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晨鐘暮鼓無炊煙
龍倒是當之無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軀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達百張的大江橫流符作為龍骨,緊密銜接,似乎還用上了一點好似作為這張古怪卻壯觀“符箓”的符膽靈光,正是火龍真人要陳平安多加推敲的兩門上乘煉物道訣——煉制三山的法訣和碧游宮的仙人祈雨碑仙訣。此時蛟龍的脊柱如兩根繩索相互纏繞,越發(fā)緊實堅韌,再以校大龍拳架真意作為點睛之筆,隱隱約約,便有了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仙家氣象。 世間萬事多想多思量,便最終被陳平安造就出了這條龐然大物。 陳平安習慣性右手持刀,實則卻是左撇子。 腳下蛟龍朝水鏡李二那邊一撞而去,所到之處,濺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篙尾端輕輕點地,不屑道:“花架子,可不成事?!?/br> 李二輕輕躍起,掄起竹篙,便是一竿重重砸地,蛟龍濺起的數(shù)十丈巨浪被罡氣一斬為二,只是靠著慣性繼續(xù)前沖。 李二一竹篙橫掃出去,出現(xiàn)在鏡面李二左手一側的陳平安,驟然低頭,身形好似要墜地,結果一個擰轉,躲過了那裹挾風雷之勢的竹篙,大袖翻轉,從三處竅xue分別掠出三把飛劍,雙腳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則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飛劍,一腳踹中陳平安胸口。 陳平安倒滑出去十數(shù)丈,雙膝微屈,腳尖擰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開雙手短刀。他雙肩一晃,驀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處李二的拳罡殘余。 到底是穿著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說道:“早就跟你說了,花拳繡腿的武把式,才會想著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不著不架,就是一下?!?/br> 李二隨手一丟竹篙,沒入鏡面一尺有余。 那條小有意思的蛟龍,剛剛在鏡面上重新凝聚,被竹篙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許多原本就已經碎出裂紋的符箓,徹底化作齏粉。 陳平安開始挪步。李二隨之改變軌跡些許,依舊剛好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騰空而起。 李二看似緩慢前行,來到陳平安身旁,一拳遞出,打得陳平安真氣凝滯,法袍響起陣陣崩裂聲,摔到數(shù)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顆石子打水漂,又在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遠。 李二開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腳下的湖水靈氣粉碎,直向陳平安落水處沖去。他身形驟然橫移,以肩撞在使了一張方寸符的陳平安胸膛。 陳平安如被鐵錘砸在心口,陰神出竅遠游,以一種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畫弧,弧弧相生,幾近為圓,令人眼花繚亂,直接幫助陳平安卸去了絕大部分拳罡,等到陳平安穩(wěn)住身形,陰神又重歸體魄,一氣呵成。 李二沒有追擊,點點頭,這就對了。不然習武又修道,只會讓修道一事阻滯武學登高,兩者始終沖突,便是誤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讓陳平安去找到那個玄之又玄的平衡點,習武之人不可被拳樁拳意帶著走,即使已經是練氣士,也不能覺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純粹。習武之人,僅憑雙拳便足矣,卻也不是說萬事不顧。真正的宗師,該有那萬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氣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爺。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陳平安走出了方向無錯的第一步,李二便放寬心出拳了。拳不重,卻更快,不給你陳平安半點念頭打轉的機會。與我李二對拳,砥礪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點世間任何武人都沒有的東西來! 有,就多吃幾拳。 沒有,就躺著養(yǎng)傷去! 渡口那邊,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著那些廝殺痕跡,至于水鏡那邊的動靜,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長的歲月里,李柳對于純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經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親手打殺十境武夫,關于武夫的練拳路數(shù),了解頗多,不好說陳平安如此打熬,擱在浩然天下歷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過作為一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這么多分量足夠的拳頭,真不多見。 世間九境山巔、十境止境武夫,與顧祐這般不收嫡傳弟子的,終究是少數(shù)。像她爹這般打熬弟子體魄的武學宗師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體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過關,當然更多的,還是兩者都不濟事,空有前輩明師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曳,都死活邁不過門檻,不得登堂入室。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實上是喂拳人傳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過了門檻,卻像斷了胳膊少條腿,心鏡給打出了不可察覺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種種隱患就要顯露無遺。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盡頭,沒有繼續(xù)前行,開始掉頭轉身散步。行到渡口那邊,在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邊緣,望向獅子峰外的遠處風景。 隱隱約約,李柳察覺到了一絲異象,視線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廟陪祀圣賢,自古便是最畫地為牢的可憐存在,不生不死,規(guī)矩重重,年復一年,看著人間,絕對不允許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浩然天下西北,以仙人境巔峰的宗門之主身份,在那座流霞洲天幕處,與一位坐鎮(zhèn)半洲版圖的儒家圣賢,聊過幾句。 這些如蹈虛空之舟卻寂然不動的圣賢,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巔,看著腳下山河,終究一樣目力有窮盡,也會看不真切畫面。不過若是運轉掌觀山河的遠古神通,便是市井某個男子身上的玉佩銘文,某個女子滿頭青絲中夾雜著的一根白發(fā),也能夠盡收眼底。 只是縱有這般神通,看了人間千年復千年,也終究有看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況他們職責所在,是要監(jiān)察那些飛升境大修士,以及一眾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以免修道之人,術法無忌,禍害人間。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當中的大修士,若是離開了小天地,便如一盞盞格外矚目的燈火亮起,自然就要被坐鎮(zhèn)天幕的圣賢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違例失禮之事,圣賢就要出手阻攔。若是一切循規(guī)蹈矩,便無須圣賢們現(xiàn)身。 當時與李柳有過幾句言語的儒家圣賢,最后笑言他所謂的散心,便是每隔十年,就去瞧瞧某國某州某郡縣立在一處村頭的鄉(xiāng)約碑文,看一看經過十年的風吹日曬、雨雪沖刷,那塊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間世人無所謂的細微變化。 李柳無言以對。 圣賢寂寞,人間不知。 約莫一個時辰后,神游萬里的李柳收起思緒,笑著轉頭望去。 有人撐船而回,是有些凄慘的陳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說道:“這口氣必須先撐著,總得熬到那些武運到達獅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沒法子做成那件事了?!?/br> 陳平安點點頭。 李二問道:“真不后悔?李柳興許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時間?!?/br> 陳平安搖頭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蘆洲顧祐前輩所創(chuàng),游歷途中,前輩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輩哪怕身死離世,依舊想要將武運饋贈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語。 一舟兩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陳先生,武學修道兩破鏡?!?/br> 陳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壓著真氣與靈氣,因這一小動作,立即就破了功,重新變得滿臉血污起來。 陳平安走過洞府門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輕輕握拳,仰頭望去。晴空萬里的獅子峰上,一片金色云海驀然凝聚,然后天降甘霖,絲絲縷縷,緩緩而落,極其緩慢。 陳平安輕聲道:“初一,十五?!?/br> 兩把飛劍一掠而出,一閃而逝,懸停在陳平安身前高處,如兩級臺階。一襲青衫背仙劍,開始登高飛奔,踩著兩把飛劍臺階,步步登天。 在距離那金色云海與武運甘霖數(shù)十丈之處,陳平安猛然停步,一身拳意洶涌流轉,如神靈在天,以云蒸大澤式向高處出拳。 一拳過后,那武運云海與甘霖皆被打退,轟然散落在北俱蘆洲。 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抹了一把額頭汗水,彎腰喘氣,有些視線模糊,仍是轉頭望向南方,輕聲笑道:“顧前輩,當初不敢與你說,我家鄉(xiāng)竹樓有人說我們這撼山拳盡是些土腥味,不怎樣,也就拳意根本還算湊合。我方才這一拳,便是他傳我的。顧前輩請放心,當年我便不服氣,等我這次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與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兩拳,可以多說兩句?!?/br> 獅子峰山主黃采,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峰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采面前有個笑臉,道:“黃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別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別扭?!?/br> 黃采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為唯一的嫡傳弟子,后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峰開山立派。李柳兵解離世后,當時剛剛成為年輕金丹境地仙的黃采便挑起了大梁,獅子峰在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年那個瘦如竹竿、腦袋挺大、瞅著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為北俱蘆洲著名的強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面那件還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br> 還好,陳平安在撐船返回渡口之前,脫掉了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峰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先前李二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后,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他只說心生感應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峰山巔的這個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別人,只說與獅子峰黃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自己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哨穿著,忍著笑,柔聲道:“我會幫著陳先生修補法袍?!?/br> 李二呵呵笑。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著下山就有酒喝,高興?!?/br>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和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yǎng)傷半旬,等你穩(wěn)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wěn)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我這會兒頭暈目眩,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到時候再說?!?/br> 李二笑著擺擺手。 陳平安與黃采抱拳,致歉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采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只管安心養(yǎng)傷?!?/br>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采,當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著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長周密關系不錯,能聊得來?” 黃采有些無奈,道:“師父,我從小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長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br>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那么一顆大腦袋?!?/br> 黃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面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緩緩而行的師父。 回憶起往事,黃采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當年自己年紀還小,追隨師父一起遠游,來到了這座山,當時并沒有山名,靈氣也一般,但是師父卻選了此山作為開山立派之地。到了山巔,她瞥了眼身邊的孩子,突然就說以后這里便叫獅子峰了。 當時師父難得有些笑意。 黃采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這一幕。 李柳轉過頭,看著辛苦守著獅子峰這份家當?shù)睦先?。獅子峰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里落腳,只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寧小鎮(zhèn),娘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不會太過陌生。這其實與獅子峰和黃采,幾乎沒有什么關系。 但是不知為何,看見當年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這會兒變成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細碎碎的小小感傷。黃采資質并不算太好,脾氣太犟,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并不是一件輕松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采,在歷史上多次面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住獅子峰祖師堂不被摧毀,不愿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zhàn)過后的縫補氣府,無濟于事,今生便只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為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峰祖師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為廢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黃采如果不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為獅子峰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不是不知道黃采的用心用意,事實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著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黃采轉移了視線。在他印象中,師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遠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著他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采不敢正視師父,他眺望遠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br> 李柳“嗯”了一聲,道:“師父沒你那么高興,但也還好?!?/br>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如今是獅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后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獅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去結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性情去分別傳授,不用死守規(guī)矩,何況當年我也沒有不準你傳授那三門遠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么死板迂腐,獅子峰早就該出現(xiàn)第二個元嬰境修士了?!?/br> 黃采拍了拍腦袋,自嘲道:“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br> 李柳笑了笑。 黃采便也不再言語,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著久別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半旬過后,李二重新登山。這一次喂拳,李二要陳平安只以純粹武夫的金身境與他切磋,但是不許使用任何拳架拳招,連痕跡都不許有,若是給他李二發(fā)現(xiàn)了半點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巔峰一拳。他唯獨要求陳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點,便是對不住當下來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著陳平安去往小舟,這次是李二撐篙返回渡口,說還差點火候,半旬過后再打磨一番。但陳平安拒絕了這份好意,說不行,真要動身趕路了,既然劉景龍已經破境,即將迎來第一場問劍,他必須趕緊去太徽劍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訪火龍真人,見另外一個好朋友,還要走一趟青蒿國州城那條洞仙街,見過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灘。 李二沒有為難陳平安。 拂曉時分,兩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問道:“既然這么著急去倒懸山赴約,為何不干脆直接從北俱蘆洲走,還要跑一趟寶瓶洲?落魄山又不長腳,還有朱斂和魏檗一里一外幫襯著,其實不用你擔心什么。錯過了骸骨灘,去了寶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龍城那邊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煩?” 陳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br> 李二便不再言語。這段日子,幫著陳平安喂拳,實在是說了太多話,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腳布店,李柳在鋪子里邊幫忙,生意冷清。陳平安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李姑娘,知道為什么你在鋪子里賣布,生意不會太好嗎?” 李柳點點頭。 小鎮(zhèn)這邊的市井婦人、妙齡少女,都不樂意見到她,哪怕她愿意拗著性子,將自家鋪子布料夸得天花亂墜,只要她站在鋪子里邊,那些凡俗女子,難免會覺得不自在。買了布,添了一兩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見著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歡待在鋪子里,其實還是想要與娘親多待一會兒。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獅子峰上長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兩位仙子,挑個街上的熱鬧光景時辰,在這邊買兩次綢緞,第一次買得少些,第二次買得多些。記得來的時候,穿上在鋪子里買去的綢緞縫制的衣裳,如此一來,便無須李姑娘費心店鋪生意了,只在后院陪著柳嬸嬸多聊天便是?!?/br>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陳先生傳授的錦囊妙計,試試看?!?/br> 先前婦人端茶上桌的時候,瞧見了陳平安的臉色,開口第一句話便問:“生病了嗎?” 陳平安趕緊笑著搖頭說:“沒有沒有,只是有些風寒,柳嬸嬸不用擔心?!?/br> 婦人便說了家鄉(xiāng)那邊一些保養(yǎng)身體的土法子,讓陳平安千萬別不在意。 這天飯桌上,坐著四人。 婦人一聽說陳平安吃過了飯就要離開小鎮(zhèn),便有些失落。但一聽說陳平安愿意為她代筆寫一封家書,寄往大隋山崖書院,婦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轉頭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里,陳平安拿出筆墨紙,李二與婦人坐在一旁的一條長凳上,李柳坐在陳平安桌對面。 陳平安微笑道:“柳嬸嬸,你說,我寫。咱們多寫點家長里短的瑣碎事,李槐見著了,更安心?!?/br> 婦人看著眼前這個身穿干凈青衫、笑臉溫和的年輕人,心里便莫名有些難受,輕聲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柳嬸嬸沒什么見識,只是個碎嘴的婦道人家,可好歹也是當娘的人,我敢說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見著你這樣的兒子,就沒有不高興的?!?/br> 陳平安眼神低斂,神色平靜,然后微微抬了抬頭,輕聲笑道:“柳嬸嬸,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會兒年紀小,沒法子多做些事情。這些年,一想起這些就挺難受的?!?/br> 婦人對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很是愧疚,趕緊說道:“平安,嬸嬸就隨便說了啊,可以寫的就寫,不可以寫在紙上的,你就略過?!?/br> 陳平安笑道:“紙多,嬸嬸多說些,家書寫得長一些,可以討個好兆頭?!?/br> 婦人重重“欸”了一聲,然后轉頭瞪眼望向李柳,恨聲道:“聽見沒?以往讓你幫著寫信,輕飄飄一兩張紙就沒了,你心里到底還有沒有你弟弟?有沒有我這個娘親?白養(yǎng)了你這么個沒心肝的閨女!” 陳平安朝桌對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點頭致意,然后雙手抱拳放在身前,對婦人求饒道:“娘,我知道錯了?!?/br> 隨后小屋內,便只聽到婦人的絮絮叨叨。 那個行過萬里路也讀過了萬卷書的青衫年輕人,正襟危坐,腰桿挺直,神色認真,一絲不茍地提筆寫字。 最后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離開店鋪。婦人與漢子站在門口,目送陳平安離去。 婦人一定要李柳送陳平安一程。 李柳手里挎著一個包裹,都是她娘親準備的物件,多是小鎮(zhèn)特產,里面當然還有三件被她親手修繕過的法袍。 婦人小聲念叨道:“李二,以后咱們閨女能找到這么好的人嗎?” 李二想了想,道:“難?!?/br> 婦人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拿手指狠狠戳著李二額頭,一下又一下,罵道:“那你也不上點心?就這么干瞪眼,由著平安走了?喝酒沒見你少喝,辦事半點不牢靠,我攤上了你這么個男人,李柳、李槐攤上了你這么個爹,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咱仨上輩子沒積德?” 李二悶不吭聲,當然沒敢躲避。 婦人嘆了口氣,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給自己戳壞了腦袋,還不是她自個兒遭罪吃虧? 小鎮(zhèn)大街上,兩人并肩而行。 李柳輕聲道:“陳先生,黃采會帶你去往渡口,船可以直接到達太徽劍宗周邊的宦游渡,下了船,離著太徽劍宗便只有幾步路了。率先造訪太徽劍宗的問劍之人,是浮萍劍湖酈采。這種事情,就是北俱蘆洲的老規(guī)矩,陳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說到這里,李柳笑道:“忘記陳先生最重規(guī)矩了?!?/br>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我對于合情合理的規(guī)矩,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遠遠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禮?!?/br> 李柳對此不予置評,主要還是不愿指手畫腳。 李柳問道:“陳先生難道就不向往純粹、絕對的自由?”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會羨慕那種無拘無束,但是我一直覺得,沒有足夠認知作為支撐的那種絕對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災殃?!?/br> 兩人走過大街拐角,前方不遠處,便站著施展了障眼法的獅子峰老元嬰山主。 李柳將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陳平安也摘下竹箱。李柳本來想著讓他站著便是,她來打開竹箱,見此情景便遞去包裹,笑道:“陳先生怕人誤會?其實街坊鄰居已經很誤會了?!?/br> 陳平安將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著沒說話。 最后李柳以心聲告之,道:“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觀,是道家劍仙一脈的祖庭,觀主名為孫懷中,為人坦蕩,有江湖氣?!?/br> 陳平安答道:“感謝李姑娘贈我一顆定心丸。” 黃采陪同陳平安一路閑聊,到達渡口,然后道別。陳平安最終乘坐一艘雕梁畫棟如閣樓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船上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著太徽劍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議論紛紛。這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已經出關破境,緊接著就會是三場驚世駭俗的劍仙問劍,分別是女子劍仙酈采、董鑄,與那位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這是現(xiàn)在北俱蘆洲的頭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們還聊到獅子峰的那場金色云海與武運甘霖,都在猜測是獅子峰處心積慮隱藏了一個純粹武夫,還是某個過路客人。 陳平安去了自己的船艙,打開竹箱,準備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開包裹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柳嬸嬸準備的各色吃食、特產,還有一枚翠綠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靈氣不彰顯,陳平安才沒有事先察覺。陳平安嘆了口氣,蹭吃蹭喝蹭拳不說,還蹭了這么貴重的一件回禮,哪有自己這么當客人的。 玉牌銘文為“老蛟定風波”。把玉牌與法袍都收了起來,陳平安開始繼續(xù)煉化三處關鍵竅xue的靈氣。 一路無事。 到了那座離著太徽劍宗不過三百里距離的宦游渡,陳平安發(fā)現(xiàn)人滿為患,果然都是趕來湊熱鬧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進入太徽劍宗地界后,陳平安便飛劍傳信劉景龍。 在渡船這邊,沒見到劉景龍,陳平安只看到了那個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飛奔過來,在人流之中如游魚穿梭,見著了陳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疑惑道:“什么事情讓你這么樂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陳的,你是不是認識一個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陳平安笑了起來,道:“認識?!?/br> 白首捧腹大笑,道:“好家伙,姓劉的如今可風光了,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開始聽說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稱與‘陳先生’認識,姓劉的硬是推掉了好些應酬,下山去見了他,我也跟著去了。結果你猜怎么著,那家伙也學你背著大竹箱,客套寒暄過后,便來了一句:‘晚輩聽說劉先生喜歡飲酒,便自作主張,帶了些云上城自己釀造的酒水?!?/br> 白首說到這里,已經笑出了眼淚,道:“你是不知道姓劉的那會兒臉上是啥個表情,是上茅廁沒帶廁紙的那種!” 陳平安哀嘆一聲,道:“這個徐杏酒,聽風就是雨,肯定誤會我的意思了,誤會了?!?/br> 白首高高舉起雙手,重重握拳,使勁搖晃,道:“姓陳的,佩服佩服!” 陳平安小聲問道:“你師父這會兒很忙?都忙到了沒辦法來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這么個小嘍啰來湊數(shù)?” 白首齜牙咧嘴道:“姓陳的,你才小嘍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劍宗,那是人見人夸的天縱奇才,姓劉的每天都要偷偷燒高香,慶賀自己收了我這么個好弟子。”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白首竟是沒躲過,怒道:“別沒大沒小??!姓陳的,我是賣你一個天大的面子,你我才能夠以兄弟相稱,你再得寸進尺,就自個兒去太徽劍宗,我不稀罕給你帶路?!?/br> 到了太徽劍宗的山門,劉景龍板著臉站在那邊。 陳平安顛著竹箱,一路小跑過去,笑道:“可以啊,這么快就破境了。” 劉景龍扯了扯嘴角,故作謙虛道:“哪里哪里,比起陳大劍仙一口氣破了武夫修道兩瓶頸,差遠了。” 陳平安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br> 白首沒好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見面就相互拍馬屁,有意思嗎?”少年嘿嘿壞笑道:“咋個不拎出兩壇酒,邊喝邊聊?姓劉的,這次可要悠著點喝,慢點喝。” 少年是佩服那個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邊,那家伙一坐下,二話不說,一頓咣咣咣牛飲啊,連喝了兩壺酒,若不是姓劉的攔阻,看架勢就要連喝三壺才算盡興。 三人一起緩緩登山,一路上劉景龍經常與人打招呼,卻也沒有刻意停步寒暄。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徐杏酒回了?” 劉景龍無奈道:“喝了一頓酒,醉了一天,酒醒過后,總算被我說清楚了,結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罰酒,還是攔不住,我就只好又陪著他喝了點?!?/br> 陳平安哈哈大笑。 劉景龍冷哼道:“下不為例?!?/br> 陳平安偷著樂,與白首輕輕擊掌。 白首覺得姓陳的這人有意思,以后可以常來太徽劍宗嘛。 他自己不來,讓別人帶酒上山找姓劉的,也是不錯的,特帶勁,比自己每天白天發(fā)呆,晚上數(shù)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劍宗占地廣袤,群峰聳立,山清水秀,靈氣盎然,陳平安無法御風遠游,便取出那符舟,劉景龍乘舟帶路,一起去往他們師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處享譽北俱蘆洲的形勝之地。 在茅屋那邊,白首搬了三條竹椅,各自落座。 劉景龍突然說道:“借我一枚谷雨錢?” 陳平安拋過去一枚谷雨錢,好奇問道:“在自家山頭,你都這么窮?” 劉景龍接住了谷雨錢,雙指拈住,另外一手凌空畫符,再將那枚谷雨錢丟入其中,符光散去錢消失,然后沒好氣道:“宗門祖師堂弟子,錢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錢,當然也可以賒欠,不過我沒這習慣。借你陳平安的錢,我都懶得還。”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首,道:“聽聽,這是一個當師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該說的話嗎?” 白首剛想要落井下石來兩句,卻發(fā)現(xiàn)那姓劉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將言語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陳的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還要留在這山上,每天與姓劉的大眼瞪小眼,絕對不能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劉景龍先前說過,等到他出關,就該仔細講一講太徽劍宗的規(guī)矩了。 陳平安對白首笑道:“一邊涼快去,我與你師父說點事情?!?/br> 白首不肯挪動屁股,譏笑道:“咋地,是倆娘們說閨房悄悄話啊,我還聽不得了?”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咔嚓作響,微笑道:“白首,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是練武奇才啊,不習武有點可惜了,我?guī)湍阄拐???/br> 白首“呸”了一聲,道:“老子好好的劍仙都不要當,還樂意跑去習武練拳?”說完起身去別處晃蕩了。 這座山頭,名為翩然峰,是練氣士夢寐以求的一塊風水寶地,位于太徽劍宗主峰、次峰之間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時分,會有兩次靈氣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異象,尤其是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蘊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著,就能夠躺著享福。太徽劍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就一直沒有讓修士入駐此峰,歷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劍修主動開口,只要將翩然峰贈予他修行,就愿意擔任太徽劍宗的供奉,宗門依舊沒有答應。 那姓劉的不知好歹,遲遲不愿離開太徽劍宗祖山,搬來翩然峰,說是習慣了祖山那邊的老宅子。等到躋身元嬰境劍修后,被祖師堂那邊隔三岔五催促,這才過來開的峰,結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算是開辟出府邸了。因為姓劉的在此閉關,原本太徽劍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來此瓜分靈氣,今年開春時分便不敢來了。后來白首跑了趟祖師堂,將姓劉的吩咐下來的言語,與一位和顏悅色的老祖師說了一通,來山上的年輕修士才又多了起來,不過相較于以往的熱鬧,人人安靜修行,不言不語,只是專心淬煉劍意。 當時其實是翩然峰半個主人的白首,沒有絲毫動靜,經常雙手抱臂,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 所以太徽劍宗的年輕修士,越發(fā)覺得翩然峰這位劉師叔、師叔祖,收了個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離開后,陳平安便將大致游歷過程,與劉景龍說了一遍。眾多人與事,都沒有藏掖,只是詳略不同。 劉景龍耐心聽完之后,幫著查漏補缺,就像是兩人在復盤圍棋。 當提及賀小涼與那清涼宗,與白裳、徐鉉師徒二人的恩怨時,劉景龍說道:“如今尋常的山水邸報尚未傳出消息,事實上天君謝實已經返回宗門,先前那名與清涼宗有些交惡的弟子,受了天君訓斥不說,還立即下山,主動去清涼宗請罪,回到宗門便開始閉關。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水龍宗、浮萍劍湖,本就利益糾纏在一起的三方,分別有人拜訪清涼宗,云霄宮是那位小天君楊凝性,水龍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劍湖更是宗主酈采親臨。如此一來,且不說徐鉉作何感想,瓊林宗就不太好受了?!?/br> 陳平安皺眉道:“那么傳聞白裳要親自問劍太徽劍宗,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劉景龍笑著點頭,道:“一來白裳心高氣傲,本就不會仗著境界與輩分,欺負我這么個新晉玉璞境,哪怕沒有這檔子事,他愿意出劍,其實也談不上壞事。二來就像你猜測的,白裳當下確實是有些壓力,不得不主動與我太徽劍宗結下一份香火情,幫忙免去那個‘萬一’,畢竟北俱蘆洲瞧我不太順眼的劍仙前輩,還是有的。有了白裳壓軸出劍,再有之前酈采、董鑄兩位前輩,這三場問劍,我劉景龍只會大受裨益,而無性命之憂。” 陳平安笑問道:“這么大的喜事,不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劉景龍破天荒點了點頭,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轉變如此之大?” 劉景龍接過酒壺,微笑道:“不是慶賀你我各自破境,而是慶賀還能再次重逢?!?/br> 陳平安的走瀆之行,并不輕松,一名元嬰境劍修破開瓶頸,亦如此。兩人能夠都活著重逢,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劉景龍愿意喝這樣的酒。 兩人手持酒壺,輕輕磕碰,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陳平安突然輕聲道:“江湖沒什么好的?!?/br> 劉景龍笑道:“也就酒還行?!?/br> 白首看似晃蕩去了,其實沒走遠,一直豎起耳朵聽那邊的“閨房話”。少年打了個激靈,雙手抱住肩膀,埋怨道:“這倆大老爺們,怎么這么膩歪呢?不像話,不像話……” 白首覺得那個姓陳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講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輩說得對,天底下數(shù)悶聲狗咬人最兇。如今這位好人兄,不就還是原來那么點境界,卻有如此經歷和能耐了?可是說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語之間,仿佛就跟喝酒似的,還上癮了?腦子是有個坑啊,還是有兩個坑啊? 從來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當初跑去刺殺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與他言語,要客氣點,與他稱兄道弟的時候,要更有誠意些。等到他成了金丹境地仙,同時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師,自己臉上也有光彩。 少年耳邊突然響起劉景龍的言語:“偷聽了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經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紀,耽誤修行!” 陳平安嘖嘖道:“不愧是劉景龍的弟子,見風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開山大弟子差多少?!?/br> 白首這就有些不服氣了。說我見風使舵,我忍了,說我見風使舵的本事還不如人,真是沒辦法忍。他轉頭大聲道:“姓陳的,你弟子姓甚名誰,你幫我捎句話給他,就說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會一會他!文斗武斗,道法拳頭劍術,隨他挑!” 陳平安笑道:“文斗還行,武斗就算了,我那開山弟子如今還在學塾念書。” 白首搖搖頭,道:“算他走狗屎運!”少年大步離去,腳下生風,十分瀟灑。 如今少年還不曉得因為這幾句無心之言,今后要挨多少頓打,以致他將來那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便是“禍從口出啊”。 陳平安喝過了酒,起身說道:“就不耽擱你迎來送往了,再說了你還有三場架要打,我繼續(xù)趕路?!?/br> 劉景龍也沒有挽留,似乎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說道:“關于劍修的修行之法,一點自己的心得,你閑暇時可以翻翻看?!?/br> 陳平安接過收入袖中,問道:“在你們太徽劍宗,我駕馭符舟遠游,可不認得路,只能直來直往,會不會有麻煩?” 大宗門,規(guī)矩多,尤其是劍修林立的宗門,光是修士御劍的軌跡路線,便有大講究。 劉景龍微笑道:“你還知道是在太徽劍宗?” 陳平安故作驚訝道:“成了上五境劍仙,說話就是硬氣。換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說這種話?!?/br> 陳平安一拍腦袋,想起一事,掏出一只早就準備好的大錢袋子,沉甸甸的,裝滿了谷雨錢,是與火龍真人做買賣后留在自己身邊的余錢,笑道:“一百枚,若是便宜,幫我買個七把八把的恨劍山仿劍,若是死貴,一把仿劍超過了十枚谷雨錢,那就只買個一兩把。剩余的,再幫我去三郎廟買些好物件,具體買什么,你自己看著辦?!?/br> 劉景龍點頭答應下來。 然后陳平安駕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見張山峰。 在升空之前,陳平安對那在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師父欠我一枚谷雨錢,時不時提醒他兩句?!?/br> 白首方才還想著要在姓陳的面前講點規(guī)矩,這會兒又忍不住罵了句粗話。 茅屋那邊,劉景龍贊賞地點點頭,有點徒弟的樣子了。 太徽劍宗諸多山峰之上,三三兩兩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色雀躍。 相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個年輕人的修為、境界和背景來歷,女子修士議論的內容,截然不同。 她們聽說那個能夠讓劉師叔、師叔祖親自出門迎接的貴客,是個身著青衫、持行山杖、背著個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詢問長相如何,風度如何。遠遠見過兩人登山的女子修士,憋了半天,說“湊合”,于是便有其余女子哀怨不已,都覺得自家那個小師叔、師叔祖,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翩然峰那邊,劉景龍當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門內的晚輩們,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聽說了,肯定也想不明白,估摸著還是會向陳平安請教一番,才能破開迷障,豁然開朗。 白首返回茅屋,問道:“他這就走啦?姓劉的,他是不是根本沒把你當朋友???” 劉景龍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說道:“我跟姓陳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識,相見恨晚,把酒言歡,稱兄道弟……” 劉景龍擺擺手,道:“我們去趟祖師堂?!?/br> 白首立即病懨懨了,囁嚅道:“明兒去,成不成?” 劉景龍沒說話。 白首腹誹不已,卻只能乖乖跟著劉景龍御風去往主峰祖師堂。 一般來說,姓劉的只要說過了一件事,興許這個過程中會很絮叨,但說完后便不再多說一個字,這時就該輪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御風而游的時候,白首發(fā)現(xiàn)姓劉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只大錢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聽聲音數(shù)錢。 劉景龍微笑道:“還好,不是九十九枚。” 白首問道:“怎么回事?” 劉景龍只說“沒什么”。 白首竟是有些醋意,這姓劉的,與那好人兄,鬧哪樣嘛。 陳平安沒有想到張山峰已經跟隨師兄袁靈殿下山游歷去了。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脈的峰主,一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親自來到山門向陳平安致歉。 陳平安得知火龍真人還在睡覺,便說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來拜訪,請求老真人原諒自己的過門不入,以后再來北俱蘆洲,肯定事先打聲招呼。 老神仙也沒多說什么,神色和藹。老神仙親自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渡口,這才告別返山。 陳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欄桿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國,這是一個小國,沒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 李希圣如今就在青蒿國的一座州城里,住在一條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陳平安并不知道,在他離開太徽劍宗后沒多久,便有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綠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灘。 先生南歸,學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開鬼蜮谷小天地的某處天幕,朝著京觀城頭頂,砸下了一陣無比絢爛的法寶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寶就跑路。 京觀城英靈高承不知為何,竟是沒有追殺那個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皺眉不已。為何見著了此人,自己原本斷斷續(xù)續(xù)的那股心神不寧,就越發(fā)清晰了?高承非但沒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開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腳下的壁畫城,那少年在一間鋪子里,想要購買一幅廊填本神女圖。他可憐兮兮地與一名少女討價還價,說自己年紀小,游學艱辛,囊中羞澀,實在是瞧見了這些神女圖,心生歡喜,寧肯餓肚子也要買下。 少女見他言辭懇切,眼神真誠,瞧著若是由著少年再這么訴苦下去,估計他就要泫然欲泣了,便無可奈何地破例給了個低價。結果那少年談妥了價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揮,說道:“鋪子里的神女圖,就按照這個公道價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個臭不要臉的白衣少年轉過頭去,腰間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遠處,道:“這位小兄弟,氣魄很大嘛?!?/br>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懷抱綠竹杖,做無辜狀道:“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這位jiejie,何方人氏?” 竺泉瞧著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問道:“你家先生,該不會是姓陳吧?” 崔東山笑臉燦爛,道:“jiejie真是神仙啊,未卜先知?!?/br> 竺泉打趣道:“我可從沒聽他提過你?!?/br> 下一刻,竺泉便越發(fā)摸不著頭腦了。 奇了怪哉,這家伙方才在京觀城高承頭頂,亂砸法寶,瞅著挺歡快啊,可是這會兒,眼前的俊美少年,皺著臉,眼淚嘩嘩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