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事當如何
那么很多時候有了錢便是殺身之禍,花了錢便是招災進門。 劉幽州長這么大,唯一一次挨他爹耳光,是一次某個喜歡昧良心掙黑心錢的世交家族出事后,他面對那個哭著喊著求他的可憐朋友,借了一筆錢幫他和家族渡過難關(guān),還安慰了幾句,為朋友罵了幾句那個罪魁禍首的不是,當然該有的分紅,他劉幽州得一枚不少分到手。結(jié)果那個朋友前腳剛走,劉幽州他爹就露了面,一巴掌打得他滿臉是血,問他知不知道錯在哪里,他說不該借錢,結(jié)果又挨了一耳光,撲倒在地。 劉幽州掙扎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說話。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么錯?天底下最干凈的就是錢?!?/br> 劉幽州至今都沒有從他爹嘴里得到后邊的半個答案。 可能答案就在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給劉氏祖宗的一張紙上。 被劉氏歷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內(nèi)的那張紙上,寫著那八個字:“富長良心,無則散盡?!?/br> 劉幽州這會兒蹲在破敗神像掌心的花草叢中,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為劉氏家主,就不用這么跟良心打交道了。 劉幽州以心聲詢問遠處的曹慈:“你說懷潛什么時候會從北俱蘆洲那邊返回?” 曹慈嗯了一聲。劉幽州翻了個白眼。 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沒想過,也不會想。 劉幽州經(jīng)常會問曹慈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曹慈大概是覺得沒點回應(yīng)又不禮貌,便往往是嗯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那年輕女子覺得有機可乘,一拳傾力而去,結(jié)果手腕處咔嚓作響,等她飄落在地,肩頭晃了一下,站穩(wěn)身形后,一條手臂已經(jīng)頹然下垂。 劉幽州伸出雙手,輕輕揉著太陽xue,總覺得慫恿曹慈來這兒游覽遺址,好借機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會瞧不上懷潛,其實不太妙。 劉幽州便想著這個極有可能是天下最強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么法寶,他劉幽州這兒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著,可離鄉(xiāng)多年,這趟回了家,家族當中難道還沒幾個晚輩?就當是過年送給孩子們的壓歲錢嘛。 隨著龍泉郡升州,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個來自藩屬黃庭國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處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府邸,顧氏陰神按功升遷,好像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舊北岳的山君,而那個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簡出,只有繡花江水神偶爾會拜訪一二。 大驪舊五岳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調(diào)離山頭,去往寶瓶洲別處占據(jù)某座山岳,所以除了籍籍無名的那個顧氏陰神,還有三個大驪本土山神勞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遷,哪怕不是五岳正神,可也已經(jīng)成為了僅在新五岳之下的寶瓶洲第一流山君神祇。 北岳魏檗,已經(jīng)開始閉關(guān)。披云山一帶,戒備森嚴。 大驪朝廷對此事無比看重,除了圣人阮邛,甚至專程讓許弱趕來護衛(wèi)魏檗破境。 落魄山上,朱斂跟鄭大風下著棋,青衣小童先前看了會兒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邊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鄭大風便按住那顆腦袋,手腕一擰,讓陳靈均的臉頰擦拭干凈口水,再將腦袋推得離棋盤遠一點。 朱斂揉著下巴,緩緩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后,再辦一場夜游宴,還是有不小的缺口啊?!?/br> 鄭大風說道:“實在不行,就給咱們那個游山玩水的山主寄一封信過去,要他掏出點寶貝貼補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蘆洲逛蕩了這么久,連漂亮女子都能給他拐騙到寶瓶洲,他兜里會沒點盈余?”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你字寫得可漂亮,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就由你來寫這封信吧,我家少爺瞧見了,心情也能好些。” 陳靈均對面肩并肩坐著兩個小丫頭,黑衣小姑娘周米粒和粉裙女童陳如初。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聲。 鄭大風轉(zhuǎn)頭望去,故作震驚道:“這頭大水怪,來自何方?!” 周米粒雙臂環(huán)胸:“巧了,也是來自北俱蘆洲,是一個叫啞巴湖的地兒!” 竹樓那邊砰然作響。 鄭大風眼皮子一跳,大義凜然道:“下棋下棋,錢財一事,聽天由命,隨緣隨緣?!?/br> 周米粒耷拉著腦袋,陳如初輕輕遞過去手掌,掌心放滿了瓜子。周米粒搖搖頭,沒有什么胃口。 陳如初告辭一聲,收起了瓜子,然后帶著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樓那邊。估摸著再過小半個時辰,二樓那邊的動靜就停歇了。每天都這樣。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燒好水,然后去二樓背人。 這天夜幕里,裴錢在屋子里邊齜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后,這才假裝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出一樓,陳如初和周米粒坐在門口兩把小竹椅上。 裴錢伸手一抓,就將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聲,開始鼓掌,兩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錢點點頭:“二樓那老頭兒也覺得是如此,說他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撐死了大后天,興許就無法傳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說這話的時候,那叫一個老淚縱橫呀,不過那雙渾濁老花眼當中,又充滿了后生可畏的目光……” 二樓崔誠呵呵笑道:“大半夜練拳,是不是也不錯?” 裴錢怒道:“周米粒,瞎胡說啥呢,練拳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嗎?!” 周米粒皺著臉,委屈道:“我錯了。” 裴錢偷偷豎起大拇指,有擔當。不愧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右護法,忠心耿耿。那頭整天就知道上躥下跳的左護法,就很欠揍了。 崔誠說道:“還不滾去幫著岑鴛機喂點拳?” 裴錢哦了一聲,走到空地上,抬頭問道:“那我出幾分力?” 崔誠說道:“看自己心情?!?/br> 裴錢想了想,皺緊眉頭,開始很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這老頭兒真是焉兒壞,喂個錘兒的拳,還不是想著讓岑鴛機揍自己? 崔誠說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滾遠點,反正我是心情不會太好?!?/br> 裴錢哀嘆一聲,朝竹樓二樓使勁做了個鬼臉,一番無聲無息的張牙舞爪過后,將那根行山杖輕輕拋給周米粒。 只見她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握拳,腳踝一擰,砰然一聲,地上塵土飛揚,身形去如青煙。 岑鴛機正在落魄山的那條臺階上走樁練拳。驟然之間,她心弦緊繃,轉(zhuǎn)頭望去,有人一拳在她額頭處輕輕一碰,然后身形擦肩而過,轉(zhuǎn)瞬即逝。 岑鴛機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是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裴錢一腳站在松樹高高的纖細枝頭,一腳踩在自己腳背上。 岑鴛機知道裴錢最近一直在二樓那邊練拳??墒沁@個黑炭小丫頭,練拳才幾天? 裴錢一本正經(jīng)道:“岑jiejie,剛才是跟你打招呼,接下來幫你喂拳,你可不許對我下重手。你歲數(shù)大,練拳久,個兒高,讓著我點。” 岑鴛機深吸一口氣,擺開一個拳架,沉聲道:“請!” 如臨大敵。 裴錢便有些心慌,弄啥呢,咱們你來我往,學他大白鵝,走個樣子就行了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趕緊拈出一張符箓,貼在自己額頭,先給自己壯壯膽。 看樣子得認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鴛機一拳打個半死咋辦?裴錢無比清楚,這個岑jiejie每天練拳十分用心,晝夜不停,山上山下來回走,老廚子總說這才是練拳之人該有的堅韌心性。 裴錢腳尖一點,腳下樹枝彎出一個巨大弧度卻偏不折斷,然后當裴錢腳尖勁道一空,樹枝瞬間一彈,裴錢便憑空沒了身影。 岑鴛機一個愣神工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擊中后背,往山下墜去。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了背脊之上。岑鴛機猛然摔在臺階上,身軀重重一彈,然后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裴錢飄落在地,蹲在一邊,滿頭大汗,狠狠抹了把臉,到底咋個回事呢? 朱斂和鄭大風站在臺階上,面面相覷。 裴錢趕緊撫了撫額頭上的符箓,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鴛機,一邊轉(zhuǎn)頭大聲道:“天地良心!真不關(guān)我的事,是岑鴛機自己摔暈了!我扶不住啊!” 一艘路過云上城即將到達龍宮洞天的渡船上,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著那把劍仙,斜挎包裹,趴在欄桿上。 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練到兩百萬拳了。只是不知道騎龍巷那邊,裴錢在學塾讀書讀得如何了,在鋪子里邊幫著做買賣掙錢,會不會耽誤抄書,還有跟那啞巴湖的大水怪處不處得來。 渡船沿途見聞又有那奇奇怪怪之處。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云海下蕩秋千,她們的歡聲笑語惹來渡船上許多男子修士的大聲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過,便會今生不見,他們的言語就有些葷素不忌。結(jié)果云海之中緩緩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龍頭顱,嚇得船上許多修士呆若木雞。那頭并非真正蛟龍的玄妙存在,以頭顱輕輕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越發(fā)去勢如箭矢。 陳平安記下了這幅畫面,返回客房,繼續(xù)做一件尋常事。 自倒懸山到達桐葉洲后,跟陸抬分別,陳平安誤入藕花福地,帶著裴錢和畫卷四人一起離開那座道觀,陳平安便開始寫一些山水見聞。憑借記憶,從離開倒懸山開始,認識陸抬,到達桐葉洲,走過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寫到了今天北俱蘆洲的云中蛟龍推渡船。 桌上紙張分兩份,被陳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錄本,草稿會有涂抹和修改,反復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只是這封信,寫著寫著便有些長。隨后抄錄的那份,則顯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就像是學生交給先生的一份課業(yè)。 有些時候,實在是沒有事情可寫,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么就不寫,要么偶爾也會寫上一句“今日無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鳥爭渡,身陷圍殺,向當?shù)氐奶煜碌谝蝗顺鋈鰟Α4笕醭吘晨蜅?,遇到了一位會寫打油詩的君子。陰神遠游,見過了那個脾氣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訪了碧游府,與那個仰慕老先生學問的水神娘娘說了說順序。住在老龍城那座灰塵鋪子,帶著越來越懂事的黑炭丫頭,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禮物……唯一沒有提筆再寫什么的,是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那些年。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鄉(xiāng)泥瓶巷,獨自一人在祖宅點燈守夜的時候。陳平安思來想去,只寫下了一句話:“這些年有些難熬,但過去了,好像其實還好。” 陳平安寫完一份,又抄錄完一份,桌上分開疊放的兩大摞紙張上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計這些字在行家眼中,還是寫得很匠氣,拋開內(nèi)容不說,洋洋灑灑三十余萬字,翻來覆去,古板嚴謹,規(guī)矩而已。 陳平安收起筆墨,伸出兩只手,按在好像尚未裝訂成冊的兩本書上,輕輕撫平,壓了壓。 暫時無憂,便由著念頭神游萬里,回過神后,陳平安將兩疊紙收入方寸物當中,開始起身練拳,還是那三樁合一。 如今武夫練拳和修行煉氣,光陰消耗,大致對半分,在這期間,畫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陳平安買了兩份山水邸報后,就這樣一路無事到達了龍宮洞天的仙家渡口。 龍宮洞天和家鄉(xiāng)驪珠洞天一樣,都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龍宗的祖宗產(chǎn)業(yè),被水龍宗開山老祖最先發(fā)現(xiàn)和占據(jù),只不過這塊地盤太讓人眼紅,在外患內(nèi)憂皆有的兩次大動蕩之后,水龍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劍湖,這才掙起了旱澇保收的安穩(wěn)錢。 水龍宗是北俱蘆洲的老宗門,歷史悠久,典故極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比起水龍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如今的聲勢,卻是后兩者遠遠勝過水龍宗。 由于臨水而建的水龍宗設(shè)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見水龍宗仙府輪廓,只可以看到大瀆之畔,方圓百里地界,水霧茫茫,等到渡船穿過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氣濃郁的云霧大陣,緩緩下落??吭诙煽?,才得以瞧見水龍宗的綿延建筑,氣勢恢宏。 陳平安發(fā)現(xiàn)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蘆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實實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歷代盧氏皇帝的跋扈行徑,崇玄署云霄宮楊氏的那些事跡傳聞,再加上陳平安親眼見識過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就談不上如何驚訝了。 水龍宗木奴渡,種植有仙家橘樹千余棵,皆是水龍宗開山老祖親手栽種,這個老祖在兵解離世之際曾有遺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頭,遺贈子弟。 陳平安一襲青衫背劍仙,腰懸養(yǎng)劍葫,手持綠竹行山杖,緩緩走在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橫嵌著中土某位書家圣人的親筆榜書“水下洞天”。大瀆流經(jīng)此處,水面開闊無比,竟然寬達三百里,龍宮洞天就在大瀆水下,類似蒼筠湖龍宮府邸,不過無需修士避水游覽,因為水龍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條水下長橋,可以讓游客入水游歷龍宮洞天,當然需要上交一筆過路費——十枚雪花錢,交了錢,想要通過長橋步入那座傳說中上古時代有千條蛟龍盤踞、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龍宮洞天,還需要有額外的開銷,一枚小暑錢。這明擺著就是殺豬了。 陳平安一想到從云霄宮楊凝性身上撿來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覺得這些神仙錢,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灘鬼蜮谷,云霄宮楊氏“小天君”楊凝性。 五陵國邊境,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遺址,小侯爺詹晴身邊的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關(guān)系脈絡(luò),就像一團亂麻,每個大大小小的繩結(jié),就是一場相逢,給人一種天地世間其實也就這么點大的錯覺。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鬧得不像是一處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華街道。 因為接下來的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皆是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個是三大鬼節(jié)之一,一個是水官解厄日。 水龍宗會在對外開放的龍宮洞天,接連舉辦兩次道場祭祀,儀式古老,備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龍宗修士或建金箓、玉箓、黃箓道場,幫助眾生祈福消災。尤其是第二場水官誕辰,由于這位古老神祇總主水中諸多神仙,故而歷來是水龍宗最重視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陳平安發(fā)現(xiàn)此地樣式規(guī)制與仙府遺址有點類似,牌坊之后,便是石刻碑碣數(shù)十幢,難道大瀆附近的親水之地,都是這個講究?陳平安便一一看過去,與他一般選擇的人,不在少數(shù),還有許多負笈游學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書院出身,他們就在石碑旁邊埋頭抄寫碑文。陳平安仔細瀏覽了大平年間的“群賢建造石橋記”,以及北俱蘆洲當?shù)貢沂ト藢懙摹褒堥w投水碑”,因為這兩處碑文,詳細解釋了那座水中石橋的建造過程,與龍宮洞天的起源和發(fā)掘。 隊伍長如游龍,陳平安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著水龍宗負責收取過路錢的修士。 交了十枚雪花錢,得了一塊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極佳。水龍宗修士說是到了橋那一頭,交還那端橋頭的水龍宗修士即可。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見識山上仙家的木質(zhì)印章,印文是“休歇”,邊款是“名利關(guān)身,生死關(guān)命”。 陳平安便詢問這些木印章能否買賣。那個水龍宗女修笑語嫣然,說過橋的橘木印章屬于本宗信物,不賣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記錄在案。但是龍宮洞天里邊有間鋪子,專門售賣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龍宗獨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種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龍宮洞天里邊,定然可以買到有眼緣的心儀之物。 陳平安剛想要問龍宮洞天里邊的木印價格如何,就被后邊的人抱怨不已,那人罵罵咧咧,讓他趕緊滾蛋,少在這邊調(diào)戲仙子。陳平安只得轉(zhuǎn)身道了一聲歉,趕緊離開隊伍,給后邊的客人讓出道路。陳平安有些遺憾,仙家鋪子的大小物件,貴不說,而且越是大宗門山頭,想要撿漏就越難。反而是當年寶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齋這類不大的渡口,還有些機會。 那座橋面極為寬闊的長橋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橋還是拱橋,只是這座入水之橋如倒掛,據(jù)說橋中央的弧底已經(jīng)接近大瀆水底,無疑又是一奇。 上了橋,便等于走入大瀆水中。 橋面極寬,橋上車水馬龍,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還要夸張。由此可見,水龍宗光是收取買路錢,就要日進斗金。 陳平安抬頭望去,大瀆之水呈現(xiàn)出清澈幽綠的顏色,并不像尋常江河那般渾濁。 橋長三百余里,所以石橋兩端可以雇用車馬,乘坐往來。 大瀆和石橋另外一端,水龍宗還有綿延不絕的府邸建筑,兩邊各有一個玉璞境祖師坐鎮(zhèn),因此被習慣性劃分為南宗和北宗。祖師堂選址大瀆北方,而水龍宗祖師堂前身,即是濟瀆三座遠古祠廟之一,所以據(jù)說北宗子弟一向自視甚高,雖與南宗同門,兩者之間卻隱約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界線。 陳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這種人之常情的心態(tài),在所難免。 以后盧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開枝散葉,說不定也會如此,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師堂,興許一樣會不太自在。 該如何未雨綢繆,最考驗一座山頭的門風。 翻書認識古人故事,路上觀人即是觀己,這大概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勁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學問來,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難免空泛,如崔東山所說,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擱在了物欲橫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擊,如何不是遺憾? 只是有人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卻沒能梳理出一兩條脈絡(luò)來,隨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寬慰自己,雖是無奈之舉,終究可惜。 這一切的得失,陳平安還在慢慢而行,緩緩思量。 大瀆水中長橋的風光再稀奇,走了幾十里路后,其實也就尋常。哪怕水中長橋四周,有那亮如螢火燈籠的古怪游魚,和水神河伯麾下眾多陰物的游弋不定,看多了,也會讓人失去興致。 陳平安發(fā)現(xiàn)前十數(shù)里路途,幾乎人人興高采烈,左顧右盼,憑欄遠眺,大聲喧嘩,然后就漸漸安靜下去,唯有車馬行駛而過的聲響。 陳平安的最大興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間所懸木印章的邊款和印文,一一記在心頭。 若是之后龍宮洞天里邊的仙家橘木印章太過昂貴,自己揀選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橋上竟有十余間茶肆酒樓,有點類似山水路途上的路邊行亭。 陳平安挑了一家高達五層的酒樓,要了一壺水龍宗特產(chǎn)的仙家酒釀三更酒,兩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錢,才在一樓要到個視野開闊的臨窗位置。酒樓一樓人滿為患,陳平安剛落座,很快酒樓伙計就領(lǐng)了一撥客人過來,笑著詢問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應(yīng),酒樓這邊可以贈送一碗三更酒。陳平安看著那伙人,兩男一女,瞧著都不怎么兇神惡煞,年輕男女既不是純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閥貴胄出身,他們身邊的一個老扈從,約莫是六境武夫,陳平安便答應(yīng)下來,那個公子哥笑著點頭致謝,陳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還禮。 其實想要觀景更佳,更上一層樓,很簡單,加錢。只不過走了百余里,看遍了大瀆水下風光,再額外掏錢,便是花冤枉錢了。當然,不把神仙錢當錢的,大有人在。 陳平安喝著酒,默默聽著酒客們的閑聊。 紙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嚴令不許泄露那場交手的結(jié)果,可人多眼雜,逐漸有各種小道消息泄露出來,最終呈現(xiàn)在山水邸報之上,于是猿啼山劍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顧祐的換命廝殺,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談資,愈演愈烈。相較于先前那位北方大劍仙戰(zhàn)死劍氣長城,消息傳遞回北俱蘆洲后,唯有祭劍,嵇岳同為本洲劍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個純粹武夫手下,山水邸報的措辭沒有半點為尊者諱、死者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談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這座酒樓內(nèi)對此事的風評,幾乎一邊倒。哪怕是劍修,都在贊譽那位大宗師顧祐,提及劍仙嵇岳,只有譏諷和憤懣。 顧祐拳法通神,并無弟子傳承。嵇岳卻還有一座聲勢不弱的猿啼山,門中弟子不在少數(shù),只不過猿啼山有些青黃不接,如今已經(jīng)沒有上五境劍修坐鎮(zhèn)山頭。 嵇岳在世的時候,一個仙人境劍修,就足夠。嵇岳一死,劍仙之名,生前威勢,好像都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有人怒道:“什么狗屁大劍仙,既不敢去劍氣長城殺妖,還給一個武夫以命換命打殺了,丟盡了我們劍修的臉面!” 有人點頭附和,譏笑道:“都說嵇岳躋身仙人境時日還短,要我看啊,其實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動的玉璞境劍修,嵇岳自封大劍仙的吧?!?/br> 有人哀其不幸怒氣不爭:“雖說對手是咱們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這嵇岳死得還是窩囊了些,竟然給那顧祐鎖住了本命飛劍,一拳打爛身軀,兩拳打碎金丹元嬰,三拳便斃命。堂堂猿啼山劍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沒去劍氣長城,才是好事,不然丟人更甚,教那些當?shù)貏π拚`以為北俱蘆洲的劍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繡花枕頭?!?/br> 片刻之后,便有跟猿啼山有些關(guān)系和香火情的修士,憤慨出聲道:“嵇劍仙修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劍仙戰(zhàn)死之后,陰陽怪氣說話,早干嗎去了?!” 有人嘖嘖道:“哎喲喂,總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來仗義執(zhí)言了?!?/br> 有人故意“壓低嗓音”,微笑說道:“咱們都小心點,猿啼山大劍仙嵇岳交友廣泛,咱們偏偏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就會給人打得乖乖閉嘴的。猿啼山的規(guī)矩,恁大,出劍,更是賊快,嚇死個人?!?/br>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許說嵇大劍仙的馬屁話,還不許咱們這些螻蟻講點良心話啦?這猿啼山劍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風,就容不得外人說上半句公道話?” 陳平安喝著酒,望向樓外的大瀆流水,好似一個千古無言的啞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間哪有如此不堪的劍仙,你們這些嚼舌頭的,難道都不用腦子?還是覺得換成自己跟顧祐前輩廝殺,便能穩(wěn)贏了?” 有人立即針鋒相對,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劍仙,就說不得半個道理了?那咱們北俱蘆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閉嘴?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情?難不成道理也有鋪子,是猿啼山開的,世間只此一家?” 陳平安笑了笑,好像確實很有道理。 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數(shù)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則十分快意,許多人高聲向酒樓多要了幾壺三更酒,還有人痛飲醇酒之后,直接將沒有揭開泥封的酒壺拋出酒樓,說可惜此生沒能遇到那個顧前輩,沒能目睹那場玉璽江死戰(zhàn),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該向武夫顧祐遙祭一壺酒。 和陳平安同桌的三人,只是竊竊私語。 那女子輕聲問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當真很蠻橫嗎?為何如此犯眾怒?” 名為魏岐的年輕男子搖頭笑道:“其實還好,劍修山頭,哪個沒點脾氣,不過猿啼山比起北邊的那座太徽劍宗,口碑是要差一些?!?/br> 那老者淡然道:“罵那武夫顧祐,能有什么意思,身為修道之人,罵大劍仙,反過來敬重武夫,才顯得出風采。” 女子好奇問道:“罵得最兇的那幾個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俊?/br> 魏岐搖頭笑道:“真要結(jié)仇,聽聞嵇岳死訊,不會在外邊流露出來的。心中懷有怨懟,而且會訴之于口之人,永遠不是結(jié)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關(guān)系,這些人說話,往往最能蠱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間,官場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樣,看多了聽多了,其實就是那么回事?!?/br>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魏岐,還有那個欲言又止的年輕女子,便以心聲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著點頭,主動向陳平安舉起酒碗,以心湖漣漪答道:“理該如此,只管飲酒,不談是非?!?/br> 陳平安微微訝異,對方竟是一個境界不低的練氣士?陳平安先前還真沒看出來。 不過其實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驚,眼前這個貌似四五境純粹武夫的背劍游俠,原來也是練氣士。 酒樓大堂,幾個意氣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罵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舉起酒碗,相互敬酒。 陳平安甚至能夠看出他們眼中的真摯,飲酒時臉上的神采飛揚也并非作偽,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陳平安對他們沒有任何意見,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聲道出,少有真正的傷天害理,說完之后,過去也就過去,有了下一場熱鬧,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說話更為滴水不漏,道理沒那么極端,透著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語之間,仿佛既有圣賢神靈夜游,也有百鬼白日橫行。 山野大妖,行人聽說便退讓,便也無妨。 河中水鬼多妖嬈,搖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樓那邊,也在閑聊山上事。只是相對大堂這邊的較勁,二樓只是各聊各的,并未刻意壓制聲音,陳平安便聽到有人在聊劉景龍的閉關(guān),以及猜測到底是哪三位劍仙會問劍太徽劍宗,聊黃希和繡娘的那場砥礪山之戰(zhàn),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涼宗,以及那個揚言已經(jīng)有了道侶的年輕女子宗主。 三樓那邊,陳平安聽到有人在聊買賣,口氣很大,嗓音卻小,動輒哪筆買賣有了幾千枚雪花錢的盈虧。 四樓的言談,就聽不真切了,而且多有術(shù)法禁制,陳平安自然不會擅自窺探,耳力所及,能聽多少是多少。依稀聽到有人在談?wù)搶毱恐薜拇髣?,聊到了北岳與魏檗。更多還是在談?wù)摪}皚洲和中土神洲,例如會猜測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沒有躋身金身境,又會在什么歲數(shù)躋身武道止境。 至于頂層五樓,唯有時不時響起的輕微的酒杯酒碗磕碰聲。 陳平安慢慢悠悠喝過了一壺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柜臺那邊結(jié)賬,獨自離開酒樓。其間不忘與那三人點頭致意,魏岐也笑著還了一禮,輕輕舉起酒杯。 陳平安行走在大瀆之中的長橋上,遠處有一支豪奢車駕驀然闖入眼簾。車駕浩浩蕩蕩行駛于水脈大道之中,儼然權(quán)貴門庭出門郊游,有紫袍玉帶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銀甲神人手持鐵槍,又有白衣神女顧盼之間,眼眸竟然真有那兩縷光彩流溢而出,經(jīng)久不散。 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記載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龍府,負責掌管一地的風調(diào)雨順。 龍宮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長橋某處。 龍宮洞天是一處貨真價實的龍宮遺址。按照碑文記錄,此地確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龍盤踞。 比起當年那條蛟龍后裔雜處的蛟龍溝,這座龍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龍溝則是一座江湖門派。 陳平安看到了一座城頭輪廓,走近之后,便看到城樓懸掛著“濟瀆避暑”金字匾額。 最大的這塊匾額之下,層層疊疊,又有十數(shù)塊大家手筆的匾額。既有符膽靈光千百年不散的符箓仙人手筆,也有蘊藉充沛劍意的劍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枚小暑錢的緣故,城門這里比不得橋頭那邊人頭攢動。 龍宮洞天這類被宗門經(jīng)營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沒有機緣留給后人尤其是外人的,因為即便出現(xiàn)了一件應(yīng)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也會被水龍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龍宗這條地頭蛇,壓不住某些過江龍大修士的覬覦,好歹還有云霄宮楊氏的雷法、浮萍劍湖的飛劍,幫著震懾人心。 龍宮洞天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樁壓勝物失竊的天大風波,最終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尋回來。竊賊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個聲名顯赫的劍仙,此人以水龍宗雜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隱姓埋名了數(shù)十年之久,可還是沒能得逞,那件水運至寶還沒焐熱,就只得交還出來。在三座宗門老祖師的追殺之下,他僥幸不死,逃亡到了皚皚洲,成了財神爺劉氏的供奉,至今還不敢返回北俱蘆洲。 陳平安剛打算交出一枚小暑錢,不承想便有人輕聲勸阻道:“能省就省,無需掏錢?!?/br>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十分驚喜,卻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不過眼神當中,皆是無法掩飾的喜悅。竟然是本該待在獅子峰修行的李柳! 當年大隋書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說法,他這個jiejie,如今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給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來著,至于他爹娘,就在山腳市井開了家鋪子,掙錢極多,他的媳婦本,有著落了。 陳平安笑道:“好巧。我本來打算走完濟瀆,逛過了嬰兒山,就去獅子峰找你們?!?/br> 李柳輕輕搖頭,微笑道:“不算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br> 陳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話語,最終還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個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極高。只不過陳平安的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李柳取出一塊樣式古樸的螭龍玉牌,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對這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恭敬行禮,李柳帶著陳平安徑直走入城門,沿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白玉臺階一起拾級而上。 不知為何,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城門那邊好像戒嚴了,再無人得以進入龍宮洞天。而前方那撥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漸漸登高。 李柳柔聲開口道:“陳先生?!?/br> 陳平安趕緊說道:“喊我名字好了,暫名陳好人?!?/br> 李柳一雙水潤眼眸,笑瞇起月牙兒。 陳平安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了,心里想著是不是再取一個化名,嘴上說道:“那還是喊我陳先生吧。” 李柳點點頭,然后第一句話就極有分量:“陳先生最好早點躋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邊會有變故?!?/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爭取。” 李柳第二句話,就讓陳平安直接道心不穩(wěn)了:“先前鄭大風寄信到了獅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為四,落魄山占了其中一份,那把桐葉傘便是入口,朱斂他們急著將那座暫名為蓮藕福地的地盤提升為一塊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廢了,所以需要兩三千枚谷雨錢。” 陳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問道:“谷雨錢?” 李柳點頭道:“谷雨錢?!?/br> 陳平安哀嘆一聲:“我就算砸鍋賣鐵也不濟事啊?!?/br> 李柳這才將朱斂那邊的近況,大致闡述了一遍。陳平安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能借來錢,好歹也算本事。跟誰借,借多少,怎么還,朱斂那邊已經(jīng)有了章程,陳平安仔細聽完之后,都沒意見,有朱斂牽頭,還有魏檗和鄭大風幫著出謀劃策,不會出什么紕漏。關(guān)鍵是這欠債兩三千枚谷雨錢的重擔,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落在他這個年輕山主的肩頭上,逃不掉的。 當然,陳平安也不會逃,這會兒他已經(jīng)開始當起了賬房先生,重新盤算自己這趟北俱蘆洲之行攢下的家當,從撿破爛到包袱齋,所有能賣的物件都賣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枚谷雨錢,撇開那幾筆東拼西湊、已經(jīng)借來的錢,他陳平安能否一鼓作氣補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簡單,不能。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李柳便剛好轉(zhuǎn)移話題:“其實驪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與這座龍宮洞天差不多?!?/br> 陳平安遺憾道:“我沒走過,等到我離開家鄉(xiāng)那會兒,驪珠洞天已經(jīng)落地生根?!?/br> 李柳笑道:“坐一會兒?反正我們身后也沒人跟上?!?/br>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坐在了臺階上,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至于以后就只能喝糯米酒釀了。 李柳說道:“我有那塊玉牌,水龍宗那邊就不會有人以掌觀山河的神通,擅自探查我們這邊的動靜?!?/br> 陳平安仍是沒有多問什么。對于李柳,印象其實很淺,無非是李槐的jiejie,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時喜歡的女子。在今天以前,兩人其實都沒有打過交道。 李柳猶豫了一下:“陳先生,我有一份鏡花水月的山上拓本,和你有些關(guān)系,關(guān)系又不大,本來沒打算交給你,擔心節(jié)外生枝,耽誤了陳先生的游歷?!?/br> 陳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說道:“沒關(guān)系,既然是早晚都會知道的事情,還不如早做打算?!?/br> 李柳便從袖中取出類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寶物,字帖懸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漣漪散開,水霧彌漫。 字帖畫卷上,便出現(xiàn)了一個正襟危坐的女子。 女子化名石湫,明面上是寶瓶洲一個小門派的女子修士,實則來自北俱蘆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經(jīng)墜毀在寶瓶洲朱熒王朝境內(nèi)的跨洲渡船上擔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見過太多,她幾乎不會有任何感觸。 鏡花水月的最后一幕,是那個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只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錦囊,她皺著臉,好像是盡量不讓自己哭,擠出一個笑容,高高舉起那只錦囊,輕輕晃了晃,柔聲道:“喂,那個誰,秋實喜歡你。聽到了嗎?看到了嗎?如果不知道的話,沒有關(guān)系。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陳平安,平平靜靜坐在原地,一字不落聽完了那個故事。 她是秋實的jiejie,名叫春水。陳平安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最后陳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br> 沉默許久。 李柳收起字帖入袖。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臉上好像沒有什么悲慟憤懣神色。李柳也沒覺得奇怪。 李柳只是說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語:“事已至此,她這么做,除了送死,毫無意義?!?/br> 陳平安點頭道:“一般來說,是這樣的?!?/br> 李柳問道:“有‘不一般’的說法?”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轉(zhuǎn)頭說道:“我打算繼續(xù)趕路,就不逛龍宮洞天了,反正也買不起什么,只是這么做,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李柳笑道:“陳先生多慮了,在北俱蘆洲,我沒有麻煩。至少,保命無憂?!?/br> 陳平安說要趕路,卻沒有立即起身。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后掛在落魄山竹樓內(nèi)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那“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陳平安便將背負在身后的那把劍仙懸佩在腰間。這應(yīng)該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佩劍。以前習慣了只背劍。 李柳問道:“陳先生,該不會這就要直接問劍打醮山,再問大驪王朝,三問天君謝實吧?” 李柳其實不太喜歡用劍的,無論是遠古神祇還是當今修士,她都看不順眼。 陳平安站起身,晃了晃養(yǎng)劍葫,笑道:“不會的,本事不夠,喝酒來湊。” 李柳笑著點頭,她坐在原地,沒有起身,只是目送這個青衫仗劍的年輕人,緩緩走下臺階。 有事當如何?提劍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過本事,又當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