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著,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shù)他人寶。數(shù)他寶,終無益?!?/br>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著輕聲續(xù)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里生……出言便作獅子鳴?!?/br> 裴錢停下筆,豎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啥,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br>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面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 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為崔東山強拉著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著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后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jīng)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才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jīng)]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這意思,只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所以當崔東山敲門喊他出門時,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為自己挑選此處作為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著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只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zhì)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后,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他們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只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一位彩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系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及鋒刃與城頭地面摩擦,劍氣流轉(zhuǎn),清晰可見。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這是在浩然天下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才敢多看幾眼。 那位彩衣劍仙只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 崔東山自然知曉此人根腳,玉璞境瓶頸劍修吳承霈,本命飛劍名為“甘露”,劍術最適宜收官戰(zhàn),理由很簡單,大地之上鮮血多。 吳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輕,實則年歲極大,道侶曾被大妖以手捏碎頭顱,大妖大嘴一張,生吞了女子魂魄。吳承霈曾在終其一生一人茍活和死得毫無意義之間天人交戰(zhàn)。 那頭大妖后來在戰(zhàn)場上身負重傷,便躲在蠻荒天下腹地的某個洞窟休養(yǎng),隱匿不出,再不愿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最后那頭大妖被人斬殺,頭顱被丟在吳承霈腳邊,那人只與吳承霈笑言一句:“順路而為,請我喝酒?!?/br> 三人還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劍與人對峙廝殺的劍仙,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邊,盤腿而坐,正在飲酒,一手掐劍訣。在南北城頭之間,橫亙有一道不知道該說是雷電還是劍光的玩意兒,粗如龍泉郡的鐵鎖井井口。此時劍光絢爛,星火四濺,不斷有閃電砸在城頭走馬道上,如千百條靈蛇游走,最終沒入草叢消失不見。 裴錢畏懼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曉不曉得這兒的規(guī)矩,有酒就能過路,不然就靠劍術勝我,或是御劍出城頭,乖乖繞道而行?!?/br>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柜?!?/br>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崩先穗S即怒道,“那就得兩壺酒了!” 崔東山笑著向那位劍仙老者拋出兩壺酒。 老人名為趙個簃,坐在北邊城頭上與趙個簃對峙之人,卻是位從玉璞跌境至元嬰境的劍修程荃,雙方是死對頭。 除了像今天這樣,趙個簃壓境,與程荃雙方各自以劍氣對撞之外,兩位出生在同一條陋巷的老人,有時還會隔著一條走馬道隔空對罵,聽說私底下他們喝了酒后,甚至會相互吐口水。 拿了酒,劍仙趙個簃劍訣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長河,將那條攔路劍氣往上抬升,趙個簃沒好氣道:“看在酒水的分上?!?/br> 崔東山三人跳下城頭,緩緩前行。曹晴朗仰起頭,看著那條劍氣濃郁如水的頭頂河流,少年的臉龐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輝。 裴錢躲在崔東山身邊,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催道:“快些走啊?!?/br> 崔東山笑道:“大師姐,別給你師父丟臉嘛?!?/br> 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戰(zhàn)戰(zhàn)兢兢,擺出那走路囂張妖魔慌張的架勢,只是手腳動作略顯僵硬。 過了那條頭頂溪流,走遠了,被嚇了個半死的裴錢一腳踹在大白鵝小腿上。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鵝卻整個人騰空而起,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抱腿打滾。 裴錢與大白鵝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擔心這個,裴錢只是轉(zhuǎn)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視前方,趕緊道:“什么都沒看見?!?/br> 裴錢松了口氣,然后笑嘻嘻問道:“那你看見方才那條小溪里邊的魚兒了嗎?不大哦,一條金色的,一條青色的?” 曹晴朗搖搖頭。 裴錢扯了扯嘴,不屑道:“呵呵,還是修道之人哩?!?/br> 曹晴朗不以為意。 關于自己的資質(zhì)如何,曹晴朗心里有數(shù)。當年魔頭丁嬰為何會住在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又為何最終會選擇在他曹晴朗家里落座,種先生早就與他原原本本說過詳細緣由,是因為丁嬰最早猜測南苑國京城幾個修道種子所居,是那位鏡心齋女子大宗師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會兒家鄉(xiāng)的那座天下,靈氣稀薄,當時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嬰之下第一人,返老歸童的御劍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夠被視為修道種子,曹晴朗就不會妄自菲薄,當然更不會妄自尊大。事實上,后來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天降甘露,靈氣如雨紛紛落在人間,許多原本在光陰長河當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種子,就開始在適宜修行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 但是就像后來偷偷傳授他仙家術法的陸先生親口所說,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養(yǎng)的根骨天資,只是第一步,得了機緣站在山腳,才是第二步,此后還有千萬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有走得足夠穩(wěn)當,才有機會找到陳平安,去與他道一聲謝,詢問他此后百年千年,你能否與其大道同行。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這位名義上的大師姐。裴錢能靠天賦觀他人人心,他崔東山猶然不止這些,他不但會看人心,且知曉人心深處他人自己不知處。 裴錢的記性、習武、劍氣十八停,到后來的抄書見大義而渾然不覺,再到跨洲渡船上與他學下棋,事實證明:只要裴錢愿意做,她就可以做得比誰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學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會學得極快。 但這都不算是裴錢最大的能耐。裴錢最厲害的地方,在于切斷念頭,并且自行設置心路上的關隘,不去多想,“我不愿多想,念頭便不來”。最直觀的體現(xiàn),就是裴錢當年與先生認了師父弟子之后,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錢就開始停滯生長,無論是身高,還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里了。 個子總是不高,總是小黑炭一個。那么裴錢的無憂無慮,就是真的無憂無慮。 但只要是無關隘處,裴錢的心神念頭,往往就像是天地無拘的驚人境界,轉(zhuǎn)瞬之間一去千萬里。 心猿意馬不可拘押、無法束縛?修道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文弱書生,蹣跚而行,大道多險阻,多有匪寇隱匿在旁,可對于裴錢而言,根本無此顧慮。 直到練拳之后,裴錢便立即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躥個兒,開始長大,一往無前。 這顯然又是一個極端。 這很好,卻又藏著不小的麻煩和隱患,因為裴錢心目中的“大人裴錢”,只是她心中自己師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錢”。 故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裴錢此定非真定,裴錢此心非真心。 她這一路,走得太快了,騰云駕霧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閣樓。 如果不是她的師父,有意無意,一直帶著她徒步,跋山涉水,小心翼翼地以一兩個最簡單的道理、最樸素的規(guī)矩放在她的“心頭小竹箱”里,裴錢就會像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爆竹,那么未來學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遠,爆竹威力越大,總有一天,有著極大可能會捅出一個天大的馬蜂窩,害人害己。 如今裴錢改變頗多,哪怕她獨自走江湖,先生其實都不太擔心她會主動傷人,而是怕有他人犯錯,而且錯得確實明顯,然后裴錢只是一個沒忍住,便以我之大錯碾壓他人小錯,這才是最揪心的結果。 先生傳道,真是什么簡單事? 浩然天下,何其復雜,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雞鳴犬吠的市井鄉(xiāng)野,而是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種種連他陳平安都很難定善惡的意外,所以陳平安對裴錢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為了這位開山大弟子,可謂修心多矣。 他們很快經(jīng)過了一撥坐在地上練劍的劍修。 裴錢眼尖,看到了那個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閥女子,坐在城頭前面的道路上嚼著烙餅。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挺起胸膛,目中無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勢,半點不比大師姐的金字招牌姿勢差。 裴錢并不知道大白鵝在想些什么,應該是一口氣遇到了這么多劍修,心肝顫偏要假裝不害怕吧。 裴錢對郁狷夫的印象其實不壞,這個女子挺大氣的。原因很簡單,當初郁狷夫問拳落敗,被師父按著腦袋撞墻,她也沒生氣啊。 要是岑鴛機和白首都有這樣的心胸就好了。 城頭足夠?qū)掗?,郁狷夫頭也沒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 裴錢他們一行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過。 坐在蒲團上正在聽苦夏劍仙傳授劍術的龍門境劍修嚴律,看了這一行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距離郁狷夫不遠處,還有一個看書的少年。 裴錢皺了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書,微笑點頭,很好,也算自己的半個徒子徒孫了,有點小搞頭。 林君璧合上書,抬頭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東山還以微笑,裴錢假裝沒看見,曹晴朗點頭還禮。 曹晴朗自然已經(jīng)辨認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邊刻字題款,輕描淡寫講過兩場守關戰(zhàn),不談善惡好壞,只為三位學生弟子闡述攻守雙方的對戰(zhàn)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遠去,林君璧繼續(xù)翻看那部《彩云譜》。 在劍氣長城上,他雖然不愿一鼓作氣接連破境,如今境界不高,可依舊是在劍仙苦夏的授意下,為同伴擔任半個傳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練劍,是唯一一個抓住了一縷精粹遠古劍意并且能夠留在關鍵氣府當中的劍修。包括嚴律、蔣觀澄、朱枚在內(nèi)半數(shù)的先天劍坯,都曾抓住過稍縱即逝的劍意,嚴律甚至不止一次將其捕獲,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機,劍仙苦夏清楚,但也沒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三縷遠古劍仙的遺留劍意,若是其他人依舊無一人成功,才告訴他們自己得了一份饋贈,算是為他們打氣,免得墜了練劍的心氣。 一行三人每當走到無人處的時候,崔東山就會加快步子,裴錢跟得上,呼吸順暢,無比輕松,曹晴朗卻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劍氣長城之上,還要跟著崔東山和裴錢一起行走如飛掠,自然比在那寧府宅子里緩緩吐納,更是煎熬。 崔東山偶爾會停步,讓曹晴朗靜坐個把時辰。 裴錢百無聊賴,就趴在城頭上,托著腮幫望向南邊,希望能夠看到一兩頭所謂的大妖。當然讓她看到一兩眼就行,雙方就別打招呼了,無親無故無冤無仇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鄉(xiāng)落魄山,能跟暖樹和米粒好好說道說道就成。與她們說那些大妖,好家伙,就站在那堵城頭外面,與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來著,她半點不怕,還要伸長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頭顱,最后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瘋魔劍法,兇它一兇。 可惜這一路上走了幾天,她都沒能瞧見蠻荒天下的大妖。 裴錢趴在城頭上,便問崔東山為什么大妖的膽子那么小。 崔東山笑道:“不是沒有大妖,是有些老劍仙大劍仙的飛劍可及處,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還要更遠。” 裴錢轉(zhuǎn)頭問道:“大師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東山翻白眼做鬼臉,盤腿而坐,身體打擺子。 裴錢輕聲說道:“大師伯真打你了啊?回頭我說一說大師伯啊,你別記仇,能進一家門,能成一家人,咱們不燒高香就很不對了?!?/br> 崔東山不喜歡拜菩薩,哪怕會陪著她去大小寺廟,崔東山也從來不雙手合十禮敬菩薩,更不會跪地磕頭。裴錢便偷偷幫著他一起拜了拜,悄悄與菩薩說了聲莫怪罪。 其實城頭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風,吹拂得崔東山白衣飄蕩,雙鬢發(fā)絲飄拂。 不知不覺,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次游學。人更多些,還是人人背竹箱來著。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只是記住了。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 謝謝卻滿臉譏諷。這就是少年少女這般歲數(shù)的尋常心思,覺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實上,世人歲數(shù)一大把了,依舊如此。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會在書上出現(xiàn)了,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隱士”? 至于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是想得更遠的一個,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shù),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 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沉默地聽著,然后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 此時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師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錢白眼道:“廢話少說,煩死個人。” 然后裴錢驀然而笑,轉(zhuǎn)過身,背對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從里面摸出一顆并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師父獎勵自己的。師父要她小心收好,自己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丟了,準保讓她吃飽栗暴。 師父的諄諄教誨,要豎起耳朵用心聽啊。 崔東山問道:“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 裴錢搖搖頭,攤開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上面還有許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 可這是師父贈送的,所以萬金難買,萬萬金不賣。 唉,若非刀工稍差了些,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里,這顆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東山輕聲道:“這個小玩意兒,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br> 裴錢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東山搖頭道:“沒什么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br> 裴錢說道:“話說一半不豪杰啊,快快說完!”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說道:“是你師父小時候在山上采藥間隙,劈砍了一根木頭,然后扛回家里,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之后有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后來很久沒去了,再去的時候,風吹日曬雨打雪壓的,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你師父只在地上撿回了這么一顆。這么多年,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里,每次出門,都不舍得帶在身邊,怕又丟了。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你就要真的小心收好?!?/br> 裴錢攥緊手心,低下頭。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上的這一段小畫卷,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給她看的。 崔東山繼續(xù)道:“先生小時候,求菩薩顯沒顯靈?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為自己遭遇的苦難,而去怨天尤人?先生遠游千萬里,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非要你學先生為人處世,沒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錢就是裴錢,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可能是我們即便瞪大眼睛,都一輩子無法看到、知道,所以我們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東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那么我問你,菩薩持念珠,又是在與誰求?”崔東山自問自答道:“自求而已?!?/br>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家鄉(xiāng)的那座大學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額?!?/br> 崔東山點頭道:“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們?nèi)寮覍W問,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nèi)求、往深處求的過程。問題也有,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往往家境不錯,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只是隨著時間推移,讀書人越多,以往學問便不夠用了,因為圣賢道理,只教你往高處去,不會教你如何掙錢養(yǎng)家糊口啊,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親君子遠小人’,就六個字,我們后人夠用嗎?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卻不太管用啊。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罵天罵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歲數(shù)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于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過的,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shù)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與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以來就不是后者的敵手,并且后者從來是以寡敵眾,卻能次次大勝?!?/br>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接著道:“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便總有很多人,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圣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圣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么辦呢?那就出現(xiàn)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里不對。沒有道理嗎?怎么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枚枚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么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后仰倒去,繼續(xù)說:“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guī)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br>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手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么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沒聽到小師兄是怎么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br>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贝迻|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于,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了真正的先生夫子的,別說是我那位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br>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jīng)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并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道:“繼續(xù)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br>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站起身,其實她很想回師父和師娘家里了。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的家伙。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于寧府演武場的原因。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只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崔東山就挨了好幾棍子。 此后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她在那城頭上蕩秋千。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兩根高入云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秋千沒搭架子,但好像也可以一直這么晃蕩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jiejie,需不需要我?guī)椭埔煌魄锴???/br>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置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zhàn),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只是死守著這架秋千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內(nèi),近身者死。至于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就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又招呼道:“周jiejie,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jiejie,又白又圓,真美。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轉(zhuǎn)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看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笑道:“要不要坐會兒?” 裴錢搖搖頭,怯生生道:“周jiejie,還是算了吧,我不打攪你?!?/br>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師收徒,你來當我的小師妹。要是已經(jīng)有了師承,沒關系,在我這兒掛名而已。我傳授你一門劍術,不比你那套差,雙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資質(zhì)不夠,走不到巔峰,你卻大有希望?!?/br>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不過當然是裝的。 這位劍仙jiejie,闊(可)以啊,果然沒讓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么神通廣大,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我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鵝吹牛啊。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道:“沒事沒事,莫怕莫怕,以后常來?!?/br> 裴錢也跟著笑了起來,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秋千其中一根長繩,然后手腕翻轉(zhuǎn),多出一團金絲,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道:“收下后,別還我,也別丟,不愿學就放著,都無所謂的?!?/br>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笑道:“還不謝過周jiejie?”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便只好作揖致謝。 辭別那女子劍仙和古怪秋千,走遠了之后,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真沒事嗎?” 崔東山笑道:“先生問起,你就說地上撿來的。先生要是不信,我來說服先生。” 裴錢將信將疑。曹晴朗忍著笑。 在此后一天的夜幕中,裴錢驀然抬頭望去,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才依稀看見城頭高處,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云海。 崔東山瞥了眼,花里胡哨的,就不再看。 據(jù)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錦大床上。 劍仙名為米裕,只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因為有個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好哥哥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用來栽培這個弟弟,否則米祜本應該是仙人境了。只不過其中得失,即便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自己的選擇。米祜嗜好殺敵,次次廝殺慘烈,傳聞最可憐的一次,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山河開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沒有跌境,反而始終穩(wěn)穩(wěn)站住境界,并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再登高一層樓。 至于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在劍氣長城的女子婦人當中,還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也與許多外鄉(xiāng)女子,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系。 崔東山?jīng)]打算停留,因為此行目的,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岳青。 岳青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百丈泉”,第二把名為“云雀在天”,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沙場陷陣,殺力皆大。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補”,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師兄啊。 只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找麻煩,麻煩反而自己來。這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云霞上的劍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云霧,笑道:“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然后另一只手撓了撓頭,問道:“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談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只不過感到欣慰罷了。文圣一脈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么多,陳平安本事不小,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無愧文圣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可喜可賀?!?/br> 崔東山小聲說道:“前輩再這么陰陽怪氣地說話,晚輩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br>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大笑不已,雙手一抖袖,身邊頓時彩霞蔚然,道:“只管說說看,我還不至于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br>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那岳青是你野爹???”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此話怎講?” 只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陰陽怪氣說話,還需要理由???你早說嘛,我就不講了。” 裴錢汗流浹背,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大師伯聽不聽得到,不去管,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卻是笑著附和道:“小師兄在理?!?/br> 這是裴錢第一次覺得那個曹木頭,還挺有出息的。以前沒覺得他膽子大啊,一直覺得他比米粒膽子還小來著。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輕輕凌空敲擊,似乎在猶豫怎么“講理”。 白衣少年說道:“行吧行吧,我錯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輩都誠心認錯了,前輩劍法通天,又是自己說的,總不會反悔,與晚輩斤斤計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殺力超群的大劍仙岳青,夠不夠?米裕覺得差不多夠了。何況自己那個哥哥,還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對方畢竟只有一個左右。 至于什么陳平安,還有文圣一脈這幫輩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么?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教訓一下自己腳下這幾只小螻蟻。劍仙說話,好不好聽,都給我乖乖閉嘴聽著。 裴錢一步向前,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大白鵝,你趕緊去找大師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會殺我們的!” 然后再與曹晴朗悄悄說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別出手,話也別說!不給他機會打你!” 崔東山撓撓頭。大師姐,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師伯,是怎樣一個人啊。 這家伙當年連自己和齊靜春都打得不輕,這還是自家人呢,而他左右對付別人,與他人出劍,下手會輕? 剎那之間,劍氣長城之上,滾雷陣陣,直奔此處。米裕瞇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飛劍,卻不敢擺出殺敵姿態(tài),只是防御。 劍氣轉(zhuǎn)瞬即至,隨隨便便破開劍仙米裕的劍陣,有一人站在稀爛了大半的云霞之上,腰間長劍依舊未出鞘。 米裕紋絲不動,是不敢動。 直到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發(fā)現(xiàn),遙遙遠觀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劍對敵兩頭大妖,與自己親自與他為敵,是兩種天地。 一身劍氣全部收斂起來的那個人,站在米裕身邊,卻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圣一脈,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劍,接不住。你這種廢物,配嗎?” 曹晴朗作揖行禮,道:“落魄山曹晴朗,拜見大師伯?!?/br> 裴錢趕緊亡羊補牢,跟著作揖行禮,道:“落魄山裴錢,恭迎最大的大師伯!” 起身后,裴錢覺得意猶未盡啊,她握緊拳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高處那個背影使勁揮了揮手,喊道:“大師伯要小心啊,這家伙心可黑了!” 左右轉(zhuǎn)過頭望去,突然冒出兩個師侄,其實心中有些小小的別扭。等到崔東山總算識趣滾遠一點,左右這才與青衫少年和小姑娘,點了點頭,表示大師伯知道了。 左右說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馬,還是我?guī)湍愦蚵曊泻簦俊?/br> 米裕臉色發(fā)白,因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當中,不但如此,只要稍有細微動作,便有精純至極的劍意如萬千飛劍,劍劍劍尖指向他。 崔東山雙手捂住嘴巴,卻是壓低嗓音,一字一字緩緩說道:“大,師,伯,要,贏,啊?!?/br> 然后崔東山就躲在了裴錢和曹晴朗身后,實在是擔心這位大師伯再給自己一劍。 殺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過真正的全部心氣? 崔東山露出慈祥的笑意,左右這種有點小劍術的王八蛋,果然不打自己打外人,還是很解氣的。 裴錢腋下夾著行山杖,雙手放在身前,輕輕鼓掌。 崔東山笑瞇瞇道:“今日過后,文圣一脈不講理,便要傳遍劍氣長城嘍?!?/br> 裴錢說道:“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會覺得很多道理,是在強者變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為沒有感同身受。” 崔東山笑呵呵道:“別學啊。” 曹晴朗搖頭道:“我只是知道這些,可我只學先生?!?/br> 左右沒理睬崔東山,收回視線后,望向遠方,神色淡漠,繼續(xù)說道:“米祜,岳青。隨我出城一戰(zhàn)。只分勝負,就認輸,愿分生死,就去死?!?/br> 劍仙米祜以心聲言語道:“我與你認輸,且道歉?!?/br> 岳青并無言語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閃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這會兒才知道當啞巴了?在這之前,是我左右用劍撬開你嘴巴,讓你說那些屁話了嗎? 崔東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沒啥看頭,回家回家。你們大師伯打架,最沒講究,最有辱斯文了?!?/br> 崔東山與裴錢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邊,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撐篙劃船,因為崔東山信誓旦旦告訴大師姐,說這樣一來,渡船可以飛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無奈,看著那個使勁劃船、哈哈大笑的裴錢,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還是只覺得好玩。 崔東山這會兒就比較神清氣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著屁股好似雙手持篙,賣力劃船。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劍,在說完正事之外,也與大師伯說了說岳青大劍仙的豐功偉業(yè),這筆買賣,果然不虧。 大半夜回到寧府。裴錢沒能看到閉關中的師娘,有些失落。陳平安與崔東山去了趟斬龍崖涼亭說事情。曹晴朗去自己住處修行。 城頭兩位大劍仙一戰(zhàn),以極快速度傳遍整座劍氣長城。 據(jù)說大劍仙岳青被左右強行打落城頭,摔去了南方。 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了。 聽說最后是數(shù)位劍仙出手勸阻才罷休。 這一天深夜,南邊劍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晝許久。此后終究無那生死大事。 劍氣長城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疊嶂酒鋪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納蘭夜行最近突然覺得,白煉霜那老婆姨瞅自己的眼神,有些瘆人。屈指一算,才發(fā)現(xiàn)她最近喊自己納蘭老狗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氣勢上也遜色頗多。 這讓納蘭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了那個笑臉燦爛稱呼自己為納蘭爺爺?shù)陌滓律倌?,兩人并肩而行,納蘭夜行問道:“東山啊,最近你是不是與白嬤嬤說了些什么?” 崔東山點頭道:“對啊,白嬤嬤是寧府長輩啊,晚輩當然要問個好?!?/br> 納蘭夜行笑道:“除了問好,還說了些什么嗎?” 崔東山一跺腳,懊惱道:“說應該是說了些的,怎么就給忘了呢?我這個人不記仇,更不記事,真是不好。” 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航,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墻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后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別怪大師姐不給機會啊,是你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承想墻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郭竹酒在墻另一邊,趴在墻頭上,雙腿懸空,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子,你誰?。磕愕男猩秸群托≈裣?,真好看啊,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br> 裴錢站在原地,轉(zhuǎn)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回到寧府后,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么?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道:“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狀啊,我就是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guī)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只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guī)矩,就很足夠了?!?/br>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別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什么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道:“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么,傷心過后,想到了什么,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愿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認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了。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愿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fā)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xù)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xiàn)在的,還有以后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好,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br> 裴錢紅了眼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道:“師父請說,裴錢在聽?!?/br>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只是盡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年有沒有當著他的面,說她裴錢曾經(jīng)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的人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么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地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要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但曹晴朗依舊說沒有?!?/br>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道:“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那天曹晴朗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板凳打了他?!?/br> 陳平安聽了,說道:“裴錢,該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的機會,有時候我們知道錯了,想要改錯,卻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么無所謂的事情,只是他自己愿意原諒你,但是別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么復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號啕大哭。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問道:“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后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么辦呢?” 裴錢戰(zhàn)戰(zhàn)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會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錢,教成了今天的裴錢,舍不得丟掉的?!?/br> 陳平安轉(zhuǎn)過身,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嗓音沙啞地笑道:“因為師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時候,過得也很辛苦啊?!?/br> 裴錢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她想起了逃難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國京城的小乞兒,躺在石獅子上數(shù)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走了也不跟她打聲招呼的崔爺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所有不愿想起的,愿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此時都一股腦兒涌上心頭。 屋外廊道上,一座悄無聲息形成的小天地當中。 曹晴朗從站著,變成坐在地上,背靠墻壁。 小師兄崔東山就坐在他身邊。之后這個小師兄,維持著那座小天地,帶著曹晴朗悄悄離開了宅子。 曹晴朗說道:“心里好受多了,謝謝小師兄?!?/br> 崔東山說道:“能夠遇見我們先生,不是什么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你我共勉?!?/br> 曹晴朗后退一步,長久作揖不起身。 崔東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這兒,不是給大師伯一劍打落城頭,就是給納蘭爺爺欺負打壓,我得拿出一點小師兄的風范來,找人下棋去!你們就等著吧。很快,你們就會聽說小師兄的光輝事跡了!贏他有何難,連贏三五場的也是個屁,只有贏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輸下去,那才顯得你們小師兄的棋術很湊合?!?/br> 一抹白云悠悠飄向劍氣長城的城頭,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東山在去的路上,連開場白都想好了:“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云譜》啊,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會下棋。你棋術這么高,讓我三子如何?不過分吧?我是誰?我是東山啊?!?/br> 衣袖似白云,崔東山面朝天背朝地,手腳亂晃,鳧水而游。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那邵元王朝就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