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暉心說這位真是一點常識都沒有呀。也不知道怎么長這么大的。就又補充道：“像這樣的保舉，如果被舉薦的出了事情，那么保舉人是會一起被牽連的……”

    沈如是終于聽懂了。立時，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從來聽說“官官相護”。不走進這里，哪里知道什么叫“官官相護”！

    這是說如果誰想打倒張汧，同時還得打倒五個尚書學士。如果再算上這些人家的姻親……誰如果一下子得罪了這么多人，是不想在京城混了么？

    …………

    不想混的真有。

    好像還不止一人。

    乾清宮。

    左都御史開音布跪在地上。陳詞動作十分激烈：

    “……那張汧，公然向?qū)傧滤髻V，數(shù)額十分巨大。性質(zhì)十分惡劣。”

    玄燁面無表情。陳紫芝彈劾過一遍了，朕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你們不依不饒的。這是想做什么？

    開音布陳詞繼續(xù)：“……那張汧，數(shù)年前在煥聞案中，見上司不義而不提醒。私心重，公心少，這人是個小人?。　?/br>
    玄燁有些不耐。當時很多人幫著保舉張汧。朕記得你當時什么也沒說啊?，F(xiàn)在翻舊賬倒得意了。究竟這是滿人里比較出色的官員了。耐著性子繼續(xù)聽。

    開音布聲音拔高：“……那張汧。他兒子在江南真是作威作福。收留了故友的一個新寡的女兒。對外說送到尼姑庵了，其實被他兒子收做小妾……”

    玄燁開始整理桌子上的奏折。糾纏這種小節(jié)來彈劾，開音布的胸懷很成問題啊。對了，聽說他還大張旗鼓地領(lǐng)人去了一趟八大胡同，難道就是去調(diào)查這種隱私了？好笑！

    開音布言語鑿鑿：“……那張汧，網(wǎng)羅了江南大半作為黨羽，狀極囂張。一手遮天……”

    玄燁立時翻了臉。心說江南官員都是我親手選出來的。難道我用人，就個個不是黨爭，就是小人？就你開音布一人是個好的？

    做御史不阿附權(quán)貴是不錯的。可是，這見了人到處網(wǎng)羅罪名，影響和諧呢！

    口中說：“行了！你跪安去！”語氣里止不住地帶了幾分火氣。

    開音布沒敢爭辯，退下。出門后，恰好遇到大阿哥與八阿哥結(jié)伴而來。

    這兩位年紀相差雖然大，可是因為八阿哥養(yǎng)母是大阿哥親母的關(guān)系，大阿哥胤褆，也樂于提拔一下這個小兄弟。

    開音布側(cè)身行禮。大阿哥昂首不理。八阿哥胤祀倒是笑著點頭回應(yīng)。開音布心中想：“這位八阿哥，真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他和大阿哥，輕輕交換了一個眼色。

    …………

    索額圖府上。

    索額圖看著比幾個月前更cao勞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也深了不少，瞇著眼睛笑時，給人一種分外老jian巨猾的感覺。

    索額圖這會兒可笑不出來。坐在他對面的幕僚，正在憑著記憶畫官場圖譜。某人某人是與太子親近一些的。某人某人是在大阿哥門下沖鋒陷陣的。某人某人原先態(tài)度曖昧時常示個好，這幾個月突然不茍言笑做事公允了的……情況大不妙??！

    其實這些東西，就是不畫出來，索額圖心中也是有些衡量的。只不過遠沒有這樣直觀，這樣……觸目驚心吶！

    原因也不難猜。太子，儲君，被丟到蠻夷之地學蠻夷去了。能不能活著回來尚且兩說。就是能回來，身上也脫不了蠻夷痕跡了。自古以來，“天子坐明堂，諸侯守四方”。堂堂太子，讓打發(fā)到幾個月也到不了的黃毛國度里去了。多少人心中猜想：難道是今上改了想法，這是對嫡子不滿，變相的流放？

    就是能回來，就是繼續(xù)還是太子——那這父子分別幾年總是不錯的？情分，只怕就比不得那等守在跟前的嘍！多少人在心中把什么劉邦愛幼子，劉徹改名“堯母門”之類的事情翻來覆去的想了幾遍。

    其實人們心中而且還有一條，心照不宣。前些日子聽說宮中皇上身體微恙？如果皇上不當心給……太子卻不能及時趕不回來，哎呀，也不知道這祭了天的太子，會不會有上天來幫忙呢！

    種種想法，大家都會思量。

    眼見得，大阿哥門下人才豐饒了不少。就連三阿哥，四阿哥，也有了人奉承。官場不就是“人走茶涼”么。就是只會吃睡的十五阿哥，看著都比那太子有帝王像??！

    索額圖如果不姓赫舍里，沒準兒也這么想了?？墒撬翘幽讣?。就是想另投門楣。也沒人敢用他。

    太子什么的，正統(tǒng)什么的……也有人在暗地里納悶，皇上難道老糊涂了？怎么突然這樣誘惑我們？從龍之功這個魚餌好香呢。不吃？舍不得呀！

    …………

    “東翁！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索額圖對面的幕僚情深意切。喚醒了沉思的索額圖。

    “再這樣下去，就是太子爺回來，朝中也沒有我們立足的地方了。他們既然敢對張汧大人下手——這還是封疆大吏呢。焉知有一日，會不會盯上了公相大人您??！如果這樣，那，那，那只怕就是皇上，也不得不換太子了?！?/br>
    索額圖一嘆：“我何嘗不知。老夫殘軀無所謂?？墒翘尤柿x沒有過錯，豈能憑空就被小人離間！那日我送行太子到大沽港，太子也……”他發(fā)覺這似乎有怨懟之意，猛然住了聲。

    半晌，又續(xù)道：“只是當日萬歲既然問了太子，那就是希望太子應(yīng)承下來。太子豈能推給其他兄弟。兩難??！”

    幕僚不答。兩眼一閃一閃亮晶晶。

    索額圖苦思一會。沒有好辦法。突然問道：“以你之見，當如何？”

    那幕僚等的就是這一句。

    頓時，精神抖擻了：“以卑職愚見。首先自然是張汧大人的案子。斷然不能讓心懷叵測的小人得逞?！边@小人是哪位，二人都沒細說。不過能威脅到太子地位的……心照不宣，也只有大阿哥這個長子了。

    太子身后有索額圖。大阿哥身后也有朝廷重臣。是一家姓納蘭的。大學士明珠。

    那幕僚指點江山：“接下來，自然是犀利反擊。我們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卑職所知，廣東那位……也不甚清廉呀！”

    他目光炯炯的盯著索額圖：“公相??！太子不在，我方本應(yīng)該蟄伏為上。然而像這樣被人欺到頭上的事情，如果不反擊，只怕天下都看輕了大人您啊。所以，應(yīng)反擊，且一擊而中之后立刻遠退。向皇上示意我們沒有別的想法……”

    索額圖打斷他的話：“江南之事，皇上已經(jīng)派色楞額去了。以你之見，如何挽回？”

    那幕僚胸有成竹：“色楞額大人聽說是出自安親王門下，或者公相可以拜訪……”

    索額圖有點焦躁。搖頭反對道：“不妥?！?/br>
    那幕僚一想，就知道自己這主意有點蠢。因為當年順治爺?shù)囊痪湓?，當今皇上對安親王一直十分提防。索額圖除了是太子母家，還是大臣呢。主動向安親王靠攏，這是個什么意思？

    他眼神一轉(zhuǎn)，就有了替代的法子：“這樣的話，卑職以為，可以找一個職位不高的中間人來傳話。能辦成事情最好，就算辦不成……除掉也就是了！”

    索額圖點頭：“先生的計策十分穩(wěn)妥。就這么辦。只是，這中間人……”

    那幕僚笑了：“上天送了個最合適的人給大人！那寄住在大人家里數(shù)月的沈如是沈太醫(yī)，您還記著么？”

    ☆、55天地會索額

    納蘭家。納蘭明珠與大阿哥胤褆對坐下棋。明珠手里虛抓著一顆白子,口中略有些得意的對胤褆道：

    “現(xiàn)在的情況,不怕赫舍里家動。怕的是他不動。這次的案子是皇上親自交代下去的。如果順利還好。如果出了太不一樣的結(jié)果。那就不是什么黨爭,而是在打皇上的臉?！彼p輕把白子落下，卻是掛在了右側(cè)的飛角上。那里黑白兩方,正廝殺的難舍難分。

    大阿哥草草看了一眼棋盤，抓起個黑子狠狠砸到明珠才落下白子旁邊。那白子四面頓時只剩一眼了——也不知道明珠怎么就下出這種棋來。大阿哥聲音里毫不掩飾的興奮：

    “他們那邊就沒幾個人啦。如果再折了張汧，也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人來認這‘正統(tǒng)’。正統(tǒng)不就應(yīng)該立長么！天家怎么能跟普通人家一樣……”

    明珠眉頭一皺。輕輕又抓起枚白子靠在方才的那白子一側(cè)，兩子相并,一下子多出兩個眼來,頓時多了分茍延殘喘的時機。明珠的口中依然不疾不徐。輕聲勸道：“還是當心為上……大阿哥這樣的話，以后且不可在人前說了?！?/br>
    這話題顯然在兩人之間談?wù)撨^許多次了。大阿哥臉上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探頭看了看棋局，抓起黑子跟了上去。心里盤算，再有幾顆子就能把這里面的白子都提了去。

    明珠心中暗嘆。低頭掃了眼整個十九路縱橫的棋局。布局幾乎已成。就剩下右角這一塊了——就聽見大阿哥聲音有點興奮的說道：“對了。我在天橋認識了一個神人。一眼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好像還是麻衣弟子?！?/br>
    明珠詫異的抬眼：“就是那個京兆尹推薦的？皇上退了折子的？你不是說,砸了這招搖撞騙的攤子么！”

    大阿哥面上微紅：“這個，當時沒有見到張大師啊。見到人才知道這真是俗世里的一大奇人啊。那位看相測字無不精通……”

    明珠低頭。略微有些失望。大阿哥這性格，勇猛有余，謀略不足，遇到個會說話的，幾句話就被人拐了去。想奪嫡，不易啊。

    提手，閑閑的放下一字。棋盤局勢頓時大變。那一子與前面數(shù)枚白子相連，從被圍困中脫身而出。前路一片開闊。反而，那些包圍著白子的黑子，有一側(cè)，竟然反而被白子所包圍，再多一子，就會被大片提掉。

    這正是恰到好處的一個“封”字。

    明珠緩緩開口：“大阿哥既然喜歡，與術(shù)士交往也沒什么。只是切記住你是天皇貴胄，不可沉迷，更別拉著其他皇子去見那術(shù)士。不然，只怕皇上知道了會心有不悅……”

    大阿哥雙目盯著棋局，眉間擰成了結(jié)兒。口中胡亂應(yīng)承著，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

    沈如是回到宅子里。才洗了手，就聽見金井急急轉(zhuǎn)述今日某位客人到訪的情形。說是請沈如是明日一早，到索額圖大人府上走一遭。

    沈如是很是驚訝。索額圖大人也算接觸過了。那可真不是什么禮賢下士的種類。自己在他家的莊子里住了許久，也沒當面正式拜見過。一應(yīng)來往都有管家。這突然見面——難道是有了什么急病不好啟齒？所以找自己這個“本派別”的大夫來！

    沈如是蹲在水盆旁，把什么嘔吐，放屁，磨牙，夢話，惡臭，潰瘍，乃至陽虛房勞，痔瘡懷孕之類的脈象都想了一遍（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又回憶當日見到的索額圖大人的面色五彩。只覺得以上任何一種癥狀安上去都毫無壓力。不由得感慨了兩句“人吃五谷雜糧”“得病不分貴賤”之類。胡亂睡去。

    所以，當沈如是第二日聽說，原來是找她做中間人傳話時……險些驚得說錯了話。

    頓一頓，醒醒神。沈如是遲疑問道：“不知道大人……為什么找我？”

    因為你恰好和兩邊都說得上話，卻沒有太深的交情。弄死你也不會有人翻臉。索額圖在心中回答。實際上卻一言不發(fā)。捻須聽著師爺在一邊奉承忽悠：

    “如今的京城，誰不知道沈太醫(yī)你啊。有逆轉(zhuǎn)光陰之神效，令老婦重回青春。有調(diào)節(jié)生死之大力，令彌留之際的人立刻活蹦亂跳……正所謂‘天降神醫(yī)，佑我大清’此乃上蒼之洪德，百姓之幸事??！”

    沈如是渾身雞皮疙瘩亂起。這是在說我呢，還是在說女媧娘娘？低頭裝了一會兒羞澀不出聲。心說這事情有點蹊蹺。自己不出聲兒，沒準兒就推辭過去了呢。

    那師爺，卻以為這是又一個被自己捧暈的，滔滔不絕，繼續(xù)贊美下去：

    “論古代，想未來。江山如畫，英雄四起。沈太醫(yī)這樣高風亮德技藝出眾，青史上也沒見過幾個呀。想多少年后，我等俱已化作白骨。只有沈太醫(yī)，濟世活人，長留在百姓心間……”那師爺?shù)男愿裆晕⒂悬c感性，這么張口一段排比下來，半文半賦，先倒感動了自己。暗想，其實做個醫(yī)生挺不錯的。走科舉太累了。醫(yī)生行當，精英少一點容易出頭，雞頭不比鳳尾舒服么？他倒真考慮起來了！

    其實對付沈如是一個小官。就是找個管家說一聲也就行了。可是這件事關(guān)系著江南的一個封疆大吏。索額圖究竟很重視。那師爺也就使勁了全身解數(shù)，以求讓索額圖為自己的語言藝術(shù)再次傾倒——說的有點多，接待的太超過標準了。沒想到沈如是的想法，居然就象著一去無垠的大戈壁狂奔而去了。

    …………

    沈如是只覺得十分詫異。

    她讀書不多。那里受得了這般程度的馬匹。心中倒有點警醒了：

    他說我這么多好話？想讓我做什么！我是御醫(yī)，有什么稀奇的——不對，御醫(yī)唯一的特異之處，就是時常能進宮了——難道是仿那荊軻刺秦王，想讓我刺駕？

    天！索額圖大人原來是反清復明天地會的！”

    沈如是頓時十二分警醒了。

    她生在江南。天地會是當?shù)赝撂禺a(chǎn)。深深扎根在群眾當中。后來乘舟北上，又遇到了分外兇殘的一伙鹽幫人士。某個姓計的大漢，見她小小年紀一身好醫(yī)術(shù)，還曾經(jīng)想介紹她加入天地會某分堂呢。沈如是當日在詫異之下拒絕了。

    后來沈如是得知，同行的兄弟兩個居然是皇子，那天地會大漢是其中之一的護衛(wèi)。驚訝之情，簡直難以表達。只想仰天咆哮一下“這個世界腫么了”——天地會和朝廷不是死敵么！

    這日見到了疑似天地會分子的索額圖，再想起官場傳言，索額圖大人是太子母家。沈如是深深的感覺，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民間有話本之一，名叫“貍貓換太子”。說是大內(nèi)宮廷，小孩子是能互換的！

    民間有戲劇之一，名叫“趙氏孤兒”。說是上層有人斬草除根沒關(guān)系，自有忠仆“救孤兒舍親生”十幾年撫養(yǎng)孩子長大來報仇。

    再想起據(jù)說前朝那位不見蹤影的“朱三太子”……好可怕！難道這太子還是那個太子？

    沈如是瞬間懂了：天地會在下很大一盤棋！

    …………

    沈如是利用只言片語推測出了“真實情況”。只覺得自己無比機智勇敢。那索額圖的師爺還在用大堆的溢美之詞表揚沈大夫呢，只想用好話將其拍暈弄扁。乖乖去做馬前卒。哪想到“沈小太醫(yī)”的思維，已經(jīng)跑到了十萬八千里的西牛賀州大陸。

    沈如是判斷出了“局勢”。再一細聽那師爺說的話，只覺得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不可說”的味道。本來油然而生一種智商上的優(yōu)越感。想到現(xiàn)在的情形，頓時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