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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xiāng)

第九章 隔在遠遠鄉(xiāng)

的古老符箓出現了一絲紕漏,一頭被鎮(zhèn)壓了無數年的大妖魔借機逃出,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新天師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但不知為何,跟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的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愿意講一講江湖道義。

    但是講道義,就得花錢。因為這些符箓,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個小池塘的一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辟出一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一條隱匿于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至于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長久畫符時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綠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身穿一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世俗王朝,是那白云生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城池之外,又有一個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zhèn)。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云上城,也會煉制法袍,名為行云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一件。大概也正是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系,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扎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給云上城一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云海還有五十丈距離,卻無法再靠近。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云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云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所以下船之人,或是騰云駕霧,或是騎乘靈禽異獸,各隨其便。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就不輕松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后撤幾步,然后前沖,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桿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后,身形晃蕩幾下,然后站定。

    在這艘隸屬于龍宮洞天一個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向身邊好友伸出手,笑瞇瞇道:“拿來?!?/br>
    兩人打賭這個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渡船女子管事猜測是背劍游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個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賬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范,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一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愿意藏拙的,收斂鋒芒,謹慎歷練,不奇怪吧?!?/br>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一枚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一聲,掏出一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后御風去往云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一件品相較好的行云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但價格太高,所以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老修士早年便向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一筆定金,故而樣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還可以添補一些個天材地寶,讓云上城給法袍增加一些功效。之后,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總算趕在那個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尤其是有座小山頭,仿佛一家之主,拖家?guī)Э诘模遣衩子望}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枚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一看,頓時跳腳罵娘。原來只是一枚雪花錢。只是那個老修士已經鉚足了勁,御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云上城。

    婦人罵完之后,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只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撮毛,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個金丹修士,自己所在的不是跨洲渡船,所以金丹境管事已經足夠。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作一個元嬰修士來看待的。因為她背后,除了自家?guī)熼T,還與大源王朝云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系,更加牢靠。

    而那個與她早早就已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只是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要知道此人當年不但為人半點不吝嗇,還十分瀟灑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余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么都給消磨殆盡了。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一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至于是只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連同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進入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一處空位打開包裹開始擺攤,里邊早就備好了一大塊青色棉布。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鉤,有些則無精打采地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兩個身穿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一天一枚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只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可以半價。

    年輕男修士笑著搖頭,說一枚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么,遞出去一枚雪花錢。一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規(guī)矩。

    陳平安又多問了幾句,若是在云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么價位。

    年輕男修士一一告知,和顏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價格又有差異。

    到最后陳平安這個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xiāng)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個年輕男修士亦是面容不改,還與他這個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獲,零零散散二十余件,離法寶品秩差著十萬八千里。不過更多的,還是那一張張符箓,五種符箓,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抬頭望去,那對云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大街上并肩而行,緩緩遠去。

    年輕男修士似乎是這個集市的管事之人,與店鋪掌柜和很多包袱齋都相熟,打著招呼。年輕女子則言語不多,更多還是看著身邊的男人。她的眼睛在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風景絕好。

    此處的街上游客,因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廟會、走店鋪遇攤販,要沉默寡言許多,而且耐心更好,幾乎都是一個個包袱齋逛過來,腳步緩慢,但是輕易不開口詢問價格,偶爾遇見心目中的一眼貨,才會蹲下身仔細端詳一番,有些勘驗過后,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就默默起身走開,有些則會嘗試著砍價,一般都是開口便要攔腰砍。好脾氣的攤主就耐著性子講述那件仙家器物是如何來之不易,大有淵源;脾氣不好的攤主,干脆就不理不睬,愛買不買,老子不稀罕不伺候你們這幫沒眼力的窮光蛋。

    陳平安很快就迎來了第一個顧客,是個手牽稚童的老人。老人蹲下身,又掃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視線落在一排十張的那些黃紙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視那五種符箓。符紙十分普通,但丹砂品質不俗。

    可是不同符箓的最終品相,以及畫符的手法,又有高低之別。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個估價,必須開口討價還價了。

    不承想今夜只是帶著自己孫兒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獲。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這道雷符,單張購買,售價如何?”

    陳平安笑道:“一張雷符,十二枚雪花錢,十張全買,百枚雪花錢。不過我這攤子,不還價?!?/br>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紙材質稍稍遜色,承擔不住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價格貴了些?!?/br>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對方至少也該是半個行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說什么了。

    老人便又問了土符和水符的價格,大致相當,一張符箓相差不過一兩枚雪花錢。

    雷符最貴,畢竟雷法被譽為天下萬法之祖,更何況龍虎山天師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過按照劉景龍的說法,這天部霆司符,配合黃璽符紙,才可以賣出一個湊合的價格,不然在尋常市井黃紙之上畫符,威力實在太一般,都未必入得了尋常中五境修士的眼。結果被陳平安一句“你覺得不一般的符箓,我還需要當個包袱齋吆喝賣嗎”給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視線偏移,問道:“如果老夫沒有看錯,這兩張是破障符別類?”

    陳平安點頭道:“高人相授,不傳之秘,世間獨此一家,我苦學多年才能夠畫符成功,但依舊只能保證十之五六的成功率,符紙浪費極多,若是賤賣,便要愧對那位高人前輩了?!?/br>
    老人抬頭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負長劍的年輕攤主,猶豫片刻,問道:“店家能否告之兩符名稱?”

    陳平安心中大定,當真是個識貨的。

    陳平安反問道:“世間符箓名稱,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會泄露天機。敢問老先生,江湖武夫狹路相逢,捉對廝殺,會不會自報拳法招式的名稱?”

    老人笑道:“當然不會?!?/br>
    陳平安說道:“若是老先生買符,哪怕各自只有一張,我也愿意為老先生泄露這兩道天機?!?/br>
    老人忍住笑,搖頭道:“莫說是做符箓買賣的店鋪,便是你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齋,真想要賣出好符,哪怕泄露一絲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過分藏掖?!?/br>
    “好東西不愁賣?!标惼桨舱f完這句話后,微笑道,“不過就憑老先生這份眼力見兒,我就打個商量,只需買下一張符箓,我就告之兩符名稱。”

    老人身邊那個蹲著的稚童,瞪大眼睛,心想:娘咧,這家伙臉皮賊厚。

    老人竟然點頭道:“好,那我就買下此符?!?/br>
    老人伸手指向那張劍氣過橋符。

    陳平安笑問道:“老先生就不先問問價格?”

    老人說道:“世間買賣,開門大吉,我看店家剛剛開張,老夫是第一個顧客,哪怕是為了討要個好彩頭,賣便宜一些也應該,你以為呢?”

    陳平安點頭道:“原價十五枚雪花錢,為了這個彩頭,我十枚便賣了。”

    劍氣過橋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錢,當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和撮壤符高出太多。但是山上仙術與重寶,一向是攻伐之術寶遠遠價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脈的入門符,所以賣家很難抬價,靠的就是薄利多銷,以量取勝。往往山澤野修更需要攻伐術寶,而譜牒仙師更愿意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子,取出十枚雪花錢,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下錢后,剛要隨便拈起一張過橋符,不承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張,收入袖中。

    好家伙,眼力真毒。拿的是過橋符中最神意飽滿的一張,也正是陳平安所畫符箓當中的最后一張。

    陳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別處后,以越來越嫻熟的心湖漣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買符箓,名為劍氣過橋符,蘊藉劍意,最為難得,破開山水迷障的同時,更有無形的震懾。至于另外這些破障符,則是……‘路引符’?!?/br>
    陳平安提及第二種符箓的時候,有意省略了“白澤”二字。

    因為當時劉景龍傳授此符的時候,便是如此,從不嘴上直呼“白澤”,說是理當敬重一二,劉景龍便以手寫就白澤二字。

    這是極小事。

    因為山上修士,可謂盡人皆知,白澤早就被儒家先賢聯(lián)手鎮(zhèn)壓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zhèn)樓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萬遍白澤,甚至是連咒帶罵,都不會犯忌諱,和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諱截然不同。只不過陳平安能夠和劉景龍成為朋友,便是這些“極小事”之上的學問相通,規(guī)矩相合。

    陳平安以手作筆,凌空寫下“白澤路引符”五個字。

    老人看過之后,點點頭:“店家厚道,并未誆我,所以我打算再買一張路引符?!?/br>
    陳平安說道:“原價十五枚雪花錢,就當是老先生一筆買賣來算,依舊十枚?!?/br>
    老人毫不猶豫,又遞出十枚雪花錢。

    稚童扯了扯爺爺的袖子,輕聲道:“一張破障符十枚雪花錢,也好貴?!?/br>
    老人笑道:“哪怕掙錢艱辛,可畢竟雪花錢常有,好符不易見。這兩張破障符便是拿來珍藏,也是幸事?!?/br>
    陳平安由衷說道:“老先生高見?!?/br>
    然后便轉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將這十張雷符一并買了去吧,也算這些雷符遇上了貴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實在忍不住了,趕緊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連同破障符在內,全部五種符箓,老夫就再各買五張。兩種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確心動,所以十五枚雪花錢一張,老夫便不殺價了,一百五十枚雪花錢。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價一百二十枚?!?/br>
    陳平安皺眉道:“均攤下來,其余符箓一張才八枚雪花錢?”

    老人說道:“先后兩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氣買下二十七張符箓,這可不是什么小買賣了,這條大街可都瞧著呢,老夫是在幫著攤子招徠生意,這是實在話吧?”

    陳平安理直氣壯道:“別,我估摸著街上絕大多數的客人,都已經認定咱哥倆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徠生意,真算不上,說不定還落了個壞印象,耽擱了我這攤子接下來的買賣。老先生,憑良心講,我這也是實在話吧?”

    稚童只覺得自己大開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枚雪花錢?!?/br>
    陳平安感慨道:“老先生這般好眼光,就該有那堪稱大氣的買賣風范,才好與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br>
    老人板著臉搖頭道:“你再這么欺負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張符箓都不買了。”

    陳平安笑道:“好好好,圖一個開門大吉,老先生厚道,我這小小包袱齋,也難得打腫臉充胖子,大氣一回,不要老先生加價的那十枚雪花錢,二十五張符箓,只收老先生兩百七十枚雪花錢!”

    稚童可沒覺得陳平安有半點大氣,抬起兩只小手,手指微動,趕緊將價格心算一番,擔心陳平安胡亂坑人。還好,是這么個價格。

    稚童收起手掌,還是覺得太貴,只是爺爺喜歡,覺著有眼緣,他就不幫忙砍價了。不然他殺起價來,連自己都覺得怕。

    老人從錢袋子摸出三枚小暑錢,又用多出的三十枚雪花錢,和陳平安這個年輕包袱齋討價還價一番,買下了那本白描極見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圖,以及那小玄壁茶餅,打算回頭贈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當中又各自選取了五張。

    陳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只是老先生的選擇,讓他有些意外,他便以心湖漣漪輕聲問道:“老先生如此眼光,為何不選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幾張,反而揀選神意稍遜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你這生意經,很是不同尋常嘛。”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么。

    言盡于此,無須多說。世上千奇又百怪,依舊是人最難測。

    老人一走,旁人便來,陳平安這個攤子便熱鬧了許多。

    看客絡繹不絕,不過真正愿意掏錢之人暫時還沒有。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人依舊帶著孫子一起逛街看鋪子,就此消失。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原地,雙袖之中,摩挲著那枚正反篆刻有“常羨人間琢玉郎”“蘇子作詩如見畫”的小暑錢。

    世間小暑錢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異,即便一洲之內,小暑錢都有好些種篆文。不過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這種多達七個古篆的小暑錢,極為罕見。

    值得陳平安高興的事情,除了賺到了出乎意料的三枚小暑錢外,就是能收集到一枚篆文嶄新的小暑錢。何況三枚小暑錢,折算雪花錢本就有溢價,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筆小小的溢價。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鋪,只要是黃紙材質的符箓,配合符膽一般的畫符,能夠一張賣出一枚雪花錢,就已經是價格高昂了。所以,這趟云上城的包袱齋,陳平安原本對所有販賣符箓的價值估算,就是腰斬的價格。其實他還做好了因要價太高而白搭進去一枚雪花錢本錢的最壞準備。不承想自己與三枚小暑錢有緣,它們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攔也攔不住。

    萬事開頭難。但有那個財大氣粗眼力好的老先生開了個好頭,陳平安接下來又賣出了兩張雷符。水土兩符,以及破障符,則無人問津,很多客人光是聽了價格,就差點罵人。

    其中一個容貌粗獷的漢子,用五枚雪花錢買了件蒼筠湖龍宮舊藏之物,脂粉氣很重,漢子多半是想要贈予心儀女子,或是作為給某些女修的拜山禮。聽陳平安說五枚雪花錢后,漢子就罵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還是乖乖掏錢。然后他指了指那張瞧著就挺威嚴的天部霆司符,詢問價格。

    陳平安笑瞇瞇說道:“兩個‘他娘的’,還要多出兩枚雪花錢?!?/br>
    漢子罵罵咧咧:“你小子殺豬呢?!”

    哪怕是陳平安這等臉皮,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接話。旁邊看熱鬧的游客,則是大笑不已。

    漢子也意識到了自己言語不妥當,罵人更罵己,怎么看都不劃算。漢子直撓頭,既眼饞,又囊中羞澀,他確實需要買一張攻伐雷符,用來對付一頭盤踞山頭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穩(wěn)賺不賠,可若是不成,就要賠慘了,十二枚雪花錢,委實是讓他為難。到最后漢子仍是沒舍得割rou,悻悻然走了。陳平安沒挽留。

    那漢子走出去一段距離,忍不住轉頭望去,看到陳平安朝他笑了笑,漢子念頭落空,心里越發(fā)不得勁,只得大步離去,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繼續(xù)做買賣。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價格,都是定死的。

    掙了三枚小暑錢之后,他這個包袱齋就越發(fā)穩(wěn)坐釣魚臺了。反正這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距離渡船起程還有不短的光陰。

    陳平安本來打算一邊做著生意,一邊溫養(yǎng)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誤。但是不知為何,他就只是享受著當下的閑情逸致,暫時不練拳了。依舊是一心兩用,一邊細細打量著街上游客,一邊由著心念神游萬里,想著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當下置身于云上城,陳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瑯瑯書》。

    真說起來,陳平安人生當中遇到的第一個包袱齋,其實可以算是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當時魏檗還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只不過那個包袱齋,不收銀子罷了。

    當時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擺放著那只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過去挑寶貝。

    朱河、朱鹿父女當時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選中了那部一見鐘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慫恿林守一和李寶瓶去挑那把狹刀“祥符”,李寶瓶拿刀的時候,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朱河幫著朱鹿,一起挑選了一部書和一顆丹丸。當年陳平安還不知道,那顆名為“英雄膽”的小小丹丸,對于一個純粹武夫而言,意義到底有多大,哪怕陳平安走過了這么多的路,依舊不曾再見到過類似的東西,甚至陸抬和劉景龍都不曾聽說過,世間武夫英雄膽,還可以淬煉為一顆丹丸實物。

    陳平安是最后挑選之人,反正木匣內只剩下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沒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陳平安,如今也希望將來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學那阿良,將自己手上的好東西,送給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輩孩子們,非但不會心疼半點,反而只會充滿期待。

    世間總有一些言行,會潛移默化,代代相傳。

    不是道法,勝似道法。

    天亮之后,那個一擲千金的老人牽著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門,看門修士見到了老人后,畢恭畢敬尊稱了一聲桓真人。老人笑臉相向,點頭致意。隨后回到了城中一處豪門宅邸。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給外人的風水寶地,屈指可數,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老人叫桓云,是北俱蘆洲中部一位享譽盛名的道門真人。老真人的修為戰(zhàn)力,在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很不濟事,只能算是一個不擅廝殺的尋常金丹,但是他輩分高,人脈廣,香火多。他是中土符箓某一脈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遠超境界。和云霄宮楊氏在內的道門別脈,還有北方許多仙家大修士,關系都不錯,喜歡四海為家,當然也會在山清水秀之地購置宅院,砥礪山那邊他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視野開闊的府邸,當時價格便宜,如今不知道翻了幾番。老真人交友廣泛,砥礪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老真人自己十數年都未必去落腳一次。

    稚童名為桓箸,是個修道坯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孫,都未必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無一人能夠修道,偌大一個家族開枝散葉百余年,最后只出現了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這些年游歷各地,都喜歡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

    到了書房那邊,桓云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質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上面云紋水花飄搖,十分靈動。

    此匣大有來頭,名為“鎖云匣”,是符箓高人專門用來珍藏名貴符箓的“仙家洞府”。

    桓云將那二十七張從攤子買來的符箓,輕輕放入木匣當中,滿臉笑意?;阁缱杂茁敾?,立即知道自己爺爺沒有當那冤大頭,甚至極有可能是撿漏了。

    桓云坐在椅子上,將桓箸抱在膝上,語重心長道:“山上仙家門派,都會有一個開山鼻祖。世間符箓大家畫符,在畫符一道已經登堂入室卻剛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際,那些率先提筆畫就的手法、意氣看似最為粗淺的開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貴稀罕的,所以爺爺故意揀選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當時那個年輕包袱齋還疑惑來著,主動開口提醒我,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畫符天賦好,做買賣的品行,更是不錯。”

    桓云心情大好,和自己孫子說著內幕,又指了指已經合上的木匣:“只要這些符箓保養(yǎng)得當,還會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機緣,當然可能性極其小便是了??缮缴闲扌校f一’二字,既是可以讓人身死道消的頭等壞事,也會是洪福齊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這種意外,這些符箓本身,花費爺爺將近三枚小暑錢,亦是沒有虧太多?!?/br>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駕到。走,去迎接一下?!?/br>
    桓云放下孫兒,兩人一起走出書房,去往庭院。

    關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門訪客,自然無須叩門,只需要放出一些氣機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為沈震澤,與桓云同為金丹修士。

    沈震澤一襲白衣法袍,風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樣,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孫兒拜禮之后,第一句話便很開門見山:“你家集市那邊,有人售賣符箓,品相極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錯過了。其中三符,我認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和撮壤符,根腳粗淺,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兩道破障符,老夫反正這輩子從未見過,路引符與過橋符,絕妙。前者不但適宜修士上山下水,破開迷障,用得巧,甚至還可以為陰物開道趕赴黃泉,后者蘊含一絲純粹劍意,你們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來震懾尋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br>
    沈震澤有些吃驚。尋常地仙修士嚷著符箓多好,他還不敢全信,可眼前這個道門老真人金口一開,就絕對不用懷疑。

    桓云又說道:“可惜符箓材質太差,畫符所用丹砂也尋常,不然一張符箓,可就不是十幾枚雪花錢的價格了?!?/br>
    沈震澤疑惑道:“桓真人,一張破障符,十幾枚雪花錢,是不是算不得價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壞,難道還有走眼的時候?趕緊的,絕對不讓云上城虧那幾十枚雪花錢。”

    桓云說了那個年輕包袱齋的相貌和攤位。

    沈震澤點了點頭:“我去去就來?!?/br>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個包袱齋做生意賊精賊精,勸你別自己去買,也免得讓旁人生出覬覦之心,害了那個小修士。雖說此人擺攤之時,故意拿出了你們鄰居彩雀府特產的小玄壁茶葉,勉強作為一張護身符,可是財帛動人心,要是真有人對他的身家起了貪念,這點關系,擋不了災?!?/br>
    沈震澤心領神會,御風遠游,讓城中心腹去購買符箓,然后自己重返宅邸。

    此次登門,是與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國西邊鄰國境內,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當中,出現了一處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見,只是發(fā)現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獨自探幽,出山之后便當作一場奇遇,跟同鄉(xiāng)大肆宣揚,然后被一個過路的山澤野修聽聞。山澤野修去往當地官府仔細翻閱了當地縣志和堪輿圖,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但無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和兩個修士聯(lián)手最終打破了禁制,不承想那個陰陽家修士連夜破開禁制后,觸發(fā)了洞府機關,死了兩個,只剩下一人。此事便流傳開來。

    桓云聽過了沈震澤的講述后,笑道:“能夠被一個四境陰陽家修士極快破開山水禁制,說明這座洞府品相不會高。怎的,你這個金丹地仙,要與那些個山澤野修爭搶這點機緣?”

    沈震澤搖頭道:“我只是打算讓云上城幾個年輕子弟去歷練一番,然后派遣一個龍門境供奉暗中護送,只要沒有生死危險,供奉就不會現身?!?/br>
    桓云微笑道:“若是萬一機緣不小,云上城搶也不搶?”

    沈震澤還是搖頭:“我們云上城是吃過大苦頭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br>
    遠親不如近鄰,山上山下都是。只不過山上惡鄰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國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從上代城主、府主交惡一戰(zhàn)之后,兩家雖然不至于成為死敵,但雙方修士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再無半點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數百年的兩個盟友門派,當年也是因為一場意外機緣才關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為自家晚輩護道,弟子負責尋寶,但是那處無據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書,沈震澤的父親和彩雀府上代府主,誰都沒能忍住,為自認為唾手可得的寶物大打出手,不承想最后一個隱匿極好的野修,趁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刻,一舉重創(chuàng)了兩個金丹地仙,得了道書,揚長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兩個金丹地仙,因福得禍,傷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躋身元嬰境,之后便先后抱憾離世了。從此兩家便相互怨懟,再沒辦法成就一雙神仙道侶。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兩個金丹地仙直到臨終前,對于那個始終查不出根腳的野修反而并無太多仇恨,還都將那本價值連城的道書視為那人該得的道緣。

    在那之前,兩家其實算是山上少見的姻親關系。

    為此幾代水霄國皇帝沒少憂愁,多次想要牽線搭橋,幫著兩大仙家重修舊好,只是云上城與彩雀府都沒領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guī)椭辗饕欢苑廊f一?怎么,有你的嫡傳弟子出城歷練?”

    沈震澤點頭道:“而且不止一人,兩個都處于破境瓶頸,必須要走這一趟?!?/br>
    桓云說道:“剛好在此關頭,封塵洞府重新現世,約莫就是你兩個弟子的機緣了,是不能錯過。你作為傳道人,與弟子牽扯太多,距離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澤嘆了口氣。修行道路上,可不只有飽覽風光的好事,哪怕是夢寐以求的破境機緣,也會暗藏殺機,令人防不勝防,何況又有許多前輩高人拿命換來的經驗和規(guī)矩。

    桓云說道:“行吧,我就當一回久違的護道人?!?/br>
    沈震澤起身行禮,桓云沒有避讓。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經趕緊跑開。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護道人,亦是護道人。沈震澤用心良苦,為兩個嫡傳弟子向一個護道人行此大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沈震澤一個心腹修士趕來庭院,從袖中取出那些一枚雪花錢都沒能砍價成功的符箓,說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張雷符,死活不賣?!?/br>
    沈震澤轉頭望向桓云,猜測這里邊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講究,桓云笑道:“那個小修士,是個怪脾氣,留下一張符箓不賣,應該沒有太多門道?!?/br>
    沈震澤取出其中一張劍氣過橋符,雙指輕搓,確實不俗,不過貴是真貴,最后將全部符箓收到袖中,點頭笑道:“剛好可以拿來給弟子,云上城還能留下兩張?!?/br>
    桓云笑道:“我隨口勸一句啊,可能毫無意義,不過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著點用,別胡亂揮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錢再多買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買越吃虧。”

    沈震澤也懶得計較深意。

    今日登門拜訪桓真人,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桓云笑問道:“我是循著芙蕖國那處祭劍的動靜而來,有沒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澤搖頭道:“事出突然,轉瞬即逝,想必距離祭劍處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確定其中一個是劉景龍,另外那個劍仙,沒有任何線索。芙蕖國也好,與芙蕖國接壤的南北兩國,加上咱們水霄國,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不過這等大劍仙,我們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個與劉景龍是舊識的漂亮仙子。”

    桓云打趣道:“這話說得酸了。”

    沈震澤也坦誠:“那也是府主孫清的本事,還不許我云上城羨慕一二?”

    桓云不再調侃這個云上城城主。

    內憂外患,在老朋友跟前說幾句牢sao話,人之常情。

    內憂是云上城沈震澤,比不上那個修道資質極好、生得傾國傾城的孫清,況且彩雀府生財有道,財路廣闊,真要狠狠心,靠著神仙錢就能堆出第二個金丹地仙。反觀云上城,青黃不接,沈震澤的嫡傳弟子當中,如今連一個龍門境都沒有。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開門做生意的山頭,都會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嘗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尷尬境地,才會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趕來下榻落腳,為沈震澤“吆喝兩聲”。

    沈震澤自嘲道:“若是那個不知姓名的劍仙,也如桓真人這般與我云上城交好,我這個廢物金丹,便高枕無憂了?!?/br>
    桓云搖頭道:“別氣餒,按照我們道門的說法,心扉家宅當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猶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斷絕了?!?/br>
    沈震澤苦笑不已。道理他也懂,可又如何。

    集市大街那邊,陳平安始終籠袖蹲著。他抬頭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時辰,若是那人還不來,最多小半個時辰,自己就得收攤了。畢竟渡船不等人。

    大塊青布之上,五十張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張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至于其余閑雜物件,也都賣了個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過是七十多枚雪花錢。真正掙大錢的,還是那些符箓。

    山澤野修包袱齋,生意能夠做到這么紅紅火火的,實屬罕見。

    至于后來那個明擺著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無論是眼光,還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遠遠不如。也就是陳平安買賣公道,不然隨便加價,從對方口袋里多掙個百余枚雪花錢很輕松。

    買賣一事,賣家就喜歡對方不得不買,掩飾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頭。這就等于明擺著給賣家送錢了。

    陳平安曬著初冬的太陽,瞇著眼打著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路中人,已經開始收攤,大多生意一般,臉上沒什么喜氣。

    一炷香后,一個漢子假裝逛了幾個包袱齋,然后磨磨蹭蹭來到陳平安這邊,沒蹲下,笑道:“怎么,這些都賣不出去了?”

    陳平安抬起頭,沒好氣道:“干嗎,你在路上撿著錢了?打算都買走?連同這張雷符,都給你打個七折,如何?”

    漢子憋屈得厲害,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漢子便蹲下身,對那些物件翻翻檢檢,只是獨獨不去看那雷符。

    漢子偶爾問一些閑雜物件的價錢,陳平安有問必答,不過言語不多,看樣子應該要卷鋪蓋收攤走人了。

    陳平安伸手出袖的時候,漢子一咬牙,問道:“這張雷符,反正你賣不出去,折價賣給我,如何?”

    陳平安瞥了眼漢子的靴子,縫制細密,不過磨損得很厲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藝,比不得店鋪所賣,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門在外,穿這么破爛,不嫌寒磣?”

    漢子愣了一下,下意識縮了縮腳,然后惱羞成怒道:“你管得著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還要咋的!”

    陳平安也怒道:“給老子放尊重一點,你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對一個洞府境大修士這么講話?!”

    漢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虛,瞥了眼陳平安身上那件黑色長袍,若真是山上譜牒仙師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真惹不起,他便愈加無奈,打算就此作罷。不買便不買了,沒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承想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就要收攤了,今兒運道不錯,有了個開門紅,就不留這張雷符了,求個善始善終,免得壞了下一次的財運,這就叫有去有來。所以你先前買去的那個物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五枚雪花錢,你賣還給我,我就將這張價值連城、百年難遇的雷符五折賣你,如何?”

    漢子一番天人交戰(zhàn),低頭瞥了眼腳上的那雙老舊靴子,不是真沒錢換一雙,市井坊間再名貴的靴子,能值幾兩銀子?只是行走遠方,總得有個念想。尤其是他這種山澤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險惡,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邊沒點與修行無關的念想,日子真是難熬。

    漢子擺擺手,起身道:“算了?!?/br>
    陳平安重新雙手籠袖,下巴點了點那張雷符:“罷了,掙錢事小,財運事大,五折賣你,六枚雪花錢?!?/br>
    漢子問道:“五枚如何?”

    陳平安干脆利落道:“滾?!?/br>
    漢子趕緊蹲下身,抓起那張能依稀察覺到靈氣流轉的雷符,掏錢的時候,突然動作停頓,問道:“該不會是掉包了,這會兒賣我一張假符吧?”

    陳平安臉色不變,加了一個字:“滾蛋?!?/br>
    漢子權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復查看那張雷符,這才丟下六枚雪花錢,然后起身就走,走了十數步后,開始撒腿狂奔,應該是擔心陳平安反悔。

    這下輪到陳平安有些犯嘀咕了,一枚枚撿起雪花錢,仔細掂量一番,都貨真價實,不是假錢啊。

    陳平安收了攤子,包裹輕了許多。返回渡船。

    陳平安打算下一處繼續(xù)當包袱齋,所以到了屋子里邊,片刻不停埋頭畫符。

    修行一事,豈可懈??!

    不過連畫了十數張符箓之后,水府那邊就有了動靜。陳平安只得停筆。

    剛好渡船正式起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錯過。

    只要有渡船??吭坪?,云上城就會有此舉動,應該可以跟渡船這邊賺些零散神仙錢。

    陳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這座特殊云海之上拋撒大網,捕捉一種專門喜歡啄云的飛魚。飛魚本身,當然亦可賣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欣賞著那幅畫卷。就像那漁翁船家的撒網捕魚,欸乃一聲山水綠,不過此處是那云海白。

    之后,離開了水霄國版圖上空,來到臨水狹長的北亭國地界,其間又途經一座香火裊裊卻無一個道觀佛寺的還愿山。

    世間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還愿。許多原先燒香的地方,可能離鄉(xiāng)千里,許多虔誠老人,實在是年老體衰,或是有病在身無法遠游,就會托付家族年輕子弟,走一趟不算太過遙遠的還愿山,燒香禮敬神佛。

    北俱蘆洲的還愿山不止一座,反觀寶瓶洲和桐葉洲,則無此例。

    陳平安沒豬油蒙心,在這兒當包袱齋,而是下船去燒了香。只是既無許愿,也無還愿,就只是燒香禮敬山頭而已。

    還愿山后山有一條倒流瀑,陳平安在那邊觀看許久,也沒能琢磨出個道理來。

    深潭那邊還有一座出鞘泉,每逢刀客劍修在水畔拔刀劍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應聲激射升空。

    當然中氣十足的,扯開嗓子高聲大喊,也會有泉水飛升。不過就沒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亂,不如刀劍出鞘那種仿佛憑空出現“一線天”的奇妙風景。

    陳平安在觀看倒流瀑的時候,也沒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來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鞘內劍仙,劍氣微微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咱哥倆能不能別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點仙兵該有的風度,對不對?”

    那把劍仙這才安靜下來。

    大概是半仙兵被說成仙兵的緣故?

    陳平安有些憂愁,落魄山的風水,難不成真是被自己帶壞的?

    道理講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錢、朱斂相提并論?近一點,鬼斧宮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陳平安燒過香,見過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了渡船。

    他還在猶豫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動尋寶。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竊竊私語,說起了北亭國新發(fā)現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過那撥修士都覺得不用去了,水霄國的云上城、彩雀府,還有北亭國等數國的許多強人,以及那些消息靈通的山澤野修,一定早就動身了。幾個修士言語,讓他們這些譜牒仙師最忌諱的,就是那幫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一個個求財不惜命,真要有了沖突,往往非死即傷,不值當。再者這類近乎公開的仙家機緣,還算什么機緣?

    陳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路線固定,大概一月一次,都會經過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國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會耽擱一月光陰。最終在河伯渡,陳平安還是下了船。

    這趟游歷,就當是學那化名魯敦的鹿韭郡讀書人,尋仙探幽一回。

    簡簡單單一次沒有半點勝負心的訪山,陳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緊張,因為習慣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無名之山的確切路線,不難知曉,自有修士帶路。

    陳平安往身上貼了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他如今傷勢差不多痊愈,雖然暫時還不算恢復到巔峰,但是再吃顧老前輩三拳,還是可以不死的。

    陳平安隱匿身形,跋山涉水悄無聲息,若是朱斂、裴錢瞧見了,肯定要發(fā)自肺腑地稱贊一聲神出鬼沒了。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正坐在高枝上休憩,他突然睜眼,收到了來自劉景龍的飛劍傳信。

    信上內容,依舊字數不多,就兩句話:顧祐、嵇岳皆死。顧祐于心口處畫出一道遠古鎖劍符,封禁嵇岳本命飛劍片刻,以命換命。

    陳平安給劍匣喂養(yǎng)一枚神仙錢后,傳信飛劍瞬間離去。

    陳平安抱著后腦勺,抬頭遠望飛劍離去之路。

    等到劉景龍北歸更多,路途一遠,傳信飛劍就很容易一去不復還了。所以,這就是劉景龍閉關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飛劍了。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有些事情其實早有預料,所以談不上太傷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無言,也不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