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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二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第二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嶽”,這在劍氣長城也是個趣事,因為大劍仙岳青的其中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雄鎮(zhèn)五嶽”。

    這與那東寶瓶洲劍仙魏晉的佩劍“高燭”跟齊狩半仙兵佩劍湊巧同名,有異曲同工之妙。

    晏胖子佩劍“紫電”,正在大罵那些妖族的臭不要臉,竟敢用下作手段陰我晏大爺。

    董黑炭將名字極其脂粉氣的那把“紅妝”,橫劍在膝。這個買東西從不花錢的董家子孫,這會兒倒是不罵那些妖族畜生,而是在罵晏胖子出劍太軟,飄來蕩去的,跟醉酒后的陳三秋差不多。董畫符的言語,歷來喜歡一掃一大片。晏琢辯解說自己這種駕馭飛劍的路數(shù),軌跡那叫一個捉摸不定,可不是亂來,其實是極有講究的,不但對手察覺不到路線,因為連自己都捉摸不透,所以才最厲害。

    陳三秋一襲白衣,是太象街陳氏家族的一件祖?zhèn)鞣ㄅ?。這個風(fēng)度翩翩公子哥,佩劍“云紋”,早已失去原先劍鞘,曾是朋友小蛐蛐的佩劍,小蛐蛐死后,就被陳三秋收在手中,這次登上城頭,多帶了一把劍坊制式長劍的劍鞘,將云紋藏于其中。

    至于一開始就屬于陳三秋的那把“云紋”,如今暫借給了死活沒辦法破境躋身金丹客的好友范大澈。

    駕馭飛劍出城殺妖,并不是什么輕松事。

    妖族當(dāng)中,也有那不光是體魄堅韌,更有戰(zhàn)力不俗的強橫之輩,還有眾多專破劍修飛劍的陰險手段,更有大量的妖族死士,在身軀上銘刻有誘使、拘押劍修飛劍的符箓,一旦飛劍上鉤,便會毫不猶豫地自毀妖丹,炸碎飛劍。這些絕不會在頭上寫下“死士”二字的妖族,更會故意受傷,或是假裝一著不慎,在戰(zhàn)場上露出了一兩個致命破綻,本命飛劍一旦撞入它們身上的符箓陷阱,甚至?xí)怯腥o回的下場。

    如此一來,劍修還敢不敢傾力出劍殺妖?出劍還有無那一往無前的劍意精神氣?

    這本身就是極其考驗劍修眼力,更是砥礪道心的一樁事。

    既背劍也佩劍的寧姚,瞥了眼那黑衣少年,有些無奈,只是并未出聲與他言語。來都來了,難不成還要趕他離開城頭?何況她說了,他會聽嗎?

    所以寧姚轉(zhuǎn)身繼續(xù)駕馭飛劍。

    她自然不止擁有一把本命飛劍,但是短短不到二十年,接連三場大戰(zhàn)下來,妖族只見識過寧姚的一把飛劍而已。

    原本從城頭這邊望去,哪怕是一個地仙劍修窮盡目力,都會模糊不清的遠(yuǎn)處戰(zhàn)場,如今卻是中五境劍修只要凝神注視一處,便會纖毫畢現(xiàn)。

    這就是三位儒釋道圣人的功勞,是一種類似玄之又玄的造化神通,幫著劍氣長城營造出天地厭勝的先天優(yōu)勢。

    變成了一個少年面容的陳平安,看了幾眼交戰(zhàn)的狀況,便看出了端倪。

    疊嶂的飛劍,一往無前,劍意純粹如其人。

    董畫符習(xí)慣性出劍追逐疊嶂,這兩個都是顧頭不顧腚的狠人,所以陳三秋與晏琢就會各自配合疊嶂和董畫符,在此之外,當(dāng)然也需各自殺敵,四人并肩作戰(zhàn)三次,配合無比嫻熟,會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氛圍。

    疊嶂四人鑿陣殺敵,其實就是一種對戰(zhàn)場妖族的掃蕩和摸底,而寧姚則是一人一劍殿后,專門負(fù)責(zé)針對難纏妖物,保證其余四人出劍無憂。

    范大澈出劍太拘束,不該是一個龍門境瓶頸劍修的殺力。

    不是范大澈心性不夠,或是膽小怕事,而是處境比較尷尬的緣故。戰(zhàn)場殺敵,不是寧府和晏家演武場上的切磋。

    范大澈太想要追上疊嶂、陳三秋等人的出劍,太希望自己能夠與這些朋友的本命飛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但是欲速則不達(dá),一步錯步步錯,反而需要陳三秋他們幫忙救場。

    所以范大澈,就略顯多余了,范大澈自認(rèn)是最為累贅的存在。

    范大澈先前在寧府練劍,在芥子小天地與這些朋友,哪怕演練過很多次,范大澈也不是那種沒有下過城頭搏命的雛鳥劍修。

    唯一的原因,是這些朋友太過出類拔萃,戰(zhàn)場上的機會,稍縱即逝,兇險和意外,一樣會瞬間出現(xiàn)。

    范大澈跟不上疊嶂四人,無論是念頭轉(zhuǎn)動,還是飛劍速度,都跟不上。

    陳平安來到臉色緊繃卻難掩黯淡眼神的范大澈身邊,探頭探腦望向南方戰(zhàn)場,然后聚音成線,輕聲笑道:“又不是聯(lián)手殺那上五境大妖,你只管自己出劍便是,別理睬董黑炭和晏胖子他們,只要他們飛劍重傷了的妖族,來不及斃命,你就駕馭飛劍,偷偷上去戳上一劍,這樣白撿的戰(zhàn)功不要白不要,這幫金丹境大劍仙,好意思跟你一個龍門境小劍修搶功勞?還講不講一點朋友義氣了,對吧?”

    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后,范大澈沒有轉(zhuǎn)頭與陳平安言語,出劍更沒有分心。

    這就是劍氣長城習(xí)慣了戰(zhàn)場殺伐的劍修。

    范大澈沒有任何猶豫和難為情,就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出劍,不再試圖處處出劍與陳三秋他們合力殺妖,只是伺機而動,對那些瀕死的妖族補上一記飛劍。陳平安早就講過,戰(zhàn)場上撿人頭就是撿錢,全靠真本事,誰敢說我不要臉,老子就用劍氣長城最好的竹海洞天酒噴你一臉。

    陳平安觀戰(zhàn)片刻,繼續(xù)提醒道:“范大澈,你飛劍左邊十二丈,那只重傷了的妖物在裝死,去,給它一劍?!?/br>
    凌厲一劍洞穿了那頭匍匐在地的妖物的頭顱。

    陳平安掃了一眼那處戰(zhàn)場,繼續(xù)說道:“范大澈,你可以駕馭飛劍,暫時離開疊嶂他們的戰(zhàn)場,不用刻意跟上,去往稍遠(yuǎn)之地,所有尸體,管他是不是裝死,都補一劍,對這些貨色出劍,比較安穩(wěn),因為是那死士的可能性最小。別貪大求全,戰(zhàn)功這種東西,只要你不傷飛劍根本,有的是,多的是。你就當(dāng)南邊戰(zhàn)場是一座嶄新的演武場,想要追上陳三秋他們的腳步,就得出劍之余,多看多想,遲早你可以成功預(yù)判他們的出劍軌跡,到時候你就不會覺得自己幫倒忙了。

    “撤劍!是死士,讓晏胖子先去逗一逗。

    “看到?jīng)],這頭畜生顯然也是個帶點腦子的,可惜就是演技差了點,哪有屁滾尿流逃命的妖物,眼神如此堅定手更穩(wěn)的?在陳三秋他們身上占不到便宜,就想要拿你當(dāng)軟柿子捏。這種時候,別猶豫,跑嘛。對方手穩(wěn)往往心狠,你就要多小心了。你如今本命飛劍,韌性不夠,又非金丹境,畢竟不是陳三秋晏胖子這些有錢的公子哥,砸錢無數(shù)在飛劍上,所以你出劍,千萬別一味求快求準(zhǔn),不是一種人,就別出一種劍,得認(rèn)。

    “大澈啊,你倒是別白瞎了這么個好名字啊,好歹大徹大悟一次行不行,分明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金丹境大妖,躺在那兒等你一劍超度了它,金丹境已被疊嶂擊碎,我讓你別一味出劍求快,也沒讓你該快的時候求慢啊,瞧瞧,給晏胖子搶了功勞了吧。

    “東北方位,二十三丈外,瞧見那妖族修士沒?它剛剛損失了一件法寶,心思猶豫了,只是被后方大妖監(jiān)軍震懾,不好直接轉(zhuǎn)身撤退。大澈啊,愣著干嗎,砍死它啊。得嘞,又給疊嶂搶走了。大澈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偷偷喜歡咱們大掌柜???

    “與陳三秋對峙的那頭,估摸著是個藏掖實力的元嬰境大妖,至少也該是金丹境瓶頸,皮糙rou厚,但是那件法寶太過笨重,你可以去幫個忙。記得飛劍盡量貼地,如果可以的話,就找機會戳它襠部。頭顱、心口這些關(guān)鍵地方,別去嘗試,這頭畜生分明就是奔著陳三秋他們來的,這場架,有的磨。大澈啊,這過襠一劍很有劍仙風(fēng)采嘛,見好就收,趕緊跑路,大妖盯上你了,讓董黑炭扛上去?!?/br>
    一只原本負(fù)責(zé)巡狩戰(zhàn)場的上五境妖物,似乎察覺到這一處戰(zhàn)場的異樣。

    它還是一頭玉璞境妖族劍修,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直奔城頭而來,劍光所指,正是那個只露出半顆腦袋的陳平安。

    但是被寧姚背后長劍自行出鞘,一劍劈落劍光,飛劍墜地,在城頭下方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一劍無功的妖族劍修,駕馭飛劍,一閃而逝,從地底下游走不定,最終繞回。

    寧姚那把長劍自行歸鞘,她神色自若,繼續(xù)駕馭遠(yuǎn)處那把本命飛劍狩獵妖族。

    一行人當(dāng)中,唯有寧姚的那把本命飛劍,三天三夜的激戰(zhàn)中,從未返回城頭。

    戰(zhàn)場上,有那金色的鸞鳳,從劍氣長城這邊,振翅掠向南方戰(zhàn)場,撲殺妖族。

    有那劍仙高魁的本命飛劍,竟是大如渡船一般,從天而降。

    周澄的本命飛劍七彩,在大地之上瘋狂游走,所過之地,濺起無數(shù)殘肢斷骸。

    有寧氏家主寧連云,祭出本命飛劍之后,戰(zhàn)場高空,憑空出現(xiàn)了一片片云海,劍氣如滂沱大雨,直墜大地。

    蠻荒天下大軍當(dāng)中,也有那大妖施展神通,駕馭烏鴉成群的廣袤黑云,往城頭掠去,許多躲避不及的劍修飛劍,沒入黑云當(dāng)中,直接崩碎,如被磨盤碾壓成粉末,這些劍修便成為一個個血人。

    寧連云自然不會讓那大妖憑借鴉群黑云打亂劍陣,他心意微動,駕馭其中一座云海與烏鴉黑云相撞在一起。

    納蘭家族一個出劍次數(shù)不多的年輕劍仙,伸手一推,只見那祭出黑云鴉群的大妖上空,落下一座晶瑩剔透的白玉臺,筆直往大妖腦袋砸去。

    那大妖根本不去抵御,后掠而逃,但是大妖所在的妖族大軍,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被白玉臺當(dāng)頭砸下,覆蓋大地,頓時鮮血四濺。

    不但如此,大妖好似被劍仙的某種古怪神通盯上,無論它如何逃遁,更換路線,皆有蘊藉無窮劍氣的白玉臺一次次砸落,一時間,殃及池魚無數(shù),妖族大軍傷亡慘重。

    十八座白玉臺依次落下,最終成功將那只無處可逃的大妖籠罩鎮(zhèn)壓,大妖只得現(xiàn)出真身,力扛那座壓頂?shù)陌子衽_。當(dāng)不斷龜裂的白玉臺徹底炸裂開來時,大妖真身被整個砸入大地之下。半副身軀血rou都被磨損殆盡的大妖,狠狠盯著對手,重新變幻人形,冷哼一聲,選擇暫時離開戰(zhàn)場,去休養(yǎng)生息。

    納蘭家族的劍仙也離開南邊墻頭,去往北邊閉目養(yǎng)神。

    一個劍仙從北往南,頂替此人位置,負(fù)責(zé)坐鎮(zhèn)一方。

    只要有大妖膽敢出手,城頭這邊一定有劍仙問劍還禮。

    并且凡是在戰(zhàn)場上出手過一次的大妖,下一次露面,只要現(xiàn)身于出劍范圍,大劍仙還需要主動問劍一次。

    岳青、寧連云、韓槐子、李退密這些不在十人之列卻是仙人境的所有大劍仙,不管是一人出劍,還是齊齊出劍,若是無法將大妖重創(chuàng),就所有人消減戰(zhàn)功一筆。

    這是劍氣長城老大劍仙親自訂立的一條鐵律。

    除此之外,玉璞境領(lǐng)頭的妖族大軍只管出手,并不會被城頭上的大劍仙刻意針對,劍氣長城這邊死了多少劍修,劍氣長城都認(rèn)。

    任何一個劍修除了傾力出劍,殺妖御敵,就該在一次次廝殺過程當(dāng)中先學(xué)會自保。

    一個死了的劍仙,就是死了。

    一個活著的劍修,哪怕尚未成為地仙,依然擁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

    不如此,一個個善戰(zhàn)劍仙從何而來,劍修躲躲藏藏出劍,只靠著先人劍仙們的小心庇護(hù)嗎?

    故而陳清都對寧姚說,在他心中無人不可死!

    這就是老大劍仙萬年以來,從來不對任何晚輩掩飾的一個殘忍真相。

    慘烈的戰(zhàn)事,兇險的廝殺,無處不在。

    而城頭之上的兩端,以及劍氣長城的高空,儒釋道三教圣人的坐鎮(zhèn)之地,有那更加悄無聲息卻同時更加關(guān)鍵的隱蔽戰(zhàn)場。

    那位坐鎮(zhèn)天幕最高處的道家老圣人,一次次揮動手中雪白麈尾,驅(qū)散煙云,如那獨坐山巔、拂穢清暑的清談名士,風(fēng)流千古。

    坐在蒲團(tuán)上的僧人默默誦經(jīng),遍地開出金色蓮花,不斷懸空飛升,形成一道金色長河,漂浮著一盞盞蓮花燈。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攤開一本圣賢書,書上的金色文字,一字字從書上掠出。當(dāng)一本圣賢書讀完之后,便空白無一字,圣人便再翻開下一本圣賢書。

    陳平安離開范大澈身邊戰(zhàn)場后,出現(xiàn)在龐元濟那邊,遙遙祭出了咳雷、松針兩飛劍,幫忙設(shè)置障眼法,見好就收而已。也在高野侯、司徒蔚然那邊現(xiàn)身,幫了點小忙。在自家酒鋪的熟客,那些喝過酒的中五境劍修身邊,陳平安都會稍作停步,不但祭出兩把仿劍,還會以飛劍初一和十五,干脆利落殺敵,但是絕對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過久,也不是在一條線上依次出劍,而是時不時重返先前出劍過的戰(zhàn)場,能救下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就救下,能順手殺妖就殺,絕不逞強,更不貪功。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不時換臉,一會兒是那神色木訥的黑衣少年,一會兒是那面容枯槁的老者。

    當(dāng)陳平安猶豫不決,掂量著要不要把手中那張女子面皮覆在臉上的時候,有一個司職護(hù)陣的劍仙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心聲笑罵道:“你這二境大修士,要點臉行不行?”

    這個劍仙與岳青、米祜關(guān)系極好,當(dāng)時左右問劍岳青,他是那出城勸架的劍仙之一。

    陳平安朝那劍仙豎起一根中指,然后一咬牙,果斷覆上面皮,躍上了城頭,行走步伐,竟如女子那般婀娜多姿,然后幫著一群年輕劍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出劍。

    遠(yuǎn)處那劍仙先是看得錯愕,隨即大笑不已,對這個原本觀感不佳的文圣一脈讀書人,很是服氣了。

    劍仙看著那個血跡微微滲透衣坊法袍的年輕背影,收斂心神,繼續(xù)為眾多離開城頭的劍修飛劍護(hù)陣。

    劍仙面朝南方,仔細(xì)關(guān)注著戰(zhàn)場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同時內(nèi)心深處生出一個念頭:大概只有這樣的年輕人,才能夠是左右的小師弟,能夠讓老大劍仙押重注。

    才能夠與寧姚般配。

    初日照高城。

    疊嶂、董畫符、范大澈,選擇了后撤。

    寧姚、陳三秋、晏琢繼續(xù)留在原地。

    陳平安回到他們身邊,換上了一張中年漢子的面皮,幫著陳三秋、晏琢盯著戰(zhàn)場形勢,偶爾開口提醒一句。

    相較于必須言之精準(zhǔn)的范大澈,與陳三秋和晏琢言語,陳平安就要簡明扼要許多,細(xì)微處的查漏補缺而已。

    更多是對一些飛劍軌跡、落腳處選擇的建議,幫助他們快速復(fù)盤,爭取從好變成更好而已。同時,陳平安在凝神觀摩陳三秋和晏琢的出劍之中,也獲得了不少裨益。

    之后陳平安就去找了范大澈。

    范大澈見著了漢子面容的陳平安,有些無奈,跟陳平安敵對,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祖墳不是冒青煙,而是滾滾黑煙,棺材板都壓不住。

    無奈之余,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陳平安的出現(xiàn),自己還要手忙腳亂很久。

    陳平安蹲下身,拋給范大澈一壺竹海洞天酒,笑道:“記得念我的好?!?/br>
    董畫符嗤笑道:“用范大澈的錢買下的酒水,回頭再拿來送人情給范大澈,我學(xué)到了?!?/br>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往身上貼了一張黃紙除穢符,幫著祛除那股血腥氣。

    疊嶂笑問道:“去別處撿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便逛逛。因為擔(dān)心幫倒忙,給人招來暗處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沒怎么敢出力?;仡^打算跟劍仙們商量一下,讓我獨自負(fù)責(zé)一小段城頭,當(dāng)個誘餌,愿者上鉤。到時候你們誰撤出戰(zhàn)場了,可以過去找我,見識一下大修士的御劍風(fēng)采,記得帶酒,不給白看?!?/br>
    董畫符搖頭道:“那我不去。”

    疊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發(fā)現(xiàn)陳平安望向自己,硬著頭皮說了句實誠話:“我不敢去?!?/br>
    陳平安笑瞇瞇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誰還稀罕見到你?!?/br>
    疊嶂和董畫符幾乎同時起身,繼續(xù)去往南邊城頭。

    范大澈也想跟著過去,卻被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與這些朋友并肩作戰(zhàn),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好像給他們幫忙一次,就拖了后腿一次?”

    范大澈點了點頭。

    陳平安笑道:“有了這樣的念頭,其實不是壞事,只不過想要更好,你就該壓下這些念頭了。范大澈,別忘了,你是一位龍門境瓶頸劍修,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知道在我們浩然天下那邊,哪怕是被譽為劍修如云的那個北俱蘆洲,一位早晚都會躋身金丹境的劍修,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個年輕俊彥嗎?”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浩然天下有我這么個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與你我差不多歲數(shù)的山上同齡人當(dāng)中,只說殺敵的斤兩,比我更好的,當(dāng)然也會有,應(yīng)該還不少,但是不如我的,很多,極多。”

    接著陳平安緩緩說道:“在我的家鄉(xiāng),東寶瓶洲,我走過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邊修行,就會是一個王朝舉國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你可能會覺得以前我經(jīng)常開玩笑,說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調(diào)侃是自嘲,其實不全是。在我家鄉(xiāng)那邊,一只洞府境妖物或者鬼魅,就是那當(dāng)之無愧的大妖,或是驚世駭俗的厲鬼,那么一個先天劍修坯子的金丹境劍修,可能也就三十來歲,在東寶瓶洲那邊,你想想看是怎么個高高在上?”

    范大澈點點頭,道:“以前沒想過這些,對于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興趣。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資質(zhì)算湊合,但是不夠好?!?/br>
    陳平安笑了笑,攤開兩只手,雙指并攏在兩端點了點虛畫了一條線,道:“我所說之事,范大澈在寧姚和陳三秋他們身邊,覺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錯,是一種極端;范大澈在我家鄉(xiāng)那邊,好像可以仗劍敵國,是另外一個極端。自然都不可取?!?/br>
    陳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條線的中間晃了晃,道:“事情可以有那極端,無法避免,但是一個劍修的道心,應(yīng)當(dāng)落在此處,巋然不動。身外事,往大了說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難被我們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遠(yuǎn)只是你我手邊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隨時隨地磨礪精進(jìn)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于天地不過是立錐,可是人心包羅萬象,能夠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劍修,思慮所及,飛劍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這句話,我覺得很對,與你手上這壺酒水,一起白送你了?!?/br>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飲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聲道:“陳平安,這些話,如果是你以前與我說,我興許就只是聽得一個明白,但是未必真正聽得進(jìn)去,現(xiàn)在不一樣,我懂。”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都一樣,我也是吃過了大大小小的苦頭,走走停停,想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問道:“與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話,是哪位圣賢高人說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br>
    陳平安伸出手心摩挲著下巴,道:“大澈啊,你這小腦闊兒不靈光就算了,咋個眼神也不太好啊?!?/br>
    范大澈笑著起身,使勁一摔手中酒壺,就要去往陳三秋他們身邊。

    不承想陳平安一個伸手,抓住空酒壺,起身大罵道:“小小龍門境劍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裝你大爺?shù)暮澜軞飧?,酒壺不要錢啊?!?/br>
    范大澈有些心虛,快步離開,只是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到那個二掌柜,歪著頭,手指抵住鬢角,然后緩緩摘下一張偽裝面皮。

    范大澈問道:“陳平安,我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將那張朱斂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說癡情種癡心一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br>
    范大澈疑惑道:“當(dāng)初我們剛認(rèn)識那會兒,你不是這么說的,當(dāng)時罵得我狗血淋頭?!?/br>
    神色萎靡的陳平安取出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笑道:“沒力氣跟你講這里邊的學(xué)問,自己琢磨去。還有啊,拿出一點龍門境大劍仙的氣魄來,公雞吵架頭對頭,劍修打架不記仇?!?/br>
    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不再擔(dān)心范大澈的情傷,雖然范大澈在他們這邊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陳平安可以篤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長遠(yuǎn)。陳平安當(dāng)下比較憂心的,是怕范大澈聽過了自己那番道理,明白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或者說做不好,就會是另外一種麻煩。

    一個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否定,知道了并且認(rèn)可,就是一種肯定,做不到,是一種再次否定。

    一般來說,到了這一步,就是那個道理走到了絕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尸骨無存的那種。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與此道理類似的一連串學(xué)問,都會跟著死亡,會一死一大片。

    不承想范大澈說道:“我若是接下來暫時做不到你說的那種劍心堅定,無法不受陳三秋他們的影響,陳平安,你記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兩次。我這人,沒啥大優(yōu)點,就是還算聽勸?!?/br>
    陳平安笑道:“好說?!?/br>
    范大澈最后說道:“那你也聽我一句勸,這場大戰(zhàn)有的打,不差這幾天半個月的,你先養(yǎng)好傷再回城頭,不然一直這么繼續(xù)下去,到了將來需要我們離開城頭奔赴戰(zhàn)場的時候,你很難恢復(fù)到巔峰。你是我的護(hù)陣劍師,你就算不擔(dān)心自己,也好歹擔(dān)心擔(dān)心我這條小命,以后還想不想喝不花錢的酒水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br>
    說完還真就祭出符舟,離開了城頭。

    范大澈到了南邊墻頭,寧姚朝他點頭笑道:“謝了?!?/br>
    范大澈想要繃住臉色,只是做不到,干脆便笑了起來。

    董畫符點評道:“傻了吧唧的?!?/br>
    一行人當(dāng)中,飛劍殺敵最為瀟灑寫意的陳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讓寧姚與你道一聲謝?”

    董畫符轉(zhuǎn)頭問道:“寧jiejie,能不能與我道聲謝?”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打賞了一個“滾”字。

    董畫符點點頭,表示笑納了,然后轉(zhuǎn)頭望向陳三秋和范大澈,問道:“寧jiejie從來不與我客氣,你們可以嗎?”

    陳三秋高高豎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氣,祭出本命飛劍,劍光一閃,掠下城頭。

    陳平安駕馭符舟,無所事事,便學(xué)自己的弟子學(xué)生,趴在渡船船頭,以手劃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戰(zhàn)間隙,幾個來自外鄉(xiāng)的年輕劍修,從城南撤到了城北墻頭,另外一批養(yǎng)精蓄銳的本土劍修,默然頂替位置。只是與前者擦肩而過的時候,后者臉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邊墻頭上,嚼著最后一塊烙餅,一身拳意盎然,卻始終不得出拳,這讓登了城頭只能觀戰(zhàn)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對于武學(xué)境界的登高,產(chǎn)生了一種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終究不似八境遠(yuǎn)游,只要躋身了遠(yuǎn)游境,就可以如那練氣士御風(fēng),就可以出拳酣暢。

    朱枚臉色慘白,心有余悸,擦了擦額頭汗水,一言不發(fā)。

    在她祭出本命飛劍后,數(shù)次險境,要么被苦夏劍仙護(hù)陣,要么是被金真夢救援,就連依舊只是觀海境劍修的林君璧,都幫助了她一次。當(dāng)時若非林君璧看破一個妖族死士的偽裝,故意出劍引誘對方祭出殺手锏,最終由金真夢順勢出劍斬妖,朱枚肯定就要傷及本命飛劍,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創(chuàng),也會就此退下城頭,去那孫府乖乖養(yǎng)傷,從此整場戰(zhàn)事就與她完全無關(guān)了。

    林君璧在與金真夢說著先前戰(zhàn)事的心得。

    這應(yīng)該是林君璧第一次與金真夢私底下如此閑聊,說那雙方出劍的得失,細(xì)究其中的瑕疵、紕漏與諸多精妙處。

    金真夢笑意和煦,雖然依舊言語不多,但是明顯與林君璧多了一份親近。

    這也是金真夢第一次覺得,林君璧這個仿佛終年不染塵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兒。

    林君璧取出一只邵元王朝造辦處打造的精致小瓷瓶,倒出三顆不同色澤的丹丸,自己留下一顆鵝黃色,其余兩顆鴉青色、春綠色丹藥,分別拋給金真夢和朱枚。

    金真夢和朱枚皆是猶豫了一下,仍然選擇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藥。

    林君璧開始屏氣凝神,呼吸吐納,丹丸逐漸消融,沛然靈氣涌入幾座關(guān)鍵氣府。

    并分出一份心神,繼續(xù)反復(fù)推敲當(dāng)初那場問心局的末尾。

    每復(fù)盤一次,就能夠讓林君璧道心圓滿一絲。

    當(dāng)初那個自稱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郎,在從棋盤上拈子收入棋罐時,問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劍氣長城出劍殺妖。

    林君璧說敢,只是風(fēng)險太大,收益太小,似乎不太值當(dāng)。

    “不是建議,是命令。因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說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盤驢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過來成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時候我打死你,你還覺得委屈?!?/br>
    崔東山雙指拈住一顆棋子,晃了晃,道:“第一,留下后,殺了多少只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夠多殺些,贏得一兩位劍仙的認(rèn)可,是更好?!?/br>
    崔東山將那顆棋子隨便丟入棋罐當(dāng)中,再拈起另一顆棋子,接著道:“第二,有苦夏在你們身旁,你自己再注意點分寸,就不會死的??嘞谋饶愀?,但終究是個難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個好人,出劍越果決,殺妖越多,那么在城頭上,每過一天,苦夏對你的認(rèn)可,就會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說不定某一天,他愿意將死法換一種,把為自己變成了為你林君璧,為了邵元王朝未來的國之砥柱。到了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別讓苦夏劍仙當(dāng)真為了你戰(zhàn)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須不斷通過朱枚和金真夢,尤其是朱枚,讓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頭,護(hù)送你們離開劍氣長城。記住,哪怕苦夏劍仙執(zhí)意要孤身返回劍氣長城,也該將你們這幾個一路護(hù)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轉(zhuǎn)頭返回。如何做,意義何在,我現(xiàn)在不告訴你,用你那顆年紀(jì)不大就已生銹的腦子自己去想。”

    崔東山把第二顆棋子丟入棋罐,繼續(xù)道:“第三,你離開倒懸山的歸途中,與朱枚、金真夢相處,從始至終,要點到為止,切不可畫蛇添足,試圖收買人心。不妨教你一個訣竅,那時候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林君璧,依舊是那骨子里自視清高的林君璧,與先前城頭上出劍殺妖的林君璧,必須判若兩人,否則你會前功盡廢。朱枚和金真夢,不是嚴(yán)律和蔣觀澄之流,后者務(wù)實,前者相對務(wù)虛,是兩種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文風(fēng)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閉嘴,只字不提,閉不上嘴,你就滾去閉關(guān)謝客。你在閉嘴之前,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與你先生有一番密談,你坦誠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別把你先生當(dāng)傻子。如此,國師大人就會明白你的企圖心,非但不會反感,反而欣慰,因為你與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會暗中幫你護(hù)道,為你這個得意弟子做點先生的分內(nèi)事。他不會親自下場,為你揚名,用這樣的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國師大人不但不會如此,還會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嚴(yán)律這個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經(jīng)是你的棋子了,回了家鄉(xiāng),自會做他該做的事情,說他該說的話。當(dāng)然,國師自會在邵元王朝封禁風(fēng)聲,不允許肆意夸大你在劍氣長城的經(jīng)歷,然后你就可以等著學(xué)宮書院替你說話了。在此期間,你越是緘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贊譽,就越會自己找上門來,你關(guān)了門都攔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邊王朝、藩屬,帝王將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會知道有個少年林君璧,遠(yuǎn)游劍氣長城,臨戰(zhàn)敢不退,出劍能殺妖。”

    崔東山雙指拈棋子,笑問道:“在這‘第四’當(dāng)中,最細(xì)微處在何處?好好想,答案別讓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讓我先生覺得我的為人處世,猶然略顯稚嫩,也讓先生可以做點自己學(xué)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里就不會有任何芥蒂。”

    崔東山丟了那枚棋子,拍拍手道:“還好,總算還不至于蠢到死。等著吧,以后劍氣長城的戰(zhàn)事越慘烈,你林君璧在劍氣長城的事跡,就會越有含金量?!?/br>
    崔東山再次拈起一枚棋子,譏笑道:“便是那些與你先生分屬不同文脈道統(tǒng)的儒家圣人、君子賢人,也會對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國師越發(fā)將你視為大道可期的關(guān)門弟子,儒家書院學(xué)宮卻未必繼續(xù)將林君璧視為王朝國師的弟子,此間玄妙,自己多多體會,會讓你如飲醇酒的?!?/br>
    崔東山晃著手指和棋子,道:“但是別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贊譽,都會成為他日之非議,贊譽與非議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撥人。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壺,十分醉人。”

    崔東山丟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當(dāng)中,棋子相碰,響聲清脆,他抖了抖袖子,又道:“嚴(yán)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須獲得她的認(rèn)可。尤其是后者,你與她關(guān)系處置妥當(dāng)了,你會有意外之喜?!?/br>
    林君璧輕聲問道:“是朱枚背后的家族?”

    崔東山搖頭道:“不止于此。你真是糨糊腦子,下什么棋?走一步只看一兩步,就想要贏棋?”

    林君璧誠心誠意道:“請崔先生為我解惑?!?/br>
    崔東山說道:“朱枚說了什么,與郁狷夫親眼見到了什么,差不多。兩個女子形影不離,關(guān)系親昵且純粹,什么話不會說?朱枚認(rèn)可你林君璧,自然會為你說幾句真正意義上的公道話,正因為朱枚純真,郁狷夫認(rèn)可朱枚的人品,才聽得進(jìn)去。這樣你在劍氣長城的那點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會成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對你的正面看法。此說,可以理解?”

    林君璧輕聲道:“晚輩怕理解有誤,不夠深遠(yuǎn),愿聞其詳?!?/br>
    崔東山笑道:“人無半點毛病,最不可親。一旦否定了你,再認(rèn)可你,這種認(rèn)可,會比初次見面就認(rèn)可,更加堅定不動搖。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會,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后悔了,要與你做這長遠(yuǎn)買賣。怎么感覺是要虧錢的意思?林君璧,與你下那么多局棋,我無半點憂慮,不承想與你聯(lián)手做生意,反而憂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東山瞇起眼睛,問道:“只會問不會想?你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會宰掉你的,知道為什么嗎?回答錯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嚅囁道:“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連累崔先生眼光出錯,找了個蠢人做買賣?!?/br>
    崔東山微笑道:“好小子,還是可以教的嘛?!?/br>
    崔東山手心貼在棋罐里的棋子上,輕輕摩挲,隨口說道:“對一個足夠聰明卻又敢不惜死的中土神洲劍修,同為中土神洲出身的純粹武夫郁狷夫,是不會討厭的。郁家人,甚至是那個老匹夫周神芝,對于一個能夠讓郁狷夫不討厭的少年劍修,你以為會如何?郁家老兒、周神芝,這些個老不死,對于原先那個林君璧,那種所謂的半吊子聰明人,會見得少了?郁家老兒一手掌控了兩大王朝的覆滅、崛起,周老匹夫活了數(shù)千年,見慣了世事起伏,什么樣的聰明人沒見過?他們見得少的,是那種既聰明又蠢的年輕人,朝氣蓬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身上充滿了一股子愣勁,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br>
    崔東山輕輕抬起手,離開棋罐寸余,手腕輕輕翻轉(zhuǎn),笑道:“這就是人心細(xì)微處的風(fēng)云變幻,風(fēng)景壯闊,只是你們瞧不真切罷了。心細(xì)如發(fā)?修道之人神仙客,放著那么好的眼力不用,裝瞎子。修道修道,修個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廟堂之高大展手腳的山上人,若是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馭人?又如何能夠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悅誠服,鄭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br>
    崔東山抬起頭,責(zé)備道:“高明?就用這么一個庸俗的說法來形容我?!?/br>
    林君璧搖頭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這是我愿意花費一輩子光陰去追求的境界,絕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個高明?!?/br>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個溜須拍馬,很有我家山頭的風(fēng)范了,很好很好,以后有機會,說不定我真要收你為弟子,然后你就能夠去落魄山祖師堂磕頭燒香拜掛像了?!?/br>
    林君璧其實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猜測,只是太過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東山收斂笑意,低頭看了眼棋盤,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后拈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盤,再拈起一枚枚白子,圍出了一個大圈。

    崔東山說道:“既然將你當(dāng)作半個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點真本事了。以嚴(yán)律作為這枚黑子舉例,你要讓這枚黑子自己覺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滿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慮,事實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勢失勢,都在你的算計之內(nèi)?!?/br>
    林君璧覺得此理淺顯,不難明白。

    然后崔東山在白子之外又圍出一個更大的黑子圓圈,道:“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兒的人心。你該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許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頭道:“無解,甚至不要想著去破局?!?/br>
    崔東山點點頭,贊道:“不錯,對了一半?!?/br>
    崔東山拈起一枚白子,丟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盤上,道:“人生終究不是下棋,棋盤上一時半會兒,形勢難改,先后手只差一顆棋子。但是別忘了人心無拘束,所以大可以丟個念頭,藏在遠(yuǎn)處,瞪大眼睛,仔細(xì)看著更大的天地棋盤,你就會發(fā)現(xiàn),周神芝算個什么東西。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頭凝視著不是棋譜的棋盤,陷入沉思。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食野之蘋。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無嘉賓?!?/br>
    崔東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視線,轉(zhuǎn)頭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云中君,見飛鳥過,浮一大白?!?/br>
    城頭上,此時此刻,林君璧也學(xué)那“白衣少年”仰頭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云譜》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當(dāng)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個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盤,起身后,對林君璧說了最后一句話。

    “教你這些,是為了告訴你,算計人心,無甚意思,沒搞頭啊沒搞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