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權(quán)仲白已經(jīng)氣成這個樣子了，自己要是再火上澆油，除了把事情鬧得更大之外，也沒有別的意義。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就為了面子想，雨娘也不會嫁得太差的，東北的權(quán)貴人家雖少，可也不是沒有。照我看，靖北侯崔家就是很好的人選，雖然鎮(zhèn)守在北地，環(huán)境是清苦了一點，但論爵位、論兵權(quán)，都足以配得上雨娘了。也許就是說給他們家呢？”

    見姑爺慢慢氣平，蕙娘又添了一句，“你也是太沖動了一點，慢慢問、慢慢談嘛，要為雨娘爭取，總不能是在吵架里爭出來的——”

    往常文娘鬧脾氣，蕙娘只有壓她更死，此時想到meimei，她倒不禁起了愧疚之意：早知道自己也有這么溫言軟語順著毛摸的時候，從前就不那樣折騰文娘了……倒沒得只有權(quán)仲白這塊爆炭能享受這種待遇，自己的親meimei，還要被百般揉捏的道理。

    二八佳人、柔聲細語，降火的效果比涼茶還要好，權(quán)仲白火氣稍平，話也多起來了。“我就是看不慣他們的做派！人無信不立，為了逼我成親，連云娘、雨娘都能拿出來逼迫，難道那不是他們的女兒，不能說親，他們心里就不難受了？”

    “那也是你……”蕙娘硬生生地把話給吞回去了，她在心中告誡自己：連他親爹都得順毛摸呢，你和他抬杠做什么？他氣的又不是你?！澳且彩抢先思宜滥X筋，一意要給你說了親，才覺得對得起前人嘛……”

    等兩人回到香山，權(quán)仲白猶自氣得面色僵冷，他囑咐桂皮，“從今兒起，我不在！除非是封家來人，他們家大姑娘又有急病，或者有誰必須得要急診，否則有人來問，一律就說我在宮里！”

    桂皮一縮脖子，一個屁都不敢多放，他小跑著就去了扶脈廳。蕙娘一路還絞盡腦汁，打太平拳安撫權(quán)仲白，又令石墨帶眾廚子送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來，還要上酒——卻為權(quán)仲白止住了，“我平時是滴酒不沾的，喝了酒手抖，就不能施針”——于是又上了焦家秘法蒸制的純露，好容易把權(quán)神醫(yī)伺候得吃好喝好，意態(tài)稍平，也能同她并肩靠在天棚下設(shè)的竹床上看月亮了，蕙娘這才問，“在封家出的事，你恐怕連爹都沒有告訴全吧？我看爹說話的時候老看你，好像等你補充幾句一樣……”

    “沒說全?！睓?quán)仲白搖了搖頭，“這也分，這種陰私，不得不說的，才提醒家里一句，能不說都不說。”

    “那還有什么陰私，是有機會就要說的？”蕙娘有些好笑，她略直起身子，換了個姿勢，趴在權(quán)仲白身邊，眼神一閃一閃的?！澳悴皇抢险f嗎，君子不欺暗室，人家的陰私，你倒拿出去亂說?！?/br>
    “這你就不懂了?！睓?quán)仲白估計今天也是上了情緒，又被蕙娘奉承得好，他的話要比往常多一些?！袄芍胁缓卯?，就因為這個，有些陰私事，你看透了不說破，人家當你傻的，就要挑你做槍。你說破了，為人保密，人家得寸進尺，下一回不但要用你看些不能告人的病，還要請你辦些有損陰德的事。與其到時候處處被托處處翻臉，倒不如一開始就光風霽月，人家問起來就說……不是這樣，一年到頭，富貴人家的陰私事都能把你煩死?！?/br>
    他瞅了蕙娘一眼，倒微微一笑，難得溫存地揉了揉蕙娘的后腦勺?！澳銈兗胰丝诤唵危虏恢??！?/br>
    權(quán)神醫(yī)的語氣帶了一點不屑，“就為了一點小錢，有時候甚至連錢都不是，只為了爭一口氣。富貴人家一年到頭，要出多少活生生人吃人的事，這世上哪有一戶人家是真正干凈的？門釘越多，里頭的齷蹉事就越齷蹉，石獅子越大，那爪子下頭踏的人命就越不計其數(shù)……人一生享的福是有數(shù)的！吃穿上享受了，命數(shù)上來賠，真是一點都沒有便宜占。反倒是小家蓬門，一家人有的本來就少，也許還能和樂融融，不在這上頭生事呢?！?/br>
    “那是你不知道……”他這話幾乎直刺進蕙娘心底，令她有些不能直視權(quán)仲白了。一直以來，她心底深信，權(quán)某人雖然精通醫(yī)術(shù)，但在人情世故上卻是一竅不通，天資有限，不過是另一種書蠹而已。之所以能在宮闈中出入，倒是托賴了這書蠹脾氣之福，人人知道他心眼少，也就都不和他計較，算是傻人有傻福了?？蓭追務摚f出來的話，真是一刮一掌血，那份銳利是再別提了——雖說相映成趣的，是他處理家中事務那令人崩潰的手腕，可……

    “你又把話題拉扯開來了。”她笑著說，“那這種陰私，同封姑娘的陰私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你說她是被人氣的，又那么肯定是外人來氣她，偏偏還不肯說詳細，論據(jù)在哪里呀，難怪爹娘看著都有十分的顧慮——”

    “繡屏都看見了，”權(quán)仲白嗤之以鼻，他把大致情況一說，“‘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shù)’，錦中畫，畫中景，這刺的是誰，你還想不出來？這是指名道姓地打他們封家的臉！要我說，封姑娘怕就是刺到一半悟過來了，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情緒上頭這才引發(fā)卒中。要不然，她至于一看那繡屏就發(fā)作？只怕那兩位大夫也有所穎悟，只不敢明說，裝個糊涂而已！”

    他說到這里，也有點生氣，“人命關(guān)天，差點就這樣誤事了——”說著，又自己嘆了口氣，“算了，人微言輕，侍奉權(quán)貴，他們也怕的……”

    “這也實在是太大膽了吧……”蕙娘亦不禁感慨，“封子繡不咬死對方才怪，雖說這……也不算是空口白話，可畢竟是當著和尚罵驢，欺人太甚了一些。你看出此點，告訴封子繡了？”

    “他自己看出來的。”權(quán)仲白搖了搖頭，“要連這份眼力都沒有，也就不配做燕云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了?！桨l(fā)和你說穿了，這件事，照我看是皇后所為不會有錯，除了她，還有誰那么瘋狂大膽，連臉面都不要了，一心一意只顧著和封子繡為難？一般人但凡還想往上走一步，都不會為自己留這么一個把柄的?！?/br>
    的確，也只有要倒臺的當權(quán)者，才會有這最后的瘋狂了。蕙娘想到上回皇后折辱吳太太一幕，不禁微微點頭，她不再追問了，而是給權(quán)仲白捏肩膀，“你也累著啦，別多想了，這幾天多歇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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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多歇一會，權(quán)神醫(yī)也沒能在內(nèi)院多呆，他白日里還是泡在自己形形□的藥材廳里，并不知做些什么，蕙娘也不去管他。她除了打發(fā)人給焦閣老送了一點香山特產(chǎn)之外，便同從前一樣安閑度日，如此等了幾天，終于等到了國公府的召喚：權(quán)夫人思念兒媳婦，讓她過府說話。

    被權(quán)仲白一鬧騰，這一次蕙娘回國公府見到權(quán)夫人，彼此都有些尷尬，蕙娘先歉然道，“我已經(jīng)說過仲白了，那天他在氣頭上，說的幾句話實在是有些過分……”

    權(quán)夫人笑著擺了擺手，看起來是真不在意，“他那也是疼雨娘，我這個親娘還能怪他嗎？別說我，就是他爹、他祖母，都沒真?zhèn)€動氣，你也讓他別往心里去，多大的人了，一言不合還鬧脾氣……這幾天宮里時常來人問他呢，還有封家，也是經(jīng)常過來問他的行蹤。”

    國公府這個態(tài)度，倒并不出乎蕙娘意料：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只要國公府還要用權(quán)仲白，就肯定不會把他壓得太厲害的。她點了點頭，“我瞧著他也快消氣了……”

    “今兒讓你過來?！睓?quán)夫人也不很在乎這個——也是，權(quán)仲白就是再氣又如何？血濃于水，跑不掉他一個姓權(quán)的?！暗共皇菫榱诉@個的?！?/br>
    她含笑握住蕙娘的手，“那天你話說了一半，就沒個下文了，我和你公公、祖母都很好奇，這要是我們家為來年選秀預備了姑娘，又當如何做呢？”

    沒想到權(quán)夫人居然這么看重這個考察……蕙娘有些吃驚，卻仍沒有打算放過這個機會：尤其是在權(quán)仲白表現(xiàn)奇差無比的現(xiàn)在，她更需要在長輩跟前掙回一點印象。

    “要沒有選秀，”她輕聲說，“坐山觀虎斗，再好也不過了，最好是給親家送個消息，令其趨利避害，俾可再上一層樓?？涩F(xiàn)在，既然家里打算送人進宮……”

    她頓了頓，略微拍一記馬屁，“我看，娘眼光高，指出的那條路是不錯的，寧妃現(xiàn)在很得寵，皇三子身子相形也健壯一些，孫家在對皇后失望之后，必定會鼎力支持，又有楊閣老這個好爹。不稍微限制一下寧妃，我們家的姑娘，很難有機會。”

    權(quán)夫人頓時舒心地笑了，她輕輕拍了拍蕙娘手背，“到底是你祖父悉心調(diào)養(yǎng)出來的，見事就是明白?！?/br>
    她沖蕙娘擠了擠眼，多少帶了些心照不宣的壞絲絲，“上回進宮，你做得很好，皇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猜忌寧妃，寧妃最近的日子，是不大好過的。你的意思，封家的事，就不必再提醒瑞云的公爹了？”

    “這就要看楊家知道多少了?！鞭ツ镙p聲細語，“如若娘娘的病情，只是知道一點皮毛，并沒有參悟出局勢的真諦。則近來局面若此，閣老或者是為二女兒撐腰，或者是為六女兒撐腰，總是要針對牛家爭一爭的?？梢曰噬系男宰樱F(xiàn)在閣老是爭得越厲害，對寧妃就越不利，將來我們家姑娘進宮，路也就能走得更順一點了。再者，家里沒有什么動靜，還是坐山觀虎斗，多少也可以安撫仲白的性子……”

    短短一番布置，為權(quán)家女鋪路，坑了娘家政敵，還為二房和家里合好給鋪墊了一筆……

    權(quán)夫人頷首一笑，她望著蕙娘的眼神，充滿了肯定和贊許。

    可一開口，卻又是問句，而非夸獎。

    “這封家之事，究竟有如何□，仲白一直都不肯和我們提起?！彼⑽Ⅴ酒鹈济?，“家里人做事，總是多掌握一點情況，心里多安定一點，他和你提過沒有？這個氣出來的病，究竟是如何氣出來的？”

    一頭說，一頭又拿起茶杯，放在手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蕙娘眸子微沉，心念電轉(zhuǎn)之間已經(jīng)明白：今日的題芯，其實還不在剛才的那一問，恐怕是應在了這里。

    ☆、54喜訊

    焦、楊兩家勢同水火,在政壇上爭斗不休，娶了焦家女，嫁出楊家婦，良國公府在很多時候就要比從前尷尬一些，蕙娘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雖然條件不錯,但良國公府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老太爺曾說,‘權(quán)家聘你,七分是看中你的人,三分才是看中你的家世’,她本人將信將疑。到得這幾日，才明白以權(quán)仲白的性子，雖然天才橫溢,可秉性放縱狂野，極難駕馭。為他說了蕙娘，真是有七分看重了她守灶女的性子，指望她做權(quán)仲白這匹野馬嘴上的籠頭……兩個長輩接連出了幾題，考的既是她本人的手腕，也是她和權(quán)仲白的關(guān)系。想要在逐鹿之爭中占據(jù)一點有利的形勢，她就得亮出自己的態(tài)度：她這位權(quán)二少夫人，不但能將丈夫握在手心，還能順著長輩們的心意拿捏他，長輩們要長就長，要扁就扁……

    封綾一事的真相也好，大少夫人在飯菜上借題發(fā)揮也罷，權(quán)夫人或者按兵不動冷眼旁觀，或者主動出言詢問，其實都還是扣緊了權(quán)仲白的態(tài)度——雖不情愿，但目下來說，要在權(quán)家站穩(wěn)腳跟，邀足上寵，除卻滿足長輩們的要求之外，的確別無他法。

    “提了一點?！彼谷坏卣f，“但也沒有全說，仲白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病人陰私，他忌諱著呢。我也就沒有多問，倒是他自己說了幾句。大約是和封姑娘前幾年接管的纖秀坊有關(guān)，像是在刺繡時候出了事。”

    “刺繡也能被氣著？”權(quán)夫人也有點吃驚，她呢喃自語，“這除非是繡件有問題了，不然，談何外人來氣?？蛇@究竟是誰家下的訂單，豈不是一目了然的事，這種事，有什么難查的呢？”

    竟是僅憑一句提示，就猜得□不離十……這個良國公府，什么都短，就是不短人jingzi，打從太夫人起，幾個女眷都不能輕辱。蕙娘打疊起全副精神，微笑道，“這可就真不知道了，他那個性子，只管扶脈，余事也就是稍微管管……”

    這么說，其實就是在肯定權(quán)夫人的猜測，權(quán)夫人眼神一閃，她對蕙娘的態(tài)度，又和氣得多了，“你這番過來，仲白面上不說，心底肯定是很在意的，同我漏了幾句口風的事，回頭可不要告訴他?！?/br>
    什么叫做識看眼色？權(quán)夫人擺明了是在安撫蕙娘無須擔心，她肯漏點信息，長輩也不會讓她難辦。蕙娘不禁露出微笑，“我曉得該怎么做的，娘只管放心。”

    權(quán)夫人又關(guān)心她，“他那個性子，和驢一樣倔……最近在香山這一個多月，沒有欺負你吧？”

    “沒有沒有。”蕙娘慌忙說，“相公待我挺好的，娘不必為我擔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