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劍修
熟墜地的一枚枚養(yǎng)劍葫,品秩都很高,就是價格太貴,并且早早有價無市了。 齊狩與那程荃說道:“程前輩,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壺酒。” 陳平安馬上喊道:“在我齊兄喝酒這工夫里邊的所有戰(zhàn)功,都算我頭上。” 齊狩有些無奈,老子是以心湖漣漪與程荃說的話啊。 齊狩喝著酒,問道:“你我之間的舊賬怎么算?” 陳平安笑道:“齊家當年仗勢欺人,終究是全部擺在了臺面上的手段,我其實都能接受。力氣大,拳頭硬,直來直往,也算另外一種以誠待人,這樣的道理,我不管喜歡不喜歡,受著便是,因為太簡單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對錯覆蓋,相互彌補,增增減減。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劍的時候,先前種種,依舊不增不減,那也簡單,一五一十,悉數(shù)還給你們就是了。齊狩,許多真正的難處,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煩得多,你如果以后有機會去那邊看看,記得悠著點?!?/br> 齊狩搖搖頭,道:“我對浩然天下沒什么興趣,倒是很想去蠻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學那阿良,問劍最強者?!?/br> 陳平安笑道:“仗劍去國,離鄉(xiāng)萬里,了無牽掛,是很有劍仙氣。” 陳平安收起養(yǎng)劍葫,道:“開工掙錢?!?/br> 齊狩祭出了七百三十二把跳珠飛劍,攢簇在墻根這邊,自己就要重返墻頭。 陳平安突然低聲說道:“若是所有的關(guān)鍵符箓,都換上黃璽或是更好的符紙,符陣加劍陣,了不得,到時候齊兄祭劍出城頭,威力還不得比天大?” 齊狩停下腳步,好奇問道:“那得多少錢?” 陳平安想了想,望向北邊,笑了起來,道:“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樣的神仙錢?!?/br> 齊狩剛轉(zhuǎn)身,就聽那人說道:“五枚而已。” 齊狩轉(zhuǎn)過頭。 那人問道:“齊兄啊,咱倆一番交心言語,還不值個兩枚谷雨錢?” 齊狩板著臉搖頭沉聲道:“不值。” 那人無奈道:“齊兄總是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齊狩躍上墻頭,與程荃前輩道了一聲謝。 寧府密室之內(nèi)。 陳平安睜開眼睛,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體魄完整,毫發(fā)無損。 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來到演武場,一路上天地寂然。 一直走到斬龍崖這邊,不見白嬤嬤露面,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人如開天幕,來到演武場。 陳平安心意微動,莫名其妙有些難熬,一處從未刻意開辟的氣府,激蕩不已,只是這種古怪感覺,轉(zhuǎn)瞬即逝。 來到寧府之人,是老大劍仙分出的魂魄出竅而已。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老大劍仙出劍,再謝老大劍仙遮蔽天地。” 陳清都笑道:“出劍是真,但是何來遮蔽天地一說?” 陳平安更加疑惑。 陳清都說道:“萬年以來,劍修無數(shù),有了本命飛劍卻不自知的,還真不常見。” 陳清都笑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點了點頭,道:“置身其中,好一個籠中雀?!?/br> 陳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陳清都問道:“拘押敵手,在天地中,就夠了?第二把本命飛劍呢?” 一瞬間,天地之間除了陳平安與陳清都,此外皆飛劍,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不計其數(shù)。 在我天地里,皆是籠中雀。 我不是劍修,誰是? 陳清都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飛劍,心意一動,根本不見任何劍光,所有飛劍直接隱匿于關(guān)鍵氣府,最終凝聚合攏為一劍。 這種近乎完全無視光陰長河阻滯的飛劍往返,其實十分沒道理。 這把本命飛劍,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小天地當中,兩者神通疊加,才能夠擁有這種神出鬼沒的效果。 練氣士機緣巧合之下煉化的本命物飛劍,終究是其他劍修遺物,與劍修自己的本命飛劍,有著形神之別,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經(jīng)大煉,依舊屬于半個身外物范疇,后者卻是名副其實的性命攸關(guān),擁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針、咳雷是恨劍山仿劍,無須多說,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純粹武夫陳平安用來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實打?qū)嵉纳瞎艅ο蛇z物,可哪怕被陳平安大煉之后,依舊無法施展神通,出劍之精妙,只能停滯在極快、堅韌、鋒銳這個境界上,所謂的暴殄天物,不過如此。只是窮盡人力心力之后,依舊止步于此,陳平安這么多年也并不自怨自艾。 陳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玄妙神通,演武場上,這座籠罩陳平安本人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煉霜站在遠處廊道那邊,確定了心中猜測之后,扭過頭,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實陳平安先前好似夢游一般,離開寧府密室,老嬤嬤就已經(jīng)察覺到了異樣,但是當時陳平安渾渾噩噩,并未完全清醒過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一把本命飛劍,更不清楚這把飛劍已經(jīng)現(xiàn)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開始庇護主人,故而陳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嬤嬤瞧見了那位老人,驚訝程度不亞于自家姑爺終于養(yǎng)出了本命飛劍,她趕緊彎腰抱拳,向老大劍仙恭敬行禮,然后默默離去。去時路上,老嫗抬手擦淚不停。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先向老大劍仙抱拳,再作揖致禮,卻無言語。 盡在不言中。 陳清都雙手負后,緩緩登上那座斬龍崖,陳平安緊隨其后。 陳清都邊走邊說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這本老黃歷,我還記得住,記了萬年之久。你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三座竅xue,雖然已經(jīng)沒了她那三縷劍氣縈繞盤踞,但是那股氣息,我最熟悉不過,畢竟我之劍術(shù),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過我除了擔心這是幕后人的謀劃之外,也有私心,我陳清都還人情,該怎么還,何時還,我自己說了算。所以假裝看不見她那點暗示,既不親自為你重建長生橋,也不會為你養(yǎng)出本命飛劍出半點力,為的就是還能有一場萬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陳平安的。她若不高興,來劍氣長城找我便是?!?/br> 陳清都坐在長椅上,面朝南方,可見劍氣長城的墻頭,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輩,多少遠古神祇、蠻夷大妖,都是我的敵人,甚至是劍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會明白的。” 陳清都笑道:“很多年沒有這么遠看城頭了。記得劍氣長城剛剛建造起來的時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與龍君、觀照兩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萬年。到底是做到了?!?/br> 陳清都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來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給你的,是你自己爭來的。” 陳平安起身抱拳說道:“還是要感謝老大劍仙的傳道護道?!?/br> 陳清都說道:“真要這么說,倒也勉強說得過去。只不過以一個好結(jié)果去看過程,處處善意,以一個糟糕結(jié)局回頭看人生,處處惡意?!?/br> 陳平安笑道:“晚輩只是就事論事,挑好話說,許多怨氣,沒膽子與老大劍仙絮叨罷了?!?/br> 這是大實話,如果就事論事的話,倘若第一次在劍氣長城,他就順利重建了長生橋,更是成為一個劍仙坯子的劍修,就沒有那么多的意外,就不需要背著一把長氣劍,去桐葉洲去找東海觀道觀,可能也就沒有了之后的老龍城廝殺,不會有那場境界不夠只能修心來湊的書簡湖問心局,不會有骸骨灘被京觀城高承與賀小涼聯(lián)袂布局的命懸一線,以及之后吃力還不討好的力扛天劫。這諸多種種皆無,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風景了,至于是哪種人生,更好還是更壞,反正已經(jīng)沒有機會知曉。 還有劍氣長城今天的這個困局,真要嘮叨,陳平安能夠跟老大劍仙掰扯好幾天。 陳清都點點頭,道:“你小子別的不說,長輩緣還是有一些的?!?/br> 陳平安小聲問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時能夠重新打開?戰(zhàn)事一緊,我肯定要陪著寧姚他們一起離開城頭廝殺?!?/br> 話只說一半。 還有一半,當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無法使用,會耽誤我撿破爛掙良心錢啊,若是扛著大麻袋東奔西走,顧見龍之流,那還不得公道話一籮筐。 陳清都疑惑道:“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你不去問晏溟,問我做什么?” 陳平安一開始將信將疑,總覺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風格,能夠被老大劍仙欽點,幫著自己偷渡倒懸山敬劍閣,怎么可能會使得一件裝有劍仙畫卷的咫尺物,出現(xiàn)如此大的紕漏?只是陳平安很快就心領(lǐng)神會,懂了,確實是芝麻般的小事,回頭與財大氣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陳清都不計較陳平安這點小算盤,估摸著這小子有借是否有還,就很難說了。 不過陳清都所謂的長輩緣不錯,十分準確,對獨子晏琢給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會吝嗇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劍道造詣不高,但是開源掙錢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陳平安,會格外喜歡。這與岳青對這個年輕外鄉(xiāng)人的印象改觀,還很不一樣,晏溟是從一開始就高看陳平安幾眼的大族家長。 陳清都看似萬事不管,其實晚輩劍修人人在心頭。 陳清都突然說道:“你這兩把本命飛劍,不僅僅是一攻一守這么簡單,與齊狩、高野侯這些同齡人還不太一樣。他們的幾把飛劍,殺力不小,門道也不淺,只是越往后,只說自身多把飛劍之間串聯(lián)出來的可能性,就會不如你多?!?/br> 須知儒家圣人坐鎮(zhèn)書院,山君水神坐鎮(zhèn)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陳平安那把被老人贊譽一句“好一個籠中雀”的本命飛劍,是否擁有這種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還有待陳平安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和挖掘。 只要成了劍修,有了本命飛劍,熬過了最難的“無中生有”這一關(guān),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談天高地遠、身心自由的底氣。 陳清都站起身,笑道:“總算有了點像樣的手段。” 即將返回劍氣長城,老人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問道:“先前被劍意連同光陰長河一起沖刷rou身魂魄,那種形銷骨立的滋味如何?” 陳平安也跟著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鄉(xiāng)練拳,更難熬無數(shù),絕對不想要再來一次了?!?/br> 陳清都微笑道:“巧了?!?/br>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板著臉搖頭道:“老大劍仙,可以不巧?!?/br> 陳清都道:“巧的?!?/br> 陳平安認命,無奈道:“前輩說了算。” 陳清都笑呵呵道:“這一次,形銷骨立、體魄熔化的過程,會慢上許多許多?!?/br> 陳平安顫聲問道:“已經(jīng)是劍修了,為何還要如此?” 陳清都給出一個陳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輕人的怨氣,要不得。” 老人說完之后就消失不見了。 整座寧府斬龍崖和那小涼亭,憑空出現(xiàn)了一座劍仙出劍百年也難破的小天地,陳平安被鎮(zhèn)壓其中,跌坐在涼亭中間。 劍光如一條流速極其緩慢的古怪大瀑,從涼亭頂部飛落,砸在陳平安頭頂。若是陳平安還能夠陰神出竅遠游,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身,當下比那桐葉洲飛鷹堡堡主夫人,更加慘不忍睹。一副金身境武夫體魄,先是整個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將碎未碎,但是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龜裂縫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劍意瀑布中的頭顱、臉龐,最先遭殃,不但是肌膚,就連那一雙眼珠子,都開始緩緩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這種演變,是一絲一毫蔓延開來,如草木生長,與那先前寧府密室內(nèi)陳平安的遭遇,剛好是一快一慢,兩種極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觸地后,并未沖出斬龍崖和涼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載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漸深,水位逐漸沒過陳平安的膝蓋。 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類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殺。 洗劍洗劍,從來只有劍修洗劍,哪有用劍修自己的rou身體魄作劍,拿來洗劍煉化的。 白煉霜在遠處又察覺到了那份天地異象,欣慰道:“不承想姑爺成了劍修,練劍越發(fā)勤勉了?!?/br> 劍氣長城那邊,左右問道:“如何?” 陳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長劍,劍尖直指蠻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飛劍拘押陳清都,你這個當師兄的,還想自己師弟如何?” 左右繃著臉,一板一眼道:“是大師兄與小師弟。” 陳清都嘖嘖道:“求你們文圣一脈要點臉?!?/br> 左右心情大好,這一次是真不計較,不過忍不住皺眉,問道:“既然有了本命飛劍,為何不立即趕來戰(zhàn)場?” 陳清都說道:“我求他來,那小子成了劍修,架子恁大,不肯來啊?!?/br> 左右開懷笑道:“還是老大劍仙要臉?!?/br> 陳清都突然說道:“一場戰(zhàn)爭,終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師弟就比你更懂這點,不過他有些話,我會晚一點再告訴你?!?/br> 此次妖族大軍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個極其壯觀的大意外。 戰(zhàn)場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實體,依次排開,皆是蠻荒天下的極高山頭,這是大妖重光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經(jīng)此一役,這只飛升境大妖就直接傷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戰(zhàn),安心在甲子帥帳內(nèi)休養(yǎng)生息。 遷徙五岳,蠻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為折損。例如原先坐鎮(zhèn)這五岳的山神,俱是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靈,如今都已連同山岳祠,與金身一起融為五岳氣運。若非如此,蠻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動五岳,也無法破開那道劍氣洪流,絕對搬不到此處戰(zhàn)場。 雖說這五座山頭,相比劍氣長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對于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煩。 妖族不但戰(zhàn)場推進更快更穩(wěn),而且在憑空出現(xiàn)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寶光流轉(zhuǎn)的護山大陣,大陣當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陣的蠻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個個交出去了半條命。大妖重光能夠成功將五座大山丟在此處,除了自身修為,還需要第一場揭幕戰(zhàn)當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戰(zhàn)場地理變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術(shù)法、寶物配合,早早就徹底斬斷山根水脈,最終合力煉化五山,交付給飛升境大妖重光,才有這等大手筆。 所以代價極大,可只要成了,就該輪到劍氣長城的劍修拿性命和飛劍去還債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好像頂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瑩,負責最新階段攻城戰(zhàn)。 她化名仰止,在蠻荒天下也不是誰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有資格清楚此事的,與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她如今已經(jīng)將整個連同曳落河在內(nèi)的所有轄下江河、湖泊,都轉(zhuǎn)贈給了另外一只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將數(shù)條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當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親自坐鎮(zhèn)一座山頭。她沒有現(xiàn)出龐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閨秀,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腳,笑意盈盈,輕輕彎腰,從龍袍大袖當中,抖摟出了總計五顆碧綠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動水流轉(zhuǎn),當一回護城河?!?/br> 于是五岳山腳皆出現(xiàn)了一條波濤洶涌的江水,剛好環(huán)繞五山,水性極兇,煞氣沖天,許多戰(zhàn)場上僥幸得以殘存的孤魂野鬼,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為厲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弋不定。 其實在山水相依之前,許多各司其職的劍仙,都幾乎同時果斷出劍,既為劈山,也為救下許多中五境劍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飛劍。 即便劍仙出劍極快,依舊有百余柄劍修的本命飛劍,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現(xiàn)的山岳鎮(zhèn)壓,當場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劍仙,以本命飛劍幻化出一尊金身神靈,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滯其扎根片刻,那么在那處中五境劍修出劍極多的戰(zhàn)場上,損失之大,無法想象。 這一次連那納蘭燒葦都沒有留力,一劍遞出,那把纖細如蘆葦?shù)孽r紅本命劍,轉(zhuǎn)瞬即逝,化作一條極長的鮮紅蛟龍,通體火焰,當它以身軀纏繞住一座大山時,不但山上碎石滾滾,草木摧折無數(shù),就連整座山岳都要搖晃起來。 納蘭燒葦?shù)娘w劍蛟龍,與巔峰大妖仰止的長河,相互絞殺在一起,蛟龍掀起無數(shù)巨浪,拍打山岳。 陸芝幾乎同時出劍斬山,岳青、姚連云、李退密也各有出劍。 委實是蠻荒天下這一手,太過后患無窮,對后續(xù)戰(zhàn)場走勢的影響,極其深遠,這五座山岳好似五座城池的據(jù)點,加上其余大妖層出不窮的手段,很容易就會以點及面,直接將原本的大地戰(zhàn)場,變成山岳與城頭對峙的險峻態(tài)勢。 此刻五座山頭四周,出現(xiàn)了一個個彩帶繚繞、懷抱琵琶的飛天侍女,與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數(shù)以萬計,故而又是一座額外的護山大陣。 她們各自彈奏琵琶,種種天籟之音,既有婉約旖旎,也有將軍卸甲的雄渾韻味,絲絲縷縷的水運靈氣,被琵琶聲牽引,水霧升騰,最終化作一根根碧綠絲線,掠向高空,與她們衣袂翩翩的眾多五彩長帶相銜接,就像是為五座山頭披上了一件青綠薄紗。 李退密直接問劍于居中山岳,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現(xiàn)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飛劍。 李退密祭出那把飛劍,原本是想要斬殺一些位于山巔的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親自出手阻攔后,他非但不憂心飛劍會不會被拘走,傷及劍仙根本,反而兇性大發(fā),不光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飛劍銀線,在山岳與城頭之間,拉伸出一條銀色劍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處,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風前往,手持長劍,筆直一線,如長虹掛空。 大妖法相何其大,劍仙身形何其小,簡直就是蚍蜉撼樹。 李退密的神仙眷侶,外加三名嫡傳弟子,早已悉數(shù)死于曳落河藩屬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個。 此刻不問劍,更待何時?! 那仰止嫵媚而笑道:“大劍仙的膽子,也確實大了些。那就讓我收了你這膽子好了?!?/br> 五座山頭,兩大護陣,數(shù)千個專攻符箓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寶累加千余件,外加仰止親自坐鎮(zhèn)之一,哪怕是劍仙聯(lián)袂傾力出劍,如何能夠輕松撼動其根本。 五岳齊全,與哪怕只折損一山的殘留四岳,差距極大。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穩(wěn)穩(wěn)扎根大地戰(zhàn)場,不斷形成越發(fā)穩(wěn)固的山根水運,以后戰(zhàn)事,只會更加棘手。 此時那殺紅了眼的李退密已經(jīng)心存死志,就算炸毀自身體魄與兩劍丸,也要毀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為失了先機的劍氣長城,為身后同輩劍仙贏得一線摧破山岳的機會。 李退密仗劍前行。 一場大戰(zhàn),我輩劍仙一個不死,難不成人人壁上觀,由著晏小胖子這些晚輩先死絕了不成?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從沒有這樣的說法。 此時城墻之上的左右,哪怕與那劍仙素不相識,從未言語,只覺得敢如此說死就死,那便不該死! 左右一劍將那尊漆黑法相劈成兩半。 可那李退密非但沒有趁機撤退回城頭,反而整個人綻放出璀璨劍光,連同兩把飛劍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巔之中。 “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br> 仰止皺了皺眉頭,身上那件墨色龍袍驀然飄離身軀,如布遮住盆景,瞬間籠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劍仙徹底毀掉山岳陣法與山根,否則,五岳會經(jīng)不住對方劍仙的連綿攻勢,更會讓藏在深處的布局謀劃,提前浮出水面。山岳齊聚戰(zhàn)場,若是劍氣長城攻勢力度不夠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穩(wěn)了根腳,等于將戰(zhàn)場一下子向劍氣長城推進了數(shù)百里。若是劍仙們不死心,又不至于太過出劍決絕,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線,相互損耗,這才是蠻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勢,因為劍氣長城那邊有資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劍修起步。 揭幕戰(zhàn),蠻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癢,但是這第二場,就要直接打得劍氣長城傷筋動骨,直接死掉一撥劍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經(jīng)讓這個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惱火。 仰止與另外四只隱藏在其余四岳當中的巔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訴他們都別著急,尤其是在中岳山中的那個老人,仰止堅決不許他擅自出手。 在那李退密毅然決然同時自毀金丹、元嬰、所有魂魄與兩劍丸之后,其實已經(jīng)被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壓制住聲勢,不出意外,只會毀去半數(shù)護山大陣,對于山根的影響不大,但是讓仰止感到意外的是,左右救人不成便直接遞出一劍,以渾厚劍意破開墨黑龍袍籠罩住的山頭,劈斬李退密! 原本一身劍光被墨色龍袍束縛半數(shù)的李退密,大笑數(shù)聲,身死道消,兩把本命飛劍炸開,聲勢如雷,導致整座山巔都炸爛,不但如此,山巔附近百余個身家性命直接與護山大陣牽連的妖族符箓修士,元嬰境之下,悉數(shù)暴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緩慢蔓延穩(wěn)固的山根隨之大震。 左右遞出在浩然天下注定會惹來無窮非議的那一劍后,沒有見好就收,選擇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劍氣暴漲,雙手握劍,釘入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頭上。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當真接得住我左右的劍氣?! 大妖仰止心中憤恨不已,倒也果決,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穩(wěn)住山岳氣運。她讓那頭同樣擁有王座、更是她半個道侶的巔峰大妖不要出手,因為斬殺左右太難,只由著她親自與左右糾纏便是,其余四岳,必須殺幾個類似李退密的大劍仙,不然這第二階段布局,豈不是淪為天大的笑話。 她現(xiàn)出真身,龐大身軀瞬間游弋登高到了山頂,至于一路過境,會不會碾殺無辜的己方符箓修士,仰止豈會在意半點。 除了這座動靜極大的中岳,其余四岳相對安穩(wěn),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一直揪辮子玩耍的隱官大人看到這一幕后,神采奕奕,得勁得勁。 她轉(zhuǎn)頭遙遙看了眼陳清都。 老人說道:“自己耍去?!?/br> 隱官大人雙膝微屈,城頭傳來一陣劇烈震動,小姑娘身姿的隱官大人離城遠去,直接將一座山岳撞穿。 那么個極其纖細矮小的小姑娘,落地之后,拍了拍腦袋上的些許塵土,然后開始在大地上來回飛奔,一次次用腦袋鑿開整座山岳山體。 小姑娘每次開山之后,有些灰頭土臉,但是隨便逛蕩,開心得不得了。 那兩個來自皚皚洲的摯友,完全不像劍仙更似漁翁、樵夫的張稍和李定,相視一笑。 若是尋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廝殺,也就罷了,他們倆能多活一時是一時,也談不上問心有愧,良心難安,只是既然對方剛好拿出這山水手段,又豈可讓整個天下都沒幾本書的這幫畜生,贏了聲勢,專美于前? 不成不成。 故而無須言語,兩個劍仙幾乎同時御劍離開劍氣長城,如兩顆急急墜落的流星,挑選了一座山岳,一個落在了山腳,一個落在了半山腰。 世間漁翁喜泛舟,先天親水的張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卻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風雅了。 劍仙張稍直接步入那條曳落河藩屬江河之中,微笑道:“皚皚洲劍修張稍?!?/br> 而那緩緩登山之后,與張稍背對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竅百骸皆綻放劍光,會心一笑,道:“巧了,我亦是皚皚洲劍修。” 兩個劍仙從容赴死,竟是直接毀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脈。 城頭之上,老大劍仙瞇眼盯住一處,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那個站在甲子帳北邊門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道:“不著急,你我負責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陳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著一個個晚輩死在眼前了?!?/br>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邊,與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山岳之中,最大殺手锏,或是飛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劍修,紛紛不再隱蔽身形,一起離開原先山岳隱秘處,至于山岳能否繼續(xù)扎根戰(zhàn)場,山上數(shù)千符箓妖族修士是生是死,護山大陣能夠支撐多久的劍仙出劍,已經(jīng)不再重要。 四只大妖齊齊掠向中岳,要與中岳那邊現(xiàn)出真身的仰止匯合。 共同圍殺左右! 中岳地界,出現(xiàn)了一位御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驀然十數(shù)丈高,眉發(fā)皆白,肩扛長棍,緩緩御劍升空,在這期間,每次張嘴一吸,便有數(shù)十個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黃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雜毛,屁本事沒有,倒是花哨得很?!?/br> 陳熙與齊廷濟想要跟隨董三更一起離開城頭。 這三位老劍仙,都曾在劍氣長城之上,各自刻下一個大字。 陳清都卻說道:“讓左右以生死煉劍便是,浩然天下沒架打,這里管夠。人生太順遂,太過獨來獨往,劍術(shù)就高不到哪里去?!?/br> 趕赴戰(zhàn)場的董三更,與那個還停留在戰(zhàn)場上玩耍的隱官大人,加上左右,需要對峙仰止、御劍老人兩只蠻荒天下最巔峰的大妖,以及其余四只大妖。 墻頭之上,晏琢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另外一處,程荃和齊狩全神貫注在戰(zhàn)場上,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陳平安正紋絲不動,滿臉掙扎。 當陳平安的這尊出竅陰神行動自如之后,已經(jīng)晚了。 戰(zhàn)場之上,出現(xiàn)了一個比山岳驟現(xiàn)更大的意外。 隱官大人一拳破開劍氣,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線之間躲了躲,會被一拳打爛心竅。 董三更先是硬抗那長棍老者的傾力一擊,然后抓住已經(jīng)瞬間退出數(shù)里路的左右肩頭,帶著左右離開戰(zhàn)場。 整座劍氣長城除了寥寥無幾的劍修之外,都錯愕不已,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那隱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著腦袋,望向陳清都,罵道:“老不死最該死,去死吧,你!” 陳清都面無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隱官,視線便轉(zhuǎn)而望向董三更與那左右,自言自語道:“左右,你那小師弟,先前就與我說過,要小心那個隱官大人?!?/br>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陳熙與齊廷濟,都要小心,因為陳熙怨氣太大,齊廷濟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這兩位戰(zhàn)功彪炳的老劍仙,都覺得自己對劍氣長城問心無愧,都對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極,刻骨銘心。但是他陳平安關(guān)于這兩位老劍仙的過往,只統(tǒng)計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關(guān)鍵言語六句,依舊未能斷言是否會一定向蠻荒天下倒戈,最后還是需要老大劍仙自己定奪。 大地上,隱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立即停劍,來到她身邊,一起背對著劍氣長城,去往蠻荒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龐元濟搖搖晃晃,最終跌坐在墻頭上,這位年輕劍修,不知不覺滿臉淚水。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沒了那股天地厭勝的陳平安終于行動自如,但是既沒有去大罵故意隱瞞真相的陳清都,也沒有去探望身受重創(chuàng)的師兄左右。世間對錯是非,好壞顛倒流轉(zhuǎn),豈會簡單。 所以陳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開折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眸,死死盯住南邊戰(zhàn)場,緩緩道:“有的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