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寶珠立在一旁，也是一副戚戚然之相。

    她自小跟在小姐身邊，小姐的苦她最知道。

    窗欞格子層層疊疊，四方正正，將陸白玉半個身子框在里面。陸婉吟站起來，眼神在日落西山的悲壯天色下也浸上一層灰敗。她的手摳上窗欞，指尖陷入格子里，仿若要將這格子撕爛。

    只是她青蔥白嫩的手不管再怎么用力，哪里能徒手掰斷結(jié)實的木頭，除非舍了這雙手，這副身子，不顧一切的往前沖去，撞爛這窗欞，讓外頭傾斜的晚霞照入書房內(nèi)。

    陸婉吟的呼吸漸漸急促，然后又被她生生壓抑。

    還沒長成的雛鳥，是能離開籠子，更上一層樓的。

    第3章 忘恩負(fù)義

    翌日，吳楠山突來興寧伯爵府。

    “人到哪了？”陸婉吟從繡床上起身詢問。

    過來傳信的寶珠奔得額角冒汗，氣喘吁吁道：“剛過儀門。”

    陸婉吟趕緊收拾妝面，穿戴齊整，用脂粉遮掩眼底青白之色，急匆匆出去，穿過抄手游廊，立于檐下，領(lǐng)寶珠守在吳楠山必經(jīng)之路處。

    前方廊下，男人穿青色圓領(lǐng)大袖衫，戴四方巾，巾環(huán)上竟還鑲了玉，腰背筆挺，與平素那副畏縮的模樣大相徑庭。

    陸婉吟假裝路過，吳楠山一眼看到她，趕緊喚，“表妹。”

    陸婉吟沿廊而來，春衫細(xì)薄，冰肌玉骨，腰骨纖細(xì)。

    兩人立在檐下說話，因著是表兄妹關(guān)系，故此也沒避諱。

    “這是此幾年內(nèi)，表妹接濟(jì)我的銀錢，應(yīng)該是只多不少的。”吳楠山不敢去看陸婉吟，只將手中銀票塞給她。

    他是愛表妹的，表妹這般漂亮又善解人意，可出身……出身實在是低了些，且興寧伯爵府又是這樣的光景。

    他已入翰林，前途無量，便是夸大一句，日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有機(jī)會的。

    興寧伯爵府不止不能為他的仕途帶來任何好處，還會成為阻礙他前途的頑石。

    這場賭博犧牲太大，他不敢賭。

    吳楠山想，男人頂天立地，光宗耀祖才是大事，他并沒有任何錯。

    陸婉吟看著手中的一百兩，氣得發(fā)抖。

    為了她的名節(jié)，她不能指著吳楠山來罵，說她除了此些銀錢，其余花費(fèi)的這么多時間、精氣，哪里就值這一百兩銀票！這過河拆橋也拆得太離譜了些！

    她幾乎咬碎一口小銀牙，卻無法發(fā)作，只以帕掩面，露出一雙美眸，黛眉輕蹙，眸中蘊(yùn)淚，一副困惑之相，嗓音軟糯顫抖，“表哥這是什么意思？”說話間，一行清淚落下。

    “沒，沒什么意思。表妹，你別哭了，當(dāng)心傷了身子……”美人落淚，著實令人心疼，吳楠山手足無措。

    “我是替表哥高興，表哥如今出人頭地，總算是有人替我與弟弟做主了。”陸婉吟軟綿綿的截斷吳楠山的話。

    聽到陸婉吟的話，吳楠山露出遲疑之相。

    他是不愿意淌興寧伯爵府這攤子渾水的。

    興寧伯三代單傳，自小寵溺無度，養(yǎng)成奢靡跋扈之性，最是迷戀美色，一把年紀(jì)還在招惹年輕小媳婦，家中妾室、通房不知蓄了多少，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的好不快活。

    由此無度，府中內(nèi)外混亂，賬目虧空，前些年實在支撐不下去，這興寧伯竟想出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將府內(nèi)好幾位適齡的庶女給了權(quán)貴人家做妾，這才靠著女兒們又窮奢極欲了一段日子。

    此事如今還是京師內(nèi)的一樁笑談。

    而另外那位伯爵大娘子亦是個私欲極強(qiáng)的妒性之人，她管不住興寧伯，就去管那些被興寧伯沾染過的丫鬟、媳婦，手上還沾了幾條人命。

    如此這般的伯爵府，誰敢沾惹？

    吳楠山抿唇不言，惴惴看向陸婉吟。

    早就猜到，又何必心寒。

    陸婉吟垂首，掩帕冷笑一聲，再抬眸，又是一副依賴的楚楚可憐之相，美眸之中蘊(yùn)一汪春水，瀲滟波光，更襯柔弱之態(tài)。

    見此美色，吳楠山心中一蕩，萬分不舍。可想到自己的前程美景，他立時又狠下了心。

    “表妹，我先去拜訪伯爺?！鳖D了頓，吳楠山見陸婉吟淚光閃閃，委實可憐，心中不忍，又低聲道：“表妹，你放心，我定不會負(fù)你。今日過來便是要與伯爺商量你我之事?！痹捔T，遂斂袖而去。

    陸婉吟卻是眉頭狠狠一皺，心臟驟然緊縮。

    “寶珠，快跟上。”

    陸婉吟抄小路，穿過花障，先一步入了花廳，躲在那大理石插屏后，貓著身兒貼住，想聽里頭在說些什么。

    .

    興寧伯昨夜吃得爛醉，聽說吳楠山來了，勉強(qiáng)洗漱更衣來見。

    從前的吳楠山，興寧伯是不屑見的。如今的吳楠山野雞變鳳凰，入了翰林，未來十有八九就是中央內(nèi)部的集權(quán)核心人物，是興寧伯高攀不上的。如今人既然來了，興寧伯自然要見。

    花廳略小，幾上焚著香，旁邊是一山石盆景，有小丫鬟端著小洋漆茶盤過來奉茶。

    興寧伯的視線往那丫鬟身上一轉(zhuǎn)，意猶未盡的回到吳楠山身上。

    “伯爺?！眳情焦笆终埌病?/br>
    “坐吧?！迸d寧伯揮了揮手。

    吳楠山落座于一張交椅上，輕呷一口茶。

    算起來，這倒是吳楠山第一次與興寧伯正經(jīng)坐在一處說話。

    “伯爺近日身體可好？”吳楠山率先開口寒暄，從前的局促不安仿若一瞬消失。

    “還算健朗。”興寧伯打量吳楠山一眼。

    吳楠山下意識挺直背脊。

    興寧伯四十出頭的年歲，從前雖也是風(fēng)華俊茂的美男子，但隨著年紀(jì)漸長，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襲錦衣華服也掩不住其身形瘦弱，眼底泛青。他眉眼微微下垂，耷拉出一股疲態(tài)，嗓音也是啞的。

    “承光，你近日身子可也還好？”吳楠山，字承光，取繼承祖業(yè)，光耀門楣之意。如今看來，他倒是沒辱沒了這兩個字。

    “勞煩伯爺關(guān)心，尚好?！眳情诫p手置于膝上，挺直坐著。

    興寧伯又問，“聽說你得了個陛下親封的庶常？”

    “是?！眳情降南骂€抬得更高。

    興寧伯起了興致，正欲開口，那邊吳楠山卻先開口了，“我今日前來，其實是想與伯爺商量一下我與表妹的事?！?/br>
    屏風(fēng)后，陸婉吟的心提到嗓子眼，用力絞緊了手中帕子。

    興寧伯眉頭一皺。

    吳楠山繼續(xù)道：“表妹都十七了，我覺得是時候該談?wù)劥笫铝?。”男人緊張地蜷縮起手指，說出此番前來的真實目的，“我，我想納表妹為妾。”

    屏風(fēng)后，陸婉吟雙腿一軟，趕緊扶住身邊的寶珠，這才沒跌倒。

    她是被氣得。

    這吳楠山今日來，居然是要她做妾！

    寶珠趕緊扶著陸婉吟到一旁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

    陸婉吟緩了好一會兒，才覺那頭暈?zāi)垦Ｖ猩韵恕Ｋ瘜氈榈溃骸拔疫@眼睛、嘴巴可好？”

    寶珠盯著看，眸翦出水，鼻如懸膽，唇若瓊瑤，美不勝收。

    “很好啊，小姐?！?/br>
    幸好，幸好，她沒被那吳楠山氣得眼歪嘴斜，失了最后一份資本。

    “你再去聽聽……”陸婉吟朝花廳內(nèi)指了指。

    “是?！睂氈榱r去了，半響后出來，臉上帶著喜色，“小姐，伯爺沒同意，還說做正頭大娘子都舍不得呢?！?/br>
    陸婉吟盯著寶珠的笑臉，臉上突顯出哀色，然后嘲諷一笑。

    她早就猜到了。

    興寧伯指望著將她賣個好價錢，怎么會同意？雖說吳楠山確實不錯，但畢竟太窮，興寧伯爵府又是個吃金洞，哪里等得起他慢慢賺。

    第4章 鴻鵠之rou

    陸婉吟想到她那些個庶出jiejie，哪個不是被扔進(jìn)了虎狼窩。

    現(xiàn)在，她最自信成功的一條路，就這樣斷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隔著一層碧綠油油的窗槅子，陸婉吟伏在黃花梨木梳妝臺上，杏腮貼于藕臂之上，輕聲啜泣。

    寶珠滿臉焦色，柔聲勸道：“小姐，其實吳郎君對您一片真心，便是做妾……也不會太委屈吧？”總比在興寧伯爵府這大染缸里頭的好。

    陸婉吟動了動趴僵的脖子，歪頭看向?qū)氈椤?/br>
    她的眼珠子極黑，蘊(yùn)著水霧，像貓兒似得略過來，靜悄悄地看她，不知為何，寶珠心頭突然一緊，身上發(fā)毛。

    陸婉吟緩慢側(cè)頭，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略過小巧鼻翼，浸入耳邊稍凌亂的青絲鬢角。她歪斜著身子，看到鏡中自己淚霧朦朧的可憐模樣，稍側(cè)身挺胸，指尖滑過青絲，拉扯下來一縷，垂在白皙額前。

    臉上戚戚然，心中卻想：這樣哭的樣子更好看，還能顯出身段。

    做完后，陸婉吟又要哭，卻突然覺得乏了。

    她已經(jīng)哭了半柱香時辰，再哭下去，連最好的脂粉都遮不住眼睛周邊的紅。

    雖她哭起來比平時里更加動人，但如今身邊只一寶珠，哭得太多，亦是浪費(fèi)。

    陸婉吟用帕子輕按臉，坐直身子，攬鏡自照。

    哭這么久，胭脂竟沒花半分，只是久哭，眼睛有些腫，可眼眶周圍這抹紅卻更顯膚白如玉，唇若含丹。

    發(fā)髻上的首飾未除，不過一珠一翠，疏散畫意。這是今日她為了見吳楠山特意精心打扮的妝容發(fā)髻，還有身上這件今春她最相中的水綠色春衫。

    這綠染得極好，顏色微亮不顯老氣沉悶，翠玉一般又不覺輕挑，反在端莊之中襯出幾分小荷才露初芽的嬌嫩。

    可如此精心打扮，卻抵不過旁人一句，“聽說縣主看上了翰林院內(nèi)庶常館中的吳庶常?！?/br>
    陸婉吟紅著美眸憶起吳楠山臨考前讓寶珠傳過來的錚錚話語，柔情蜜意，句句在耳，本以為苦盡甘來，卻不想最后竟落得這番結(jié)局。

    陸婉吟換了個姿勢繼續(xù)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