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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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娘不喜歡何芝生,她倒是看出來了,只沒想到她連何太太更中意誰都心里有數(shù),這孩子說聰明也聰明,說得都在點(diǎn)子上。何家在這時候,的確是已經(jīng)改談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為可能何家終于能達(dá)成心愿,和焦家結(jié)親。只沒想到后來又橫著殺出了別人家罷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說這話,是有點(diǎn)不大妥當(dāng)。 “沒影子的事?!彼龂@了口氣,“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談也沒用處?,F(xiàn)在有了喬哥,什么事都得為喬哥考慮,我們說話,沒以前那么管用了?!?/br> 文娘悵然嘆了一口長氣,她伏在jiejie膝上,輕輕地?fù)嶂槀?cè)的貓兒,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經(jīng)飄到了遠(yuǎn)處,半天都沒有做聲。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著meimei秀美的側(cè)臉,忽然有一股沖動,令她輕輕地問,“從前被我壓著,現(xiàn)在被喬哥壓著,一樣是被人壓制,你更恨我,還是更恨喬哥?” 上等人說話,一般不把潛臺詞說明,這社交圈里的習(xí)慣,不知不覺也就都帶到了家里。清蕙私底下和meimei說話,已經(jīng)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現(xiàn)在這樣赤.裸.裸的發(fā)問,那也還是頭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來,沉吟了半日,她賭氣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輕輕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要我死呀?” 這一問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對,她直起身子望著蕙娘,卻發(fā)覺jiejie也正望著她。 和從前不一樣,這雙且亮且冷,寒冰一樣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鋒銳,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進(jìn)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來。 # 綠松來敲門的時候,正好就趕上文娘氣沖沖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臉上的怒火還沒收呢,見到綠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壓根就沒理她,門一摔憤然而去,出了門,臉上才又恢復(fù)了一片寧靜,丫頭們的攙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轎。 綠松站在清蕙身邊,隔著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轎簾子,這才問蕙娘,“怎么又和meimei拌嘴了呢?還把姑娘氣成那個樣子……” 從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關(guān)起門來數(shù)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里,哭也哭過,罵也罵過,出了門臉上就是云淡風(fēng)輕,叫人看不出一點(diǎn)端倪。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門才又戴上了這張面具,可見是動了情緒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為了讓meimei過來,統(tǒng)一立場針對太和塢的,怎么兩姐妹不和和氣氣地說話,反而文娘又氣成這個樣子……綠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您最近,看著是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行事手段,連我都捉摸不透……” 見蕙娘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換了話題?!袄咸珷攧倐髟掃^來,令您去小書房陪他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次加更,因?yàn)槭詹剡^1000~~~~~~~哈哈哈哈!大家enjoy! 好像還很少有這么快加更的喲! ☆、6云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幾個主子都住得很開。尤其是焦老太爺,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門里有他平時靜心修道打坐的玉虛觀,二門外單是書房就有幾個,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議軍國大事的正書房,日常接待一般門生的外書房,還有焦閣老平時真正時常起居的小書房。滿朝的‘焦系’門人誰不知道,哪個門生能進(jìn)這小書房和老太爺說話,那恭喜您,距離老爺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書房院外也下了暖轎,連一個丫頭不帶,她輕輕巧巧地跟著閣老府大管家焦鶴進(jìn)了小書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爺小書房外頭,到了冬日就是個暖房,任何奇珍異種,但凡只要閣老說過一個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給調(diào).教得常開不敗,令老人家一抬頭就能歇歇眼,什么時候想聞花香,想在日頭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費(fèi)上腳步。 這是間口袋房,入口在回廊左側(cè),順著墻根站了好幾個管事等著回事,見到清蕙進(jìn)來,均都露出笑來給清蕙請安?!笆〗?。” 能進(jìn)小書房,就如同能進(jìn)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對他們也算得上客氣,她露出笑來,一一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又落到了領(lǐng)頭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還在吩咐家務(wù)呢?” “是阿勛在里頭回事?!苯姑吩捯幌虿欢?,說完這句話便閉嘴不言。清蕙哦了一聲,竟絲毫不以為忤,態(tài)度比起和吳家嘉娘說話時,軟了不知多少?!懊肥寮依锶硕歼€好?” 這句話問出來,幾個管事都有些納罕,焦梅頓時成了焦點(diǎn),幾個人明里暗里都遞了眼色過來:宰相門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這個二管家,焦梅要干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干。除了老管家焦鶴是跟著老太爺風(fēng)里雨里一路走上來的,老太爺親自給他張羅著養(yǎng)老,早已經(jīng)跳出這個圈子之外,焦家?guī)讉€管事,再沒有不喜歡看同僚出丑的。蕙娘一句話,似乎是閑談,可這幾個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煩。 焦梅卻很鎮(zhèn)定,他甚至還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問的?謝姑娘關(guān)心——家里人都好?!?/br> 他女兒石英在自雨堂里,一直也挺有臉面的,算是綠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幫她帶句話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她還問她叔叔嬸嬸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喬身邊的胡養(yǎng)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婦。焦梅眼神一閃,恭恭敬敬地說,“石英不懂事,勞煩姑娘傳話——” 謝羅居里的事,畢竟不可能在幾天內(nèi)就傳遍府內(nèi),這些男管事們怕還都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連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里,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話還沒說話,便被屋內(nèi)動靜打斷,一位青年管事推門而出,見到蕙娘,他竟沒有行禮,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十三姑娘?!?/br> 以他年紀(jì),按說只該在外院打雜,這位眉清目秀氣質(zhì)溫和的青年人卻能和閣老在別室密談,可見能耐之大,蕙娘見到他,心情也很復(fù)雜,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幾乎是微不可聞地稱呼,“阿勛哥?!?/br> 只瞧見焦勛眼神一沉,她也就沒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門而入,自己進(jìn)了焦老太爺?shù)男俊?/br> 小書房外間空著,內(nèi)間也空著,清蕙絲毫不曾訝異,她推門進(jìn)了三進(jìn)口袋房最后一進(jìn),焦老太爺人就在里頭,正對著一桌子牌位點(diǎn)香。 焦家原本人丁興旺,焦老太爺和發(fā)妻一輩子感情甚篤,雖然后來也有兩個妾,但頭四個兒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紀(jì)娶妻生子,興發(fā)了一大家子幾十個人,老太爺?shù)墓俾芬彩窃阶咴巾?,昭明十一年,老太爺母親的八十大壽,滿族人聚在一塊,光是老太爺一系就占了五十九人之多,連上四太太肚子里那一個,恰好合了老太爺?shù)臍q數(shù),又合了當(dāng)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壽。在當(dāng)時還蔚為美談。老太爺又是孝子,母親在老家辦壽,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余下人等,都憑著他一聲令下,全匯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專為老壽星賀壽。 恰好就是大壽當(dāng)天,黃河改道,老家一座鎮(zhèn)子全被沖沒了,焦家全族數(shù)百人,連著專程過去致賀的各路大小官員,全化作了魚肚食,水鄉(xiāng)澤國中,連一具尸體都沒能找到,留給焦家人的只有數(shù)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爺焦奇帶著太太出門辦事,緊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半步,沒能及時回去,反而恰好避過此劫,焦家險(xiǎn)些就全被沖沒了,只留閣老一個活口。 焦老太爺一聽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爺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dāng)r在山上,眼見著一整座鎮(zhèn)子就這樣慢慢化作一池黃湯,掩在了黃河底下——長輩不論、親眷不論,四太太一對嫡親兒女就還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點(diǎn)也跟著去了,雖然到底是被救回來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就沒保住。從此四老爺?shù)纳眢w也不好,連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大水漫過來,漸漸地就生出百病,縱有名醫(yī)把脈開方,三年前到底還是撒手人寰。這十幾年間,掙命一樣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并子喬這一兒兩女,焦子喬還是遺腹子。四老爺?shù)剿蓝己芮妇危罩赣H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到底還是沒能給您留個孫子……” 滿朝文武,誰不是兒女滿堂?就是子嗣上再艱難,也沒有焦家人這樣孤單的。焦家一族幾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遠(yuǎn)的,誰不湊閣老家的趣呢?竟是幾乎全都聚在了村內(nèi),那一場大水,沖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過繼個族人來,都無處過繼去……沒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為命。家業(yè)再豪富、官位再顯赫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黃河,比不過天意? 自那以后,焦老太爺?shù)故强撮_了,當(dāng)時四老爺臨終榻前,清蕙親耳聽見他安慰四老爺,“有個蕙娘也是一樣,從小教到大,她哪里比孫子差?等過了孝期,尋個女婿……” 后頭的話,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心思聽了。只記得父親當(dāng)時把她叫到身邊,握住她的肩頭,斷斷續(xù)續(xù)地交待了好一番話,清蕙全都一一應(yīng)下。又過了幾天,父親也化作了這案頭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帶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親送到京郊去了,就是當(dāng)晚回來,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來給你祖母上一炷香?!崩咸珷旑^也不回,彎下腰把幾柱線香□爐內(nèi),淡淡地開了口。清蕙立刻收斂思緒,輕聲應(yīng)了,“哎?!?/br> 她拎起裙擺,借著老太爺?shù)南慊?,也燃起了一把香。從曾祖、曾祖母開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親……一并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親哥親姐……這么一輪香插下來,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么輕省活計(jì),清蕙卻從頭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認(rèn)真。 老太爺望著孫女,見她身形在夕陽下仿佛鑲了一層金邊,臉背著光藏在陰影里,倒更顯得輪廓秀麗無倫,直是一身貴氣——這是自己到了年紀(jì),又是親孫女,如換作一般少年見了,豈不是又不敢逼視,又舍不得不看? 畢竟是到了年紀(jì),焦家蕙娘,也漸漸地綻成一朵嬌艷的花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同清蕙一道出了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錘輕輕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來,給祖孫兩個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她的很多習(xí)慣,都脫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這次,可闖禍了?!崩先思胰绽砣f機(jī),和孫女說話,也就不費(fèi)那個精神微言大義了?!敖裨鐓巧袝^來內(nèi)閣辦事,態(tài)度異樣冷淡,和我說話,夾槍帶棒。他素來疼愛那個小女兒,看來這一次,是動了真怒。” 吳家和焦家本來就算不上友好,清蕙并不大當(dāng)一回事,她輕聲細(xì)語,“那樣疼女兒,還想著送到宮里去?是疼女兒,還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爺今年已經(jīng)近八十高壽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養(yǎng)生術(shù),年近耄耋卻仍是耳聰目明,須發(fā)皆白,望之卻并無半點(diǎn)衰敗之氣,更不像是個位高權(quán)重的帝國首輔,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個精于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遠(yuǎn)帶了三分狡黠。聽孫女兒這么一針見血,他呵呵一笑,笑里終究也透出了傲慢:吳尚書這幾年再紅,戶部尚書再位高權(quán)重,和這個入閣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終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罷了,不提別人家的事?!彼麤_蕙娘擠了擠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對兩個小姑娘間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數(shù)的?!熬驼f咱們家自己的事吧,聽說你娘也是一個意思,文娘這一次,做得是有些過分了?!?/br>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當(dāng)作一塊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擰出來。當(dāng)著爺爺?shù)拿?,卻很維護(hù)meimei,“我已經(jīng)說過她了,這事也賴我,沒能早一步發(fā)覺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來當(dāng)面數(shù)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邊聽孫女兒說話,一邊就拈起了一個淡黃色的大蜜橘,自己掰開嘗了一片,也就撂在一邊了,“——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那你的意思,就這么算啦?” 焦子喬再金貴,那也比不過焦閣老,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計(jì)太和塢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進(jìn)了小書房里。老太爺不動嘴,那就是爛了,也得爛在小書房里??删褪沁@么好的蜜橘,在老太爺嘴巴里,也不過就是一句“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 “那對硬紅鐲子,既然她給了丫頭,那就是她賞過去的了?!鞭ツ镒约阂材昧艘粋€蜜橘,漫不經(jīng)心地端詳了一陣,這才掰開來,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賞給人的東西,就不能再要回來啦?!?/br> 老太爺唔了一聲,“我記得那是閩越王從南邊托老麒麟的人帶過來的?” 寶慶銀的生意在南邊做得大,在北邊,卻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禮。閩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爺子年紀(jì)雖然大了,但腦子還是好得驚人,每天要處理那么多軍國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員斗心眼子,可連這么一點(diǎn)兒家中小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著說。“嗯,那對硬紅顏色好,在國內(nèi)可不是那么好見到的?!?/br> 事實(shí)上,這金鑲玉硬紅寶石鐲子,不止吳姑娘當(dāng)寶,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數(shù)的好東西了。 “嘶——你可真夠狠的,你meimei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閣老一縮肩膀,又露出了頑童般的笑來。“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rou,她也不知道厲害?!?/br> 蕙娘又摸起了一個蜜橘,“不過,主子賞賜下這樣貴重的東西,又令她帶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問準(zhǔn)娘身邊的綠柱,也該來問問我的綠松……這丫頭行事,也實(shí)在是有幾分粗疏,鬧出這樣大的事,不發(fā)作個人也不大好?!?/br> 她咬了一片橘子,征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別讓她在文娘身邊服侍了吧?” 一兩個丫頭的去留,老人家哪里會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還是蕙娘的能力,不過在這一方面,蕙娘總是很少讓他失望的。這一番舉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給被攆出去的丫頭留了一對名貴的鐲子,也算是有所補(bǔ)償,卻又和風(fēng)細(xì)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殺——要說親、快出門子的女兒,面子金貴著呢,能少下一點(diǎn),還是少下一點(diǎn)……蕙娘從小經(jīng)過她爹和老太爺?shù)木恼{(diào).教,這一年多來,她行事是越發(fā)妥當(dāng)了。 老太爺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說話呀,就覺得老骨頭老腿都松快了。你要是個男孩,祖父現(xiàn)在就可以告老還鄉(xiāng),哪里還用得著在宦海里苦苦掙扎,受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動,“江南那邊,又寫信來了?” 老爺子雖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煩惱。如今朝廷雖然看似只有焦黨、楊黨兩黨,但其實(shí)二十多年來,什么時候少過紛爭?沒有一個強(qiáng)有力的集團(tuán)支持,怎么能在首輔位置上長久安坐下去,但這么一個強(qiáng)勢的團(tuán)隊(duì),有時候?qū)κ啄X也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長期跟在祖父身邊服侍,對焦家?guī)滋師溃睦镆膊皇菦]數(shù)。 “這事你不必cao心了?!崩咸珷攨s沒說太多,他別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剛說了一句,“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卻忽然間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經(jīng)散了三張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嘮叨了一句,“何必吃那么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飯了。” 孫女兒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沒想到自己吃了這么多,一掃手底下,倒尷尬地笑了。“蜜橘還是大個兒好吃,皮薄rou多,吃起來就沒夠……您剛才說,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臉色,心頭一動,縱有多年養(yǎng)氣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還沒出門子呢,底下人竟勢利直此! 焦子喬的確是焦家的承重孫,可伴著老太爺、四老爺,作為繼承人長大的,卻是焦清蕙。作為昭明十一年甲子慘案后,家里第一個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爺心里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別人心里誰都沒數(shù)。要把蕙娘嫁出門,他難道就舍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畢竟驚世駭俗,從前那是沒有辦法,但凡有一點(diǎn)辦法,老人家也舍不得孫女兒走這條路……卻沒想到,人心勢利起來,真是再沒盡頭,清蕙懂事從不曾開口,這兩年間,私底下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們的意思,芝生、云生兄弟隨你挑?!彼职阉季w拉了回來,“你也知道,何冬熊瞅準(zhǔn)了你爺爺屁股底下這塊位置,已經(jīng)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云貴總督何冬熊也的確是焦老太爺這些門生中比較最出息的一個了,雖然比不上如今的楊閣老,但四十才出頭,就已經(jīng)是地方重臣,想要接過老太爺?shù)膿?dān)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場上的種種人脈資源,最好的辦法,當(dāng)然莫過于和焦家結(jié)一門親事了。從前子喬沒出生的時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為了這事,何太太和少爺小姐都沒到任上去。幾年來不斷和焦家走動,就是想用誠意打動老太爺。子喬出生之后,自從出孝,已經(jīng)提起了兩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當(dāng)然,若是老太爺舍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話了。 曾經(jīng)從前那時,蕙娘也是考慮過這門婚事的,何芝生、何云生兩兄弟從小經(jīng)常到焦家走動,就是長大了,因?yàn)榍遛ド矸萏厥?,將來必定要時常拋頭露面,家里對她的限制沒那樣嚴(yán)格,跟在祖父、父親身邊,她也能經(jīng)常見到這兩兄弟。何芝生劍眉星目、儀表堂堂,雖然年紀(jì)不大,但沉穩(wěn)矜持,已有威嚴(yán)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談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來說…… 她暗嘆了口氣:就算現(xiàn)在吐口答應(yīng),也根本都沒有用處。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為焦家偌大的產(chǎn)業(yè)考慮。何家現(xiàn)在看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不久之后,便會在另一家巨鱷跟前黯然失色。這里面的交易,并不是她的意愿能夠左右的,甚至——也與另外一位當(dāng)事人的心思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就只是不知道,那戶人家究竟是怎么看上了她…… “何總督想要從云貴回來入閣,怎么也要做出一點(diǎn)成績,只從聯(lián)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彼乇芰俗娓傅脑儐?,“尤其現(xiàn)在,朝中爭得這么利害,您太抬舉他了,倒寒了別人的心?!?/br> 老太爺唇角一動,一個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邊,他也沒逼著孫女現(xiàn)在就給答復(fù),只同蕙娘談天說地,祖孫兩個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過了晚飯——卻是清茶淡飯,只吃了個半飽——這也是焦閣老的養(yǎng)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爺做晚課的時間。 清蕙從屋子里掀簾子出來的時候,庭下已有管事等著帶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勛就和她解釋,“養(yǎng)父年紀(jì)大了,天黑路滑腿腳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br> 焦府大管家焦鶴,就是焦勛的養(yǎng)父。他跟隨老太爺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于甲子水災(zāi),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紀(jì)了,雖然跟隨老太爺修行,身子骨也還矍鑠,但老太爺還是怕他無人養(yǎng)老送終,十年前便做主給他挑了好些養(yǎng)子,焦勛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十年前,也是一個很耐人琢磨的時間點(diǎn)。 蕙娘看了焦勛一眼,她忽然想到了從前此時……在昏暗的暖房里,什么都發(fā)生得那樣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勛低低啞啞,潤得像玉的聲音,“佩蘭……” 其實(shí),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焦勛看來也和個公子少爺沒有什么兩樣了。不論是學(xué)識、見識,還是氣質(zhì)、打扮,他都沒有一點(diǎn)下人的樣子,在焦府管事們那華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氣里,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云泥之別,現(xiàn)在蕙娘身份轉(zhuǎn)換,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說了那么兩個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還什么沒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樣,一下又把手松開了…… 再往后,不要說見到他,連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沒有聽到了。 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擺了擺手,“我有些頭暈,你讓他們把轎子抬到廊下來吧?!?/br> 焦勛微微一怔,便已經(jīng)回復(fù)了正常,他彎身施了一禮,一言不發(fā)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籠在了云里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過了幾天,老太爺親自過問,府里的人事有了小小的變動?;ㄔ律椒坑幸粋€丫頭被放出去成親了,謝羅居里,也有兩個婆子被攆回了自家。 ☆、7相看 進(jìn)了臘月,各府都忙著預(yù)備年事,今年是焦家出孝后第一個新年,往常在年節(jié)里,雖然也有官員上門給老太爺拜年,但焦家女眷都要守孝,按例是不見客的。 仿佛是為了彌補(bǔ)從前的遺憾,今年焦家就很熱鬧,即使是臘月里也沒斷了客人。蕙娘、文娘都不得閑——哪家的太太、奶奶過來了,也都心心念念,非得同這一對如花似玉的寶貝疙瘩說過話了,夸獎一番了,才肯告辭離去。過了臘月初八,家里才安寧下來沒有幾天,何蓮娘又來找蕙娘、文娘說話。 因文娘連日應(yīng)酬,這幾天身上不好,就沒出來招呼何蓮娘。小姑娘也不在乎,進(jìn)了自雨堂,先沖到凈房里見識過了焦家的富貴,又跑出來上看下看,一臉的納悶,“也沒見燒炕啊,和宮里的暖又不一樣,沒那股煙熏火燎被火烤著的味道,從前年紀(jì)小,好像還沒覺得,蕙jiejie,你們這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一進(jìn)門,竟都不想出去了!回頭我和我娘說去,我們也這么辦!” 蓮娘小,三年前才十歲,還是剛懂得人事的年紀(jì),雖然享用著富貴,卻并不知道賞鑒富貴,對于自雨堂的難得,她確實(shí)也很難體會出來。 “這個還不大好學(xué),”蕙娘笑著說,“就是借了我們家自己鋪陳這些管道的便利,你也知道,在夏天,屋頂有溝回走水,滴滴答答的,仿佛永遠(yuǎn)都在下雨,比較清涼。到了冬天就從地下走水,這些熱水從地下上來,正好給丫頭們洗這洗那的,也免得她們大冬天的受罪。其實(shí)就是一開始鋪管道最麻煩了,現(xiàn)在這樣,也不比別家燒炕要昂貴多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