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光是這頂鳳冠,那就是寶慶銀加工細作,用一年的時間給精心打造出來的頭面。上頭鑲嵌的珍珠寶石金玉花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別說鳳冠下頭還有各式各樣的挑心、分心、金簪、寶牌,蕙娘還沒戴冠呢,已經(jīng)覺得頭頸沉重,對文娘這一嘲笑,竟真無言以對,只好遷怒于喜娘,“是要把我畫成猴屁股才罷休嗎?” 雖說喜妝有一定規(guī)格,但用慣了香花,蕙娘哪里看得慣這兩個喜娘的手藝。才一上妝,便又拭去了,由綠松、孔雀等大丫頭在一邊打下手,香花親自挑了西洋來的紅香膏,在兩頰先薄薄地敷了一層,越發(fā)顯得蕙娘面色膩白,仿佛自內(nèi)而外煥發(fā)光彩。連文娘都湊上來,用指甲挑了薄薄一點胭脂,給蕙娘在唇上輕輕印了櫻桃大的兩點紅色,又笑道,“其實你唇這么小,還點這么薄的胭脂,倒沒多大意思了,要依著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兒都涂紅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br> 連綠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meimei一眼,文娘越發(fā)得意非凡,她更熱衷于打扮jiejie了,忙前忙后的,就像是個小丫頭一樣,熱心地為香花出著主意打著下手,兩人用了小一個時辰,終于將蕙娘裝扮出來了——不說艷冠群芳,少說是要比那兩個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兒。文娘倒退了一步,背著手左右一看,這才滿意地笑了,“掀蓋頭時候,不至于丟了我們焦家的臉面!” “我還沒出門呢,你就老氣橫秋起來了?!鞭ツ锇琢怂谎郏娢哪镅笱蟮靡?、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忽然自心頭涌起了萬般柔情。 自己對文娘,是有些過分嚴苛了,都說文娘性子倔,其實她也說不上大方,越是看不過眼,就越要使勁地踩她……倒把這孩子鬧得更倔了些,自從去年七月以后,她就再沒向自己問過婚事,也再沒有提起過她對權仲白的仰慕了。就連現(xiàn)在,兩姐妹旦夕間就要分離,從此人生路遠,誰知道合適才能再見?可她就是繃得緊緊的,連一點不舍都不流露出來,反而故意裝得滿不在乎…… “過來?!彼銢_文娘張開雙手,又警告道,“可別哭臟了我的妝粉……倒是衣服還沒換呢,眼淚鼻涕,隨你蹭吧?!?/br> “誰要哭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進自雨堂里,我巴不得你早點出門!”文娘氣得又跺了跺腳,一邊叨叨,一邊緩步靠近蕙娘——她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慢慢投入了jiejie懷里,軟著聲音叫了一聲,“姐……” 一頭叫,一頭就禁不住輕輕地抽噎起來,像是一頭奶貓正咪咪地叫。蕙娘撫著她的發(fā)辮,想到祖父說話,一時真是萬般不舍——這個鋼鐵一樣的女兒家,鼻間竟難得地有了一點酸意。 “以后……”她清了清嗓子?!耙院?,你就是家里的大女兒了,什么事都更上點心,多看少說,凡事爀爭閑氣,一定聽祖父的話,老人家不會害你的。知道了?” jiejie難得溫存,文娘哭得越發(fā)厲害了,她輕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誰不怕呢,自己待嫁時,隱隱約約想必也是有幾分懼怕的。怕那潛在的、無數(shù)的對焦家虎視眈眈的貪婪的口,怕天意難測、怕命運弄人,心中難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這樣,眼前再花團錦簇,底子都是虛的。外人看得到熱鬧,看不到熱鬧底下的苦。吳興嘉對她焦清蕙,想必從來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難免有三分羨慕,可她們又何嘗不羨慕吳興嘉?誰不想做個嬌嬌女,誰又是天生就的精鋼筋骨? “怕有什么用?!鞭ツ镉侄似鹆藦那暗募茏?,她哼了一聲,“你不是一貫愛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們倆出嫁后的日子,誰過得更好?!?/br> 文娘就算再難,也不會比jiejie更難,權家水深,這一點她還是清楚的,比起注定要嫁給老太爺衣缽傳人的meimei來說,jiejie的路,是要更難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還帶了淚意?!叭ツ愕?,我這不是準贏么?這有什么好比的——才不要你讓我!” “人都還沒出門呢,”蕙娘掃了她一眼,她拿起手絹,一邊數(shù)落meimei,一邊給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淚痕。“永遠都這么輕敵?!?/br> 文娘的眼淚又出來了,她一把攀緊了jiejie的手臂,哭得就像個孩子,“要不,你就別出門了,又說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門,嗚嗚,你言而無信……” 末了,還是四姨娘過來把哭哭啼啼的meimei領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換衣——吉時將至,再不將禮服上身,要來不及了。 淑人禮服有一定規(guī)制,又是宮中賞穿,瑪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點以外,并未隨意改制。蕙娘穿著,只覺得倒還不如家常便服——緊跟著,喜娘帶了丫頭,開始在她身上披披掛掛,戴霞帔、系墜子,腰上掛荷包,裙邊懸禁步,這全打扮完了以后,蕙娘再掂了掂一會兒要抱著上轎的寶瓶,不禁嘆道,“我現(xiàn)在就差前后兩塊明晃晃護心鏡,便好上陣殺敵去了?!?/br>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這還算是有把子力氣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閨女兒,穿戴起了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們出力夾著,才不至于軟在當?shù)氐摹!?/br> 一早起來,就生噎了兩個雞蛋,連水都不讓多喝,閨女兒有力氣才怪?!贿^這也沒有辦法,任誰披掛了這一身,也沒法隨意如廁。蕙娘在鏡前來回顧盼片刻,聽得前頭炮響,便知道權家已經(jīng)過來接親了:只可憐這攔門酒,還都是老太爺在京里的徒子徒孫們給擺的,背她上轎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仆…… 果然,不過一會,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并文娘都進了自雨堂。眾人眼睛都是紅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兩個大桃子。四太太啞著嗓子還沒說話,只聽外頭一聲通報,老太爺也進了里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著青布道袍。今兒卻正兒八經(jīng)、披披掛掛地端起了閣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觸,終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紅了,竟要緊咬牙關,才能將那不合時宜的感觸給憋回心底去。 老太爺看著她的眼神,也一樣復雜,他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話沒說,便從喜娘手中托盤上取了鳳冠,小心地為蕙娘戴到頭上。四太太、三姨娘頓時又擁上前來,為她用金針別住,并再左右調(diào)整一番。蕙娘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只覺得眼前一紅,一張精工細繡的喜帕被輕輕地蓋了上來,生母同嫡母又轉(zhuǎn)到了她身后去為她別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無聲,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濃重地抽噎著,四姨娘小聲勸解,“就嫁在京里,等你也出門了,哪怕天天見面呢……現(xiàn)在可別哭了,哭得過分了,也敗了jiejie的喜興……” 即使隔著喜帕,她也能感覺到老太爺?shù)氖謹R到了她的肩膀上,這只手雖然經(jīng)過了歲月,但也還是很有力量,它緊緊地捏著那厚實的錦緞禮服,幾乎要將料子捏皺了。盡管該說的話,已經(jīng)全都說完了,但在這一握里,老太爺傳遞出的情緒,又似乎一點都不比千言萬語更少。 緊接著,便是喧天的鼓樂之聲,當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時候,她周身已經(jīng)換了一個天地。一群興奮的面孔圍在她身邊,有男有女,有生臉、有熟臉,甚至還有孩童的稚嫩笑聲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來,權家僅僅是一個新房,都顯出了不同來。 蕙娘寧靜地掃了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們都站著,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于被審視的地位……為她的夫家親戚,更重要的,也是為她的夫君。 她并未仰起頭來,依然在等,卻遲遲等不到下一步動作,直到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二哥,得挑臉……” 一片笑聲中,才有一柄秤桿慢吞吞地伸了過來,將她的下巴輕輕地往上一挑。 蕙娘順勢便抬起頭來,她瞅著權仲白,在一片輕輕的抽氣聲中,彎起眼,笑了。 這得是缺心眼到什么地步,才會連婚禮怎么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過一次婚禮的,這都能出紕漏?!愕哪X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著她的眼能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從權仲白的表現(xiàn)來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緒給讀出了七七八八,那雙波光瀲滟的鳳眼,就像是被風吹皺了的池水,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他垂下眼去,過了片刻才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問,“接下來該做什么?” 眾人一發(fā)都哄笑起來,有人嚷道,“二堂哥見了美人二嫂,竟呆了這許久,連話都說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還記得自己姓什么?” 因是鬧洞房,眾人都沒上沒下的,還是喜娘出來笑道,“該坐帳飲交杯酒了。” 說著,便請權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帳來,一邊在床邊灑些吉祥果點,一邊唱著吉祥詞兒。蕙娘想低聲刺權仲白幾句,又強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眾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權仲白頓時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們則配合喜娘,開始給蕙娘卸妝。其中權家姑奶奶——楊閣老家少奶奶還笑問蕙娘,“餓了沒有?先同你說,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br> 昔年對楊少奶奶格外客氣,倒未必沒有同今天打個伏筆的意思,畢竟如若乾坤難扭,在權家多一個略帶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個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沖她一彎眸子,也很坦誠,“就噎了兩個雞蛋,真是餓得發(fā)慌。” “都是這么過來的!”正踮著腳尖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婦便笑道,“明兒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喲,真是沉!這鳳冠怕不有六七斤了?!?/br> 眾人忙又嘖嘖稱贊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么樣子了!” “剛才那一抬頭,連我都看呆了去……” 從這少婦的打扮、口氣來看,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調(diào),一般并不出面應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見——雖然是長嫂,娘家也算顯赫,但做派卻如此親切,直令人如沐春風,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卻不多看,只含笑低下頭去,露出了新婦該有的羞澀表情。 未有多久,女眷們也都出了屋子各自應酬賓客,留下丫頭們給蕙娘卸了新娘的厚妝、換了沉重的禮服,出乎蕙娘的意料,權仲白倒是回來得很早,她才剛剛梳洗出來,都還沒上香膏呢,他就步履沉穩(wěn)地進了里屋——竟是眉目清明,一絲酒氣都無。這對新郎官來說,倒不大尋常。 蕙娘面上稍露疑問,權仲白倒也還不是一點點眼色都不會看,他略作解釋,“我平素從不飲酒,就有,也僅以一杯為限。這個大家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也無人逼我?!?/br> “噢?!鞭ツ镎f,她問,“你要先洗還是先吃飯?雖不喝酒,也還是沾了一身的酒味水煙味……” 但凡醫(yī)生,沒有不好潔的,權仲白一嗅袖子,自己都露出嫌惡神色,他不言不語,起身就進了凈房,片刻后也換了一身青衣出來——倒是同蕙娘一樣,不要人跟著服侍。 在喜娘唱詞中,兩人又吃了些吉祥食物,便算是新婚禮全。外人均都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只有綠松、石英兩個大丫環(huán)滿面紅暈,勉強在內(nèi)間門口支持:不言而喻,這往下的時間,便是留給新婚夫婦行周公之禮了…… “都出去吧。”還沒等權仲白開口呢,蕙娘便沖兩個丫頭擺了擺手,“要叫你們,自然會敲磬的?!?/br> 兩個小姑娘都巴不得這么一聲,話還沒落地呢,全跑得沒影兒了。權仲白過去掩了內(nèi)間的門,他站在門邊,一時并不就動,而是轉(zhuǎn)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用商量的口吻問她,“要不然,今晚就先休息吧?” 話音剛落,蕙娘緊跟著就嘆了口氣——她不吃驚,真的,她只是很無奈。 “您是不是真不行啊,二公子?!彼f?!耙孢@樣,我也就不生您的氣了。您那就不是蠢了,是真好心……” 沒等權仲白答話,她又瞥了他一眼,雖未續(xù)言,可言下之意也已經(jīng)昭然若揭:要是權仲白多少還是個男人,□還堪使用的話,那么他就完全是蠢了。在焦家蠢,回了權家還是蠢,總之一句話,那就是蠢蠢蠢蠢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