才對,大冬天的竟連件像樣的棉衣都不給南哥兒準備,外頭那鞋…嗐,就是稻草扎起來的,難為南哥兒踩著那種不扛風的鞋大老遠的來縣城…” 盛言楚看了一眼濕淋淋的包袱,里邊都是一些破破爛爛的衣裳。 “要怪就怪南哥兒他爹。” 盛言楚嘆氣:“楊氏再怎么糟踐南哥兒,他爹不可能一次都沒見到過,但凡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狠狠的訓斥楊氏,楊氏豈敢讓南哥兒拿著這樣的包袱上城里來?” “那楊氏真沒長腦子,南哥兒如今跟了你,日后不說吃穿不愁,肯定比她自己養(yǎng)的兩個崽子要強,楊氏作為繼母,這時候應該好好的攏一攏南哥兒的心才對?!?/br> 程春娘將包袱里經雪水打濕的衣裳拿到火爐邊烘烤,下巴往緊閉的耳房抬了抬:“南哥兒也不小了,還這樣蹉跎他有什么意思,這孩子我瞧著聰明,就楊氏這樣的做派,想必南哥兒心里早就記恨上了?!?/br> 盛言楚輕笑一聲:“人在做天在看,楊氏和南哥兒他爹不把南哥兒當家里的一份子,日后南哥兒立起來了,也不知道南哥兒會不會心軟接納他們?” 程春娘拿著盛允南唯一一雙草鞋來回的看,臉上布滿憐惜:“這鞋子編得粗糙,想必是南哥兒自個撿稻草編的,天可憐見的,南哥兒好歹是長子,楊氏這樣苛待他,南哥兒哪里還能原諒他那對爹娘?除非他愚孝!” 聽他娘提及愚孝,盛言楚微一思忖,暗道他得試探盛允南一番才好,他可不想他從盛家狼窩里救了一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夜里,程春娘剁了只老雞煨了鮮湯,臨去鋪子前將等會要汆燙的胡荽和竹蓀洗了滿滿一大碟子,擔心盛允南餓狠了吃不飽,程春娘又從房梁上取下一節(jié)牦牛rou。 切牦牛rou干的時候,程春娘雙目泛紅,一個人躲在廚房哭了好一會才平復心情。 - 屋里,盛言楚舀了一大碗鮮美的雞湯給盛允南。 盛允南使勁的擦擦手后才接了過來:“叔,讓您跟奶破費了…” 盛言楚笑,又夾了根大雞腿給盛允南,盛允南捧著香噴噴的碗遲遲沒動筷子,男兒淚一滴一滴的掉進碗里。 “不許再哭?!?/br> 盛言楚盤腿坐好,嚴肅道:“在我身邊行事的人,決不能輕易掉眼淚。有rou吃又有湯喝,你該笑才對?!?/br> 他可不想以后帶一個愛哭鬼去書院。 盛允南嗚咽一下,忙止住哭訴,習慣性的抬起手抹淚,見身上穿得不再是從前在盛家那套破爛補丁衣裳,摸著暖棉棉的夾襖,盛允南都舍不得拿這樣干凈的衣裳抹淚。 盛言楚手往袖子里掏了掏,緊接著拿出一張小公寓的衛(wèi)生紙。 “擦擦淚,冬天哭久了臉上容易皴?!?/br> 盛允南忙放下碗去接紙巾,干裂的手一碰到軟軟的紙巾,盛允南懵了。 “叔,你給我的這是啥?” 盛言楚拿起勺子自顧自的喝湯,看都沒看盛允南一眼:“給你擦淚的?!?/br> 盛允南腦門上掛著大大的問號:“叔,這分明是紙啊…” 摸了摸,盛允南又有些不確定:“但跟學堂里書生們用得紙又不太一樣,顏色沒這個白,還沒這個松軟…” “讓你擦淚就擦淚,你怎么還扯上了學堂?” 盛言楚筷子往一旁的碗碟伸過去,碰到牦牛rou干時,筷子打了個彎落到旁邊的竹蓀上。 盛允南望著潔白的衛(wèi)生紙有些舍不得,沉默半晌最終將衛(wèi)生紙往盛言楚面前一伸,神色肅穆:“叔,你是讀書人,有這么好的紙還是留著自個寫字用吧,給我…擦淚,未免有些糟蹋?!?/br> 盛言楚沒接衛(wèi)生紙,而是嚼著雞rou板著臉:“怎么?才來我家頭一日就不聽我的話了?” “不、不是…”盛允南臉一白,急迫道:“叔,我只是覺得這紙珍貴的很……” 盛言楚直接撂下筷子,見情勢不對,盛允南嗓子里竟帶了哭音,可一想到盛言楚剛告誡不許輕易哭的話,盛允南慌得忙拿衛(wèi)生紙捂臉,淚水很快將一片紙巾打濕。 屋子里再度恢復寧靜,盛言楚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坐在對面低著頭搓紙的盛允南,中間爐子咕嚕咕嚕叫著,煮出的香氣彌漫在盛允南身邊,勾得盛允南喉嚨禁不住滾動兩下。 盛言楚手指敲敲桌,盛允南倏而抬起頭,眼睛紅通通的,嘴巴緊抿竭力的忍著不掉淚水。 “做我的書童除了不能懦弱,還必須懂得遵從命令?!笔⒀猿胪⒃誓厦媲巴疲⑿Φ?,“就好比我讓你擦淚,你只管照做就是,至于紙張昂貴,這種事你不用去考慮,這你不是你該考慮的范圍。” 換言之,他想要的僅僅是一個聽話的書童。 “明、明白?!?/br> 盛允南又拿紙擦了擦淚,下一息收斂起卑微,挺起肩膀:“叔是要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都不拘小節(jié),我這樣摳摳搜搜,勢必會給叔丟臉——” 盛言楚‘啊’的瞪大眼,他可沒說這話… 盛允南思想太單純,過度拆解了盛言楚的意思,邊喝雞湯邊在那感動的叭叭不停。 “……連我娘都說我很聽話,叔,你放心,以后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也不多嘴,出了這門,我……” 頓了下,盛允南伸手做出捂嘴的動作,含糊不清道:“出了這門,我就像現在這樣,一個字都不忘外邊說。” 搞怪的模樣逗得盛言楚繃不住笑出聲來。 盛允南嘿嘿跟著傻笑。 “謹言慎行當然要遵守,”盛言楚深深看了眼憨厚老實的盛允南,“但有一事,我得事先問問你的意思?!?/br> 盛允南忙放下筷子,乖巧的坐在那:“叔,你問?!?/br> “兩年后,我要下場鄉(xiāng)試,鄉(xiāng)試若成了你就要跟著我去京城,我且問你,你可舍得離開你爹娘遠走去京城?” “當然愿意!”盛允南眼睛放光,大聲道,“我給叔做書童,自然是叔您去哪,我就跟著去哪?!?/br> 盛言楚當下碗筷,身子往墻面上靠,瞇著眼道:“我若是在京城住下,三年五載的不回水湖村,你也行?” “過年也不回么?”盛允南咬著雞腿,鼓著腮幫子道,“只要能讓我過年回一趟家就行?!?/br> “年也不回。”盛言楚淡淡道,“你有見我這兩年回水湖村過年嗎?” 盛允南咬著雞腿楞了下,搖頭:“村里的人都說叔忙著讀書,沒空回去。” 盛言楚涼涼道:“沒空只是一方面,說起來是我不想回去見盛氏一族的人。” “叔說得是老盛家?”盛允南頓時憤懣不已,“老盛家都是一些狼心狗肺的貨色,竟然將奶和叔趕了出來……” 盛言楚截斷盛允南的話:“老盛家的人和你爹娘比呢?” 盛允南眼皮跳了幾下,張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繼母楊氏苛待你,你爹不聞不問,你家兩個弟弟天姿并不聰慧卻霸占著族里的讀書機會,你不恨他們?” 盛言楚神色淡淡,繼續(xù)道:“并非我將你家的情況拎出來故意說,而是想問你一句,你日后跟著我若立起來了,你如何安置你家里人?是帶著他們一道吃香喝辣呢,還是從此分道揚鑣?” “叔…”盛允南糾結的交叉十指,“我是長子…” “長子又怎么了?” 盛言楚面無表情:“你若不到我身邊來,我管你是長子還是什么,只如今你算是我家半個子,那我就該給你一句忠告,你那個爹還有娘,委實算不上父母,有誰家父母攔著不讓長子出來奔前程的?一聽我要帶你去京城,你看看你爹那猶豫的樣子,將二兒子和三兒子一個勁的往我跟前推,他有顧及你嗎?” 盛允南低著頭絞手悶著不說話。 盛言楚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也不怪楊氏將你的族學機會拿給她兒子上,就你這樣憋不出屁的模樣,換做是我,我也欺負你!” 盛允南嗚嗚又要哭,盛言楚猛得拍響桌子,目帶威脅:“再哭一聲我就連夜將你送回去!” “叔…”盛允南抹淚吸鼻子:“叔不要送走我,我這趟是偷偷跑出來的,上回叔走后,族長拿棍子打了我娘,我娘罵罵咧咧的說是我告得狀,就把我關進了柴房,我是趁著他們睡下才偷偷的跑到叔這來的…” 盛言楚大驚:“你是走到城里來的?” 盛允南點頭,凍得通紅的臉露出幾絲不好意思:“走了一天一夜,我不識路,走錯了岔道,差點跑到臨朔郡那邊官道去了,后來一個好心的官爺半道載了我一程,聽說我要來城中投奔你,那官爺摁著我問了好些話,我還以為我犯了事,沒想到那官爺心腸好,一路將我送到了巷子口才離開?!?/br> 官爺? 盛言楚想了想,道:“那官爺臉上是不是有刀疤?” “有的,還怪嚇人?!?/br> 看來是孟雙無疑了,現在衙門由吳記的狗腿子把持,不知道孟雙有沒有被針對,以孟雙那耿直的性子……哎。 “叔認識那官爺?” “認得?!?/br> 盛言楚點點頭,緊接著話鋒一轉:“你偷跑出來雖暢快,但其實有更好的法子,你該去找族長才對。族長才訓斥了楊氏,她轉頭不改就算了還變本加厲的折磨你,這事若是捅到族里,楊氏至少要脫一層皮。你且記住,以后這種苦頭別咽在肚子里不說,日后幫我做事也一樣,該還手的時候還手,對付楊氏這種女子,一味的服軟沒用,你得跟她正面剛,可聽懂了?” 十五歲的盛允南像個小學雞一樣,乖乖點頭。 廢了一番口舌的盛言楚期待的盯著盛允南,宛如一個年邁的老夫子露出希冀的眼神。 盛允南臉上發(fā)熱,他何嘗不明白盛言楚給他講大道理的原因,想了想道:“叔,我也想跟叔一樣早早的分出去自立門戶,可我命不好死了親娘,沒人像春娘奶護叔一樣護著我。過了年我就十五,我娘…咳,楊氏她把持著我的婚事,我沒法子反抗她……” “叔,您長久不在村里住不知道,去年楊氏給我說了一門親,那姑娘……是個癱子,家里還有四五個弟妹,叔,你說這樣的姑娘我能娶嗎?” 盛言楚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沉聲而言:“楊氏不堪做你的娘,我倒有一法子讓你脫離她的手掌心。” “分家行不通,我爹他死活不同意?!?/br> “分家做什么?” 盛言楚至今心里還在膈應當年老盛家拖欠他的那些長孫銀,冷笑道:“就你爹那個偏心樣,你一個長子不說分七成家產,怕是一成都分不到,既然這樣還不如不分?!?/br> “不分我怎么和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