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好像陳媛這個人一樣。 十幾平米的小飯店里,擺著五六張四人木桌,桌腿已經(jīng)發(fā)霉, 地上到處是踩爛烏黑的餐巾紙。 明明入冬, 還有許多的蒼蠅在飛,門口就擺著兩個泔水桶, 沒進店里就讓人作嘔。 現(xiàn)在正是飯點, 校門口其他的店里人滿為患,這里倒是門可羅雀,一個學生也沒有。 門口的青石臺階上, 蹲著兩個小混混似的人, 抽著雙喜,煙霧繚繞。 小店的墻面上, 被人潑滿紅油漆,寫著兩個紅色的大字‘還錢’,油漆順著字蜿蜒曲折向下流。 他們一句話不說,也沒打砸地威脅,就是蹲在店門口, 已經(jīng)足夠威懾力,沒人敢光顧這家店,連外賣的也不接這一家的單。 簡宏哲像是已經(jīng)習慣,就當他們不存在,兩邊相安無事。 他手里拿著蒼蠅拍,對著玻璃胡亂地拍,身上套著藍色的圍裙,印著金龍魚調(diào)和油的廣告,圍裙上深一塊淺一塊,滿是油漬。 靠近店門口的方桌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駝色貂皮大衣,毛質(zhì)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是人造的纖維毛。 她燙著廉價的卷發(fā),顴骨很高,指甲上染紅色指甲油,一下一下摁著計算器對賬目,最后煩躁地把賬本一合,往簡宏哲身上丟去。 “你看看,這個月又白做了?!标愬瓪鉀_沖地罵道,言語尖酸刻薄,“店里店里掙不到錢,外面外面欠著債,你說你能做什么?” 陳妍越看簡宏哲打蒼蠅的窩囊樣越氣,連帶著她和兒子一起吃苦,后悔自己當初怎么看上了他,咬著牙罵,“廢物!” 簡宏哲自知理虧,心里憋著火沒發(fā),彎腰撿起地上的賬本,一抬頭,就看見遠處走來的簡卿,眼睛一亮。 趕緊拍掉賬本上沾上的衛(wèi)生紙和灰塵,直起腰桿子,“我女兒替她爸爸還錢來了,馬上老子就能東山再起?!?/br> 門口抽的煙霧繚繞的兩個小混混對視一眼,目光直白地落在簡卿身上,咧著嘴笑,帶著促狹和不懷好意。 “meimei,你要怎么替簡宏哲還錢?。俊?/br> 小混混視線移到跟在她后面的周承,彈了個舌,像是懂了,“挺聰明啊,知道找男人幫你?!?/br> 周承面色一滯,有些不知何所起的尷尬,明明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和人家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簡卿皺了皺眉,“我不替他還錢?!?/br> 她的語調(diào)漠然,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小混混痞痞地挑眉,故意嚇唬她,“不還錢就砍斷他一只手?!?/br> 簡卿依舊沒什么表情,瞟他一眼,“你想砍就砍吧,只是到時候進去那么幾年,我覺得對你來說有點虧?!?/br> “......” 小混混被她懟得一時語塞,他看慣了欠債者家屬的各種反應,倒沒見過這么冷淡的,覺得有些自討沒趣,罵罵咧咧地叼著根煙走遠了。 周承默默地聽著,沒想到簡卿看著安安靜靜的,膽子還挺大,對著長相兇神惡煞,五大三粗的混混也不露怯,反倒是淡定從容。 - 李校長的黑色奧迪從學校里開出來,他探出頭殷勤地招呼,“陸教授,久等了,快上車吧?!?/br> 陸淮予淡淡應聲,開門坐上副駕駛,車里的煙味有些嗆。 他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投向遠處拐角的小巷,似不經(jīng)意地問:“那里面是什么地方?” 李校長一愣,隨他的視線看去,很快反應過來,“哦——那里面啊,是一家小飯館?!?/br> 時間已經(jīng)中午一點,他們還沒吃上飯,李校長顯然餓了,咂巴咂巴嘴,似回憶起什么,閑談道:“以前這家店的菜很好吃,生意也好,不光學生,就連我們老師也常常去吃。” “哦對了,這家店還有個很好聽的店名,叫簡愛,就是夏洛蒂·勃朗特寫的那本書的名字?!?/br> 他故意提起作者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顯得自己很有文化。 李校長在方向盤上打了個轉(zhuǎn),黑色奧迪駛出學校,并入車道,正好能看見小巷里的一隅,又很快將小巷甩在身后。 陸淮予緩緩收回目光,支手撐著下巴,好像是開車開累了,沒什么精神。 隔了半晌,他才繼續(xù)問:“為什么叫簡愛?” 李校長一直找不到機會和陸淮予套近乎,難得他對學校周邊的事物感興趣,李校長說起來也就滔滔不絕。 “這個我以前也很好奇,那么小的飯店,看不出老板還是文化人,結(jié)果我一問,才知道人家根本沒看過《簡愛》這本書?!?/br> 李校長打起轉(zhuǎn)向燈,接著說:“店名是老板娘取的,老板姓簡,很少見的姓氏,老板娘的名字里有個‘愛’字,湊在一起就成了簡愛,說是寓意‘簡單的愛’?!?/br> 他說完,笑了笑,頗有些感概,“后面這家店突然就換了一個老板娘,簡愛飯店還是叫簡愛,只是愛沒有了,而且換了老板娘以后,菜品質(zhì)量一下就不行了,吃得人也少了?!?/br> 李校長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似乎很是懷念原來的那家小店,“以前老板娘是個很好的人,小店被她打理的又干凈又整潔,我平時食堂吃膩了,總?cè)ツ抢镩_小灶?!?/br> “......” 副駕駛上的男人一言不發(fā),就這么靜靜地聽,凝著后視鏡里漸離漸遠的小巷子,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垂下眼皮,睫似鴉羽,斂住了漆黑如墨的瞳眸,看不清在想什么。 吃飯的地方離衛(wèi)校不遠,是渝市小有名氣的高級餐廳,裝潢古色古香,門口一架巨大的木質(zhì)水車醒目,慢悠悠地轉(zhuǎn)著,掀起白色水花。 李校長提前半個月才訂到的包廂,寬敞明亮的包廂里,已經(jīng)坐上了七八位,只剩下主位的兩個位置還空著,應該是就等著他們。 桌上坐著的都是口腔護士科的老師。 衛(wèi)校的學生向來男女比例失衡,老師也一樣,清一色的女老師。 陸淮予走進包廂時,唇角輕抿,眉心微不可見地皺起。 原本嘰嘰喳喳在講話的女老師們一下安靜了下來,視線全都落在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男人身上。 尤其是幾個年輕的老師,眼里秋波閃爍,膽大的就直直盯著人看,膽小的害羞地垂下了頭。 年過半百的白老師看得透透,輕咳一聲,“唉——校長,這位就是陸教授吧?” “沒想到陸教授這么年輕,真是年輕有為啊,來來來,快上坐,位置都給你們留好了?!?/br> 李校長把手里的皮包放在旁邊的真皮沙發(fā)上,招呼道:“陸教授,這些都是口腔護士科的老師們,下午可拜托你好好給她們上課?!?/br> 他一個個的把人介紹給陸淮予。 陸淮予臉上的表情始終淡淡,點頭示意,維持著禮貌客氣,卻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距離感,高高在上,難以接近。 等他們落座,服務員很快把菜一份份端上桌。 年輕的女老師們?nèi)齼蓛煽此圃陂e聊,但都有意無意地關(guān)注著坐在主位的男人。 他的側(cè)臉隱在陰影里,眼眸微垂,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 骨節(jié)分明的食指,干凈修長,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傾聽旁邊人在講話,時而點頭頷首,看起來很認真,又好像游離于外。 舉手投足處處矜貴優(yōu)雅。 李校長習慣了長袖善舞,會說很多場面話,整個場子全靠他熱絡。 他轉(zhuǎn)著轉(zhuǎn)盤,給陸淮予介紹菜色,“陸教授,這道菜是渝市特色,螃蟹鮮?!?/br> “是把螃蟹里的rou先剝剔干凈,往里面釀rou,外頭用姜蒜調(diào)料和著面粉裹起來,香油炸制,醬油醋造,特別酥脆好吃?!?/br> 白老師也夾了一塊螃蟹鮮,咬了一口,皺起眉,“這家的螃蟹鮮味道還是不如原來簡愛的老板娘做的好啊。” “可惜再也吃不到了——”白老師旁邊另一個老老師嘆氣附和道。 陸淮予執(zhí)筷子的手一頓,眼皮掀起,頭一次主動搭話,“為什么吃不到了?” 白老師咽下嘴里的一口菜,“聽說是有一天凌晨四點騎著三輪車去菜市場進貨,路上昏倒了,然后就再也沒起來?!?/br> - 簡卿拉開小飯館的玻璃門,門口的風鈴叮叮鐺鐺,聲音清脆。 風鈴是一個白瓷風鈴,下面掛著一張淡紫色的花箋,花箋上的字有些模糊看不清,微風攪動,搖曳輕晃。 她盯著風鈴看了很久,鼻子沒來由的一酸,那是小時候她第一次參加學校組織的兒童繪畫比賽,拿了第一名的獎勵。 小簡卿還不及大人的膝蓋高,她是被陳媛抱著,用笨拙的小手,親自掛到上面去的。 “阿卿,回來了啊——”簡宏哲抬手把桌子上倒放的凳子擺回地上,“過來坐。” 他看見跟在簡卿后頭的周承,眼睛微動,笑了笑,“還帶了男朋友?” “他是房產(chǎn)中介,證件你準備好了嗎?”簡卿自踏進飯館,渾身上下就一股的難受,一刻也不想多呆。 簡宏哲聞言,嘴角一僵,“都是一家人,房子哪分什么你我,你有錢了,幫爸爸把錢還了,以后房子不也還是你的?!?/br> 簡卿還沒說話,坐在旁邊翹著腿,玩指甲的陳妍倒是不干了,“簡宏哲,你別忘了你還有個親兒子?!?/br> “我說了,我不替你還錢,我是來買房的?!焙喦湔鄱疾幌虢o陳妍一眼,壓著心里的不耐煩重復。 “......” 周承跑業(yè)務這么些年,早就混成了人精,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主動開口道:“渝縣的那套房子,我昨天去實地考察過,地段偏僻,年久失修,二十萬的報價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買家了。”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兩份打好的合同,“兩位可以先看看擬定的合同?!?/br> 陳妍嗤笑一聲,涂紅指甲的食指在合同上點了點,冷嘲熱諷地看向簡宏哲,輕飄飄地說:“不是說你女兒替你還債來了嗎?怎么我看是在趁火打劫啊——” 簡宏哲覺得沒面兒,紅了臉和脖子,扯過合同,直接甩在簡卿的臉上,“白眼狼!” 突如其來的一砸,簡卿有些懵,沒來得及躲。 a4的合同紙厚厚一沓,外面包著文件夾,拉桿是硬質(zhì)的塑料,棱角分明,直接砸在她的額角,眼前是一瞬間的黑。 第24章 念她的名字。 周承看簡卿被砸, 有些火,擋在她面前,“有話就好好說, 你一大老爺們兒, 動什么手?。俊?/br> “老子的家務事,關(guān)你屁事?”簡宏哲不甘示弱, 回瞪著他, 暴力的因子被勾了上來,像是借此來發(fā)泄被陳妍不屑鄙夷的怒火,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他的手推搡在周承的胸口,兩人個子差不多高,周承穿著西裝襯衣雖然看起來瘦弱, 但實際體格健碩。 簡宏哲半天上風沒落著, 被周承一下攥住了手腕往后掰,扭成麻花。 “聽不懂人話是吧?”周承一邊動手, 一邊暗暗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沖動, 非常不像一個專業(yè)的房產(chǎn)中介人。 陳妍本來瞧著簡卿被砸,幸災樂禍還挺開心的,這下也急了。 她呲哇呲哇扯著嗓門開始叫喚, “干什么造反了啊!簡卿你長本事了, 敢?guī)е饷娴囊澳腥嘶貋泶蚶献樱???/br> 簡卿被她尖利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震地耳膜一陣疼,額角被砸的地方也隱隱做痛, 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心里的憤怒可能都不及周承一個外人。 從里到外只透著一股惡心。 對簡宏哲,她的憤怒早消耗在了過去,現(xiàn)在剩下的只有麻木和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