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jié)
都說十惡不赦,其實這十惡罪也有等級。好比一等大罪謀反,一般都要搞株連。范圍大小看帝王的需要,如牛德寶謀反,那起碼三代內(nèi)是跑不掉男丁處死女眷發(fā)賣的結(jié)果。若是惡逆、不道之罪,牛德寶將軍犯了事,下獄的也就是他一人而已,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民不舉官不究,哪管他忤逆父母燒殺搶掠,朝廷也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而這“暗養(yǎng)私兵、里通外國”,算不上是謀反——在牛家沒有搜出什么違制的東西如龍袍等,但應(yīng)該也能算得上一個謀叛了。這亦是十惡中的大罪,這種案子,大理寺斷不了,得要皇上親自指定主審斷案。這個主審官,實際上也就是皇帝意志的體現(xiàn)。 幾乎是在案發(fā)的當(dāng)天,整個京師都為之轟動,許多低層官員甚至拒絕相信這個事實,非得要到邸報明發(fā),歷數(shù)牛家罪證時,方才大駭驚呼。地方上不少牛家一系的將領(lǐng),亦立刻惶惶不可終日,宣德邊關(guān)也迎來一場不大不小的sao動——牛家雖然幾乎合家回來,參與太后的百日祭,但牛德寶畢竟是為宣德留下了他的長子掌握大局。牛少將軍亦是個有氣性的,率領(lǐng)手下親兵,差些就要叛出宣德,讓邸報上明言的罪名成真。 宣德距離京城不遠,也算是邊關(guān)重鎮(zhèn),守將叛關(guān)那是多大的事?好在宣德守官沒有跟著他胡鬧,雙方對峙時,周圍守軍也飛馬趕到,牛少將軍最終不得不束手就擒,和全家人一道做了階下囚,當(dāng)即就被快馬送進京中受審。至于宣德這里空缺的職位,皇上自然已有了決斷。 這番對付牛家的舉動,顯然是經(jīng)過周密策劃、仔細(xì)醞釀,皇上對牛家的指控顯得非常嚴(yán)厲,卻又十分含糊。在邸報中寫明其‘暗賣軍火、里通外國,與北戎達延汗諸部勾連為jian圖謀不軌。意指東宮、中宮,戕害忠良,危及嫡后元子,居心叵測,有cao、莽之志’。這里不但是把倒賣軍火的事算在牛家頭上,而且還直接把廢后廢太子的黑鍋給推了過去,倒是給太子退位之事,找了個極好的理由。 后宮密事,牽扯到皇家顏面,一般是不明言記載的?;噬线@次壓根就不肯說明原委,諸臣下也只好亂猜,都猜是太后陰謀陷害皇后、東宮,東窗事發(fā)后驚嚇致死,因此皇上才會這么不給母族留顏面,才過百日,便將牛家合家下獄?!现@是撥亂反正的意思,緊跟著,應(yīng)該就是要復(fù)立太子了! 元后嫡長子,那是國之元子,國家的正統(tǒng),太子若能復(fù)立,朝中壓根就不會有什么反對的聲音。相反,還會有一群擁護正統(tǒng)的士大夫大唱贊歌,一時間群情興奮,都等著皇上的后續(xù)行動,沒想到皇上一聲不吭,只是指定楊閣老主審、王尚書、封統(tǒng)領(lǐng)副審,誓要把牛家案情審清查明,查個水落石出。 楊閣老和王尚書那都是干實事的能臣,一天多少國家大事等著cao心,實際上真正的主審官還是封錦,但把這兩人拉過來做噱頭,也可見皇上的決心之堅定了。封錦又豈敢怠慢?不到一個月功夫,人證物證陸續(xù)都拉了出來,可謂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證據(jù)分明,令人幾無辯駁的余地。 首先他拿出來的證據(jù)是數(shù)份賬本,均有焦黑痕跡,全是從火器作坊里,那些同牛家有隱秘聯(lián)系的師傅家中收到的,記載了歷年來私造火器的明細(xì)。這本帳和火器作坊自己的帳,都是對得上的。事實俱在,壓根無法偽造。 其次,從牛家私兵手中收來的火銃,雖也都是高級貨色,但顯然數(shù)目和這幾本帳里的數(shù)字是合不上的。這時封錦揭出一個驚天秘密:歷年來羅春部之所以越打越強,就是因為他們手里有火銃,而且,是大秦能工巧匠才能制造的高級火銃。朝野間頓時就是一片轟動,眾人很自然地便能聯(lián)想到,牛家把這些多余的火銃做了什么用處。 抓走私,一般也就是抓到這種地步了,想要人贓并獲難度是大了點。封錦緊跟著又指出,牛家這些賬本,雖然記賬方式不一,但在時間上都是極為統(tǒng)一的,都是在承平八年廢太子后停止記賬。而事實上,在承平八年以后,西疆戰(zhàn)事也日趨平穩(wěn),羅春對迎娶福壽公主,忽然也變得非常熱心。 再次,他還召集各地老帳房,由這幾本賬倒算出了一本總賬,以這些年來偷產(chǎn)的規(guī)模,扣除消耗和國內(nèi)小規(guī)模的流通以外,推論出了最終走私向境外的火銃數(shù)目,最重要的,還有火藥彈的大致數(shù)目。 都知道羅春手底有兩萬帳亦兵亦民的手下,燕云衛(wèi)估算,其中精兵數(shù)目應(yīng)該在五千人左右,假使要給五千人配備可以齊射兩輪的火槍,那就要萬柄左右,一年消耗的火藥彈,亦是龐大的數(shù)字。以此為線索,燕云衛(wèi)又揪出了三家和牛家有往來的火器作坊,果然發(fā)覺了不利于牛家的蛛絲馬跡。只是燕云衛(wèi)威名過甚,這些人有的已畏罪身亡,因此沒有直接的人證。而扣除了這些數(shù)目以后,余下的火銃,大約在四千柄左右,足以裝備兩千人的隊伍齊射兩輪,把標(biāo)準(zhǔn)放寬一點,裝彈兵動作慢——那也可以容納得下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賬本數(shù)據(jù)嚴(yán)絲合縫,調(diào)查結(jié)果公布至此,想為牛家辯駁的人,也已經(jīng)缺乏論據(jù)。緊接著封錦請出桂家兩位少將軍,請他們詳述在境外那場私斗,桂少將軍指出,牛家豢養(yǎng)私兵人數(shù)眾多,這些兵沒有官餉,出入時一味護衛(wèi)帥旗,飛揚跋扈為惡無數(shù),這幾年來人數(shù)也是越來越多。那場私斗參與者除了官兵以外,還有七百私兵,而且個個手中都有火銃,所以桂家兵才吃了個小虧,扔下了三十余條人命。 此事在朝中早有傳說,有些玄乎一點的,都說牛家是數(shù)千人大軍出動去欺負(fù)桂家,桂家最后只說了七百人,好些人還嫌不過癮,直呼桂家沒說實話。不過,最終被清點關(guān)押出來的,也不過只有五百私兵,牛家人幾經(jīng)刑訊也都咬死了這個數(shù)目。到底有多少人,余下人去了哪里,一律堅稱冤枉。宣德當(dāng)?shù)毓俦谶@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也很謹(jǐn)慎,個個閃爍其詞,有的前言不搭后語,盡管他們和牛德寶朝夕相處了數(shù)年之久,但好像誰都沒有注意過他身邊還有些私兵——這些連吃空額的人頭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老兵油子們,忽然就不能分辨私兵和官兵之間的區(qū)別了。 眼看有人要犯嘀咕了,封錦緊跟著又公布了一項證據(jù):牛家在兩廣一帶,一直秘密開采私礦牟利,為當(dāng)?shù)毓佘姲l(fā)覺后,雙方‘鏖戰(zhàn)良久’,賊子自知不敵,便炸毀礦道,許多人死在爆炸中,也有不少人從后山逃逸。十余名逃兵已被捉到,現(xiàn)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當(dāng)這些cao著一口河南口音,一臉好勇斗狠的大兵被帶到牛家人跟前,清楚無誤地指認(rèn)出牛家人時,牛德寶將軍業(yè)已崩潰,當(dāng)晚就想在牢中咬舌自盡,雖被救下,但舌頭已斷,此后怕是再不能說話了。 除了那五百人以外,剩下那些私兵平時都藏在哪里,似乎已不是問題,證據(jù)擺到這里,牛家人還有什么好說的?一個個全都簽字畫押,認(rèn)了謀叛罪名。三位主審將案卷封存上繳,聽從圣裁——這種事內(nèi)閣都沒法做主,這個案子就是皇上辦出來的,最后怎么處置,還真是只能由皇上來決定。 到這個時候,宮廷里的事,對蕙娘等人來說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了。上等人家,或多或少都有收到一點風(fēng)聲:聽說,真正觸怒皇上的,還不是以上這些罪名,真正大逆不道的不赦大罪,是被皇上硬給壓下來了。聽說,還和牛家在南邊開采的那個私礦有關(guān)…… 一般的上等人家,也就聽說到這里了。蕙娘這里收到的消息要完備一些,基本是還原了當(dāng)時的真相:據(jù)說那天上午,皇上是令人去太后宮中取石珠的,太后也不以為意,開庫房取來,自己過了目,就往皇上那里送了。 根據(jù)給皇上跑腿這小中人的說法,太后當(dāng)時看了石珠以后,神色有些古怪,但他也是沒有留意。而太后身邊的一位宮女,則是如此交代:“太后娘娘午飯也沒吃好,一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半下午,忽然大叫了一聲,喊道‘壞了!’緊跟著,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蕙娘聽著,都無話可說了——雖不知牛太后在想些什么,但這……這分明是要把皇上的最后一絲懷疑給坐實么。對付牛家,果然只在對付皇上的疑心,牛家本身,還真是不堪一擊,都沒什么好說的了…… 至于這壞了,是壞了什么,蕙娘卻是從香霧部那里收到的消息。云mama告訴她,“這石珠是拿紅繩穿的,據(jù)說原本排得緊密,太后娘娘再送過去的時候,卻松了一點,能擠出一點空位來。稍微排緊一點就看出來了,這空出來的,就是一枚石珠的空檔……” 就算皇上原本沒有留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在牛太后去世以后,回去再仔細(xì)想想,還能錯過這個破綻嗎?進上的東西,有時是要有詳細(xì)的描述留檔的……就是查不到檔了,這懷疑的種子種下去了,皇上要不胡思亂想,他也就不是皇上了。 再說,這害人的珠串,是牛家開采出來,牛家安排送進宮里,也是牛家人想送給太子,眼看事有不偕,又被牛家人主動要回去的。就在皇上忽然莫名感染了肺癆以后,回去找,它還少了一顆…… “皇上這一次對牛家這么趕盡殺絕,恐怕根本原因,還在這事上。”蕙娘同良國公等長輩談起來,也有幾分感慨,“不知是哪家人這么有本事,背地里安排這一招!當(dāng)時不覺得,如今對了景,真是比封喉的毒藥都毒,倒是一下就把牛家給整得不能翻身了……” “皇上也是有些惱羞成怒了,只怕覺得牛家一直都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話。”權(quán)世赟的胡須動了一動,沉穩(wěn)地道,“至于這背后是哪戶人家,我看,多半還是孫家居多了。以他們家在宮中的底蘊,要開庫房動點手腳,應(yīng)是不難。——也真是機關(guān)算盡,這樣精妙的一著,我們就根本沒有想到?!?/br> “我們會里和牛家,究竟也不是生死大敵。”蕙娘反而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鬧成這個樣子,牛貴妃就算能夠自保,也不會再有什么聲音了,只怕后宮中,又要迎來寧妃一家獨大的局面啦?!?/br> “侄媳婦這話有點想當(dāng)然了?!睓?quán)世赟反而笑了,“白貴人、牛賢嬪,一個個都對寧妃虎視眈眈呢,后宮中的風(fēng)云,就算少了牛貴妃,難道就不熱鬧了?這些妃嬪都有皇子,往后十年,內(nèi)宮的熱鬧,肯定是少不了的?!?/br> 蕙娘哪里真的就想不透這點了,不過是為了給權(quán)世赟創(chuàng)造機會,讓他多教育自己幾句罷了。她忙做低頭受教狀,幾句話將權(quán)世赟面上笑意說得更濃,方才又道,“我只是不解,這先抬爵再下獄,是什么意思呢?讓牛德寶進京,借口多得是。封爵、升職之前要面圣談心,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么……” “李晟此人,別看施政還算寬和,其實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绷紘谅暤溃八詾榕<胰擞夼怂?,便也要以牙還牙,讓牛家人嘗嘗從云端跌落的滋味。這是一重,還有一重,多少也是要做些粉飾功夫,有此一封,日后要怨他對母族無情,母后尸骨未寒便整治母族。他也有話說了——本來也是要優(yōu)待的,奈何事發(fā)突然……” 這亦是皇帝處事老道把穩(wěn)之處,眾人均點頭不語。權(quán)夫人半晌道,“牛家的結(jié)果,遲遲不能出來,只怕圣心還是難決。牛德寶一家是難以保住了,鎮(zhèn)遠侯一家如何,還要看皇上對皇次子有什么安排?!?/br> 復(fù)立太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廢太子才十四歲,就已經(jīng)是十分多病,身邊現(xiàn)在都離不得醫(yī)生,孱弱得不成樣子?;蚀巫?、皇三子,暫時還都是儲位的熱門人選,若把牛家掃平,只怕皇三子背后的勢力,又要讓皇上睡不著覺了……把鎮(zhèn)遠侯打回原形,保住牛貴妃的位置,皇次子起碼在宮里也還有個容身之地…… 但皇上的決斷,到底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案審理時間頗長,到承平十二年二月才算是把牛家罪名厘清,四月里他親擬旨意,給牛家安排了頗為嚴(yán)酷的刑罰:牛德寶謀叛,罪無可赦,即時腰斬棄市。鎮(zhèn)遠侯為共犯,按理同罪,因為勛舊之后免死,奪爵抄家回原籍看管居住。牛德寶一房男丁處死,女眷沒入官中,流放至嶺南與有功兵丁為奴。牛族內(nèi)按與牛德寶親等株連減等為罪,出五服者不罪。 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梟首示眾,案發(fā)當(dāng)時已死者掘墳鞭尸,棄于亂葬崗中為野狗吃食。至于牛貴妃,等著她的也不是什么好結(jié)果,因‘狐媚貪婪、奢侈狠毒、野心奪位、瞞騙皇帝,陰取宮人族妹子為己子教養(yǎng)’,令其自縊以謝,皇次子則歸其母牛賢嬪教養(yǎng)。 此案不論是牽扯范圍之廣,還是處理手段之嚴(yán)酷,都可堪稱是數(shù)十年一遇的奇案、大案。起碼在承平年間,可算得上是第一要案了。 作者有話要說:可憐牛家的無辜人了,其實牛德寶也好炮灰 看到大家說我對小桂很壞……哪里壞,妻賢妾美,家和勢旺,剛斗倒了大敵,生了兒子,這生活現(xiàn)代宅男只怕是心向往之啊 ☆、247成熟 牛家一案,轟動京畿,甚至在全國范圍內(nèi)都極有影響力。權(quán)家、焦家情況特殊還好一些,其余各族在京城的族人,真是連信都寫不過來了。像楊閣老那樣,門生漸漸也多起來,又是朝中一派領(lǐng)袖的大佬,這一陣子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權(quán)瑞云回娘家時就說,她丈夫因?qū)W父親筆跡很像,最近連日來都要到書房幫忙寫信。 說起來,這幾年楊家也多添了許多孫兒、孫女,蕙娘這里還特地單開了一本帳,記著權(quán)瑞云各嫡庶子女的生日,這一陣子閑來翻閱,也覺他們家不容易:因子息不多,的確是鉚足了勁兒在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五個子女了,按楊少爺?shù)哪昙o(jì)來講,已是頗為難得。聽權(quán)瑞云意思,楊少爺今年終于要回鄉(xiāng)去考舉人了,蕙娘便和她開玩笑道,“終于也算是生夠了,可以放出來下場啦?!?/br> “也是生夠了,也是因為他這些年來漸漸懂得世故,不是當(dāng)年的愣頭青啦。”權(quán)瑞云也笑了,“爹一直壓著他不讓他下場,便是怕他萬一中舉,年少輕狂在朝中惹出許多禍?zhǔn)拢o他添了麻煩?,F(xiàn)在也是幾個孩子的爹,年近而立,為人做事,是要比當(dāng)年成熟得多了。” 權(quán)瑞云沒有明言,但還有一個原因,蕙娘心里也是有數(shù)的:從前那幾年,楊閣老自己的位置都不穩(wěn),自然不敢放兒子出來?,F(xiàn)在他首輔的位置都給坐得極穩(wěn),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多少也要為下一代考慮了。楊少爺如能順利中榜入仕,有老子保駕護航,十年后怎么也都是地方重臣了。屆時楊閣老就是要退,都退得放心。寧妃在宮中,也不至于沒了助力。 不過,這就牽扯到楊家對未來的布局了,權(quán)瑞云雖是權(quán)家的女兒,但出嫁了那就是楊家的媳婦,有些話也不便談得過深。蕙娘亦不過一笑,便和她說些親戚間的瑣事,權(quán)瑞云頗為牽掛在東北的權(quán)伯紅、權(quán)瑞雨,道,“小妹出嫁也有四年了,還沒歸寧過一次呢?!?/br> 蕙娘笑道,“你看她那一個接一個的勁頭,怎么走得開?” 權(quán)家兩姐妹都隨娘,生育上極順,權(quán)瑞云不說了,權(quán)瑞雨出嫁四年就生了三個,不是在坐月子就是大肚子,有心歸寧都回不來。她丈夫也是邊將,無事不能回京,所以出嫁后到現(xiàn)在,兩姐妹都還沒相見。權(quán)瑞云雖思念meimei,但她自己也是別人家的媳婦了,也不可能跑到東北去探望權(quán)瑞雨,彼此嗟嘆了一番。她又和蕙娘說起風(fēng)花雪月中事,“最近致美軒從南洋買了一批香料,據(jù)說俗稱咖喱。味道刺鼻得很,制成風(fēng)味特殊,我們家老爺子倒是極愛的,他們家一道菜,拿咖喱、?!跞ブ竽勰鄣碾u胸rou,老爺子時常外點,他這幾年時常胃口不開,倒是就著這道菜能吃幾碗飯。” 蕙娘笑道,“從前做姑娘的時候講究得很,現(xiàn)在出嫁了,反倒是沒這份心思。你不說,我還不知道致美軒又翻騰出新花樣了?!?/br> “嫂子你就和我裝糊涂吧?!睓?quán)瑞云皺了皺鼻子,她比蕙娘大了幾歲,兩人雖有輩分差別,但說起話來倒沒甚隔閡,就和朋友一般?!罢l不知道,京城這些館子,有了新菜全都求著你身邊幾個管事媳婦,送進來給你嘗過了再來應(yīng)點的?” 蕙娘抿唇道,“是嗎?許是我前陣子事多,倒鬧得忘了?!?/br> 兩人說笑了一番,蕙娘才道,“我知道你是怕外點麻煩,想要了方子來隨時自做,不過那香料在大秦銷路不好,又貴得很。據(jù)我所知,除了致美軒包了一批貨以外,現(xiàn)在各地商船沒有進這個的。我能為你要了食譜來,難道還問人要香料嗎?傳出去又是故事,還不知外頭人怎么編排你們家呢。要帶話給商船販來,一來一去不得大半年功夫?值不得這個麻煩。” 權(quán)瑞云也嘆道,“現(xiàn)在是首輔人家了,凡事都要更加小心,倒比從前還受氣呢。也罷,橫豎老爺子也是一陣一陣的,過了這一陣新鮮再說吧。” “那東西也就是吃個新鮮罷了,味道太刺鼻,我吃幾口就給擱下了,雖說有?!?,但香料放多了,不養(yǎng)胃呢。”蕙娘隨口道,“倒是春華樓,這些年鐘師傅雖然退下去了,但幾個徒弟都還爭氣,一道茉莉花竹蓀湯還算是有些火候。最近又把番狼桃給琢磨出來做著吃,酸酸的倒是頗有味兒?!?/br> 這幾年海域開放,各色新鮮物事真是潮水一樣地涌入大秦,稍微閉塞一點的人走到廣州去,恐怕以為是在另一個世界。以權(quán)瑞云的見識,尚且不知道這番狼桃的來歷,忙和蕙娘互通有無了一番,方感慨道,“我這還是住在京城呢,稍微住得偏遠一點,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成了鄉(xiāng)巴佬了?不說別的,只說桂家少奶奶,她到我們府上來坐,說起廣州的事,我和太太都聽得一愣一愣的。說什么廣州現(xiàn)在,商家出錢修路通河道、建碼頭,不然根本就忙不過來,外國商船多得要排隊進港,我們自己的船都不到廣州泊了。老爺子成天又叨咕著什么織布機,說是蘇州一帶,為這事鬧了好幾次了?!?/br> “可不是鬧起來了?”蕙娘也嘆了口氣,“都不知道是怎么流傳出去的,許家那邊才研制出一種新機型,不到兩個月蘇州就有賣的了。你別說,這樣的織機,手藝好不好倒都沒關(guān)了,出來的料子也好,都是整齊規(guī)整的。只要有水力,紡布不知快了多少倍。本來蘇州一帶棉紗價錢賤,沒人要買內(nèi)務(wù)府那些洋工搞的紡紗機,結(jié)果現(xiàn)在鬧得不成樣子。蘇州、松江一帶才幾個月,就有多少人沒飯吃。為了這事,朝廷里也在扯皮呢?!?/br> 此事權(quán)瑞云亦是清楚的,她公爹楊閣老正在鼎力支持這兩種機械的推廣,只因西北一帶地廣人稀,就算推行地丁合一,還是有大片土地拋荒,這些人都是當(dāng)年西北大戰(zhàn)時跑到江南去的,因當(dāng)?shù)赜霉ぞo張,又是魚米之地,日子比北邊好過多了。就此落地生根的都有,即使這幾年西北情況有所恢復(fù),但亦一直缺乏人口。又因為土地貧瘠,強行遷移農(nóng)戶,恐激起民亂,他這首輔為了此事正在著急上火呢?,F(xiàn)在江南有大量工人失業(yè),正好拿去填西北的窟窿,因此楊閣老倒是樂見其成??珊慰偠絽s有些不滿,直斥此舉掠奪民利,兩人倒是鬧了個窩里亂。 此事又牽扯到何家、楊家、焦家的恩怨了,還有何蓮娘和蕙娘之間的妯娌關(guān)系,權(quán)瑞云也不便多談,只好微微一笑。蕙娘亦是會意,兩人相對一笑,蕙娘道,“也不知鎮(zhèn)遠侯府現(xiàn)在抄得怎么樣了。” 皇上對牛家,還是留有一點余地的,起碼從抄家令下來到真正開抄,中間給留出了小半個月的空檔。牛家若足夠機靈,在這小半個月里也能轉(zhuǎn)移掉一部分家產(chǎn),日后回鄉(xiāng)不至于過分落魄,還要反看族中分支臉色。不過這案子,扯了楊閣老做幌子,最后抄家卻令王尚書主辦,權(quán)瑞云不能沒有一點意見,她搖了搖頭,嘆道,“也不知又要肥了多少人的腰包了?!?/br> “你們家還缺錢?”蕙娘打趣了權(quán)瑞云一句,見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日公主生日,你去不去?” 雖說權(quán)瑞云和義寧大長公主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權(quán)夫人和大長公主、阜陽侯夫人的關(guān)系都很不錯,權(quán)瑞云在大長公主跟前也有幾分體面。雖說是國喪期間,但出熱孝已有一段日子,今年又是大長公主的整壽,小輩們正日總要上門賀賀喜吃吃飯——再說,牛家現(xiàn)在都如此凄涼了,也沒多少人把太后當(dāng)回事。 權(quán)瑞云笑道,“去,正好和你一車過去,一道回來,陪祖母說幾句話,再回家去。免得帶了車過去,從公主府出來就要直接回家了?!?/br> 蕙娘道,“就你鬼靈精呢?!?/br> 說著,便和權(quán)夫人報備過了,自己抱了歪哥,帶著權(quán)瑞云一起上車出門。歪哥坐在母親懷里,一路上隔著窗戶手舞足蹈,指點外頭街景,十分興奮。權(quán)瑞云笑瞇瞇地道,“這孩子難得出門,倒比在家要調(diào)皮一些?!?/br>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哪里是難得出門,自己偷溜出來不知多少次了,這是故意做出來的,給我看呢!免得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反惹我生疑?!?/br> 權(quán)瑞云吃驚得很,還沒說話,歪哥肩膀一塌,已泄氣道,“我哪有走到這樣遠,您就非不放過我!” 歪哥偷溜出去的事,蕙娘既然知道,肯定收拾了兒子一頓,最近一段時間,歪哥都特別老實。此時被母親數(shù)落,更是一臉沮喪,權(quán)瑞云看得心疼極了,忙拉到懷里去一頓哄,又細(xì)問蕙娘他偷溜出門的事,蕙娘說了來龍去脈以后,她也嚇得不輕,忙道,“今年才六周歲吧?怎么能這么皮?傻孩子,外頭壞人可多呢,你能隨隨便便就往外跑嗎?” 歪哥顯然被她說得十分不耐,大眼睛滴溜溜地亂轉(zhuǎn),過了一會,忽地掀開簾子,指著窗外道,“看,那是在做什么!” 此時亦已有哭聲傳來,馬車也漸漸停下。蕙娘掀簾子一看,道,“哦……是鎮(zhèn)遠侯府被抄家了?!?/br> 歪哥道,“抄家是什么?鎮(zhèn)遠侯府不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嗎?” 權(quán)瑞云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忍,搖頭道,“也太狠了些?!?/br> 此時估計府中財物還沒開始點算,只是先將人丁拉出來。鎮(zhèn)遠侯及家人一脈還好,只是被剝了外袍,穿著中衣站在一邊,因天氣漸漸熱了,除了形容委頓以外,也未覺得如何。只是就中還夾雜了一些牛德寶一系的女眷——男丁們是早殺絕了——拿麻繩穿成了一串,正被牽出府門,一個個俱是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想來在抄家中,沒少受苦楚。 這些女眷平時也都是應(yīng)酬場上的常客,和權(quán)瑞云、蕙娘都是打過照面的,雖說兩家沒什么交情,但權(quán)瑞云心軟,畢竟有些不忍得,敲了敲車壁,問道,“怎么不走了?” 一旁跟從的婆子道,“回姑奶奶話,他們堵住路了,誰都過不去,前頭那邊路口還有幾架車,也都等在這里呢?!?/br> 這畢竟是皇差,眾人也是無奈,只好等他們整肅隊伍。倒是便宜歪哥,貼在車窗邊看得極是入神,過了一會,也回頭咋舌道,“好慘呀!娘,他們犯什么事了?” 權(quán)瑞云道,“犯大事了唄……” 她搖了搖頭,嘆道,“那不是吳家的興嘉嗎?哎,聽說她娘家買通了獄卒,給她送了白綾,沒料她到底還是沒用。” 蕙娘卻不知此事,驚道,“是么?怎會如此?” 旋又明白過來,不禁冷笑,“吳家就是這樣看重面子,這時候不想著怎么營救自己女兒,還只圖保全自家體面……也是,他們家怎會容得自家女兒這么赤足蓬頭走上幾千里路,走到嶺南去?吳興嘉倒也還有幾分聰明,竟能挺住不死?!?/br> 權(quán)瑞云卻道,“這個樣子,還不如死了干凈,她好說也是大家小姐出生,難道還能就這么去做官奴?這又不同私奴,連買都買不回來?!?/br> 蕙娘不欲和權(quán)瑞云議論這個問題,掀起簾子瞇眼望了過去,果然見得吳興嘉低垂著頭,站在一行人中央,穿著素白中衣,頭上、手上、脖子上腳上,都是光的,遠遠望去,只見嫩白色脖頸上還有些縱橫交錯的血痕,顯然是抄家時為兵丁鞭打所致。 想當(dāng)年吳興嘉和她爭閑置氣時,是何等金貴?手上那對紅寶石鐲子光華耀眼,就是蕙娘亦都暗有‘花面相輝映’之嘆,此時淪落到此等地步,從前慈母慈父,今朝卻要為家族名譽將她逼死。蕙娘不免也嘆了口氣,隨手解了手上一雙鐲子,敲了敲車壁,將跟她出門的瑪瑙喚來,道,“你去,把這對鐲子賞給她,就說是我給的,且讓她帶在手上吧?!?/br> 她手上戴的,怎是凡物?今日因有赴宴的意思,更是加意揀選了一對金鑲貓眼石鐲子,輝煌燦爛耀人眼目。這對鐲子就是送到當(dāng)鋪,三五百兩銀子都是當(dāng)?shù)贸鰜淼摹?/br> 權(quán)瑞云欲言又止,見瑪瑙領(lǐng)命要去了,忙道,“罷了罷了,她從小那樣愛鐲子,現(xiàn)在一對都沒得了……我也送她一對吧?!?/br> 便從手上脫了她的那對金鐲,也給瑪瑙帶去了。瑪瑙走到那帶隊兵丁跟前,自己都懶得和他們說話,隨手拉了一個婆子,把話帶到了,又親自把兩對鐲子套到吳興嘉手上。吳興嘉不免抬起頭來,隔遠望了馬車片刻,又低垂下頭去,將手籠在懷中。 此時又有人從街口對面過來,也傳了幾句話,那小隊長聽了便轉(zhuǎn)身走開,瑪瑙回來時說給蕙娘知道,“許世子夫人和桂家少奶奶也正好路過,也令人傳了話來,世子夫人令給批件衣服,桂少奶奶讓她們都尋雙鞋穿,別太不成體統(tǒng)。” 權(quán)瑞云不免又嘆了口氣,此時路口已能過車,對面許家車駕示意謙讓,蕙娘車馬便先轉(zhuǎn)了過去,到了公主府上,自然是好一派熱鬧,雖說才過不到半年,但各誥命也都穿戴得珠光寶氣,席間又不免議論王家這次大發(fā)家了,不知能從牛家得了多少好處。 大長公主極是喜歡歪哥,看見了就不肯放手,歪哥又嘴甜,跟在太姥姥身邊,不知得了多少賞賜,各誥命知是權(quán)仲白長子,表禮亦都是上等的。兩母子回來時,車?yán)镫m少了權(quán)瑞云——她嫌在路上耽擱了,時間太晚,便讓車來接,自己回閣老府了——可卻堆滿布匹等物,歪哥還是要坐在母親懷里。 此時天色已晚,淅淅瀝瀝下了些小雨,車從鎮(zhèn)遠侯府門前經(jīng)過時,那些罪眷都立在門樓底下避雨,雖有了衣服鞋帽,但一個個神色木然面色慘淡,看著好不可憐。從鎮(zhèn)遠侯府側(cè)門里,陸陸續(xù)續(xù)運出了許多箱籠,正在搬運上車。蕙娘車馬不免又被耽擱住了,歪哥貼在窗前看了半日,忽道,“娘,您賞給那個吳——” “喊少奶奶。”蕙娘道,“你小孩子,可不能沒大沒小的亂喊?!?/br> “吳少奶奶,您賞她鐲子,這不是懷璧其罪嗎?”歪哥便改了稱呼,“外頭人都說這些兵大哥是跌到錢眼里起不來的,她沒鐲子還好,有了鐲子,恐怕人家要謀財害命呢。” 孩子大了,一天天都更懂得人事。蕙娘心底不是不高興的,卻也有幾分感觸,她道,“不錯,我這時候要送她幾兩銀子,倒真有些懷璧其罪的意思了?!?/br> 說著,便解了歪哥手里的長命鐲下來給他看,“你瞧這上頭刻了什么字?!?/br> 歪哥瞇著眼讀出來,“甲辰年寶慶銀造獻良國公權(quán)?!?/br> 他有點明白了,“那鐲子上刻了什么字呀?” “你娘的物事,都刻了‘焦府女用’四字?!鞭ツ锏氐?,“宜春票號各地分號都認(rèn)這幾個字,這次抄家是王尚書主辦,協(xié)辦兵丁是京郊五營出來的。五營統(tǒng)領(lǐng)方埔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帶你回去看外祖母、外曾祖父,他也在外曾祖父的書房里呢。吳少奶奶能把這雙鐲子用好,在路上都不會吃多少苦頭,平安走到嶺南是不成問題的?!?/br> 見歪哥還有點不明白,她嘆了口氣,指點兒子,“她夫家雖然倒了,可娘家還在呢,那樣看重名聲的人家,難道還會真讓她去做兵丁的奴仆?多半會派人跟去打點一番,在嶺南當(dāng)?shù)卣覀€地方,把她安置下來過活?!?/br> “那您又何必給她鐲子呀?!蓖岣缱旖且宦N,給母親挑刺?!胺凑齾羌乙捕紩チ?,路上難道還能少了照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