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jié)
也不能怪她不小心,畢竟要不是歪哥多事,權(quán)仲白肯定不會亂動她的東西,他不阻止歪哥把這盒子拆個底朝天,都有點離奇了,更遑論主動翻看。怕要不是歪哥先把這本手記給遞上去——這東西又和五姨娘、權(quán)季青的東西擺在一起,權(quán)仲白怕也不會隨意翻看她的手記吧。 而要是平時,歪哥也沒有機會和這小盒子單獨相處,還是她走得太急,進來傳話的丫頭們,又都是新填補進來的小姑娘,和她終究是少了默契,知道歪哥在屋子里休息,怕也不敢隨意進來拾掇,免得擾了歪哥,自己這里反而得了不是……歸根結(jié)底,蕙娘是沒想到她的時運背成這個樣子,這本最最私人、最最貼身的手記,居然也能落到權(quán)仲白手上,而他居然也真的一反常態(tài),沒有征詢過她的同意,便徑自翻看了起來。 這里面,前頭的部分還好說,無非是對焦家一些丫頭的分析和考語,雖然有些刻薄誅心,總把人往極壞處去想,但好歹亦沒有什么見不得權(quán)仲白的地方。但從嫁進權(quán)家開始,這本手記她就沒有假手過綠松,而是時常自己書寫——也有些放松心情、整理思緒的意思,畢竟權(quán)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從主子到奴仆,值得注意的人多得是,有時候她留意到一點細節(jié),由此推衍出了種種可能的猜測,這些猜測要不記下來,年久事多,就算是她也有忘記的地方。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算是焦清蕙,也做不到不留一點痕跡。 而這些話里,自然也少不得對權(quán)家各主子們的評點、猜疑和分析——蕙娘甚至都不擔心權(quán)仲白看了這些發(fā)火……對他的家人,她倒沒有主觀上的好惡,流瀉在筆尖的詞匯都比較中性,權(quán)仲白看了,不快是有,但未必會動真火。 她真正提心吊膽的,倒是一些她對權(quán)家的疑惑,如今在知道真相后回頭看來,都顯得那樣尖銳——有些疑惑,壓根就是碰觸到了權(quán)家流露出來的真正破綻,尤其是在密云那件事以后,她可是把權(quán)家的好些疑點給仔細分析、闡述過了,這些話,她可是藏著沒和權(quán)仲白說的,如今給他提供了新的思路,難保權(quán)仲白不會自行推演出來,發(fā)覺家里和鸞臺會的關(guān)系,并沒有那樣疏遠。 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權(quán)仲白身為她的丈夫,一個醫(yī)術(shù)卓絕,很容易就能殺人于無形之中的神醫(yī),在一開始也是蕙娘懷疑的對象。更別提他性子桀驁,和她大合不來,是她好些計劃的最大障礙。有時候蕙娘委屈勁兒上來了,在手記里罵他幾句也是有的,最大的幾次爆發(fā),就是在兩人劇烈的爭吵后,她本來是要整理思路,可文房四寶預備好了,由不得就要先大罵權(quán)仲白好幾頁紙,這才步入正題,醞釀下一步和他相處的方針…… 權(quán)仲白見她回來了,便抬頭拍了拍高高興興的歪哥,道,“你一個下午就拼這個了,也沒做功課,還是快回去吧,不然明天要挨打嘍?!?/br> 他語調(diào)平和,權(quán)寶印并未聽出不對——他這會也有點怕和蕙娘打照面,畢竟母親訓起人來,也讓人怪難受的,再說,他拆開了母親的小盒子又拼不回去,還要勞煩母親自己動手,這小子也是有點心虛。雖然年紀還小,不知道父親是在護著他,但也很快活地就順著父親的話,脆聲道,“娘那我走了?!?/br> 說著,便一搖一擺地沖出了屋子,和那脫了鉤的魚兒一樣,搖頭擺尾的,不一會就不知去了何處。 綠松有孕正在休假,孔雀又去外地了,石英現(xiàn)在是把總兒,里里外外忙得不可開交,也不可能經(jīng)常近身服侍,余下的那些新晉小丫頭們,連這盒子到底代表了什么都不知情,對歪哥拆開它的反應,自然也很平淡,只是如常在一旁侍立。只是見到小主人退出去了,出于習慣,也都漸漸地退出了里屋。最后一個小丫頭,看蕙娘神色是風雨欲來,還貼心地把門給帶上了?!@些動靜,似乎并未驚擾到權(quán)仲白,他還在專心地研讀著蕙娘的那本手記,直到翻到了盡頭,再往下全是空白書頁了,他方才合上了冊子,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居然卻是喜怒難測,連蕙娘都看不出他的心情來。 “看得懂嗎?”還是蕙娘主動給他找了個話題,發(fā)起了進攻——她這會哪里還記得疲倦?早已經(jīng)又再興奮了起來,一邊在腦中焦急地推算著自己離開的時間,與權(quán)仲白閱讀的速度,一邊觀察著權(quán)仲白的神色:她寫給自己看的手記,條理哪會分明,有時肯定是凌亂的囈語,還有萬一的希望,也許他沒有看全,也許他沒有看懂,也許他沒有意識到她的計劃,她的…… 她在權(quán)仲白對面坐下,也頗有幾分不滿,“要知道,這東西寫出來,不是給別人看的。沒有我的解釋,怕你未必能理解透徹?!?/br> 權(quán)仲白睜開眼來,眼神澄澈冷靜,亮得讓蕙娘心頭便是一跳:她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看過權(quán)仲白這般神態(tài)了,他和她關(guān)系再差的時候,好歹也都是夫妻,是自己人,對自己人,權(quán)仲白是不會擺出這樣一副態(tài)度的。他會有情緒、有怒火,但卻不會這般疏遠,這般地漠然。 “這點悟性,我倒還是有的?!睓?quán)仲白把手記合上,兩只手指摁在封皮上,將它推到了蕙娘跟前,蕙娘低頭望去,見他的手指竟有幾分泛白?!捌鋵嵞阋苍S早該給我看看,一個人不會對自己撒謊,要不是看了這本手札,我還不知道,從前對你的一些了解,還是太浮于表面?!?/br> 蕙娘的心早已經(jīng)跳成了一片,她極力維持著面上的冷靜,但耳邊卻已經(jīng)傳來了細細的嗡鳴,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像是那一天和良國公攤牌時一樣,慢慢自心底浮了起來,那早已被她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擔憂,此刻竟變成了現(xiàn)實。凡做過,必定留下痕跡,天下間的計劃,沒有不被看破的時候 只是她真沒想過,她的計劃,居然也有被人挖掘出蛛絲馬跡的一天。 而權(quán)仲白這個極難纏的對手,又怎會錯過?恐怕他心里,也不是沒有過懷疑,恐怕、恐怕他早就有些想法了,一看著她自己的言語,頓時就疑心大熾…… 這明悟才一升起,便被證實,權(quán)仲白手指一揚,把手記翻開,一頁頁地翻到了她在兩人矛盾最為激烈、關(guān)系最為疏遠的那段時間里寫的那幾段話上,敲了敲她略顯凌亂的蠅頭小字,低吟道,“比如這幾段,我便覺得很有意思?!?/br> 這里有一長段對權(quán)仲白的非議和謾罵,其實回頭看來頗為好笑,以權(quán)仲白的胸襟,也不會太放在心上,真正的重點,也就是蕙娘回憶整本札記里,唯一提心吊膽的破綻,卻在之后那一段。 “雖然恨極了此人,但不靠他也不行,誰讓他是男人我是女人,這世上永遠都是女人要依靠男人,即使他是一只豬,也算是我的依靠??偸且业睫k法相處下去,不能再讓他和我唱反調(diào)了,少了丈夫的支持,要做什么事,都是困難重重?!碑敃r她那樣寫?!暗愿窦ち?,又無求于我,我越是放軟了態(tài)度去求和,他越是疑心極重,反而會意識到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倒是免不得又要拿捏我。還是要再想個辦法,最好能投合他的脾性,又不顯得我過分弱小,能令他欣喜若狂,放棄思量我們之間的地位差異,那就最好了?!?/br> “權(quán)仲白最喜歡什么?權(quán)仲白最需要什么?我能帶給他什么好處?” 在當時,這的確是她的疑問,而這疑問,隨著思緒的清晰,也就立刻得到了解答。“夫唱婦隨、神仙眷侶,我能給他提供妻子的柔情,但,這還并不足夠……” 接下來,她沒有再多寫什么了,畢竟這想法還只是剛剛醞釀出來,她反而開始考慮的,是國公位的歸屬問題?!袄洗蠓蚱抟讶?,老三對國公位似乎無意,雖然也不能不提防一二,但暫時沒有必要多招惹一個對手,還是要把眼光多投注在老四身上,他對國公位野心昭彰,此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拔除。” 這幾個字下頭點了圓點,像是在提醒日后的她,這一條決不能忘,也決不能作出妥協(xié)。這本是好的,但卻也把她對國公位的勢在必得,給暴露了出來。 “季青被捕之前,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權(quán)仲白低沉地道,“當時我沒有理會他,總覺得他是在離間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但現(xiàn)在么,我卻覺得他也許是比我看得更明白一點?!?/br> 他抬起頭來,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蕙娘,神氣中突然流露出一點悲哀,從前的風流寫意,此時還哪里得見一分一毫?權(quán)仲白字字句句,都咬得很清晰。“他讓我一個字都別改,就照樣問你:從前你說,你可以放棄國公位,你可以和我追尋我的夢想……這句話,你是不是在騙我?!?/br> 權(quán)季青!他怎么也牽扯進這件事里來了?難怪,難怪仲白在問之前,仿佛就已經(jīng)料到了答案,難怪他當時也是神色有異,難怪…… 蕙娘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情緒了,她根本感受不到,傷感、緊張、忐忑……這些感情只是在她心湖頂部一閃即逝,她現(xiàn)在沒有心思沉浸在這些感情里……她所剩下的唯獨還有她的驕傲,她可以騙他一次,但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再睜眼說瞎話,騙權(quán)仲白第二次。 “我是在騙你?!彼f,她實在也根本騙不了權(quán)仲白了,這本手記她沒寫時間日期,這是唯一的生機,但這生機已被權(quán)仲白的腦力打散,他從她的字里行間,已經(jīng)推測出了這一段話寫就的日期,就在兩人大吵以后,沖粹園奏琴和好之前。在這個時候,她還想著國公位,接下來能發(fā)生什么事,讓她的思想發(fā)生那么大的轉(zhuǎn)變?這么大的轉(zhuǎn)變,能不在這本手記里留下一點痕跡? 權(quán)仲白星眸一黯,他的嗓音啞了一點,“我記得你說過,你焦清蕙言出必行,從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br> 這是當時兩人在談論文娘婚事時,蕙娘親口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沒想到今日被權(quán)仲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蕙娘第一個反應,還是要和他對抗,她道,“言出必行,自然還是言出必行,你要能真的自己開府,我也……” 她的聲音,在權(quán)仲白的注視中漸漸地低沉了下來,蕙娘此時忽然感到了一種慌張,一種絕望。她明知一步接一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卻根本無力回天……她享受過了謊言帶來的好處,可現(xiàn)在,付出代價的時候到了,天下間已經(jīng)再沒有力量,能阻止權(quán)仲白的問話。而她只能做的,似乎只是挺起胸來面對他。 “嘿,言出必行,”權(quán)仲白喃喃自語,他面上掠過了一絲嘲諷,“那么你還記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夫妻一體,有些事,我可以信任你?” 這句話由來更早,蕙娘幾乎已要忘懷,她一時竟尋不到回答,只能怔怔地望著權(quán)仲白——她明知自己或許已不該開口,但事到如今,看著權(quán)仲白一點點地‘冷’下來,不知哪來的一股沖動,又攫住了蕙娘的心臟,使得她不禁便開口道,“騙了你,是我的不對,可我、我也是沒得選……” “我一直在告訴你!”權(quán)仲白猛地抬高了聲調(diào),旋即又緊緊地閉上眼,緊咬著牙關(guān)調(diào)整了一下,他的語氣又緩和了下來,回復到了冰一樣透徹的冷淡中?!拔乙恢毕胍嬖V你,你還有很多別的選擇,你可以選,只是你自己不愿。嘿,你從來都有得選,只是和我比起來,你從來都更看重別的?!?/br> 蕙娘無法可答,她只能沉默地坐著,聽著權(quán)仲白判決般的斷語。她沒有任何話可以回答。 “小事騙我,無傷大雅,我可以忍?!睓?quán)仲白的語調(diào)還是那樣不緊不慢,他輕聲道,“你也不是沒有對我隱瞞過你的意圖,沒有打過這樣的馬虎眼。但你自己心里也知道,在這件事上騙了我,你就是故意在坑我?!?/br> 沒有她的這一欺騙,權(quán)仲白不會以為她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不會對她放下心防,兩人不會和好,在很多事上也就不會有商有量攜手合作,給她吹枕頭風的機會。這一騙,是騙活了權(quán)家這整個局,不然,此時權(quán)仲白怕早已經(jīng)下江南去了,兩人雖是夫妻,卻可能已經(jīng)貌合神離。權(quán)季青磨刀霍霍,向著國公位的沖擊,沒準還真能成功。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晚她所有的表現(xiàn),也可以說都是在騙他。權(quán)仲白又焉能不明白此點? “也是我傻。”權(quán)仲白說,“被你幾句話,我自己把國公位的繩索往頭上套,心甘情愿地進了這個局,還一點不曾怨你,還以為我們都是別無選擇。嘿,清蕙,如今你心想事成,國公位已是囊中之物,你開心么?” 任何一個有自尊的人,在被欺騙時都不會太高興,權(quán)仲白自然也不例外,蕙娘忽然發(fā)覺,她從未見過權(quán)仲白真正動怒,從前幾提和離時,他都是做過慎重考慮,情緒并不激動,其實就是剛才,他話里也都沒有火氣,直到此時此刻,才終于忍耐不住,露出了一絲恨意。 “我再問你一句話,這句話是我自己想問的,”權(quán)仲白望著她的眼睛,輕聲道,“當時在蓮花池邊上,你說的話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被人害過翻生的事,你是不是也只是為了給你的執(zhí)著,找一個解釋。你……是不是也在騙我?” 蕙娘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說什么,可到了最后,吐出來的只有一聲長嘆,焦清蕙一生人中,從未有如此苦澀無力的一刻,她聽見自己說,“我說不是,你會信嗎?” 從權(quán)仲白的表情中,她能讀出他的回答:兩人之間的信任已經(jīng)完全崩潰,她再說什么,他都不會信了。也許在他心里,她從過門一刻的所有作為,都是為了給他的所有兄弟,所有繼承人羅織罪名。甚至連毒殺事件,都沒有發(fā)生,只是他們焦家自導自演編出來的好戲,她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國公位,對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而他權(quán)仲白就是個絕世的大傻瓜,非但沒看出她的真面目,還和她生了兩個兒子,甚至,也還對她投入了一些感情…… 而她能怎么反駁?她難道不是自食其果? 權(quán)仲白再閉上了眼,他把所有情緒都埋藏在了眼簾底下——現(xiàn)在他對待她,已經(jīng)像是個陌生人一樣了??伤吘故鞘煜に模芸闯鰜硭氖?、傷痛和懊悔……可這些感情,也很快就被他壓到了一片無邊的冷漠底下。 “你是個極聰慧的人,天分很高?!弊罱K,權(quán)仲白睜開眼來,冷漠地道,“在你心里,也許這世上便沒有你得不到的東西、辦不到的事。一時得不到,無非是還一種辦法巧取豪奪。你踩在我身上,汲取我的能力,利用我的身份,摧殘我的理想……到底還是得到了你要的東西。在你心里,我又算得了什么?你不會去想,你騙我的事有多要緊,我會怎么為你的那幾句謊話慶幸、喜悅,我會如何去想象我們一家?guī)卓诘腻羞b日子……你不在乎的,我無非是你的一個傀儡,一個工具。我就是想請你放開手,請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馬,恐怕你也只會在心底笑話我毫無氣魄雄心,不過是個懦夫。” 這正是蕙娘在手記里數(shù)落過他的幾句話,此時由權(quán)仲白說出來,直如一柄鐵錐穿心而過,蕙娘一時,胸痛到無法呼吸,她盡了全力坐著,盡全力偽裝起了自己面上無動于衷的表情,聽權(quán)仲白往下說。 “但這世上,仍有你得不到的東西,焦清蕙,你得到了國公位又如何?嘿,難道你以為,你能一世都把我這般擺布下去?” 蕙娘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是得到了所有,她仍然再也不能得到權(quán)仲白了,她得到了國公位,可卻失去了她的丈夫。這一次失去,再也不會有機會挽回。 權(quán)仲白似乎也從她面上看出了她的明白,他站起身來,從腰間摘下了一枚玉佩,放在帽墜兒邊上,遂拂松開。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好重要,我刪改了很多次,終于是定下來了。 但還是預感會引起一些誤會|算了不改了。晚了一點,大家見諒哈。 ps 本來昨天可以很早的,代更君吃完飯就癡呆地去看片了,還是我打電話回來催問她才更新……鄙視她! ☆、194拐帶 不論感情上的激蕩,和焦清蕙鬧成這個樣子,權(quán)仲白也不可能再在立雪院內(nèi)留宿了。此時天色已晚,他總算還想著給清蕙留點面子,不出立雪院的門兒。只是在前院坐下,關(guān)著門思忖了一會,卻也是情緒起伏,心頭難以寧靜。 事情鬧到現(xiàn)在這樣,要說他對焦清蕙沒有恨意,那也把權(quán)仲白看得太溫柔了一點。他雖然平日不動情緒,更愿意與人為善,有一副救死扶傷的心腸,但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氣。焦清蕙騙他太苦,如今兩人之間,已是恩斷義絕,再沒有轉(zhuǎn)圜余地。他不會回頭,而以焦清蕙的傲氣,她又何嘗會來挽留他回頭?就算她有這份心思,以她的聰慧,也當明白,兩人走到這一步,已經(jīng)再沒有了往下繼續(xù)的可能了。 可雖然走到了這一步,但要說休離焦清蕙,權(quán)仲白也還是做不出來的。如今焦清蕙得到長輩認可,他向她下了休書也是無用,要把這事給鬧開,除非去向皇家求助——可那樣的話,焦清蕙這輩子那就真別想再做人了。而他雖然已不會再去考慮她的立場,但卻不愿意連累歪哥、乖哥,子以母貴,母親身份難堪,他們的一生,就要走得非常艱難。 既然休不了,又實在再不愿見焦清蕙,為今之計,就只剩下走了。他甚至不想去沖粹園,此時此刻,權(quán)仲白就像是一只剛從鎖鏈中掙脫出來的鳥兒,對于這個囚禁著他的大籠子,他有說不出的感覺。論理,他不該責怪他的父母,他們畢竟對焦清蕙的謀劃也不知情,可感情上——直覺上,他又覺得他們對他像是也沒安什么好心,他們總是想要擺布他的,總是想要強著他去做那些他并不愿意做的事,從前沒有焦清蕙的時候,他們只能自己絞盡腦汁地和他斗法、和他交換條件,而現(xiàn)在有了焦清蕙,他們便迅速地把這任務給加到了焦清蕙頭上…… 也難怪焦清蕙如此迅速地便得到了長輩們的喜愛和支持,他們自然是更喜歡她的為人了,他們原本也就是一類人!權(quán)仲白自己想想,也不禁微微冷笑起來,他眨眼之間便下定了決心:京城,他不愿再待了。這個鳥地方,令人太氣悶、太郁悶,先出去南邊散散吧!要是能趕上船南下出海,那也不錯! 定了這么個主意,他的情緒便開朗了一些:權(quán)仲白終究性情灑脫,并不會過分自怨自艾?,F(xiàn)在既然有了思路,他便不去再想焦清蕙等人,而是背著手,自顧自地醞釀起了離京的計劃——焦清蕙是不會攔著他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他把話說得那么清楚,兩廂決絕到了這個地步,日后他不可能再為她提供任何一點幫助,倒可能成為她的阻礙。說不定她還巴望著讓他快點走,等他氣頭過去了再回來。而家里人,也從來都是攔不住他的,他有功夫、有關(guān)系,他們關(guān)不住他,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要離京,他只需取得一個人的同意,但就算在從前,他都已經(jīng)很難出門太久,現(xiàn)在那人染上痼疾,他要一去就是幾年,只怕他是不會答應的。 權(quán)仲白想到這里,忽然發(fā)覺自己又想左了,他不禁哈哈一笑:從前要顧忌皇上,無非是皇上找不到他,就會向國公府施壓。難免讓國公府兩面為難,可現(xiàn)在,國公府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還管皇上干嘛?行囊一收拾,走就是了!他權(quán)仲白還怕路上沒飯吃? 只是,雖然和焦清蕙決裂,對家里人也有諸多不滿,但他終究不是從前那個單身漢了,他還有兩個兒子需要考慮——雖說焦清蕙就是再功利,卻也不會把兩個兒子拿來當籌碼,這兩個兒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不會讓他們出事的,但他不能不為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未雨綢繆一番。乖哥還好,年紀還小,暫時也不會懂事,還可以日后從容安排。可歪哥本來就調(diào)皮早慧,現(xiàn)在三歲多,正是開蒙的時候,要是焦清蕙拿自己那一套來教兒子,教出了縮小的她來,日后要再糾正過來,那可就太難了。但自己要去廣州,甚至還想著出海,如果不想驚動任何一方力量,只想自己獨行,那么帶一個四歲的娃娃,總是不便。再說,歪哥開蒙時,總是要受到穩(wěn)定的教育才好。——要不是周先生立刻就要回去,年歲也大了,他倒是給歪哥開蒙的最好人選…… 兒女情長跟前,英雄都要氣短,權(quán)仲白本來重情的人,對兩個兒子更是愛若珍寶。這一回,他有點左右為難了,皺著眉頭思忖了半晌,才起身又進了內(nèi)院——卻是看都不看堂屋一眼,只去歪哥居住的廂房內(nèi),借口和他玩耍,把他抱到了前院自己屋里。 歪哥現(xiàn)在大了一點,睡覺時間也往后拖了拖,他更是已經(jīng)知道,父親這邊的規(guī)矩,沒有母親那邊那樣嚴,因此也很樂意親近權(quán)仲白,父子倆的感情一直極為親密。這回被父親抱到平時難以涉足的前院來,更是興高采烈,在屋內(nèi)東摸摸、西摸摸,樂得停不下來,好半晌才窩回父親懷里,把自己隨身帶的一個木頭奶嘴含上——他現(xiàn)在平時是不吃奶了,就是有時候晚上睡覺,還喜歡含個奶嘴,因此廖養(yǎng)娘出來時,就給他脖子上掛了這么一個小玩意兒——紅彤彤的嘴唇一嘟一嘟的,眼睫毛閃了一閃,便慢慢地垂下去,看來是有點犯困了。 權(quán)仲白看著兒子,滿腔的心事,真是不知如何說起,有句話想問,可到了嘴邊卻又幾次欲語還休,就是在蕙娘跟前,他也都沒有這份躊躇。這么猶豫了一會,歪哥一睜眼,又把奶嘴給吐出來,道,“爹你還不快去洗洗,蠟燭吹了,咱們睡覺吧。” 他似乎頗為得意,嘻了一聲,又道,“這兒好,我喜歡這兒,沒有弟弟那個煩人精!” 乖哥如今才五個月,根本還什么事都不懂,哪里能煩到歪哥?權(quán)仲白呵地一笑,道,“你總是挑你弟弟的毛病,無非是仗著你娘偏疼你罷了。以后……” 他剛想說,‘以后等弟弟大了,看他不和你打架’,可一想到那一日到來時,自己還不知在天涯海角,便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這句話就說不下去。歪哥也沒聽出不對,還和父親拌嘴呢?!八胍估峡?!吵死啦,隔著窗戶都能把我吵醒,我可不喜歡他!” 歪哥對這個弟弟的觀感,也是變幻莫測。乖哥乖時,他也愛,不乖時,他恨不能把弟弟給扔了。尤其是最恨弟弟和他搶奪父母親的注意力,其實真要說來,他畢竟是頭生子,又是看著長到這么大了,不論是權(quán)仲白還是焦清蕙,對他都要特別厚愛,倒是有點把他寵得無法無天了。 權(quán)仲白一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想要糾正歪哥的說法,可話到了嘴邊,心頭便是一動,他頓了頓,也沒反駁歪哥的話,而是輕聲道,“你不喜歡弟弟,那,喜歡娘嗎?” 歪哥很忠實地維護自己的母親,“喜歡!” “喜歡爹嗎?” “喜歡!” “爹和娘,喜歡哪個?” 這問題難不倒權(quán)寶印的,雖然不論是焦清蕙還是權(quán)仲白,都不會問這么無聊的問題,但這孩子可慣看人臉色了,他笑嘻嘻地道,“我喜歡爹!” 自己在跟前,他當然這么說了,權(quán)仲白不置可否,又問,“要是爹和娘……得分開幾年,你想跟爹在一起,還是同娘在一塊?” 歪哥立刻就警覺起來,他本來有些睡意,在父親身邊四仰八叉地躺著,還要把腿伸進父親的膝蓋里去,躺得和扭股糖兒似的。此時卻嚇得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瞅著權(quán)仲白,立刻就是泫然欲泣。“爹你又要進宮啦?” 從歪哥出生以來,權(quán)仲白真就沒有出過遠門,一般好久不回來,都是宮里有貴人生病了——現(xiàn)在他一想到宮里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就生氣,一顆心,要不是有兩個兒子牽絆,早就飛到南邊去了。聽到歪哥這么一說,不禁哈哈一笑,“不是進宮……爹有點事,要去南邊,一走要好久呢,你要和爹一道走,還是留下來陪娘?” 歪哥今年兩周歲多,雖然口齒靈便,已經(jīng)能和大人有邏輯地對答,但畢竟還是個孩子,你同他說南邊,他根本一無所知,說到幾年,他也根本不懂得有多久,聽到好久兩個字,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更因為還沒學會和父親頂嘴,抵抗父親的意志,只能跟著權(quán)仲白給出的答案思考,想了半天,才慎重道,“我……我……我跟爹吧!” 兩歲多的孩子,還不知道出門有什么好玩的,這年頭出門也不是什么樂事,就是在京城也相當顛簸受罪。歪哥要選權(quán)仲白,是需要一點決心的,權(quán)仲白不禁一陣感動,他緊緊地抱了抱歪哥,可這孩子又有話說了?!澳俏覀兪裁磿r候回家呢?” “養(yǎng)娘跟著去不?”歪哥有時候也經(jīng)常成天看不到母親,但廖養(yǎng)娘是永遠都不會離開太久的。所以他迅速又問了,“還有張mama、黎mama……” 權(quán)仲白眼神閃動,半天才道,“要跟爹走,便沒有她們啦,只有你和爹,路上也要吃些苦頭,你能撐住不能?” 歪哥哪想得到,有一天他的世界里會沒有廖養(yǎng)娘?他大吃一驚,和權(quán)仲白夾纏了好半天,才吃吃艾艾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心話?!澳恰窃蹅兙筒蝗チ耍?,你,你能不能和、和……和……” 可能在他心里,管著權(quán)仲白的也就是皇上了,因此這一回,皇上是白受了小歪哥的埋怨,他扭捏著說,“你能和皇、皇上求求情嗎,爹?我舍不得你……” 一邊說,一邊便觀察權(quán)仲白的臉色,像是在打探他爹的心意——這孩子才兩歲多,便已經(jīng)很懂得父母的事情,并不由他做主,所以求起情,分外有些氣弱。權(quán)仲白心若刀割,強笑道,“我也舍不得你!” 他把兒子抱在懷里,瞬間有無數(shù)念頭浮上心頭,好半晌,才勉強平復下來,道,“好啦,爹逗你玩的呢。你快睡吧,爹去洗漱了?!?/br> 歪哥看著并不太相信他的話,但畢竟還是孩子,睡覺的時辰到了,也抵抗不了濃厚的睡意,等權(quán)仲白從凈房出來,他已經(jīng)熟睡過去。權(quán)仲白摸了摸他的臉頰,想要進去看看乖哥,卻因為天色太晚,終究是打消了念頭。 第二日起來,乘著焦清蕙去擁晴院請安的當口,權(quán)仲白便把乖哥抱來,只是這孩子現(xiàn)在還不大認人,在誰手上都是睡著,也免去了權(quán)仲白更多的不舍。他抱著乖哥想了半日,這才將他還了回去,自己帶著歪哥——這孩子現(xiàn)在又把心事給放下了,因為今日不必去上學而高興呢,還有一個連夜收拾出來的包袱,令桂皮備了車馬,兩父子一道,上車去了沖粹園。 # 蕙娘這一夜,自然也沒有睡好,她把手記翻看了一夜,才堪堪睡了一個時辰,便醒了過來,這會是再睡不著了,瞪著床帳子發(fā)了半日的呆,索性起身去給太婆婆、婆婆請安,順便也把喜訊告知:權(quán)仲白估計也是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心以為必遭家人反對的出走之舉,這一次卻為許多人樂見其成。 果然,權(quán)夫人、太夫人在聽說小兩口昨晚‘吵了一大架’后,都并未責怪蕙娘,權(quán)夫人還道,“要把仲白安排走,也只能如此了。我們都盼著你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唉,沒想到還是要走這條路——這也是飲鴆止渴罷了,你為這個家付出的,旁人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還好我們心里,總還是有數(shù)的?!?/br> 站在權(quán)夫人的立場上來說,自然是希望權(quán)仲白永遠都別知道這次吵架的真相,畢竟沒有人喜歡被隨意擺布,倒不如就當是一次正常的爭吵,等需要權(quán)仲白回來了,再讓蕙娘服軟賠罪,那也就罷了。因此她自然這么說話,連太夫人都道,“確實是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好啦,家里一定給你做主。要有誰想欺負到你頭上來,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br> 這說的可能是達貞寶,也可能是云管事,蕙娘沒心思琢磨太夫人的暗示,她嗯了一聲,道,“媳婦想著,做戲就做到十分,要是他還不走,我索性再和他吵一次,娘和祖母也作出偏幫我的架勢,最好爹也指責他幾句,他就原來不想走,這會也是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