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回程車上,她時不時就瞅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察覺了,也看了看她,挑起一邊俊眉,似乎在問:怎么,有什么事兒? 蕙娘不禁淺淺一笑,她探手挽住權仲白的臂彎,把頭擱在他肩上,低聲道,“今兒,謝謝你!” 這謝的是什么,兩人心中自然有數(shù)。不過以權仲白這種不分上下尊卑的為人來說,三姨娘是蕙娘生母,幾乎也就約等于他的岳母,敬她一杯酒,他根本用不著任何心理掙扎,也不覺得這是自低身份,才要說‘這也沒什么好謝的’,偏頭一看清蕙時,話又哽在了喉嚨里。 焦清蕙這個人,平時是很‘鬧’的,是開心是難過,她都能影響到身邊一群人。她開心,立雪院、沖粹園就是鶯飛燕舞,寒冬也是春天,她難受,即使是盛夏里,身邊近一百來號人,也沒有誰敢高聲說話。權仲白自己的情緒就時常受到她的干擾,她的的確確,很少有這會這種語氣,靜謐地、輕盈地、甜美地——這并非刻意做作出來惹他惱火的,也不是得意中迸出來的,似乎是從她心底極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飄出來的。這么短短地五個字,倒是一下就說到了他的心坎里,令得他也柔和下來,又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愛。 他沒有說話,想要攬住清蕙,又覺得有幾分尷尬,腦中心上,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爺?shù)哪菐拙湓?,‘她的性子,你還不明白?你出口拒婚,在她心里,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歡……’。 姑且不論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動、令他歡喜,就只說老太爺這番話,細細尋思,卻是大有玄機:如他對婚事態(tài)度稍微積極一點,清蕙的態(tài)度是否也會隨之大變呢? 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不論他是積極還是消極,恐怕那份嫌棄都不會變吧…… “我還記得我頭回見你?!彼吐唤?jīng)心地開了口,“那時候,你才止十一二歲,習武扭了腳踝,我來給你正骨。不過那時你還小呢,恐怕也都不記得了?!?/br> 別人能不記得,清蕙記性多好?可她一句話都不接,靠在權仲白身邊的嬌軀,兼且還僵硬了幾分,權仲白心中微微一動,卻還拿不十分準,他又道,“你疼得滿頭都是汗,牙都快咬斷了,可愣是一聲都沒出。后來想想,早在當時就該明白,你的脾性就是這么倔,疼成那樣了,卻還不肯掉眼淚。”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清蕙要再說不記得,那就有裝傻的嫌疑了,她笑了一聲——笑聲中的勉強,權仲白也聽得出來,“你不說,我還真不記得了?!?/br> “呣?!睓嘀侔组_始覺得有點意思了?!斑€有后一次見面——” “你今兒怎么忽然就說起這個了?!鞭ツ锶鲩_手瞥了他一眼,聲調(diào)竟繃得緊了一線,“人家才覺得你有時候也還挺不錯的,就來——” 權仲白這是同小嬌妻回憶初遇,這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大煞風景,甚至可以說是很浪漫的事兒,蕙娘要指責他,又去哪里指責?她有幾分驚疑不定,腦中回憶著從前種種言談,口中卻道,“雨娘婚事在即,文娘也要辦婚事了——雨娘婚事,我這個做嫂子的給添了妝,文娘那邊,你這個做姐夫的是否也該表示表示?” 她回避的態(tài)度都這樣明顯了,權仲白再追著不放,似乎有失風度,說到文娘,他倒有幾分好奇?!笆怯H事不中意?看她沒太大精神,連你回來了都不出來。你下午在后院,是和她說話?” 這也沒什么好瞞人的,蕙娘隨口就將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訴權仲白,“畢竟是年紀大了,又有過元配的,她被寵慣了,鬧得不成樣子——” 權仲白不免好奇追問,“被你說了這一番話,她就想轉過來了?你這個做jiejie的,在meimei心里倒很可靠。” “問題總是要解決的?!鞭ツ镎f,“世上真正毫無選擇的窘境,其實很少,只看愿不愿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吧。我問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沒那個膽量,自己也就知道認命了。” 權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閣老密談過的,一時好奇之心大起,“她想轉了,總要有個理由吧,你和你祖父是怎么交代的,一見到你她就軟了?恐怕以祖父的城府,未必會信你這句話?!?/br> “在祖父跟前,我總是實話實說?!鞭ツ餆o所謂地道,“怎么和你說的,自然也就怎么和他說嘍?!?/br> “那我就不信了,”權仲白大奇,“祖父就沒有追問一句:這要是文娘說了是,你會不會真的幫她逃婚?” 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兩人下了車,并肩進了立雪院?!白娓复笕耸锹斆魅耍@種話,他何必問?” “我并不聰明。”權仲白尋根究底?!拔业故钦嫦雴?,要是文娘愿意逃婚不嫁,你會不會真的為她安排?” 蕙娘無奈地吐了一口氣,一欠身進了里屋,已是直入凈房,似乎壓根都沒想搭理權仲白。權仲白站在屋內(nèi),一邊解著斗篷,一邊若有所思:他隱隱有幾分失望,卻沒有表露出來。 “你這根本就是廢話?!彼龘Q衣時,蕙娘從凈房洗過手出來,又白了夫君一眼,她多少帶了幾分傲然,語調(diào)中又端出了慣有的矜貴?!昂孟窀揪筒徽J識我一樣……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哪個不曉得我言出必行,從來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 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話曾經(jīng)被焦清蕙拿來堵過他的嘴,可如今呢?她的做派,卻是明明白白地又把這句話給踐踏到了泥里。她有幫助meimei逃婚的勇氣和決心,為什么自己不逃開這段婚姻? 權仲白抱著手靠在門邊,深思地望著蕙娘在屏風后的背影——她正在幾個丫頭的服侍下?lián)Q衣服呢。曼妙的曲線映在山水畫上,隨著燭火搖曳不定,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頂點…… 可令他好奇的卻又實在不是這個,權仲白心里想:該不會就是這么巧,焦清蕙其實原本是有幾分喜歡他的吧? # 天氣暑熱,立雪院不比焦家涼爽,必須室內(nèi)陳設冰山納涼,好在還有蕙娘從娘家?guī)淼娘L車,透過大開的窗戶,一陣陣帶涼風帶了冰意吹來,令東里間是‘水殿風來暗香滿’,一片溫涼寧恰,只有西里間隱隱傳來歪哥的哭聲:他小孩子不能近冰,天氣再熱只能吹點天風,這一陣子脾氣比較暴躁,晚上老哭。 不過,有權有勢就是這樣好,清蕙只要生個兒子出來便算完事了,其余帶孩子的一切煩難,自然有人為她承擔。她半坐起身子,還沒下地呢,哭聲也已經(jīng)止住了,她便又倒回了枕上,總算還舍得問權仲白一句,“怎么還沒睡?” 兩人上床,是有一段時候了,權仲白來來回回,一直在咀嚼著一些從前輕易放過的細節(jié),越想越是疑團滿腹。他本性不是個太喜歡藏話的人,聽見清蕙這么一問,幾乎就想要直截了當?shù)貑柍隹?,‘喂,當時我婉拒婚事,你反應那樣大,是否也有期望落空,反而更加失望的原因在?’。 不過,只要稍微了解清蕙的性格,便也能知道要這么問,焦清蕙會回答才怪。他翻了個身子,從側面入手,“今日祖父和我說,男人要能壓得住女人才好,他讓我多管管你。最好能把你全面壓服,夫為妻綱,這才是人間正道?!?/br> 這么有挑釁意味的一句話,自然令清蕙雙目圓睜,立刻就清醒過來,她翻了個身子,轉為趴在權仲白身側,有點作戰(zhàn)的意思了,似笑非笑地。“是嗎?祖父對你的期望還挺高的?!?/br> 唉,只看她的模樣,誰能想得到她心里很可能會有自己這個枕邊人的一點地方?權仲白沒接她的話茬,他側過身子,曲肘支頤,另一只手不知不覺就溜上蕙娘肩背來回輕撫,兩個人的眼睛在昏暗處都特別地亮,時而對在一起,像是被沾住了,時而又被硬生生地扯得分了開去?!奥犠娓傅囊馑?,你似乎是喜歡那種處處強橫霸道的人,最好是似你一般,卻還要比你更有野望、更有手腕……你覺得,祖父說得對嗎?” “你怎么就這么關心我起來了?!鼻遛ミ€是沒有正面回答,權仲白能從她竭力鎮(zhèn)定的面具下頭捕捉到一點什么,他心里越有幾分猜疑了?!拔覟槭裁匆嬖V你?你也都未曾告訴過我,你中意的又是哪種人?!?/br> 沒等權仲白回答,她便自己給出了答案。“不過,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稀罕的人,和我是南轅北轍。你喜歡柔弱,喜歡嬌滴滴的小姑娘,喜歡‘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一心一意就靠著你,同你詩酒江湖、不亦快哉……” 她的話里是有點幽怨的,可卻的確也很中肯,權仲白竟不能反駁,他道,“我是喜歡這樣的人?!?/br> 要再往下說,便有一句話躺在舌尖,‘可未必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我喜歡’。但這話出口,含義卻絕不止于這么一句話而已,連權神醫(yī)這樣豪爽的性子,一時竟也有幾分躊躇。雖凝視著蕙娘,可這話卻也未及出口,他不知自己正在猶豫什么,尋思了片刻,還沒有答案,蕙娘已道,“那就得啦,你喜歡的那種人,同我是南轅北轍,我喜歡的那種人,同你……我喜歡習武之輩,又高又壯又黑,最好還要一身的腱子rou,那樣的西北壯漢,最討我的喜歡。” 見權仲白神色玄妙,她噗嗤一聲,忽然大樂,一邊說,一邊笑,玉足一踢一踢,直蹬床板,“此人必得人情練達、能力、武功都極高強,非但文武都能來得不說,黑白兩道也能通吃。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又能守住本心,在世上成就出一番事業(yè)來。相公不必替我委屈,你同我喜歡的那種人,實在也是南轅北轍,毫無半點相同?!?/br> 她這么說,也要權仲白肯信才好,可他雖沒有信,卻也不禁有幾分不悅,心旌搖動之下,竟欺身過去,壓在蕙娘背上,靠著她耳邊說?!白娓付几嬖V我了……” 他拉長了聲調(diào),引得蕙娘一僵,平日里多么鎮(zhèn)定的人,八風都吹不動,此時聲調(diào)也有點亂了。“告、告訴你什么了?” 她越是這樣,權仲白自然就越啟疑竇——才被蕙娘變著法子罵了一頓,他正有點不大高興呢:白些、瘦些又怎么了,人瘦一點,又不是沒有rou。權神醫(yī)思來想去,索性就冒猜一把,他多用了幾分力,把蕙娘壓死,在她白玉一樣晶瑩的耳蝸邊上輕聲細語。“祖父說,你從十一二歲那一次見著我開始,便對我很是喜歡了……” 蕙娘的身子,頓時僵硬如石,她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好似沒聽到權仲白的說話。權仲白心中大定,也不知是何滋味,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憐惜:他畢竟是把清蕙逼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從初見到現(xiàn)在,她怕是從沒有和此時一樣無助而羞赧。想必此刻心情,自然不會太好了。按她那以玩弄自己為樂的壞習慣來說,這現(xiàn)世報應令他高興才對??煽粗糠采?,把臉死死地埋在枕頭里,剛才還樂得亂蹬的腳都僵在了半空,他又實在是有幾分憐惜…… “唉?!北敬移谱约河迷p,再逗她一逗的,現(xiàn)在有點不忍心了。權仲白和聲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蕙娘忽然掙扎了起來?!澳膫€要和你人之常情——” 她氣鼓鼓地在權仲白身下百般用力,到底還是轉過了身子,和權仲白鼻子碰著鼻子,額頭碰著額頭——卻是雙頰榴紅眼神閃爍,露出了極為罕見的羞窘之態(tài)。“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自小隨在父親身側,見過的外男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多,自然都各有風采。這許多種人之中,我是對你這樣的白面書生有所偏好,昔年初見時,年少無知,也為你的皮相驚艷了一番,曾對身邊左右夸獎過你……可這要算是歡喜,我歡喜得人可就多了,從——” 她咬著唇,似乎是開始尋思著還有誰能令她驚艷,想了半日,也不過胡亂堆砌出了幾個人名,“從……何家的大少爺何芝生,到……到……” 權仲白咬住笑,看著清蕙眼珠子亂轉,越轉越慢,越轉臉就越紅,“到……” 她說不下去了,只好憤然又轉過身去,把臉埋到了枕頭里,“我不理你了!” 真是頭一回露出了一段真正的小兒女態(tài)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