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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一章 你來當師兄

第一章 你來當師兄

    ·第一章·

    你來當師兄

    陳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頭,左右有意無意收斂了劍氣,所以兩人相距不過十步。

    左右睜眼望向城頭以外的廣袤天地,問道:“想過一些必然會發(fā)生的事情嗎?”

    劍氣長城北邊,那座底蘊與秘密皆深不見底的城池,既給人規(guī)矩森嚴的感覺,又好像沒有規(guī)矩可言。

    有劍仙在大戰(zhàn)中,殺敵無數(shù),在大戰(zhàn)間隙,過著人間帝王般醉生夢死的糊涂日子,專門有一艘跨洲渡船,為這位劍仙販賣本洲女子練氣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輝煌的宮闕擔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飛劍割去頭顱,卻依舊給錢。

    有劍仙喜好守著幾塊小菜圃和一個果園,年復一年,過著莊稼漢的生活。

    有劍仙喜歡混跡市井,施展障眼法,終年與陋巷無賴廝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向往離開劍氣長城,去學宮書院求學。

    也有豪門公子,浪蕩不羈,喜怒無常,一擲千金,又嗜好虐殺奴仆。上任坐鎮(zhèn)劍氣長城的儒家圣人,便為此大不平,老大劍仙陳清都卻只說了一句打過再說。那位圣人便連戰(zhàn)三場,贏二輸一,黯然離開劍氣長城,重返浩然天下。贏了兩位本土劍仙,輸給了那位隱官大人。

    此間對錯,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左右哪怕只是事后聽聞,都清楚其中的殺機重重。

    世間人事,怕就怕沒有立場,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講立場,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還是那種信奉世間只有立場并無道理的聰明人。

    陳平安問道:“所指之事是近是遠?”

    左右收起散亂思緒,說道:“城池那邊的眼前事,身邊事?!?/br>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之前有過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邊的風氣,言行無忌,所以很快就會暗流涌動,再過段時日,那些閑言碎語,會漸漸明朗,我連勝四場是原因,我在寧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師兄之師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還未發(fā)生,是因為董老劍仙帶人去了疊嶂酒鋪喝酒,這才讓原本已經(jīng)張開嘴的許多人,又不得不閉上了嘴。”

    左右說道:“只談后果?!?/br>
    陳平安說道:“有不少人,很怕寧府一事,被翻舊賬,所以不太愿意寧府、姚家關(guān)系重歸融洽。有了我,寧姚與陳三秋、董畫符和晏琢的純粹關(guān)系,在某些人眼中,會變得渾濁不堪,以前可能無所謂,現(xiàn)在就會不太愿意??赡苓€要再加上一個郭家,郭竹酒極有可能,近期會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來,情況會很復雜,因為很快就會有難聽話傳入郭家,例如說郭家燒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還會說郭家劍仙好算計,讓一個小姑娘出馬籠絡(luò)關(guān)系,好手段。不管說了什么,結(jié)果只有一個,郭家只能暫時疏遠寧府,因為郭家的事畢竟不是郭劍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余號人,都還要在劍氣長城立足?!?/br>
    這些都還好,陳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惡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斃。只不過當下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左右說道:“除非陳清都出面幫忙提親。”

    陳平安點點頭。

    左右問道:“為何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不敢也不愿催促老大劍仙,何況早與晚,我都有應(yīng)對之策?!?/br>
    左右繼續(xù)問道:“怎么說?”

    陳平安答道:“只是言語,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劍,如果不夠,與師兄借?!?/br>
    左右點點頭,有些笑意,道:“不錯。具體的應(yīng)對之法,我懶得多問,你自己細細思量,劍氣長城的意外,經(jīng)常會異常地簡單直接,反而會格外地意外。”

    停頓片刻,左右又問:“知道劍氣長城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砥礪劍道的劍修,有多少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頭等機密,我不清楚?!?/br>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么?”

    陳平安說道:“我只清楚劍氣長城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腳,以及包括董、陳、齊在內(nèi)十數(shù)個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雖然意義不大,但是聊勝于無?!?/br>
    左右疑惑道:“你這么有空?”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較熟稔,絕對不會耽誤練拳與修行,師兄可以放心。”

    左右問道:“你偏好商家與術(shù)家?”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搖頭,道:“不曾接觸過這兩家的學問宗旨、典籍?!?/br>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笑道:“這兩家學問,雖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棄,由來已久,但是我覺得你適當翻閱他們兩家的書籍,沒有問題,可讀還是要讀的,只是別太鉆牛角尖。世間許多學問,初見驚艷異常,往往浮淺,初見遼闊無垠,也往往雜草叢生,讀破之后,才覺得不過如此。一本諸子百家圣賢書,能夠讀出一個根本道理,便是大收獲?!?/br>
    陳平安抱拳作揖,謝道:“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邊城池的打架,一般情況下,劍仙不會使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動靜,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決,后果自負,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幫你多看幾眼。你覺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希望師兄可以幫忙看著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讓他們不會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問了個問題:“這難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嗎?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陳平安笑道:“讀書人眼中,世間無小事。”

    左右感慨道:“陳平安,你要是早點成為先生的弟子,應(yīng)該不錯,先生不至于煩憂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著先生的錢袋子,你可以與先生聊許多話。這些我皆不擅長?!?/br>
    陳平安對于這種話題,絕對不接。

    左右突然說道:“當年先生成為圣人,依舊有人罵先生為老文狐,說先生就像修煉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來的道行。先生聽說后,就說了兩個字:妙哉。”

    陳平安說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與大驪王朝簽訂山盟后,民憤洶洶,其中就有罵茅師兄是文妖的。如今看來,茅師兄當時應(yīng)該是感到高興?!?/br>
    左右不再說話。陳平安就跟著沉默。

    練劍一事,能遲些就遲些,反正肯定都會吃撐著。

    陳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點點頭,示意陳平安但說無妨。

    陳平安便以心聲言語道:“師兄,會不會有城中劍仙,暗中窺探寧府?”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會長久,只能偶爾為之,畢竟納蘭夜行不是擺設(shè)。納蘭夜行是刺殺一道的行家里手,也是劍氣長城最被低估的劍修之一,他可以刺殺他人,自然就擅長隱匿與偵查?!?/br>
    陳平安神色凝重,說道:“阿良傳授給我的劍氣十八停,我不只教給自己的弟子裴錢,還教給了一個寶瓶洲尋常少年,名為趙高樹,人品極好,絕無問題。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萬一!”

    左右說道:“此事我來解決。”

    陳平安如釋重負。有了師兄,好像確實不一樣。

    左右說道:“聊了這么多,都不是你遲遲不練劍的理由?!?/br>
    陳平安啞口無言。

    魏晉那個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當作理由。就這個師兄的脾氣,根本不會覺得那是理由。

    真要說了,練劍一事,只會更慘。

    不是文圣一脈,估計都無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頭,開始枯坐,繼續(xù)溫養(yǎng)劍意。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何練劍?”

    左右嗤笑道:“怎么?金身境武夫,便天下無敵了?還需要我出劍不成?”

    陳平安懂了,小心翼翼問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聞。

    陳平安有些猶豫,第一拳,應(yīng)不應(yīng)該以神人擂鼓式開場?

    不承想左右緩緩道:“百拳之內(nèi),加上飛劍,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后喊你師兄?!?/br>
    不再刻意約束一身劍氣的左右,宛如小天地驀然擴大,陳平安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雙方相距三十步。

    劍氣撲面,猶如無數(shù)把實質(zhì)飛劍飛旋于眼前,若非陳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瀉,抵御劍氣流溢出的絲絲縷縷劍意,估計陳平安當下就已經(jīng)滿身傷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數(shù)步,人退,拳意卻高漲。

    左右微笑道:“百拳過后,若是我覺得你出拳太客氣,尤其是出劍太過禮敬我這個師兄,那么你就可以準備下次再與先生告狀了?!?/br>
    陳平安笑容牽強,道:“師兄,我不是這種人?!?/br>
    左右說道:“練劍之后,你不是也是了?!?/br>
    喝酒與不喝酒的魏晉,是兩個魏晉;小酌與豪飲的魏晉,又是兩個魏晉。

    這位寶瓶洲歷史上千年以來首位現(xiàn)身此處的年輕劍仙,在劍氣長城,其實很受歡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歡迎。

    少女們未必如何仰慕魏晉,畢竟家鄉(xiāng)多劍仙,魏晉雖說極為年輕,聽說四十歲就已經(jīng)是上五境劍仙,可在劍氣長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論飛劍殺力,魏晉更不出眾,終究只是玉璞境,至少如今還是如此。論相貌,齊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陳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魏晉算不得最出挑??赡昙o稍長的婦人們,不約而同都喜歡魏晉,說是瞧著魏晉喝酒,就格外讓人心疼。

    魏晉不喝酒時,仿佛永遠憂愁,小酌三兩杯后,便有了幾分溫和笑意,豪飲過后,神采飛揚。

    所以對那些瞧過魏晉喝酒的女子而言,這位來自風雪廟神仙臺的年輕劍修,真是風雪里走出來的神仙人。

    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女子,才能夠讓魏晉如此難以釋懷。

    魏晉每次大醉之后,不散酒氣、留著醉意、踉蹌御劍歸城頭的落魄身影,真是惹人心疼。

    走了個負心漢阿良,來了個癡情種魏晉,老天爺還算厚道。

    至于那個左右,還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幾眼,眼睛就疼,何苦來哉。何況左右也不愛來城池這邊晃蕩,離著遠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時常飲酒的魏晉來得讓人掛念不是?

    今天魏晉在疊嶂酒鋪這邊喝得有點高了,一張桌子擠了十數(shù)人,魏晉喝酒有一點好,從來沒架子,若無座位,兩三人擠一條長凳都無妨,大概這就是走慣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這一點,本土劍仙也好,別洲劍修也罷,確實都不如魏晉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氣。

    對于最早見到時還是個少年郎的陳平安,魏晉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如今還好,多了些欣賞。

    可是賀小涼,魏晉不能不喜歡。

    離之越遠,喝酒越多。魏晉即使躲到了山下,躲進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先是一個在風雪廟,一個在神誥宗。然后是一個在寶瓶洲,一個在北俱蘆洲。最后到了現(xiàn)在,這都他娘的一個在蠻荒天下,一個在浩然天下了。

    結(jié)果她還在魏晉的酒杯里,喝再多的酒,也無用,喝掉一杯,倒?jié)M了下一杯,她就在了。

    魏晉舉起酒杯,高聲問道:“不喜飲酒之人,為何難醉倒?”

    魏晉一飲而盡,道:“世間最早釀酒之人,真是可恨,太可恨?!?/br>
    疊嶂習慣了。

    劍仙魏晉喝酒,經(jīng)常這樣,只是自言自語多了些,不會真正發(fā)酒瘋,不然小小酒鋪,哪里扛得住一位劍仙的瘋癲。

    當下無人吆喝添酒,疊嶂忙里偷閑,坐在門檻那邊,輕輕嘆了口氣——又來了。

    魏晉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環(huán)顧四周,開始一個個敬酒,指名道姓,還要說明他為何而敬酒,自然是說那城頭南邊的廝殺事,說他們哪一劍遞得真是精彩。偶爾也會讓對方自罰一杯,也是說那戰(zhàn)場事,說有些該殺之妖,竟然只砍了個半死,實在不應(yīng)該。

    魏晉身形驀然消失,怒道:“下作!”

    一條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個面黃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里邊,腳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斷回頭,見著了郭竹酒,便有些猶豫,稍稍放慢了腳步,還下意識靠近了墻壁。劍氣長城的有錢人,只要不死,會越來越有錢。一個家族,只要有了劍仙,就會變成豪門。城池這邊的人,只看衣衫,就知道是不是豪門子弟。

    那少年顯然覺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門子弟。他沒有看錯,郭家在劍氣長城,確實是那些頂尖大姓之外的一線家族。

    在這里,窮苦人沖撞了豪門子弟,下場都不會太好,對方若是劍修,都不用搬出靠山,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放慢了腳步,蹦跳了兩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后,四個同齡人跟著跑進巷子,手持棍棒,鬧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么劍修,只是那幾條大街上的有錢人家子女,吃飽了撐著才來這邊晃蕩,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勁揮手,示意她趕緊退出巷子。

    郭竹酒撓撓頭,便停下腳步,一個轉(zhuǎn)身,撒腿飛奔。

    跑路這種事情,她擅長,也喜歡。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這么一耽擱,很快就被身后持棍棒的同齡人攆上。少年剛剛躲過腦袋上砸下的沒輕沒重的一棍子,又被更多的棍棒當頭劈下。他只得用手護住腦袋,邊躲邊退。突然被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臉色慘白,又給一個高大少年一腳踹中胸膛。

    面黃肌瘦的少年后退數(shù)步,嘴角滲出血絲,一手扶住墻壁,歪過腦袋,躲掉棍棒,轉(zhuǎn)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處,探出腦袋,覺得自己應(yīng)該行俠仗義了,不然瞧著像是要鬧出人命的樣子。

    一般的打架斗毆,哪怕是瘸個腿什么的,劍氣長城誰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終究少見。郭竹酒聽家中長輩說過,打架最兇的,其實不是劍仙,而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市井少年,這會兒就是了。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學了拳,就是江湖人,于是她重新走入巷子。

    此時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腳飛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少年神色淡然,身形瞬間擰轉(zhuǎn),與此同時,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輕輕抬肘,將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間遞出,竟然拳罡大震,聲勢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齡人,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紛紛靠著墻壁。

    郭竹酒與那刺客少年一般無二,同樣神色淡漠,同樣遞出一拳,以拳對拳,瞬間刺客少年整只手骨rou皆碎。兩人頹然垂落,郭竹酒微微側(cè)身,欺身而進,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當場暴斃,倒飛出去,但是從刺客耳畔閃過一抹流螢,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轉(zhuǎn)頭,額頭上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反觀祭出飛劍的高大少年,整顆頭顱都被釘穿,一粒血珠逐漸在額頭處凝聚而成,背靠墻壁的尸體緩緩滑落在地。

    郭竹酒皺了皺眉頭,伸出手掌抹了抹額頭。

    站在巷口那邊的魏晉松了口氣,悄悄收起本命飛劍,這位風雪廟劍仙,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多此一舉了。

    不但小姑娘自己有驚無險,可以對付這場突兀而來的刺殺,而且巷子那一頭,出現(xiàn)了一位面帶笑容的佝僂老人。

    魏晉與之點頭致意,老人也笑著點頭還禮。

    魏晉返回酒鋪,繼續(xù)飲酒。老人則一步踏出,來到郭竹酒身邊,笑道:“綠端丫頭,身手可以啊。”

    正是寧府老仆,納蘭夜行。

    陳平安囑咐過他,只要郭竹酒見了陳平安,或是走入過寧府,那么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門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勞煩他幫忙看護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揚揚,道:“那可不?打不過寧jiejie和董jiejie,還打不過幾個小毛賊?”

    小姑娘向前走出幾步,看著那個死不瞑目而且臨死之際依舊神色鎮(zhèn)靜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剛剛練了絕世拳法嗎?嗯?”

    納蘭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額頭,頭疼。

    這般精心設(shè)伏專門針對大族子弟的刺殺,別想著什么順藤摸瓜,不用有任何僥幸心理,做不到的。

    當年海市蜃樓那邊多大的風波,小姐差點傷及大道根本,白煉霜那老婆姨也跌境,連城頭上萬事不搭理的老大劍仙都震怒了,難得親自發(fā)號施令,將陳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劍。受了傷的陳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動干戈,全城戒嚴,戶戶搜查,那座海市蜃樓更是翻了個底朝天,最后結(jié)果如何,還是不了了之。那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攔,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除了已死的兩個,其余幾個既茫然又恐懼的市井少年的身份來歷,查是要查的,無非是過個場子,給郭家一個交代罷了。當然郭家那邊肯定也會興師動眾,動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后寧、郭兩家的往來,就會有些麻煩。

    綠端這丫頭,照理而言,在劍氣長城是完全可以活蹦亂跳的,理由很簡單,她曾是隱官大人相中的衣缽弟子,所以郭家這些年,也沒刻意為她安排劍師扈從,因為沒必要。

    故而這場風波的漣漪大小,對方出手的分寸,極有嚼頭,好像對于這個綠端丫頭,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故而沒有動用真正的關(guān)鍵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懨懨地道:“完蛋了,我近期別想出門了?!?/br>
    郭竹酒說完突然眼睛一亮,轉(zhuǎn)過頭望向納蘭夜行,道:“納蘭爺爺,不如咱們毀尸滅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fā)生過吧?”

    納蘭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額頭這傷勢,怎么瞞著?又走路給磕著了?何況這么大的事情,也該與郭劍仙說一聲,我已經(jīng)飛劍傳信給你們家了。所以你就等著被罵吧?!?/br>
    郭竹酒哀嘆一聲,道:“納蘭爺爺,你一定要與我?guī)煾刚f一聲啊,我最近沒辦法找他學拳了?!?/br>
    納蘭夜行笑問道:“我家姑爺什么時候認了你當徒弟了?”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師父掐指一算的事情?!?/br>
    納蘭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額頭。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后小姑娘打了個哆嗦,哭喪著臉道:“哎喲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劍仙轉(zhuǎn)瞬即至,出現(xiàn)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邊,彎腰低頭,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腦袋,輕輕晃動了一下,確定了自己閨女的傷勢,松了口氣,些許劍氣殘余,無大礙,便挺直腰桿,笑道:“還瘋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只手掌。

    劍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個時辰,算了,五天好了?!?/br>
    郭稼收斂笑意。

    郭竹酒見機不妙,趕緊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聲道:“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閨女的傷口,無奈道:“趕緊隨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還是幾年,跟我說不管用,自己去她那邊撒潑打滾去。”

    最后郭稼與納蘭夜行相視一眼,無須多言。

    隨后郭家供奉,以及專門處置這類事務(wù)的劍修,紛紛到場,一切作為,井然有序。

    納蘭夜行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劍氣長城。

    白煉霜那個老婆姨不擅長處理這些,聽了也是干著急,只能窩火。與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這些年的寧府大主意,本來就都是小姐定奪的,只不過如今寧府有了陳平安這位姑爺,納蘭夜行就不希望小姐過多分心這些腌臜事了,姑爺又是個最不怕麻煩和最謹慎行事的。何況姑爺做出的決定,小姐也一定會聽。

    于是納蘭夜行一路隱匿氣機,悄然到了城頭這邊。

    有這么練劍與練拳的?

    只見陳平安翻來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時駕馭兩真兩仿總計四把飛劍,竭力尋找劍氣縫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rou的寧府靈丹了。所幸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頭上了。

    劍氣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內(nèi),但是偶爾會有一絲劍氣躥出,次次懸停在陳平安致命竅xue片刻,然后轉(zhuǎn)瞬即逝。

    納蘭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嘆道:“同樣是人,怎么可能有這么多的劍氣,而且都快要將劍氣淬煉成劍意了?!?/br>
    左右根本沒有理睬老人,收攏劍氣在十步之內(nèi),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到此為止。你出拳尚可,飛劍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讓你稍稍習慣,下次練劍,才算正式開始。還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爭取少‘死’幾次。當個唾手可得的師兄,有這么難嗎?”

    陳平安點點頭,沒說什么。

    好意思問我難不難?劍氣重不重,多不多,師兄你自己沒點數(shù)?

    況且這會兒,陳平安看似除了雙拳雙臂之外修士氣府安然無恙,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左右懸停劍氣,看似未曾觸及陳平安各大竅xue,實則森森劍意,早已滲入骨髓,在氣府當中翻江倒海,這會兒陳平安能夠說話不打戰(zhàn),已經(jīng)算是能扛疼的了。

    陳平安幾步跨出十數(shù)丈,來到納蘭夜行身邊,輕聲問道:“郭竹酒有沒有受傷?”

    納蘭夜行說道:“我一直盯著,故意沒出手,小丫頭自己解決掉麻煩了,受傷不重。郭稼親自趕到,沒有多說什么,到底是郭稼。只不過之后的麻煩……”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向下一劃,如劍切割長線,搖頭道:“已經(jīng)不是麻煩了。對于寧府、郭家而言,其實是好事。郭竹酒這個弟子,我收定了?!?/br>
    陳平安駕馭符舟,與納蘭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陳平安好奇問道:“納蘭爺爺,你可以近身我?guī)熜謫幔俊?/br>
    “當然可以!”納蘭夜行笑道,“然后我就死了?!?/br>
    寧姚見到了從城頭返回的陳平安,沒多說什么,老嫗又給傷著了心,逮著納蘭夜行就是一陣“老狗老狗”的大罵。

    納蘭夜行也不頂嘴,做人得認命。

    堂堂劍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見。老人獨自喝悶酒去了。

    陳平安熟稔擦藥養(yǎng)傷一事,寧府丹房寶庫重地的鑰匙,白嬤嬤早就給了他。

    去的路上,陳平安與寧姚和白嬤嬤說了郭竹酒被刺殺一事,把前因后果都講了一遍。

    老嫗?zāi)钸读艘痪洌骸斑@幫陰損玩意,就喜歡欺負孩子,真是不得好死?!?/br>
    寧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沒事就好,其余的,寧姚就不愿多想,反正陳平安喜歡想事情,能者多勞。

    有寧姚跟著未來姑爺,白煉霜也就不摻和,之后再找個機會去罵一罵納蘭老狗,先前小姐、姑爺在場,她沒罵盡興。

    陳平安雙臂血rou模糊,雙手白骨裸露大半,依舊渾然不覺,熟門熟路揀選了三只瓷瓶,三種色澤,要按先后順序為自己涂抹各色藥膏。包扎傷口的時候,他還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們龍窯燒制瓷器的說法,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貴的釉色,歷代大驪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來封賞功臣。大驪之前的老皇帝鐘情于一種釉下青花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個漂亮,就是艷俗了點。完整器物,我們都沒機會見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見過次品碎片,確實很花哨,工藝復雜到幾十座龍窯窯口,只有年輕時候的姚老頭做得出來?!?/br>
    陳平安一開始還怕寧姚對這些雞毛蒜皮會嫌煩,不承想寧姚聽得很專注,陳平安便多說了些龍窯生涯的趣事:“當學徒那會兒,劉羨陽經(jīng)常拉著我去老瓷山。到了那邊,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樣,揀揀選選,如數(shù)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種器物,該有什么款識,就像是他親手燒制的一樣。在大家都不是練氣士的前提下,燒瓷這種事情,的確需要天賦。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間琴棋書畫,自然就變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紕漏無數(shù),經(jīng)不起細細推敲。好一個‘成為山上客,大夢我先覺,只道尋常’。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時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許多。我們窯口那邊專門為朝廷燒制大器。我們這些學徒,將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鰍背、燈草根、貓兒須的說法,當時還猜天底下那個最有錢的皇帝老兒,曉不曉得這些說頭。聽說當今年輕天子,對瓷器的偏好又轉(zhuǎn)入秾艷,不過比起他爺爺,還是很收斂了?!?/br>
    寧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記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記不住?!?/br>
    陳平安說道:“你怎么拐著彎罵人呢?”

    寧姚一頭霧水,問道:“我罵你什么了?”

    陳平安說道:“難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專,破境太慢?”

    寧姚彎曲手指,朝陳平安一條胳膊輕輕彈去,嗔道:“自找的打?!?/br>
    陳平安雙手籠袖,趕緊轉(zhuǎn)身躲開,笑道:“尋常女子,見著了這般慘狀,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你倒好,還要雪上加霜?!?/br>
    寧姚停下腳步,問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陳平安神色自若,雙腳并攏,蹦跳前行,搖頭晃腦,自顧自說道:“我喜歡的寧姚,怎么可能是尋常女子?!?/br>
    寧姚朝著前面的陳平安就是一腳踹過去。

    陳平安被一腳踹在屁股上,向前飄然倒去,以頭點地,顛倒身形,瀟灑站定,笑著轉(zhuǎn)頭,道:“我這天地樁,要不要學?”

    寧姚緩緩前行,懶得搭理他。

    陳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寧姚與自己并肩,才繼續(xù)往前走,輕聲問道:“在你們之前大致在五十歲與百歲之間的那一小撮先天劍坯,很強?我只在疊嶂酒鋪見過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嬰境瓶頸劍修。其余幾個,都還不曾見過。”

    寧姚沒有著急回答問題,反而問道:“我們這一代劍修,天才輩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這個你早就聽說過了。約莫三十余人,兩場大戰(zhàn)之后,你知道還剩下幾個嗎?”

    陳平安說道:“加上郭竹酒這些上過城頭卻未曾下城去南邊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總計活下二十四人,戰(zhàn)死八人,半數(shù)死于亂戰(zhàn),其中資質(zhì)絕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襲刺殺,章戎身邊的護陣劍師救之不成,一同戰(zhàn)死?!?/br>
    寧姚看著陳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說話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還問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記不住,還沒他清楚。

    看著可憐兮兮的陳平安,寧姚這才繼續(xù)說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說?!?/br>
    陳平安說道:“那我找納蘭爺爺喝酒去?!?/br>
    寧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隨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陳平安,這會兒是真想喝酒了。

    寧姚沒有轉(zhuǎn)身,說道:“少喝點?!?/br>
    陳平安嘴上答應(yīng)下來,其實方才沒那么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點了。

    到了納蘭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聲嘆氣,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個老婆姨前腳剛走,剛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納蘭夜行笑問道:“喝點?”

    陳平安笑著點頭,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沒敢倒?jié)M,畢竟未來姑爺還帶著傷,怕那老婆姨又有罵人的由頭。

    陳平安雙臂包扎如粽子,其實行動不便,只不過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還是學了術(shù)法的,心念微動,扯動白碗到身前,學那陳三秋,低頭咬住白碗,輕輕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納蘭夜行笑了笑,這就是入鄉(xiāng)隨俗,很好。

    陳平安埋怨道:“納蘭爺爺,怎么不是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br>
    納蘭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來的寧府庫藏,你白嬤嬤每年年初,就會給個喝酒的定數(shù),馬上就是年關(guān)了,家里沒剩下幾壇,明年就去幫襯你的生意。不用我說,咱們這位白嬤嬤會去買許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來。”

    陳平安說道:“納蘭爺爺是不是有些好奇,為何我的劍氣十八停,進展如此緩慢?”

    納蘭夜行點頭道:“照理說,不該如此緩慢才對。只不過陳公子不說,我也不便多問?!?/br>
    陳平安解釋道:“其中一座劍氣途經(jīng)的關(guān)隘氣府,就像這桌上酒,曾有舊藏之物。”

    納蘭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暫且擱置起來的某位劍仙遺留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搖頭道:“是一縷劍氣。”

    納蘭夜行驚訝道:“一縷劍氣?”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是‘極小極小’的一縷劍氣。再多,不宜多說。”

    左右說過,有納蘭夜行在身邊,言語無忌。

    城中劍仙就算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寧府,也會刻意避開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

    納蘭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沒有多問,抬起酒碗,道:“不說了,喝酒?!?/br>
    陳平安在納蘭夜行跟前,沒那么多禮數(shù),自己喝酒姿勢不雅,心中也沒個負擔。

    納蘭夜行當然更無所謂。自家姑爺,怎么瞧都是順眼的。拳法高,學劍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關(guān)鍵是還讀過書,這在劍氣長城可是稀罕事,與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也怪不得白煉霜那個老婆姨處處護短。

    在一老一小喝著酒的時候,寧姚也與白嬤嬤坐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老嫗笑問道:“姑爺與自家?guī)熜志殑?,多吃點苦,是好事,不用太過心疼??刹皇钦l都能夠讓左右盡心傳授劍術(shù)的。這些年,變著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劍仙的聰明蛋,聽說多了去,左右心高氣傲,從不理會。要我看,左右還真不是認了咱們姑爺?shù)奈氖サ茏由矸荩菍嵈驅(qū)嵳J了一個小師弟,才愿意如此?!?/br>
    寧姚搖搖頭,趴在桌上,道:“不是這個?!?/br>
    老嫗笑著不言語。

    寧姚坐起身,道:“他會說很多好聽的話?!?/br>
    老嫗問道:“小姐不喜歡?”

    寧姚搖頭道:“沒有不喜歡?!?/br>
    老嫗又問:“小姐是擔心他會喜歡別人?!?/br>
    寧姚還是搖頭道:“不擔心。”

    老嫗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繼續(xù)問道:“是不是覺得他變得太多,然后同時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么的,就是擔心兩個人,越來越?jīng)]話可聊?”

    寧姚給說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后嗓音低低,道:“我從小就不喜歡說話,那個家伙,偏是個話癆子,好多話,我都不知道怎么接。會不會有一天,他覺得我這個人悶得很,他當然還會喜歡我,可他就是不愛說話了?!?/br>
    老嫗笑得不行,只是沒笑出聲,問道:“為什么小姐不直接說這些?”

    寧姚氣道:“不想說。他那么聰明,每天就喜歡在那兒瞎琢磨,什么都想,會想不到嗎?”

    老嫗打趣道:“幸好沒說,不然真要委屈死咱們姑爺了。女人心海底針,姑爺又不是未卜先知、算無遺策的神仙?!?/br>
    寧姚點了點頭,心情略微好轉(zhuǎn),也沒好多少。

    老嫗不著急,因為這些小小的憂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有吧。

    這天夜幕中。

    城頭上,子時過后,魏晉站在左右身邊,喝著一壺好不容易買來的青神山酒。鋪子每天只賣一壺,他買到手,就意味著今天其他劍修都沒份了。

    魏晉笑問道:“陳平安練劍之前,有沒有說我坑他?”

    左右搖頭道:“白白找揍而已,我這小師弟,不會做的?!?/br>
    魏晉無奈道:“這么機靈的嗎?”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經(jīng)有一劍,加上我在蛟龍溝那一劍,對陳平安影響極大?!?/br>
    魏晉愣了一下,點頭道:“早年在一個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與阿良前輩的約定,劍比人更早見到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覺得為情所困,拖泥帶水,劍意便難純粹,人便難登山頂?”

    魏晉點頭道:“確實有此憂慮,事實上也是如此?!?/br>
    左右笑道:“那你就錯了,大錯特錯。”

    魏晉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愿聽左前輩教誨?!?/br>
    左右說道:“劍修練劍,最重什么?”

    魏晉搖頭道:“我心中有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輩所想?!?/br>
    左右舉起一手,做握劍姿勢,道:“是人握劍。故而劍術(shù)再高,劍道再大,于我劍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傳說中的五把仙劍,無論你當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劍仙,你才是握劍之人?!?/br>
    左右收起手,轉(zhuǎn)頭道:“若只是喜歡一名女子,劍便不得出,算什么劍仙?你魏晉,不過是學劍資質(zhì)好,才有個玉璞境,僅憑天賦資質(zhì),支撐不了你走到高處。我敢斷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關(guān),最終成就會很一般。那么以后與我少說話?!?/br>
    魏晉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輩還是覺得,世間唯有兒女情長,比劍氣更長,我不忍割舍,甚至不愿丟掉。想著人,喝著酒,稀里糊涂,人在山中鬼打墻,比起少喜歡一人,少喝酒,仗劍登高,對我而言,反而更好?!?/br>
    左右搖頭道:“這就沒救了?!?/br>
    魏晉試探性問道:“那晚輩以后,是不是就無法與前輩閑聊了?”

    左右笑道:“劍仙魏晉,趁早滾蛋。酒鬼魏晉,可以常來?!?/br>
    魏晉爽朗大笑,暢快飲酒,剛要詢問一個問題,四座天下,總計擁有四把仙劍,是舉世皆知的事實,為何左右會說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擁有一把仙劍。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大天師,擁有一把。還有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擁有一把。除此之外,相傳浩然天下九座雄鎮(zhèn)樓之一的鎮(zhèn)劍樓,鎮(zhèn)壓著最后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廣袤,仙兵依舊不多,卻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劍”說法的劍,萬年以來,就只有這么四把,絕對不會再有了。

    沒等魏晉喝完酒,再問這個問題,他就離開了城頭,因為老大劍仙來了。

    魏晉離開城頭,行禮告辭。

    陳清都站在墻邊,問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會有這么個小師弟?”

    左右點點頭,卻不說話。

    “學得劍氣十八停的少年趙高樹?!碑敃r左右以劍氣隔絕天地,陳平安是這般言語的。

    事實上,當時陳平安同時以心聲告訴他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趙樹下。

    年紀輕輕,小心謹慎到了這種境界,左右都會有些訝異。

    對于劍仙左右點頭卻無言語的不敬舉動,老人不以為意,若是連左右這點傲氣都容不下,北邊那座城池,加上城頭諸多劍仙,在他陳清都劍下,還能剩下幾個活人?

    在雙方腳下這座城頭之上,陳清都可謂舉世無敵,大概只比至圣先師身在文廟、道祖坐鎮(zhèn)白玉京、佛祖坐蓮臺稍遜一籌。

    這也是左右最無奈的地方,不過同時也是左右最敬佩這位老人的地方。

    蠻荒天下萬年攻城,為何劍氣長城依舊屹立不倒?整座蠻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陳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劍氣長城都沒了,還是去不了倒懸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陳清都,壓得住劍氣長城北邊的桀驁劍修一萬年。只有這位老人,能夠?qū)﹄[官說一句“你年紀小,我才容忍”。

    陳清都說道:“等城里大大小小的麻煩都過去了,你讓陳平安來茅屋這邊住下。練劍要專心,什么時候成了名副其實的劍修,我就離開城頭,去幫他登門提親,不然我沒臉開這個口。一位老大劍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鋪子酒水,一個小學塾,可買不起。”

    左右說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時候你不去姚家,我去?!?/br>
    陳清都笑道:“這就很不善嘍。無論是你先生在此,還是你小師弟在這里,都不會如此言語?!?/br>
    左右皺眉道:“你也盯著酒鋪那邊的陋巷孩子?陳清都不在意那么多事情,竟然會在意這個?”

    “不然?”陳清都反問道,“我劍術(shù)比你高,劍意比你高,劍道比你高,學問還比你大,連你都會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幾眼?”

    左右面無表情道:“我忍你兩次了?!?/br>
    陳清都微笑道:“劍氣最長處,猶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著?!?/br>
    左右冷笑道:“三次。”

    陳清都問道:“知道為何我愿意瞧一瞧陋巷那邊的教書識字?”

    左右神色淡然,道:“這就涉及劍氣長城一個最大的問題,劍修出劍萬年,殺敵萬年,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不知到底為何而生,為何而死?!?/br>
    陳清都點點頭,望向北邊城池。豪門府邸處,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市井陋巷處,昏暗一片;兩處接壤之地,星星點點。

    “對于生死,畢竟私心重重,很難讓人真正覺得如何?!标惽宥忌裆淠?,道,“我一直希望那邊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覺得。即使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所有的歷史淵源,知道了自己與先人到底付出怎樣的代價,一位位在世劍修,哪怕心懷怨氣,委屈,憤怒,依舊會出劍,人與劍,皆往南去,死則死矣?!?/br>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緩緩抬高,道:“人間燈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左右搖頭道:“晚了,輸了?!?/br>
    陳清都笑道:“左右啊,這你就不如你的小師弟了。他明知雖無大用,難改既定結(jié)局,依舊耐心為之。”

    左右沉默不言。

    陳清都笑問道:“四次了?”

    左右說道:“沒有。”

    陳清都點頭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給你留點面子,省得以后為自己小師弟傳授劍術(shù)的時候,不自在。”

    左右說道:“現(xiàn)在就有四次了?!?/br>
    陳清都雙手負后,走了,只撂下一句話:“比起跟你聊天,我還是喜歡聽陳平安說話?!?/br>
    左右想了想,好像那個小師弟,長輩緣是要比自己好些。

    夜幕中,陳平安散步到斬龍臺,寧姚還在修行,陳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場上,繞圈而行,在即將圓滿之際,腳步稍稍偏移,然后畫出更大的一個圓。

    不知何時,寧姚已經(jīng)來到他身邊,陳平安也不奇怪。納蘭夜行的潛行隱匿,寧姚早就學會了。

    寧姚這么多年,所煉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極高的先天本命飛劍,而是另有其他??蓪幰δ呐轮皇羌莱霰久w劍而已,就足夠讓她穩(wěn)殺龐元濟、齊狩等人。

    這是先前陳平安與寧姚閑聊,她隨口說的,說的時候,輕描淡寫,自然而然。當時她盯著陳平安,陳平安剛想要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聽她如此說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后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風。

    兩人散步走上涼亭。陳平安盤腿坐在寧姚身邊。

    寧姚繼續(xù)白天的那個話題,道:“王宗屏這一代,最早大概湊出了十人,與我們相比,無論是人數(shù),還是修道資質(zhì),都遜色太多。其中原本會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戰(zhàn)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被敵我兩位仙人境修士大戰(zhàn)殃及,受傷太重,一直停滯在元嬰境瓶頸上,寸步不前多年,還有王微與蘇雍。蘇雍的先天資質(zhì),其實比當年墊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劍心不夠牢固清澈,大戰(zhàn)都參加了,卻是有意小打小鬧,不敢忘我搏命,總以為安靜修行,活到百歲,便能一步步穩(wěn)穩(wěn)當當躋身上五境,再來傾力廝殺,結(jié)果在劍氣長城最為兇險的破元嬰境瓶頸一役,蘇雍不但沒能躋身玉璞境,反而被天地劍意排斥,直接跌境,淪為一個丹室稀爛、八面漏風的金丹境劍修,沉寂多年,終年廝混在市井巷弄,成了個賭棍酒鬼,賴賬無數(shù),活得比過街老鼠都不如。齊狩之流,年少時最喜歡請那蘇雍喝酒,蘇雍只要能喝上酒,也無所謂被視為笑談,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齊狩他們境界越來越高,覺得笑話蘇雍也沒意思的時候,蘇雍就做些往來于城池和海市蜃樓的跑腿,掙小錢,就買酒,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