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聞聲望去時,卻正是權(quán)仲白站在門邊。 廣州的月兒同北方比,不但又圓又大,而且還要更黃,透過一扇半開的窗戶,這黃澄澄的月光直射到權(quán)仲白腳下,倒越發(fā)顯得他神彩清矍,此人非但風流秀逸,周身像是盈了一泓遠自魏晉而來的水墨,并且氣質(zhì)高潔,縱使布衣粗服,也有凜然于眾人之上的貴公子姿態(tài)。在月中如此一站,立刻就使李紉秋心里興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酸苦中也帶了一絲欣慰:畢竟,這位朝野間有名的魏晉公子,即使用再苛刻的眼光去評判,也總還是配得上那株相府名花的。 “晚生謝過公子?!彼芸煊质諗苛怂季w,面露微笑,端出了一副得體的態(tài)度?!叭绮皇枪右徽Z點醒,幾乎不知道還有人欲不利于我的性命?!?/br> 一直聽說權(quán)仲白秉性直爽,最不喜歡彎彎繞繞——傳言不假,他的做派的確取悅了這面色莫測的貴公子,他唇一彎,笑了?!懊魅瞬徽f暗話,李公子,你身份很貴重啊,仇家不少?” 身份貴重、仇家不少……李紉秋搖了搖頭,他如實說,“并未與誰結(jié)仇,亦不是什么公子身份,不過一介流民,想要去海外謀些生路,也不知自己礙了誰的眼。聽神醫(yī)的意思,這害我的藥,很難得?” 久在富貴人家打滾,有些事,李紉秋也不至于不清楚:就是伸手害人,那也分了三六九等。似下鶴頂紅、馬錢子這樣的草藥,不過是民間富戶之間的鉤心斗角。真正高門大戶之間,有些獨門毒藥,來源珍貴難得,幾乎算是一副招牌。有懂事的大夫,即使瞧出不對,一般也決計不敢聲張……不過,那都是門閥世族的事了,以他的身份,卻真的還接觸不到這種層次的對弈。 權(quán)仲白的眼神在他周身仔仔細細地打了個轉(zhuǎn),他微微一笑,竟回避了李紉秋的真正意思。“也許不難得,但也不是那么好得的。李公子可以在此地多住一段時日,我給你熬了藥,連服三個月便可康復。此后用飯用藥,總之,可以入口的飲食,多小心些,沒有壞處的?!?/br> 沒等李紉秋答話,他便轉(zhuǎn)身飄然而去,竟再未逼問他的家世淵源。李紉秋呆倚枕上,尋思了半日,這才廢然搖了搖頭,始終還是了無頭緒。 又想到權(quán)仲白舉手投足間的特別氣度,還有他那過人的家世、逼人的圣寵、傲人的本事…… 他慢慢地倒在枕上,一張臉看著寧靜,整個人的氣質(zhì)卻似一張弓,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漸漸地給拉得緊了。 雖說明日就是回京城的日子,但權(quán)二少素來行蹤不定,這一次要走,他甚至連主人家都未曾通知。直到從李紉秋屋里出來,他才命人通報許世子,想要同主人當面話別,并再見世子夫人一面。 按說這個要求,不但無禮而且非分,可當神醫(yī)就是有這個好處,許參將欣然應諾,非但自己親身陪在媳婦身邊,還附贈桂千總、桂千總太太。這兩對年輕夫妻面上都有些酡紅——圓桌上還有酒席未完,一望即知,桂千總是又帶著太太上門做客。男女各坐一桌,一在內(nèi)間一在外間,正吃得熱鬧呢。 “子殷兄來得正好!”許參將今日興致高,鳳眼閃閃發(fā)亮,就連慣常低沉緩慢的音調(diào),都往上抬了一格?!懊魅找?,怎么都該給你踐行,知道你不是挑剔人,我們坐下添酒,你今日必須一醉了!要不然,三柔長大了豈不要罵我!從她出生到現(xiàn)在,幾次要謝恩人,都未能令他喝一杯酒!” 三柔是許參將女兒的小名兒,因在家排行第三,閨名和柔,家里多叫三柔或者柔三姐。為了生她,世子夫人是吃了苦頭的,要不是恰好有權(quán)仲白在側(cè)針灸,這孩子幾乎就沒能生得下來。不過,現(xiàn)在母女倒是很康健,尤其柔三姐,生得玉雪可愛,連桂千總太太都愛得很,現(xiàn)在正抱在懷里看她吹口水泡泡呢。 權(quán)仲白也不推辭,他淺淺進了半杯酒,便道,“這已經(jīng)到量了,再喝恐有妨礙?!?/br> 許參將還沒說話,桂千總笑了。“升鸞,你面子好大,連子殷兄都破戒喝了半杯酒,回京夠你吹上半天的了!” 一邊說,一邊就推自己媳婦,“三妞,快讓子殷兄給你扶個脈,最好連你三年內(nèi)的太平方子都開出來,免得這一走,找不到免錢的大夫了?!?/br> “哎,明潤?!痹S升鸞手一抬,“善桐世妹我是知道的,身體壯健如牛,怎么那也是我們家楊棋先來吧?她這不是還有些病懨懨的么!連子殷進來,那不都是指名道姓要見她?” “你們兩個怎么什么事都要斗嘴?!惫鹕倌棠绦宰铀?,噗嗤一聲就笑了?!皺?quán)世兄又不是活人參,要搶個頭道湯喝。” 她摸著肚子,大度地擺了擺手,“我反正和牛一樣,就不同七妹爭了,七妹快先給神醫(yī)扶扶脈,不然,我看七妹夫哪還能安心吃飯。剛才權(quán)世兄一傳話要見七妹,七妹夫筷子都嚇掉了……” 桂少奶奶和世子夫人是一族的堂姐妹,兩人關系處得很好。聽見少奶奶這么一說,她也笑了,“就不興權(quán)世兄有事要交待我呀?怎么說,瑞云可還是我的弟媳婦呢——” 幾家關系錯綜復雜,說起來都是親戚,年紀又都還算相近,相處起來也就沒那么拘束了。權(quán)仲白見他們夫妻和樂、一室融洽,也覺得高興,他并不先提起來意,而是給兩位少奶奶都把過脈了,一一道,“身子都還算安康,太平方如常吃,廣州這里空氣清新,漸漸就越來越好了?!?/br> 又多交待了桂少奶奶一句,“雖說是第三胎了,但也還是要小心,尤其不能吃得太多,免得胎兒太大不好生產(chǎn)。不論當?shù)卮蠓蛟趺撮_藥,酒都千萬別沾?!?/br> 再捏了捏柔三姐的小手腕,覺得脈象平穩(wěn)無甚不妥,再問了世子夫人幾句話,他才道,“這孩子先天足,沒什么不妥的地方。她乳母可以不吃補湯了,免得過分進補,反而陽火過旺?!?/br> 世子夫人肩頭微不可見地松弛了下來,她沖權(quán)仲白感激地笑了,“從小就承蒙您的照顧……” “從你小時候就給你開方子?!睓?quán)仲白一掃楊棋、楊善桐,甚至是許升鸞、桂明潤,心底也不是沒有感慨,“十多年真是一眨眼的事,你的身體越來越好,心緒也越來越好啦?!?/br> 只感慨一句,不多蕩開,他又續(xù)道,“這次進來,是有事想請你多費心的。我明日上京,可院里還有一位病人,怕要三個多月才能痊愈。這期間,請你多關心照料?!?/br> 這等小事,又何必特地委托主母?難道許家還會把這病人趕出去不成?幾人都有些吃驚,楊棋才要說話,權(quán)仲白看了她一眼,他語含深意,“畢竟,也算是同病相憐吧。只是他的癥狀要沉一些,在他出海之前,只怕病勢會有所反復,也是難說的事?!?/br> 世子夫人眸中異彩連閃,她別有深意地看了權(quán)仲白一眼,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皯{您幾次深恩,這樣的小事,要還辦不好,我楊棋還是個人嗎?您放心吧,一定把他妥妥當當?shù)厮蜕虾4瑳Q不會出一點差錯的?!?/br> 世子夫人辦事,也一向是很讓人放心的。權(quán)仲白笑了,“那就先多謝過?!?/br> 他忽然又想起來,“啊,我還欠你們一萬多銀子——” 眾人哄堂大笑,許升鸞逗他,“可不是?所幸你回去要成親,我們本該送份厚禮的,這就不送了,兩廂扯平倒好?!?/br> 桂少奶奶也笑瞇瞇地說。“是嘛,沒想到權(quán)世兄也到了成親的時候了,我和七妹時常說起來,還都覺得可惜呢。焦姑娘在京里名氣那么大,可偏偏我們倆都緣慳一面,沒能見識到她的風采!想必能配得上你,那也一定是極好的人品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焦清蕙,權(quán)仲白頓時感到一陣頭疼,他摸著頭呻吟了起來?!白砹俗砹?!我回去了!” 眾人自然又是一番打趣笑鬧,連許升鸞都說,“她小時候,我們已經(jīng)都出門打仗了,真只是聽說,卻沒見過。”權(quán)仲白雙手捂著臉,只做聽不見。 偶然一轉(zhuǎn)眼,卻見桂少奶奶和夫君相視一笑,他忽然就想到了近十年前,還在西北朔漠之中,大雪連天冬風徹骨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桂少奶奶不過是金釵之年,雖已出脫得眉目如畫,可究竟稚氣未脫。一轉(zhuǎn)眼,她膝下已有了一兒一女,連第三胎都已經(jīng)在肚子里了。那時候,元配新喪,他還為她守著熱孝…… 一轉(zhuǎn)眼,竟也這么多年。 作者有話要說:嘿,猜猜是誰見了誰 今晚8點半來看收藏4000的二更 我遲早是要被逼死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塞了一個食之秘的香蕉巧克力蛋糕,嗚嗚嗚,繼續(xù)去碼字。 ☆、30添箱 一眨眼就又過了年,春三月草長鶯飛時候,各家姐妹也就紛紛隨著長輩上門,給蕙娘添箱來了。 焦家雖然一族都已經(jīng)葬身水底,但總還有些三親六戚是沒死絕的。蕙娘三位伯母都有娘家人在京城,也都或多或少受到焦閣老的照顧,雖說家業(yè)難以比較,平時也很少往來,但大姑娘都要上花轎了,他們總也還是要盡力籌措出一份賀禮來,又挖空了心思給蕙娘預備珍奇之物,以為壓箱。除此之外,還有焦閣老的那些個得意門生——他們是最知道蕙娘分量的,即使遠在天涯海角,也多有輾轉(zhuǎn)送禮上門的,什么西邊來的貓眼石、北邊來的百年人參、東邊來的名貴金漆器、南邊來的大珍珠……為了不至于過分張揚,焦家已經(jīng)往權(quán)家送過好幾次嫁妝了,可這送過去的趕不上遞上門的。石英和綠松都很頭疼:才運走一批,又多了一批。府里雖然也預備了各色名貴木箱木柜,可事到臨頭,還是不得不連南巖軒都掃蕩了一遍,這才勉強把蕙娘的嫁妝都裝下去。至于到了那邊府邸該如何安放,她們已經(jīng)沒主意了——據(jù)跟過去安放的媳婦們說,權(quán)家畢竟人口多,雖然國公府占地也大,可同十三姑娘在焦家占據(jù)的面積相比,新人們的院子就小得多了。光是現(xiàn)在,嫁妝就已經(jīng)快把倒座南房給占滿了,這還是大批嫁妝還沒過去呢……就更別說十三姑娘龐大的陪房團,也都還沒說上安置的事兒。 何蓮娘來看蕙娘的時候,就一直咋著舌頭,“我出嫁的時候,要是有蕙jiejie一半動靜,這輩子真是死都愿意了!” 雖說蕙娘畢竟還是沒有被說進何家,但小姑娘表現(xiàn)得相當自然,要不是絕口再不提何芝生,蕙娘還真以為她忘了自己的多番說話呢。她拿著何蓮娘送她的一對點翠金簪,微微笑了。 雖說四太太現(xiàn)在也時常數(shù)落文娘,但又怎么比得上嫡女身份,從小帶在身邊教養(yǎng)?蓮娘年紀雖然不大,但比起文娘來,為人不知要玲瓏多少。 “動靜也都是虛的?!彼投荷從铮澳阋垧捔?,那也容易,就在我這里住著,等出嫁那天,蓋頭一蓋,你代我上了轎子,那這動靜可不就全是你的了?” “動靜是虛的不錯,可姑爺不是虛的嘛?!币豢淳椭?,蓮娘也是在簾子后頭偷看過權(quán)神醫(yī)的。提到權(quán)仲白,即使她才是金釵之年,聲調(diào)都不禁要抬高了一個檔次,透著那么如夢似幻。“就不說這動靜,光說這姑爺,愿和蕙jiejie換的人就多著呢。你再這樣逗我,仔細我當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