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雨不下錢
·第六章· 下雨不下錢 陳平安已經(jīng)在鳧水島待了將近一旬光陰,在這期間,先后讓李源幫忙做了兩件事,除了水官解厄日的金箓道場,再就是幫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陳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著疲憊不堪、精神不濟(jì),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頸。陳平安在一些自認(rèn)大道無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過這種魂魄日漸腐朽、心氣下墜提不起的氣象。若非被鳧水島陣法驚動,李源都不會擅自登岸。陳平安就越發(fā)想不明白,李柳這些年在北俱蘆洲的修行,到底是怎么個光景。可那么多份山水邸報之上,都不見任何記載。 陳平安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煉化山水靈氣,穩(wěn)固、拓展水府山祠兩處關(guān)鍵竅xue的格局,也會凝神如芥子內(nèi)視巡游,看那劍氣洶洶如鐵騎叩關(guān),以及初一、十五分別以劍尖消磨斬龍臺,火星四濺,如同家鄉(xiāng)阮師傅打鐵鑄劍,滿室光彩。 龍宮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無炎熱,經(jīng)常下雨,既有淅瀝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時分,陳平安發(fā)現(xiàn)鄰近島嶼就會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門大開,迅猛汲取水霧靈氣,或是祭出類似玉壺春瓶、硯滴之類的山上法寶,截取雨水,點滴不沾島嶼地面。 閑暇之時,他開始翻閱那本人人最后皆是一死的故事集,過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異,死法也千奇百怪,最終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門。 當(dāng)初在仙府遺址山巔,光陰長河停滯當(dāng)中,這本書在大妖死后墜落在地,又被孫道人轉(zhuǎn)贈給他陳平安。 陳平安在鳧水島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紙傘,只要當(dāng)時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氣,無論晝夜,他都要出門散步,沿著鳧水島走一圈,約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皆獨自撐傘走過。 三塊牌子,李柳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龍玉牌,已經(jīng)被陳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中。李源那塊用來掌控山水陣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龍宗過橋木牌“休歇”,依舊掛在腰間,雨中行走之時,偶爾步子稍大,便有細(xì)微的敲擊聲。 這天夜雨當(dāng)中,陳平安依舊撐傘出門,算著時間,朱斂的回信應(yīng)該也快到了。 陳平安駐足不前,望向遠(yuǎn)處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忽有一架華麗馬車躍出湖面,馬車大如樓閣,四角如飛檐,懸掛鈴鐺,四匹雪白駿馬踩水奔走之時,鈴鐺作響,如雨中天籟。馬車之后,又有小簇花錦衣侍女、衣紅紫官袍臣子模樣的大隊人馬,追隨馬車御水而行。馬車之上,并無馬夫駕馭駿馬,只站著少年李源和一個身材修長的美婦人。婦人發(fā)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織細(xì)密的小袖對襟旋襖,外罩輕紗,飄若煙霧。少年李源,換了一身圓領(lǐng)黃衫袍,腰系白玉帶,腳踩皂靴。 這支隊伍出現(xiàn)后,陳平安察覺到白甲、蒼髯兩座大島出現(xiàn)了異象,四周水霧彌漫上岸,籠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們的大致輪廓,但是陳平安不確定是島嶼修士開啟了護(hù)山陣法的緣故,還是馬車那邊有人駕馭水法,讓島嶼修士不便窺視湖上景象。 馬車朝著陳平安這邊直奔而來,沒有直接登岸,而是停在鳧水島一里外,唯有李源與那個高髻婦人走下馬車,走向島嶼。 那婦人似乎臨時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她擁有一雙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無疑。 李源與那個婦人一起走到陳平安身前。李源笑著介紹道:“這位是司職龍宮洞天風(fēng)雨流轉(zhuǎn)的南薰水殿娘娘,陳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br> 雖然雨下得不小,陳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紙傘,稱呼了一聲沈夫人。 那個水殿娘娘施了個萬福大禮:“南薰水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公子。” 她起身后,輕輕拂袖,鳧水島上空便沒了雨水降落。 陳平安習(xí)慣了對人言語之時,正視對方,便一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這個水神娘娘的真實面容。她臉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臉上“瓷面”布滿了細(xì)細(xì)密密的裂縫,縱橫交錯,一旦被人定睛細(xì)看,就顯得有些駭人。陳平安有些了然,沒有假裝什么都沒看見,而是將油紙傘夾在腋下,和這個一尊金身已處于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聲。 沈霖似乎有些訝異,笑道:“陳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這副面容驚嚇到了公子,大煞風(fēng)景,才是大罪?!?/br> 李源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 只不過陳平安沒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討沒趣了。若是早年水龍宗那幫祖師堂譜牒最前邊的家伙,一個個還在世的話,當(dāng)下早就周圍笑聲一大片了。 陳平安一手拎著油紙傘,側(cè)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后者趕緊使了個眼色,她這才與那陳公子并肩而行,然后李源才雙手抱住后腦勺,慢悠悠跟在兩人身后。 南薰水殿是龍宮洞天諸多水神之首,至于山神就更不用提了。在這座小洞天內(nèi),最沒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于牢籠中的小山神。一些個大源王朝等待盧氏朝廷敕封的英靈,或是別處小國死后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聽說可能被丟入龍宮洞天,封正為神,可能連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單單私心作祟,害怕入了這座小洞天,約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進(jìn)了小天地,離鄉(xiāng)背井,身為神祇,如何反哺本國山水氣運?所以任何英靈對于擔(dān)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視為一種官場上的貶謫流放,故而寧做小縣城隍爺,不當(dāng)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稱南薰水殿舊人,就又是一個很有嚼頭的說法了,因為方圓八千里、擁有千余大小島嶼的龍宮洞天,水運之濃郁,冠絕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總計有三十二個之多,連同主城在內(nèi)十二座大島,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廟,相較于水神,神靈數(shù)量更多。 李源看著前邊不遠(yuǎn)處那個“婦人”,心中哀嘆不已。同病相憐。 只不過水龍宗那邊能做的,更多是憑借年復(fù)一年的金箓道場,增添香火,雖然也能補救南薰水殿,類似市井坊間的修繕屋舍,可畢竟不如他這個水正汲取香火,淬煉精華,來得直接有效。說到底,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適宜修道之人三三兩兩安心修行,天生的清凈境地,想不與世無爭都難;福地則地廣人多,利于萬民香火的凝聚,這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場。 陳平安與這個沈夫人相談甚歡。 可惜龍宮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這些仙家山頭,有那裝訂成冊的集子,可以供人了解一地風(fēng)俗。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南薰水殿。不過擁有水殿稱號的神祇,往往都來頭不小就是了。 在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的那座珠釵島,島主劉重潤作為亡國長公主,其故國就擁有一座傳說中的水殿,這才引來了朱熒王朝劍修的覬覦,當(dāng)然那個出身朱熒皇室的元嬰境劍修,還打著財色雙收的算盤。陳平安見識過水殿珍藏丹藥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劉重潤的說法,最好的那種水丹,隨便拋出一顆,就能讓書簡湖掀起百尺高浪,爭奪不已。 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劉重潤尚未和朱斂那邊真正談妥遷徙事宜,其實陳平安不太理解劉重潤為何執(zhí)意要將珠釵島女修一分為二,祖師堂留在書簡湖,卻會將大多祖師堂嫡傳送往龍泉州修行。如今的書簡湖,已經(jīng)有了規(guī)矩,而且還是姜尚真那個真境宗坐鎮(zhèn),和先前無法無天的書簡湖相比已經(jīng)判若云泥,說句難聽的,劉重潤那點家當(dāng),真境宗還真不會見財起意。搬到了龍泉州,一樣還是寄人籬下,陳平安該收珠釵島的神仙錢,一枚都不會少。珠釵島既興師動眾,劉重潤又耗費財力,陳平安實在是想不通劉重潤怎么做的買賣。 就像陳平安不清楚李柳和李源的關(guān)系,也不明白沈霖和李源的牽連,所以這一路,就是與這個南薰水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于在書簡湖青峽島做慣了此事,陳平安早已無比嫻熟了,應(yīng)對得滴水不漏,言語句句客氣,卻也不會給人生疏冷淡的感覺。例如會與沈霖虛心請教鳧水島上公主升仙碑的淵源,沈霖當(dāng)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作為龍宮洞天與水正李源一樣資歷最老的古老神祇之一,對于自家地盤的人事如數(shù)家珍。 李源聽著兩個頭回見面的家伙,在前邊熱絡(luò)閑聊,覺得有些好玩。只是好玩之余,又覺得有些悲哀。 那個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時隔無數(shù)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這座濟(jì)瀆避暑的龍宮洞天,結(jié)果呢?連南薰水殿都懶得去看一眼,連申飭這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沈霖一兩句,都懶得說。 李源甚至可以篤定,如果不是這個“陳先生”大駕光臨,那個江湖共主,連自己這個看護(hù)一座避暑行宮無數(shù)年的濟(jì)瀆水正,都不會多看一眼。真是無情。 李源總覺得他也好,沈霖也罷,也算品秩相當(dāng)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夠漠視世俗人情了,可相較于那位高不可攀的遠(yuǎn)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間癡情種。 沈霖似乎談興頗濃,主動為陳公子介紹起了龍宮洞天的風(fēng)土人情。這是陳平安最愿意聽到的。 自打陳平安第一次和小寶瓶他們出門遠(yuǎn)游,就是如此。 上山問樵夫,下水問舟子,入城過鎮(zhèn)便要去問當(dāng)?shù)匕傩?,?dāng)年都是陳平安親自去做的,哪怕是想事情最認(rèn)真、做事情也很細(xì)致的李寶瓶想要為小師叔分憂,陳平安還是會不放心。其后,獨自游歷四方,依舊如此。 任何一方陌生的水土,陳平安只要覺得無法了解全面、將脈絡(luò)看得透徹,就會心中難安。 這大概和早年嫁衣女鬼攔道、飛鷹堡變故、誤入藕花福地,以及經(jīng)歷過鬼蜮谷幕后殺機(jī)等等一系列的風(fēng)波,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陳平安知道自己在此事上,若是心性走了極端,一直不作出轉(zhuǎn)變,便會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坷關(guān)隘。 這個念頭,是遇到李柳后,陳平安才突然意識到的。 因為陳平安對照李柳身在此處的言行舉止,發(fā)現(xiàn)自己哪怕是返回了家鄉(xiāng),除了在泥瓶巷祖宅一人獨坐,還算可以什么都不多想,此外哪怕是在落魄山竹樓,在騎龍巷鋪子,也習(xí)慣了讓自己沉浸在那種“我知萬事,瑣碎無漏”的偏執(zhí)心境,所以陳平安才會如此艷羨縮地千里成方寸和那神人掌觀山河兩門仙家神通。 尤其是李柳隨口道出的那句“只要心不靜,走再遠(yuǎn)的路,其實還是在鬼打墻”,簡直就是一語驚醒陳平安這個夢中人。 陳平安敢說自己從來都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要去什么地方,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墒且宦沸衼?,道路之上,原來一直磕磕絆絆,坎坎坷坷,并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緣際會使然,他陳平安自己也有著諸多“福禍自招”。所以陳平安那天坐在屋脊上,會覺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腳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約,成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懸山。 重建一座長生橋,成功煉化五件本命物。 成為一個心目中真正的劍客,爭取同時成為一個得大自由的大劍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當(dāng)下他陳平安,思慮之多之遠(yuǎn),權(quán)衡之細(xì)之雜,何止這三件大事?又哪里只是欠債幾千枚谷雨錢這么簡單?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這些自家事? 事亂如麻,大小不一。應(yīng)該如何分出個先后?每一天的心思?xì)饬凸怅?,又該如何從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體事情上? 陳平安下意識停下腳步。那個南薰水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跡地停下身形。 李源在兩人身后一直無所事事,仔細(xì)數(shù)著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兩重的輕紗法袍上到底鑲嵌了多少顆煉化成細(xì)小芥子的龍宮特產(chǎn)珍珠,這會兒已經(jīng)數(shù)到九千多顆了。 沈霖此次登門拜訪,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張,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暫現(xiàn)身,讓這個南薰水殿舊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絲心神感應(yīng),但是又不敢擅自拋頭露面,只好等到那縷感應(yīng)徹底消散后,才循著蛛絲馬跡,小心翼翼找到了他這個大瀆水正,還不敢直接詢問,而是旁敲側(cè)擊。李源聽得頭疼,裝傻扮癡,這等大事,李源再憐憫這個水神娘娘,也不敢隨意泄露天機(jī)。只是實在拗不過沈霖,只好用了個不至于假公濟(jì)私的折中法子,帶著她走一遭鳧水島,反正作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駕車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職責(zé)所在。只可惜那個被李源說成是陳公子的“陳先生”,腰間并沒有懸掛那塊“三尺甘霖”玉牌。年輕人歲數(shù)不大,卻老到得過分了,言語十分謹(jǐn)小慎微,估摸著沈霖只能無功而返了。 作為此地山水執(zhí)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實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因為水殿所有神祇侍從的敕封,任何王朝都無法插手,就連歷代書院山長往往也不會摻和,例如如今書院圣人周密上任沒多久,就讓一位君子往水龍宗祖師堂送去了十份封正卷軸,全是關(guān)于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處的空白,讓宗主孫結(jié)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簡單,讓那個其實“小朝廷”已經(jīng)極其臃腫的沈霖自己折騰去,他周密來北俱蘆洲是做學(xué)問來的,懶得多管這些亂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報李,除了幾大關(guān)鍵神位保持不動,一口氣裁撤了許多依循古老禮制虛設(shè)的官職,最終按照圣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誥書上的官職,原本擁有二十多個水運神祇的南薰水殿內(nèi)只留下了十個被儒家認(rèn)可的正統(tǒng)神位。 一開始與南薰水殿關(guān)系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還勸說過沈霖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個神位,反正書院圣人周密已經(jīng)擺明了不會搭理南薰水殿的運轉(zhuǎn),何必多此一舉??僧?dāng)后來周密離開書院,出手將那幾個口出惡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訪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認(rèn)自己差點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覺到了身邊的年輕人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沒覺得這是什么無禮冒犯,修道之人,能夠如此心境松懈,其實甚至能算是一種無形中的信任了。 陳平安很快收起雜亂思緒,致歉道:“沈夫人,對不起,方才有些神游萬里?!?/br> 沈霖笑著搖頭。不過她已經(jīng)有了離去之意,所以開口邀請年輕人有空去南薰水殿做客。 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下來,然后便有些無奈,李柳說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后會再來鳧水島,結(jié)果這一去,估摸著她直接離開了龍宮洞天和水龍宗。 詢問李源,李源只說不知。 沈霖告辭離去,走向岸邊,腳下水霧升騰,轉(zhuǎn)瞬之間便返回了那駕馬車,撥轉(zhuǎn)馬頭,風(fēng)馳電掣而去,奔出數(shù)里水路之后,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馬車連同那些隨駕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見。 李源緩緩收回視線,其實心中有些惋惜。若是這個年輕人稍稍聰明一點,或是稍稍不那么聰明一點,其實沈霖就不只是邀請他去拜訪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禮饋贈,不收下都萬萬不成的那種,而且一定會送得天經(jīng)地義,合情合理。至少是一件南薰水殿舊藏至寶,一等一的水法至寶,品秩接近半仙兵。因為這份禮物,其實不是送給這個年輕人的,而是好似一樣地方官員精心準(zhǔn)備的貢品,上敬給那塊“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陳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會心疼半點,還要越發(fā)感激他的收禮,只要他稍有念頭流露出來,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也定然還有重禮相送。可惜陳先生悄無聲息就錯過了一樁福緣。 天底下有嫌棄仙家重寶不夠多的修道之人嗎?就像他們這些山水神祇,誰還嫌棄香火精華多個幾斤幾兩?應(yīng)該沒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開口提醒什么,不然一個不小心就要畫蛇添足,只會害了金身本就已經(jīng)腐爛如一截朽木的沈霖,也會讓自己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一起目送車駕遠(yuǎn)游,身邊站著黃衫玉帶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閃而逝的復(fù)雜神色,被陳平安悄悄收入眼簾。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說道:“陳先生,這是你家鄉(xiāng)的回信。從寄信到收信,水龍宗不會有任何察覺?!?/br> 其實這封信,入手有些沉重。這就是山水有別的關(guān)系。 因為信上設(shè)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為大瀆水正,拿著這封信,便難免有些“燙手”。 陳平安接過密信,見著了信封上的四個大字,會心一笑。 那四字是“師父親啟”。一看就是自己開山大弟子的手筆,字跡隨他這個師父,工工整整的,顯然落筆的時候很用心。 陳平安先將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辭,畢竟那人說過,陳先生在此地要清凈修行,不許有人打攪。 南薰水殿神靈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實李源都有些心虛。只是想著這個年輕人在撐傘散步,應(yīng)該不屬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鳧水島上空很快恢復(fù)了雨幕。 陳平安撐起傘,李源笑道:“陳先生不用管我?!?/br> 陳平安欲言又止,但很快就打消了一些個詢問的念頭。 知不知道那個沈夫人在龍宮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義何在?當(dāng)真需要拎起一條線的線頭嗎?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難以掩飾的遲暮老態(tài),這個南薰水殿娘娘金身瀕臨破碎邊緣,他陳平安初來乍到,拎起了一兩條深埋水中的脈絡(luò)線頭,知道了事實,若是契合或者違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許多身外事,在可知可不知的時候,偏偏要去自尋煩惱,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顧身外事的另外一個極端? 陳平安覺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這條根本脈絡(luò),對己而言,就是一場大修心。如此一想,其實陳平安會羨慕那些一開始就“問道之心”極其堅定的人。 如果不論善惡是非,只說本心,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瑯瑯書》的林守一,以及那個目的明確、行事果決的少女朱鹿,還有許多相逢之人,他們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帶水,擅長復(fù)雜事情簡單化。 李源問道:“陳先生,似乎有些疑慮?” 這是廢話。一個沒有疑慮憂愁的修行之人,是絕對不會吃飽了撐的,一下雨就出門撐傘散步的,而且還會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爾還會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地上或?qū)懽只虍嫹?/br> 陳平安笑道:“等待家鄉(xiāng)回信,有些心急,沒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問半句。 陳平安跟李源分別,回到宅邸,收起油紙傘斜靠門外,大雨還沒有停歇。 輕輕震散身上雨水痕跡,陳平安走進(jìn)屋子落座。 相信朱斂會在信上仔細(xì)回復(fù)落魄山近況,以及龍泉州周邊的形勢。 當(dāng)然重中之重,肯定還是將那蓮藕福地從下等福地抬升為中等福地一事。 其實拿到這封回信的第一時間,陳平安就已經(jīng)知道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魏檗已經(jīng)破境了。不然密信不會有著獨屬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 陳平安沒有立即打開這封密信,反而起身離開屋子,走到屋檐下,看著天地間的雨幕。 人間下雨,在家避雨,他鄉(xiāng)躲雨,要么就是撐傘而行,不然就只能淋雨。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那把斜靠墻邊的油紙傘。興許有些道理,就是那把油紙傘,天晴時分,無需取出,下雨之時,再來撐傘。 可是市井坊間,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雨,那么是不是隨時隨地攜帶雨傘在身,就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選擇,帶在身上,多少會加重負(fù)擔(dān),晴天路上,握在手中給旁人瞧見,更不像話。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是沒有必要撐傘避雨的。 陳平安伸手撓頭,有些憂愁。 思來想去,讓他轉(zhuǎn)身走向屋子的最后那個念頭,便是覺得如果這場大雨,下的是那谷雨錢就好了,實在不行,是雪花錢也行啊。 李源剛?cè)ネ坪]多久,水神娘娘沈霖后腳就趕到了。 兩人在龍宮洞天的行蹤,只要有心隱瞞,便是水龍宗鎮(zhèn)守此地的兩個元嬰境修士都不會有任何線索。 水龍宗的兩個玉璞境修士,都沒有選擇常年鎮(zhèn)守這座宗門根本所在。這就是一種向水正李源、水神沈霖的無言禮敬。 宗主孫結(jié)除了每次規(guī)格最高的金箓道場,其余玉箓、黃箓道場,都不會進(jìn)入此地。 相比北宗,南宗邵敬芝和南薰水殿關(guān)系更好,每隔幾年都會來找沈霖一次。 沈霖神色復(fù)雜:“李源,你就不能隨便說一句?” 李源只是微笑,一言不發(fā)。 哪怕答案是“不能”二字,都足以讓沈霖猜到方向正確的答案了。 但是李源什么都不講,從頭到尾,連那陳先生都只說是兩個故友子弟之一,讓沈霖只需要稱呼為“陳公子”即可,那么她就沒辦法確定真相。 可只要不確定,她這個南薰水殿舊人,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是在賭命。 沈霖便換了一個法子,試探性問道:“我去問問邵敬芝?” 李源笑道:“隨便。” 沈霖那一雙金色眼眸有絲絲縷縷的光線流溢出眼眶,死死盯住這個同僚水正。 李源神色自若。 一個大瀆水正,一個避暑行宮的侍奉神女,雙方神位品秩大致相當(dāng),就像是山下的大戶人家,一個管祠堂香火的小廝,一個管庭院雜務(wù)的丫鬟。誰都管不著誰,誰也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一旦沈霖真去詢問了邵敬芝,往小了說,是比芝麻綠豆還小的小事,往大了說,一旦被那人知曉沈霖此舉,并且心生不喜,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蹤的死罪,那么這副金身還能茍延殘喘個兩三百年的沈霖,就完全不用憂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潰敗了,隨便一巴掌,就沒了嘛。 不是李源不想幫助沈霖渡過此劫,而是不敢,他自己何嘗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答應(yīng)她登上鳧水島,就已經(jīng)是他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幾顆熊心豹子膽,仁至義盡了。 沈霖苦笑道:“都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你我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鄰居……” 李源臉色陰沉,皺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勸你適可而止!” 沈霖心中驚懼,只得行禮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離開云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打道回府。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宏水殿,沒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別院。每一次出入,都還是要經(jīng)過那座懸掛“風(fēng)調(diào)雨順”匾額的大門,而且只能走側(cè)門。那道大門從未開啟,哪怕水龍宗宗主拜會,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歷代楊氏家主,以及浮萍劍湖劍仙酈采駕臨這座巍峨水府,依舊只能行走側(cè)門。 沈霖跨過側(cè)門之后,身形便一閃而逝,來到自己別院的花圃旁,里邊種植有各色奇花異草,那些在花叢穿梭、枝頭鳴叫的珍稀鳥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蹤跡滅絕。 有一個神女現(xiàn)身稟報:“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門拜訪,見還是不見?” 沈霖猶豫一番,搖頭道:“就說我在閉關(guān),不便待客?!?/br> 在沈霖拒絕邵敬芝的時候,李源要更加逍遙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換面容,變成一個面容普通的黃衣少年,出現(xiàn)在那條白玉臺階上,緩緩下山,過了城門,前往橋上酒樓買酒喝。 不去五樓,就在一樓大堂那邊隨便挑了個座位,因為更熱鬧。由于兩場法事都已結(jié)束,所以比起先前陳平安喝酒時的人滿為患、酒桌難尋,還需要拼桌落座,這會兒空位就要多出不少。李源在龍宮洞天和大瀆橋上來去自如,畢竟都是濟(jì)瀆地界,只不過在水龍宗開山,小煉了那座濟(jì)瀆中祠之后,李源除了鎮(zhèn)守洞天,最多就是走出洞天,每次都要更換容貌裝束,在這條長橋上來回行走,一直走到長橋某端的次數(shù)都不多。 奉公職守了幾百年幾千年,哪怕做了一萬年,都只算是分內(nèi)事,可不遵守某些規(guī)矩,哪怕只有一次,對于他這種品秩的山水神祇而言,興許就會是一場不可補救的災(zāi)殃。 沈霖如今金身崩潰在即,就有了一絲想要打破規(guī)矩、拼死維持神位的端倪,李源實在是不忍去看。 其實李源在重新見過那人今生之后,就已經(jīng)徹底死心了,再沒有半點僥幸。因為他終于能夠確定,水正李源也好,南薰水殿沈霖也罷,他們的生生死死,所有神祇的金身崩塌,那人根本不在意。這也是李源沒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緣由,既然那人已經(jīng)不在乎龍宮洞天與整條濟(jì)瀆的山水去留,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也不會管了? 萬一沈霖誤打誤撞,給她涉險做成了,是不是意味著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蘆畫瓢,修繕金身,為自己續(xù)命? 李源其實不太喜歡這種糟糕至極的感覺,所以他才想著來這邊滿是人間煙火味的酒樓喝酒澆愁。 李源不知道那位陳先生,在鳧水島憂愁些什么,需要一次次雨下?lián)蝹闵⒉剑凑钤从X得,便是龍宮洞天一場雨水都是那酒水,被他喝光了也澆不掉自己所有的愁。何況世間神靈喝酒,無論是市井酒水,還是仙家酒釀,都是喝不醉的。 李源想要硬生生擠出一滴眼淚來可憐可憐自己,一樣做不到。 他便喝著三更酒,雙手拍打著桌面干號起來,就像是個酒量不濟(jì)的人間醉醺醺少年郎。 不遠(yuǎn)處有酒客怒吼道:“小兔崽子,吵死個人,趕緊給大爺閉嘴!” 李源抹了把臉,委屈巴巴轉(zhuǎn)頭望去,雙手手掌輕輕在酒桌上來回劃抹:“我這會兒心情不好,號幾嗓子怎么了嘛?!?/br> 那漢子譏笑道:“吵到老子喝酒的興致了,你小子自己說是不是欠抽?” 李源抬起雙手,揉了揉臉頰,打算帶著這個家伙去濟(jì)瀆當(dāng)中,不喝酒,改喝水,還不要錢。 就在此時,樓上剛好走下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女修,后者腰間懸佩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玉牌。 老人望向那個漢子,笑道:“莫吵莫吵,傷了和氣?!?/br> 那漢子怒道:“老頭兒你算哪根蔥?!” 老人笑呵呵說道:“我就是個結(jié)賬的。今兒一樓所有客人的酒水,老頭兒我來付錢,就當(dāng)是大家賞臉,賣我桓云一個薄面?!?/br> 那漢子頓時啞然,起身抱拳道:“原來是桓老真人,失敬失敬!” 桓云抱拳還禮,走下樓梯,為一樓所有酒客結(jié)賬,一樓頓時響起滿堂喝彩。 李源先前瞥了眼桓云,是一個瓶頸松動的金丹境老地仙,身邊是一個剛剛躋身金丹境的年輕女子,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叫白璧來著,比較受宗主孫結(jié)的器重。這個小妮子還是運道不錯的,也難怪孫結(jié)會傾力栽培。孫結(jié)執(zhí)意要將那張元嬰供奉都眼饞的寸金符贈予自己嫡傳弟子,哪怕占著白璧躋身金丹客的宗門大義,依舊很有中飽私囊的嫌疑。在祖師堂那邊,南北兩宗鬧得很不痛快,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上與孫結(jié)頂針的邵敬芝,都難得撂了幾句重話,當(dāng)時作為水龍宗祖師堂的真正主人,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掛像里邊,偷偷看熱鬧,挺帶勁。 其實孫結(jié)算是一個很不錯的當(dāng)家之人了。對待南北兩宗,一碗水端平。可恰恰如此,就成了另外一種人心不平的根源。 若是孫結(jié)舍得臉皮,一味偏袒北宗子弟,反而沒有那么多烏煙瘴氣的勾當(dāng)。若再早早敲定水龍宗下一任宗主的繼承人選,鐵了心繼續(xù)延續(xù)重北輕南的規(guī)矩,看她邵敬芝和南宗會不會難熬,最終還不是不得不低頭認(rèn)命? 太好說話,太講公道,就是孫結(jié)難以真正服眾的癥結(jié)所在。不然祖師堂那邊,和南宗邵敬芝位于一排座椅的供奉、客卿,早就有其中兩三人坐到北宗那邊去了。 當(dāng)然,若是孫結(jié)能夠躋身仙人境,一切問題都會煙消云散,可惜孫結(jié)沒有這個資質(zhì)和福緣。 李源這會兒埋頭喝酒,那桓云和白璧也沒有上桿子來煩他,很上道。 出了酒樓,白璧和桓云走到長橋一端,白璧輕聲笑道:“老真人,我雖然躋身了金丹境,但是時日不多,資歷尚淺,尚未單獨開辟出府邸,希望下次老真人蒞臨我們宗門,晚輩已經(jīng)可以在龍宮洞天之中占據(jù)某座島嶼,到時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br> 桓云笑道:“白道友只要確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島嶼開辟府邸,可以事先寄信給我,我會自己跑來道賀?!?/br> 白璧笑著點頭,向這個道門老真人打了個稽首:“大恩不言謝。” 桓云有些感慨,還了一禮:“修行不易,你我共勉?!?/br> 成為金丹客,便是我輩人?;冈浦灰€不是那元嬰修士,那么無論年齡如何懸殊,其實與這個年紀(jì)輕輕的水龍宗嫡傳,就是同輩道友。 白璧沒有刻意殷勤,只是目送桓云走下橋頭,就此離去。 白璧這個年輕金丹地仙的感激之情是發(fā)自肺腑的。 其實白璧返回水龍宗之后,就有些后悔,沒有早早和桓云商議收尾一事,哪怕需要她拿出一份重禮,她都不會有任何猶豫。免得南宗那邊借此機(jī)會,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壓她白璧在水龍宗的前程不說,還要連累宗主師父。例如那野修出身的武靈亭,雖是水龍宗供奉,其實更是北宗供奉,卻差點因為此事而將祖師堂那張椅子搬到對面去。師父也惱火不已。 所幸柳暗花明又一村。白璧怎么都沒有想到,在雙方?jīng)]有任何交易的前提下,桓云愿意為她說那番公道話,不但雪中送炭,幫助自己在宗門這邊洗清了所有嫌疑,還為自己錦上添花,使得她在那處遺址歷練過程當(dāng)中,成了一個行事謹(jǐn)慎、老成持重之人。該說的,無論真假,桓云在水龍宗祖師堂的掌律祖師那邊都說了,不該說的,老真人一字未提。以至于白璧從如釋重負(fù)的師父那邊聽聞此事后,都有些震驚,一臉的匪夷所思。 孫結(jié)當(dāng)時什么都沒有多說,只讓弟子白璧好好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山上善緣。 事后聽聞桓云已是云上城掛名供奉后,孫結(jié)又不得不提醒閱歷不夠的白璧,有機(jī)會的話,可以不露痕跡地去一趟芙蕖國,再“順便”去趟云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澤也是一個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記下。 所以她這次盛情邀請在北亭國游歷山水的桓云來水龍宗做客。 桓云得知她尚未在島嶼開府后,就更講究了,推說自己在外邊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趕回山頭,于是就有了后邊兩個金丹境地仙在橋頭的那番對話。 這些都是師父和傳道人都教不了、也不會刻意傳授的為人功夫、處世本領(lǐng)。 白璧獨自站在橋頭,感觸頗多。 以前總是癡迷于山上的那句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間事,當(dāng)不成山上人。如今看來,山上修道,身邊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處,不也還有那么多的修道之人?大概所謂的放下不管,原來不是那全不計較、我行我素的偷懶捷徑。 李源趴在橋上欄桿,離著橋頭還有百余里路程,卻可以清晰望見那個年輕金丹女修的背影,覺得她的資質(zhì)其實不錯。 李源聽到背后有人大聲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轉(zhuǎn)過頭去,那漢子笑著拋過一只酒壺:“這壺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買下來的,以后他娘的別在酒樓里邊鬼哭狼嚎,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嫌砢磣!” 李源笑瞇瞇抱住酒壺,低頭彎腰,高聲道:“謝這位大爺,大爺慢走?!?/br> 那漢子愣了一下,笑罵了幾句,大步離開。 李源邊走邊喝著酒,心情好轉(zhuǎn)幾分。 桓云沒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風(fēng)遠(yuǎn)游,而是沿著那條濟(jì)瀆大水緩緩而行。 在云上城,他曾經(jīng)與一個年輕人走捫心路。對方說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說有些學(xué)問,是水脈,緩緩流轉(zhuǎn),幫人順勢而為,走得穩(wěn);也說有些學(xué)問,是山根,世事無常,本心紋絲不動,立得定。 兩者都是好學(xué)問,可世事難在雙方要經(jīng)常打架,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甚至就那么自己打死自己。 桓云是聽得進(jìn)去的,因為在那場一波三折的訪山尋寶當(dāng)中,這個老真人自己就吃夠了這場架的大苦頭。 他桓云是不是好人?當(dāng)然是。不只是別人如此公認(rèn),他桓云內(nèi)心一向自認(rèn)還算好人。不然他就不會走那么一遭云上城,幫此生元嬰境無望的沈震澤吆喝助威,最后還答應(yīng)為徐杏酒、趙青紈護(hù)道。 好人會不會犯錯?當(dāng)然會。先是重寶擺在眼前,最后還要加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他桓云其實已經(jīng)違背良知和本心,差點就要為顧全清譽殺人奪寶,鑄就大錯。 很多時候,好像只是相差那么一口氣,便會造就出天壤之別的是非對錯、善惡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桓云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心曠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個年輕劍仙,如此豁達(dá),會不會一樣有那難以逾越的心關(guān)?若是真有,豈不是天塹鴻溝? 桓云只能希望那人可以過水架橋,上山鋪路,風(fēng)雨無憂吧。 臨近水龍宗的某處僻靜地方,一個老道人伸手?jǐn)v扶住身邊的年輕道士。 背劍的年輕道士張山峰搖搖欲墜,然后滿臉笑意,興高采烈道:“師父,咋個我今兒半點不想吐了?” 火龍真人一本正經(jīng)道:“肯定是修為見長,這要是回了趴地峰,你那些師兄肯定要好好夸你幾句?!?/br> 張山峰一臉懷疑:“師父你說句真心話。” 火龍真人這才說道:“師父畢竟交友廣泛,這一路雖然走得快,依舊難免走走停停,就數(shù)這次距離最近?!?/br> 張山峰埋怨道:“師父你這么不會說話,怪不得那些山上朋友,每次見了師父你老人家登門,一個個都從來不樂意請你上山坐一坐。我可看得真切,他們跟師父聊天的時候,也都客氣得不像朋友。師父,以后你下山還這樣,真不成的?!?/br> 火龍真人點頭道:“在交朋友這種事情上,師父是不太擅長。” 張山峰看了眼師父,沒說話。 火龍真人只得再次點頭:“修行一事,也不太湊合?!?/br> 張山峰笑道:“沒事,師父道法不高,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br> 張山峰搖頭張望,又笑道:“師父,水龍宗這么大一個仙家,沒有朋友了吧?” 只有此處,因為是此行的目的地,所以師父明確提及過名字,只說他的朋友陳平安最近應(yīng)該就在附近。至于其余師徒二人停留過的高山湖澤、仙家府邸,張山峰反正都不認(rèn)得。 火龍真人愣了一下,笑著點頭。于是以心聲告知那個水龍宗宗主孫結(jié),不用露面了,返回祖師堂便是。 不講禮數(shù)?貧道站在這兒,禮數(shù)還不夠大嗎? 陳平安進(jìn)了屋子,開始翻看密信。 朱斂在信上先提及了魏檗破境一事,魏檗成了寶瓶洲歷史上第一個上五境山神。 大驪王朝皇帝宋和親臨龍泉州,光是六部尚書就來了禮、刑兩個,一起登上披云山為魏檗道賀,不但如此,大驪朝廷還取出了一件皇庫珍藏的“親水”半仙兵,贈予披云山,作為錦上添花的壓勝之物,如此一來,哪怕是一尊山岳正神,魏檗也能夠更加輕松掌控轄境水運,甚至可以隨便鎮(zhèn)壓大驪北岳地界所有最高品秩的江水正神。由此可見,新帝宋和對于魏檗這個前朝舊臣,已經(jīng)不單單是禮遇,而是主動分權(quán)給披云山,魏檗等于以一己之力,和大驪禮部、刑部共掌整個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山水權(quán)柄。 所以朱斂讓陳平安這個山主不用考慮賤賣家當(dāng)一事,因為魏檗破境之時,聲勢極大,祥瑞齊出,據(jù)說整個大驪京城百姓都沸騰了,許多家底殷實的富貴門戶,如過江之鯽,瘋狂涌入新開辟出來的龍州,想要去往披云山燒香禮敬魏大山神。不但如此,大驪戶部還帶給披云山將近百枚金精銅錢,作為朝廷的贈禮之一。其余諸部也有自己的誠意,當(dāng)然這些都是經(jīng)過年輕皇帝陛下點頭許可的,才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向披云山送禮。 年輕皇帝顯然自己都有些意外,原本以為已足夠高估魏檗破境一事引發(fā)的各種朝野漣漪,不承想依舊是低估了那種朝野上下、萬民同樂的氛圍,簡直就是大驪王朝開國以來屈指可數(shù)的普天同賀。上一次,還是大驪藩王宋長鏡立下破國之功,覆滅了一直騎在大驪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昔年宗主國盧氏王朝,大驪京城才有這種萬民空巷的盛事。再往上推,可就差不多是幾百年前的老皇歷了,大驪宋氏徹底擺脫盧氏王朝的附庸國身份,終于能夠以王朝自居。 朱斂說魏檗光是舉辦第三場神靈夜游宴,保守估計,就可以補上一半谷雨錢的缺口。 此外,珠釵島劉重潤已經(jīng)簽訂了山水契約,選擇在水運相對濃郁的鰲魚背落腳,祖師堂依舊留在書簡湖,沒有搬遷,免得被真境宗穿小鞋,只不過十?dāng)?shù)位資質(zhì)最好的嫡傳子弟,都會在鰲魚背修行。如今劉重潤已經(jīng)開始聘請墨家工匠、機(jī)關(guān)師,在鰲魚背打造府邸,按照約定,這些建筑,和鰲魚背山頭本身一起,除非三百年之后雙方再續(xù)契約,不然離山之時,都會自動成為山主陳平安的私人產(chǎn)業(yè)。 不過珠釵島租借鰲魚背三百年,只交了一筆定金,三十枚谷雨錢。劉重潤在神仙錢一事上,咬死了自己家業(yè)太小,并無積蓄。算上搬遷費用,以及打點各路關(guān)系,掏出三十枚谷雨錢,就已經(jīng)讓她快要錢囊空空了。 結(jié)果鄭大風(fēng)的插科打諢,就讓劉重潤說出了一樁和她世俗身份息息相關(guān)的秘事,算是一樁不小的意外之喜。 這位亡國長公主,愿意暗中幫助落魄山爭取一起取回那座水殿和一艘沉水龍舟。這兩物,始終沒有被朱熒王朝尋覓得手。只要得到兩物,她劉重潤可以送出那條價值連城的龍舟渡船。若是只能取回一物,無論是龍舟還是水殿,鰲魚背和落魄山皆五五分賬。 朱斂沒有立即答應(yīng)下來,畢竟這會牽扯到當(dāng)?shù)氐拇篌P鐵騎,很容易引發(fā)糾紛,所以朱斂在信上詢問陳平安,此事能否去做。 至于新刺史魏禮來自藩屬黃庭國,新任州城隍來自三江匯流之地的饅頭山,這些大驪山水官場的“意外”,朱斂在信上都沒有遺漏。 關(guān)于書簡湖的那兩場水陸道場、周天大醮,朱斂更是寫得事無巨細(xì),能寫的都寫了。 就連目盲道人與兩個徒弟在騎龍巷草頭鋪子扎根,風(fēng)評如何,信上也都寫得仔細(xì)。 還說盧白象新收取了兩名弟子,是一雙姐弟,分別叫元寶、元來,都是不錯的武學(xué)苗子,等到陳平安這位山主返回家鄉(xiāng),就可以抽個時間,讓兩人返回落魄山,將姓名記錄在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上。 還有一些大隋山崖書院那邊的求學(xué)經(jīng)歷。 最關(guān)鍵之事,在最后一張紙上,是關(guān)于蓮藕福地的山水靈氣一事,隨著兩大筆谷雨錢落入其中,幾處關(guān)鍵的山根水運,都得到了極大的鞏固與滋養(yǎng),接下來就需要與南苑國皇帝真正開始打交道,而這個世俗皇帝已經(jīng)有意禪讓退位,自己來當(dāng)一個修道之人,而新帝位置不穩(wěn),自然就需要讓步更多??墒钦嬲龥Q定這座小福地大方向的決策,朱斂還是希望陳平安能夠親自給出定論,他和鄭大風(fēng)、魏檗好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去布局。 除了自家山頭相關(guān)的大小事務(wù),朱斂還提及了諸多山外事。 大驪王朝升遷了兩個爭搶殺入朱熒王朝的鐵騎主將曹枰、蘇高山,成為大驪歷史上新設(shè)官職的巡狩使。人們都說這其實就是大驪先帝專門為功勛武將設(shè)置的“上柱國”。曹家本就是上柱國姓氏,蘇高山如今有足夠的底氣,和上柱國豪閥平起平坐。傳言大驪王朝最終會擺下六把“巡狩使”椅子,大驪京畿之地一把,老龍城那邊一把,舊屬朱熒王朝地界一把,其余三把椅子誰來坐,擺在哪里,還沒有定論,連猜測都沒有。 再就是諸多滅國之地,風(fēng)起云涌,國人揭竿而起,當(dāng)?shù)匦奘扛谴笏链虤⒋篌P駐守官員。除了曹枰、蘇高山兩支鐵騎繼續(xù)南下,最后那支鐵騎開始停馬不前,一部分停留在朱熒王朝版圖上,分兵北歸,開始平叛。 信上林林總總,大小消息數(shù)十個。 陳平安仔細(xì)看過朱斂書信兩遍后,才拿起裴錢的那封信,只有兩張紙,都是她自吹自夸的言語。 抄書認(rèn)真,沒有賒賬。 她那套自創(chuàng)的瘋魔劍法一日千里,簡直就是巔峰中的巔峰。 和周米粒關(guān)系好得很,如今小水怪已經(jīng)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右護(hù)法了。她詢問師父是不是回到家鄉(xiāng)后,就升任周米粒擔(dān)任落魄山的右護(hù)法。信上有些此地?zé)o銀三百兩,裴錢說她可不會隨便承諾周米粒這么大的官銜,公私分明,和周米粒關(guān)系再好,她也會鐵面無私,所以還是需要師父回家后再親自定奪。 還說那岑鴛機(jī)練拳特別認(rèn)真,不愧是老廚子親自挑選上山的武學(xué)天才。唉,就是有次岑jiejie練拳太專注了,沒注意臺階,不小心崴到了腳,她當(dāng)時剛好路過,竟然沒能扶住岑jiejie,所以她一直到寫信這會兒,還是有些良心不安來著。所以將來如果岑jiejie提及此事,師父千萬千萬莫要怪罪,絕對是她裴錢的無心過失。 陳平安看到這里,就知道大有玄機(jī)了。她肯定是做了要吃栗暴的事情,在信上先跟自己鋪墊一番。 再者裴錢自己肯定意識不到,她寫了這么多落魄山上親眼所見的事情,連半句騎龍巷鋪子掙了多少銀子都沒提到,在陳平安看來,肯定是在學(xué)塾那邊逃學(xué)翹課極多。 陳平安也沒多想,反正有朱斂盯著,應(yīng)該不會有太出格的事情。真要有,相信朱斂在信上也會直接挑明。 不過等他回去,還是要一頓栗暴讓她吃飽就是了。她自己信上,半句學(xué)塾課業(yè)進(jìn)展都不提,能算上心讀書?就她那脾氣,若是得了學(xué)塾夫子一句半句的夸獎,能不好好顯擺一二? 裴錢還在信上說秀秀姐不在神秀山那邊了,聽說搬去了別處修行,她有些擔(dān)心秀秀姐,因為她好久沒去草頭鋪子買糕點了。 裴錢說山上來了個名叫隋景澄的好看jiejie,人長得好看不說,還賊大方,花錢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不過她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風(fēng)范很夠,從來沒有主動讓隋景澄給自己買東西,一次都沒有。 信的最后,裴錢祝愿師父游歷順利,財源廣進(jìn),每天開心,平平安安,早日還鄉(xiāng)。 一看到這里,陳平安便有些舍不得敲她栗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