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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六章 心上人

第六章 心上人

。”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就走。

    漢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這是想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好歹先丟一壺酒過來解解饞啊?!?/br>
    陳平安背對抱劍漢子,揮手告別。

    陳平安去了一趟靈芝齋,當(dāng)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舊沒有被人買走。玉牌并無任何銘文篆字,只是因?yàn)椴馁|(zhì)本身太過珍稀,才標(biāo)出了一個天價,靈芝齋一律不還價。陳平安笑容燦爛,二話不說便掏出二十枚谷雨錢,小心翼翼收起玉牌,離開了靈芝齋。他仰頭望向天空,大日當(dāng)空,暫時無法去往劍氣長城的沮喪心情,好轉(zhuǎn)了幾分。

    陳平安隨后去了一趟敬劍閣,就像第一次游覽此地的外鄉(xiāng)人,腳步緩慢,一一細(xì)看,最后只在兩幅掛像前,駐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開。

    回到了鸛雀客棧,陳平安取出那塊靈芝齋玉牌,又取出一塊先前拿來練手的普通玉牌,對照著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氣,開始屏氣凝神,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在那塊價值二十枚谷雨錢的素白玉牌上,輕輕刻字。

    夜深人靜時分。

    陳平安對著那塊正反面都已經(jīng)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氣,然后以手掌輕輕擦拭,緩緩收入袖中。

    陳平安離開客棧,去找那位抱劍漢子。

    漢子站在石柱旁,抱劍而立,笑問道:“又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先聽哪個?”

    陳平安沒有多余的言語,拋出咫尺物當(dāng)中早就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陌藟毓鸹ㄡ?,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齊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贈送之物。

    漢子有些神色尷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劍氣長城。壞消息呢,就有點(diǎn)難以啟齒了,我這人臉皮薄?!?/br>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誤我去往劍氣長城,前輩只管開口!”

    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側(cè),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門那邊丟去,然后哈哈笑道:“壞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懸山,真會被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規(guī)矩?fù)踉陂T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來,我都要去客棧求著你趕緊滾蛋了……”

    陳平安身形飄轉(zhuǎn),面朝大門之外的抱劍漢子,嘴唇微動,然后身形沒入鏡面,一閃而逝。

    漢子伸手抓住一壺酒,暢飲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爺還是你大爺嘛?!?/br>
    劍氣長城一座大門旁邊。

    一位師刀房年邁女冠睜開眼睛,笑道:“不是劍修,卻背著這么一把好劍,是中土神洲那幾家豪閥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門大戶里走出來的年輕后生,底子真是不錯,浩然天下的尋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這般穩(wěn)當(dāng)落地,以前來過這邊?”

    陳平安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反問道:“前輩可是柳伯奇的恩師?”

    那女冠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認(rèn)得我那個失心瘋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后年邁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寶瓶洲那個叫陳平安的家伙吧?”

    陳平安疑惑道:“前輩知道我?”

    她笑容頗堪玩味:“這話問得多余了。”

    大門另外一側(cè)的抱劍漢子,冷哼一聲,道:“連劍修都不是,這般歲數(shù),還是個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瘋,遠(yuǎn)遠(yuǎn)不如寧丫頭的失心瘋。”

    陳平安置若罔聞,始終面帶微笑。

    別的事情,陳平安當(dāng)然會誠心誠意,敬重這些各有故事的前輩。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們算老幾。

    城池之內(nèi)。

    一條大街上,陳平安來到一座大宅門口,輕輕敲門。

    他故意不去看墻頭上趴著的一排腦袋。其實(shí)都算是熟人,只不過當(dāng)年都沒怎么說過話。

    大門緩緩打開。

    她問道:“你誰?。俊?/br>
    陳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輕聲道:“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br>
    陳平安輕輕松手,后退一步,仔細(xì)看她。

    她依舊一襲墨綠長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經(jīng)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臉紅,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那雙好看的眉眼。陳平安甚至可以從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道:“陳平安,出息了???”

    陳平安答非所問,輕聲道:“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br>
    寧姚剛要說話,身后影壁那邊便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是個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后面藏著好幾顆腦袋,就像孔雀開屏,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大門這邊。

    寧姚剛要有所動作,卻被陳平安抓起了一只手,重重握住,道:“這次來,要多待,趕我也不走了?!?/br>
    有女子低聲道:“寧jiejie的耳根子都紅了?!?/br>
    寧姚將陳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掙脫了陳平安的手,轉(zhuǎn)頭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話,道:“我可沒答應(yīng)?!?/br>
    陳平安齜牙咧嘴,這一下砸得可真沉,他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無須他關(guān)門,一個眼神渾濁的老仆笑著點(diǎn)頭致意,悄無聲息便關(guān)上了府邸大門。

    影壁拐角處,眾人已經(jīng)起身。

    陳平安與寧姚并肩而行,向那些人笑著打招呼道:“晏琢,董畫符,疊嶂,陳三秋,你們好?!?/br>
    那個體形壯碩的胖子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劍氣長城的地位,相當(dāng)于世俗王朝的戶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著將近半數(shù)的物資運(yùn)轉(zhuǎn),簡單來說,就是晏家有錢,很有錢。

    董畫符,這個姓氏就足以說明一切。是個黝黑精悍的年輕人,滿臉傷疤,神色木訥,從來不愛說話,只愛喝酒。他的佩劍卻是一把很有脂粉氣的紅妝。他有個親jiejie,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卻是一個在劍氣長城都有數(shù)的先天劍坯,瞧著柔弱,廝殺起來,卻是個瘋子,據(jù)說有一次殺紅了眼,是被那位隱官大人直接打暈了,扛著返回劍氣長城。

    身姿纖細(xì)的獨(dú)臂女子,背大劍鎮(zhèn)岳。她出身劍氣長城的陋巷,沒有姓氏,就叫疊嶂。年幼時被阿良遇到,便經(jīng)常使喚她去幫忙買酒,一來二去,關(guān)系熟稔了,然后逐漸認(rèn)識了寧姚他們這些朋友。如今還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債。

    最后一人,是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哥,名為陳三秋,亦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戀董畫符的jiejie董不得,癡心不改。陳三秋左右腰間各自佩掛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篆文為古樸的“云紋”二字,有鞘劍名為經(jīng)書。

    為首那胖子捏著喉嚨,學(xué)那寧姚細(xì)聲細(xì)氣道:“你誰???”

    寧姚停下腳步,瞥了眼胖子,沒說話。

    陳平安向?qū)幰p聲問道:“金丹境劍修?”

    寧姚依然沒說話,陳三秋笑瞇瞇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練氣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沒關(guān)系,看不起寧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后的董黑炭,道:“聽見沒,當(dāng)年在咱們城頭上就已經(jīng)是四境的武學(xué)大宗師,好像不開心了?!?/br>
    寧姚皺起眉頭,說道:“有完沒完?”

    晏胖子舉起雙手,迅速瞥了眼那個青衫年輕人的雙袖,委屈道:“是陳三秋攛掇我當(dāng)出頭鳥的,我對陳平安可沒有意見。這世上有幾個純粹武夫,小小年紀(jì),就能夠跟曹慈連打三架?我佩服都來不及。不過我真要說句公道話,在咱們這兒,符箓派修士,是除了純粹武夫之外,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門左道了。陳平安啊,以后出門,袖子里千萬別帶那么多張符箓,咱們這兒沒人買這些玩意兒。沒辦法,劍氣長城這邊,窮鄉(xiāng)僻壤的,沒見過大世面?!?/br>
    寧姚有了一絲怒容,晏胖子立即縮了縮本就幾乎不見的脖子。

    他們其實(shí)對陳平安印象不好不壞,還真不至于仗勢欺人。只不過寧姚在他們心目中,太過特殊。劍氣長城,又與那座浩然天下存在著一層天然的隔閡。

    這幾個人都知道陳平安沒什么錯,也沒什么不好的,但是所有劍氣長城的同齡人,以及一些與寧、姚兩姓關(guān)系不淺的長輩,都不看好寧姚與一個外鄉(xiāng)人會有什么將來,何況當(dāng)年那個在城頭上練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出名的故事,無非就是連輸三場給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邊的修道之人,相較于劍氣長城的世道,日子過得實(shí)在是太過安穩(wěn),寧姚成長極快,而劍氣長城的門當(dāng)戶對,歷來只有一種,那就是境界相近,殺力相當(dāng)!

    陳平安笑道:“有機(jī)會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寧姚,搖頭如撥浪鼓,道:“不敢不敢?!?/br>
    寧姚輕聲道:“你才六境,不用理會他們,這幫家伙是吃飽了撐的?!?/br>
    陳平安忍住笑,道:“假裝遠(yuǎn)游境有點(diǎn)難,裝作六境武夫,有什么難的?!?/br>
    結(jié)果寧姚又一肘砸中他腰部,怒氣沖沖道:“騙我好玩嗎?”

    這一次是真生氣了,晏琢幾個噤若寒蟬。

    陳平安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我是習(xí)慣了壓著境界出門遠(yuǎn)游,如果在浩然天下,我這會兒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遠(yuǎn)游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約,說好了我必須躋身金身境,才來見你,你是覺得我做不到嗎?我很生氣?!?/br>
    你陳平安生氣?那你滿臉笑意是怎么回事?惡人先告狀還有理了,是吧?寧姚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陳平安,將近十年沒見,他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還背著一把劍,自己連看他都需要微微仰頭了。浩然天下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她寧姚會不清楚?當(dāng)年她獨(dú)自一人,走遍了大半個九洲版圖,難道不知道一個模樣稍稍好些的男子,只要多走幾步江湖路,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紅顏知己?尤其是這么年輕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見,就他陳平安那種死犟死犟的脾氣,說不定偏偏就是有些不要臉女子的心頭好了。

    雖然陳平安根本不知道寧姚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直覺告訴他,如果自己不做點(diǎn)什么,不說點(diǎn)什么,估摸著就要小命不保了。但是當(dāng)陳平安仔仔細(xì)細(xì)看著她那雙眼眸,便沒了任何言語,只是低下頭,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額頭,嘴里喃喃道:“寧姚,寧姚。”

    天地之間,再無其他,就只有寧姑娘。

    寧姚轉(zhuǎn)過頭,一掌推開陳平安的腦袋,瞪眼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陳平安也有些難為情。

    晏琢轉(zhuǎn)頭哭喪著臉道:“老子認(rèn)輸,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陳三秋使勁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感覺像是那個狗日的阿良又回來了?!?/br>
    董畫符難得開口說話:“喜歡就喜歡了,境界不境界的,算個卵?!?/br>
    疊嶂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也覺得挺不錯,跟寧jiejie出奇地般配。但是以后他們兩個出門怎么辦,如今沒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閑得慌,很容易捅婁子。難道寧jiejie就帶著他一直躲在宅子里,或是偷偷摸摸去城頭那邊待著?這總不成吧?!?/br>
    陳平安突然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陽光燦爛,對他們說道:“感謝你們一直陪在寧姚身邊。當(dāng)年那次在城頭上,就該說這句話了,欠了你們將近十年?!?/br>
    疊嶂笑著沒說話。

    陳三秋“嗯”了一聲,道:“可惜寧姚從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這次得哭倒在門外。”

    晏琢抬起雙手,輕輕拍打臉頰,笑道:“還算有點(diǎn)良心。”

    董畫符問道:“能不能喝酒?”

    寧姚說道:“喝什么酒?”

    董畫符便說道:“他不喝,就我喝?!?/br>
    寧姚帶著陳平安到了一個廣場,見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斬龍臺石崖。

    石崖上有劍仙親手開鑿出來的一條登高臺階,眾人依次登高,上面有一座略顯粗陋的小涼亭。

    寧姚看了眼背負(fù)大劍鎮(zhèn)岳的獨(dú)臂少女。疊嶂眨了眨眼,剛坐下便起身,說有事。

    陳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獨(dú)董畫符傻了吧唧還坐在那邊,說他沒事,結(jié)果被陳三秋摟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兩人相對而坐。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沒了晏琢他們在,寧姚稍稍自在些。

    寧姚問道:“這些年,有沒有喜歡你的姑娘?”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有。但是不曾動心,以前是,以后也是?!?/br>
    寧姚又問道:“幾個?”

    陳平安呆若木雞。

    寧姚繼續(xù)說道:“哪幾個?”

    陳平安瞠目結(jié)舌。

    不承想寧姚說道:“我不在意?!?/br>
    陳平安無言以對。

    寧姚轉(zhuǎn)頭望向斬龍臺下面,問道:“白嬤嬤,這家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嗎?”

    寧姚視線所及,除了那個關(guān)門的老仆,還有一個高大老嫗,兩個老人并肩而立。

    老嫗笑著點(diǎn)頭:“陳公子的的確確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極好,超乎想象?!?/br>
    陳平安輕聲說道:“沒騙你吧?”

    寧姚沒理睬陳平安,對那兩位長輩說道:“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忙去吧?!?/br>
    老嫗猶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帶著點(diǎn)問詢意味,寧姚微微搖頭,老嫗這才笑著點(diǎn)頭,與那腳步蹣跚的老者一起離開。

    陳平安問道:“白嬤嬤是山巔境宗師?”

    寧姚點(diǎn)點(diǎn)頭,“以前是止境,后來為了我,跌境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邊有沒有跟你差不多歲數(shù)的同齡人,已經(jīng)是元嬰境劍修了?”

    寧姚嗤笑道:“我暫時都不是元嬰境劍修,誰可以?”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個答案,很寧姑娘。

    寧姚皺眉問道:“問這個做什么?”

    陳平安笑道:“沒什么。”

    寧姚提醒道:“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br>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我心里有數(shù),你以前說北俱蘆洲值得一去,我來這邊之前,就剛剛?cè)ミ^一趟,領(lǐng)教過那邊劍修的能耐?!?/br>
    寧姚“哦”了一聲,眉頭悄悄舒展,這落在某人眼中,就是那月上柳梢頭的景致。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本自己裝訂成冊的厚厚書籍,剛要起身,坐到寧姚那邊去,寧姚說道:“你就坐那邊?!?/br>
    陳平安伸手撓撓頭,一手輕輕拋出那本書,道:“當(dāng)年背著老大劍仙的那把劍去往桐葉洲,老前輩提醒過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隨隨便便寄信到劍氣長城,害你分心,更擔(dān)心一個不小心,因?yàn)槲叶鵂窟B你,我便牢牢記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會寫下這些年的山水見聞,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有些記錄得比較仔細(xì),有些只寫了個大概?!?/br>
    寧姚接過書,開始翻閱這本陳平安自己撰寫的山水游記。

    陳平安坐了一會兒,見寧姚看得入神,便干脆躺下,閉上眼睛。一開始還想著事情,后來不知不覺,陳平安竟然真就睡著了。

    寧姚偶爾抬起頭,看一眼那個熟悉的家伙,小小涼亭內(nèi),唯有翻書聲??赐曛螅龑⒛潜緯旁陂L椅上當(dāng)枕頭,輕輕躺下,不過一直睜著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中,她悄悄側(cè)過身,微微抬頭,雙手合掌,輕輕放在那本書上,一側(cè)臉頰貼著手背,凝視著他,輕聲道:“你當(dāng)年走后,我找到了陳爺爺,請他斬斷你我之間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緣線。陳爺爺問我,真要如此做嗎?萬一兩個人真的就互相不喜歡了,如何是好?我說,不會的,我寧姚不喜歡誰,誰都管不著,我若喜歡一個人,誰都攔不住。陳爺爺又問,那陳平安呢?要是沒了姻緣線牽著,又遠(yuǎn)離劍氣長城千萬里,會不會就這樣愈行愈遠(yuǎn),再也不回來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陳平安一定會來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歡,也一定會親口告訴我。但是我其實(shí)很害怕,我更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了?!睂幰Σ辉僬f話,緩緩睡去。

    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輕起身,坐在寧姚身邊。

    抬頭,是三輪天上月,低頭,是一個心上人。

    陳平安悄悄離開涼亭,走下斬龍臺,來到那個老嫗身邊。

    老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煉霜,陳公子可以隨小姐喊我白嬤嬤?!?/br>
    陳平安喊了聲白嬤嬤,沒有多余言語。

    老嫗率先挪步,悄無聲息,一身氣機(jī)內(nèi)斂如死寂潭水,陳平安便跟上老嫗的腳步。

    老嫗沉默片刻,走出百余步后,這才笑道:“看來陳公子這些年在浩然天下游歷四方,并不輕松?!?/br>
    她如今只是山巔境修為,只是眼光卻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個純粹武夫的晚輩,再竭力掩飾,落在老嫗眼中,無非是稚子背重物過河,到底有幾斤氣力,一清二楚。但是身邊這個年輕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么回事。這意味著年輕人不單單是到了劍氣長城后,才臨時起意,故意壓境,而是長久以往,習(xí)慣成自然,才能夠如此圓滿無瑕。

    陳平安點(diǎn)頭道:“不是特別順?biāo)欤甲哌^來了?!?/br>
    老嫗停下腳步,笑問道:“敵人當(dāng)中,練氣士最高幾境,純粹武夫又是幾境?”

    陳平安如實(shí)回答:“修士,飛升境。武夫,十境。不過前者是死敵,當(dāng)然不是靠我自己扛下的,下場很狼狽。后者卻是一位前輩有意指點(diǎn)拳法,壓在九境,出了三拳?!?/br>
    饒是在劍氣長城這種地方土生土長的老嫗,都忍不住有些訝異,直截了當(dāng)說道:“陳公子這都沒死?”說完老嫗似乎也覺得自己唐突,笑道:“有些無禮了,還望陳公子海涵?!?/br>
    陳平安笑道:“運(yùn)氣不錯。”

    老嫗搖搖頭,道:“這話說得不對。在咱們劍氣長城,最怕運(yùn)氣好這個說法,因?yàn)榭瓷先ミ\(yùn)氣好的,往往都死得早。運(yùn)氣不能太好,得每次攢一點(diǎn),才能真正活得長久?!?/br>
    陳平安點(diǎn)頭道:“記下了,以后說話會注意?!?/br>
    老嫗揮揮手:“陳公子不必如此拘謹(jǐn)。在這里,太好說話,不是好事?!?/br>
    陳平安笑道:“也就在這里好說話,出了門,我可能都不說話了?!?/br>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道:“這話說得對胃口。不過現(xiàn)在還有個小問題,我這個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輩子只在姚家和寧府兩個地方打轉(zhuǎn),別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懸山都沒去過一次,城頭上和更南邊,也極少。如今陳公子進(jìn)了宅子,宅子外面盯著咱們這兒的人,很多。老婆子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陳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輕,便有這樣的武學(xué)造詣,很了不起,我與那姓納蘭的,都很欣慰。老婆子還好,鐵石心腸些,那個瞧著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其實(shí)先前已經(jīng)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著沒少流淚,一大把年紀(jì),也不害臊?!?/br>
    陳平安說道:“白嬤嬤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宅子里?!?/br>
    老嫗以寸步直線向前,不見任何氣機(jī)流轉(zhuǎn),一拳遞出,陳平安以左手手肘壓下那一拳,同時右拳遞向老嫗面門,只是驟然間收了拳意,停了這一拳。老嫗卻沒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陳平安手肘壓拳寸余,依舊一拳砰的一聲砸在陳平安身上。

    陳平安在廊道上倒滑出去數(shù)丈,以頂峰拳架為支撐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驟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龍,剎那之間便止住了身形,穩(wěn)穩(wěn)站定。若非點(diǎn)到即止,加上老嫗只是遞出遠(yuǎn)游境一拳,不然陳平安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嫗笑著點(diǎn)頭道:“就當(dāng)收下了陳公子的見面禮,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誤陳公子賞月。”

    陳平安抱拳告辭。

    老嬤嬤出手的那一拳是實(shí)打?qū)嵉倪h(yuǎn)游境巔峰,不過先前陳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無巔峰一說??墒侨缛粲脤こ=鹕砭?,硬抗遠(yuǎn)游境一拳,估摸著今晚是不用賞月了。

    那個老管事來到老嫗身邊,沙啞開口道:“嘮叨我做甚?”

    老嫗笑道:“怎么,覺得在未來姑爺這邊丟了顏面?你納蘭夜行,還有個屁的面子?!?/br>
    老管事嘆息一聲。

    陳平安回了涼亭,寧姚已經(jīng)坐起身。

    陳平安說道:“怎么不多睡會兒?”

    寧姚冷笑道:“不敢?!?/br>
    陳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種人?!?/br>
    試想裴錢跟誰學(xué)得最多?陳平安要么是燈下黑,要么就是裝傻。

    寧姚置若罔聞,一手托起那本書,雙指捻開書頁,一頁寫著蓮藕福地女冠黃庭,又捻開一頁,寫了畫卷女子隋右邊,沒隔幾頁,很快就寫到那大泉王朝姚近之了。

    陳平安坐在對面,伸長脖子,看著寧姚翻了一頁又一頁,書是自己寫的,大致第幾頁數(shù)寫了些什么山水見聞,心里有數(shù),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針氈了。寧姑娘你不可以這么看書啊,那么多篇幅極長的奇奇怪怪、山水形勝,自己一筆一畫,記載得很用心,豈可略過,只揪住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做那斷章截句、破壞義理的事情?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道:“我聽說讀書人做文章,最講究留白余味,越是簡明扼要的語句,越是見功力,藏念頭,有深意?!?/br>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道:“沒聽說過,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種彎彎繞繞的讀書人,我有一說一,有二寫二,有三想三,都在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br>
    寧姚繼續(xù)低頭翻書,問道:“有沒有不曾出現(xiàn)在書上的女子?”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沒有!”

    寧姚抬起頭,笑問道:“那有沒有覺得我是在秋后算賬,無理取鬧,疑神疑鬼?”

    陳平安笑著搖頭。

    寧姚點(diǎn)點(diǎn)頭,總算合上書籍了,蓋棺定論道:“北俱蘆洲水神廟那邊,處理寶峒仙境的仙子顧清,就做得很干脆利落,以后再接再厲?!?/br>
    陳平安說道:“這樣的機(jī)會都不會有了?!?/br>
    寧姚一挑眉,問道:“陳平安,你如今這么會說話,到底跟誰學(xué)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如果真是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跟落魄山朱斂和鄭大風(fēng)學(xué)的。”

    寧姚點(diǎn)點(diǎn)頭,道:“朱斂不好說,畢竟我沒見過,但是那個鄭大風(fēng),確實(shí)不像個正經(jīng)人?!笨稍掍h一轉(zhuǎn),寧姚又說道:“不過鄭大風(fēng)在老龍城一役,讓人刮目相看,雖然不像個正經(jīng)人,實(shí)則最正經(jīng)。鄭大風(fēng)斷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幫你看大門,不能怠慢了人家。至于某些男人,都是看著正經(jīng),其實(shí)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腸子?!?/br>
    陳平安看著寧姚,寧姚看著他。

    陳平安小聲問道:“不會是說我吧?”

    寧姚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dāng)然不是啊?!?/br>
    寧姚笑了笑。

    陳平安覺得自己一身正氣走江湖,半點(diǎn)脂粉不沾邊,冤死了。

    寧姚沒有還書的意思,將那本書收入咫尺物當(dāng)中,站起身,道:“領(lǐng)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這些年就我和白嬤嬤、納蘭爺爺三人,你自己隨便挑座順眼的宅子?!?/br>
    陳平安跟著起身,問道:“你住哪兒?”

    寧姚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她笑著瞇起眼,以手握拳,挑釁道:“說大聲點(diǎn),我沒聽清楚?!?/br>
    陳平安無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離你近些的宅子?!?/br>
    寧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這里,你給我老實(shí)點(diǎn)。白嬤嬤是我娘的貼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腳,不守規(guī)矩,山巔境武夫的拳頭,讓你吃到打飽嗝?!?/br>
    說到這里,寧姚記起書上的那些記載,覺得好像白嬤嬤的拳頭,嚇不住他,便換了一個說法,道:“納蘭爺爺,曾是劍氣長城最擅長隱匿刺殺的劍仙之一,雖說受了重傷,本命元嬰半毀,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戰(zhàn)力依舊相當(dāng)于玉璞境劍修,若是被他在暗處盯上,你完全可以將他視為仙人境劍修?!?/br>
    陳平安放心許多,問道:“納蘭爺爺?shù)牡?,也是為了保護(hù)你?”

    若是別人,陳平安絕對不會如此開門見山詢問,但是寧姚不一樣。早年在驪珠洞天,寧姚的處事風(fēng)格,曾經(jīng)讓陳平安學(xué)到許多。

    寧姚點(diǎn)點(diǎn)頭,神色如常,道:“跟白嬤嬤一樣,都是為了我,只不過白嬤嬤是在城池內(nèi),攔下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刺客,納蘭爺爺是在城頭以南的戰(zhàn)場上,擋住了一頭藏在暗處伺機(jī)而動的大妖。如果不是納蘭爺爺,我跟疊嶂這撥人,都得死?!?/br>
    寧姚停頓片刻,又道:“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殺敵。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已經(jīng)算好的了,若是沒能護(hù)住我,你想想,兩位老人該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的去想。但是怎么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劍氣長城,不破境,不殺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飛劍的廢物。在劍氣長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計算價值的,一生當(dāng)中,親手?jǐn)貧⒘硕嗌兕^妖物,以及設(shè)伏擊殺了多少大妖,然后扣去自身境界以及這一路上死去的扈從劍師,是賺是賠,一眼可見?!?/br>
    陳平安說道:“每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拋撒出去的誘餌。”

    寧姚點(diǎn)頭,沉聲道:“對!我,疊嶂,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已經(jīng)死去的小蟈蟈,當(dāng)然還有其他那些同齡人,我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這不耽誤我們傾力殺敵。我們每個人私底下,都有一本賬簿,在境界相差不大的前提下,誰的腰桿硬,誰就賺到錢,妖物的頭顱,就是我們眼中唯一的錢!”

    寧姚隨手指了一個方向,接著道:“晏胖子家里,來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錢,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時候,卻是被欺負(fù)得最慘的一個孩子,因?yàn)檎l都看不起他。最慘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嶄新的法袍,想著出門顯擺,結(jié)果被一伙同齡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時候,號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臊味。后來跟了我們,才好點(diǎn),他自己也爭氣,除了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被我們嫌棄,再往后,就只有他嫌棄別人的份了?!?/br>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輕聲感慨道:“這里是個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br>
    寧姚問道:“你到底選好宅子沒有?”

    陳平安笑道:“還沒呢,這一住就要好些光陰,不能馬虎,再帶我走走?!?/br>
    寧姚埋怨道:“就你最煩。”嘴上說著煩,滿身英氣的姑娘,腳步卻也不快。

    陳平安想著些心事—— 一些其實(shí)與兩人休戚相關(guān)的大事,也會問些劍氣長城這些年的近況。

    突然,陳平安腳背上挨了寧姚一腳。

    陳平安回過神,說了一處宅子的地址,寧姚讓他自己去,便獨(dú)自離開了。

    陳平安到了選中的宅子,離寧姚住處不遠(yuǎn),但也沒毗鄰。神出鬼沒的老嫗白煉霜幫著開了門,交給陳平安一大串鑰匙,說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顯而易見,這些都是陳平安可以隨便開門的地方。

    老嫗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鑰匙,真不能交給陳公子?!?/br>
    陳平安頭皮發(fā)麻,連忙說道:“不用不用?!?/br>
    進(jìn)了兩進(jìn)的僻靜宅子,陳平安挑了間廂房,摘下背后的劍仙,取出那件金醴法袍,一起放在桌上。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著那件法袍。

    如果說那把劍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這件金醴法袍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一筆筆賬,清清爽爽。

    答案很簡單,一枚枚金精銅錢喂出來的結(jié)果。金醴曾是蛟龍溝那條惡蛟身上所穿的“龍袍”,其實(shí)更早,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在海外仙山閉關(guān)失敗,留下的遺物。落到陳平安手上的時候,只是法寶品秩,此后一路陪伴他遠(yuǎn)游千萬里,吃掉不少金精銅錢,逐步成為半仙兵。在這次趕赴倒懸山之前,依舊是半仙兵品秩,然后陳平安便用僅剩的那塊琉璃金身碎塊,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筆買賣,換取金醴法袍提升為仙兵品秩。

    魏檗對于飛升境修士隕落后才有望出現(xiàn)的琉璃金身碎塊的需求,遠(yuǎn)遠(yuǎn)大于金精銅錢,于是剛剛從大驪朝廷那邊得到一百枚金精銅錢的北岳山君,與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各憑本事和眼力,“豪賭”了一場。魏檗賭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枚金精銅錢的家底,便可以幫助來歷古怪的金醴法袍晉升品秩,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最終成為傳說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費(fèi)了多少枚金精銅錢,陳平安沒問,魏檗沒說。

    作為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驪皇帝賀禮,天經(jīng)地義。

    有小道消息說,那位離開轄境進(jìn)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晉青,也得到了五十枚金精銅錢。

    那么其余大驪新三岳山君,應(yīng)該也是五十枚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獲,便很難說了,畢竟被大驪鐵騎禁絕的山水yin祠和被敲碎的神祇金身,終究有個定數(shù),不可能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堅(jiān)韌,就去涸澤而漁,大肆打殺各路神靈,如此只會引來不必要的天怒人怨。尤其是如今形勢有變,寶瓶洲各處,大大小小的亡國遺民,聯(lián)手那些因師門覆滅淪為野修的山上修士,硝煙四起,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不至于讓撥轉(zhuǎn)馬頭的大驪鐵騎疲于應(yīng)付,但大驪接下來對于所有已經(jīng)梳理過一遍的殘余神靈,一定是會以安撫為主的。

    陳平安神色凝重,有件事,必須要與老大劍仙陳清都商議,而且必須是秘密商議。

    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擊殺城池內(nèi)的上五境叛徒,后續(xù)事態(tài)差點(diǎn)惡化,群雄齊聚,幾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當(dāng)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遠(yuǎn)遠(yuǎn)旁觀,一副“晚輩我就看看各位劍仙風(fēng)采,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的模樣,其實(shí)早就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這邊的暗流涌動,劍仙與劍仙之間,姓氏與姓氏之間,隔閡不小。

    但是陳平安必須按捺著性子,找一個合情合理的機(jī)會,才能夠去跟城頭上的老大劍仙見一面。

    先前從寧姚那里聽來的一個消息,興許可以證明陳平安的想法是對的。寧姚這一代年輕人,是公認(rèn)的天才輩出,被譽(yù)為有劍仙之資的孩子,有三十人之多,無一例外,都投身過戰(zhàn)場,并且有驚無險地陸續(xù)躋身了中五境劍修,在兩場極為慘烈的戰(zhàn)事當(dāng)中夭折之人,極少。這是劍氣長城萬年未有的大年份。故而劍氣長城這邊,未必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已經(jīng)著手準(zhǔn)備了。

    陳平安既憂心,又寬心;百感交集,心情復(fù)雜。

    這就像陳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懸山,見到了那個抱劍而睡的待罪劍仙,也只會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等著漢子自己愿意開口說話。

    年少時,喜歡與厭惡,都在臉上寫著,嘴上告訴這個世界自己在想什么。長大之后,便很難如此隨心所欲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院子,練拳走樁,用以靜心。

    當(dāng)下與那些愁人的大事無關(guān),撼大摧堅(jiān),陳平安從來心定、手穩(wěn)、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寧姑娘了。

    而被陳平安惦念的那個姑娘,正雙手托腮,坐在桌旁,燈下攤開一本書,卻長長久久不愿翻看下一頁。

    密密麻麻以規(guī)矩小楷寫就的書頁上,藏著一句話,就像一個羞赧的孩子,躲在街巷拐角處,只露出一個影子,偷偷等著翻到下一頁便能打個照面的寧姚。

    書上說的,也就是陳平安說的。

    當(dāng)時陳平安沒喝酒,可看到寧姑娘睫毛微顫的側(cè)臉,那萬年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都好像搖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