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劍
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關(guān)于這個刺殺對象,先前割鹿山內(nèi)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加上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nèi)幕??傊?,別看這個家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割鹿山第一次認為穩(wěn)cao勝券的刺殺失敗后,很快又有人出錢雇傭山頭刺客,那時山主師父就曾經(jīng)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家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里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那種人,他說自己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后,就得聽他劉景龍講一個道理,師父出手兩次,然后聽了那家伙兩個道理?!?/br> 說到這里,少年滿是失落。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不管對方是什么修為,皆是頭顱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郁悶不減,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shù),最后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我來刺殺你。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jīng)]半點關(guān)系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劍宗?!?/br>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干嗎?”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誰愿意當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么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么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br> 少年轉(zhuǎn)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家伙一看就是書呆子,以后跟他修行,每天喊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師父,我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br>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都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里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zhuǎn)過頭,害怕這個家伙會到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那自己以后多半就要吃苦頭了。可是不知為何,和陳平安一起走在道路上,他就是想要多說一些心里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然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xiàn)在能夠這么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后變了想法,也并不意味著現(xiàn)在就錯了?!?/br>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了?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了?!” 這脾氣,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愿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么煩了半天,才讓我卷鋪蓋滾蛋的,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br>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手中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只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么個滋味,沒意思?!?/br> 陳平安頭也不轉(zhuǎn),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guān)系。如果你有膽子現(xiàn)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聽的道理?!?/br>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后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不,姓劉的事先跟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br>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br>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他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磥碜约菏莻€天生就可以喝酒的。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跟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愿意收我當?shù)茏?,如何??/br>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陳平安,說自己一定念他的好,以后必有報答,等自己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后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師父幫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蘆洲就會有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白頭劍仙什么的,應該不太好聽。” 少年一琢磨,這家伙說得有道理啊!他點頭道:“謝了!” 陳平安抬起酒壺,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了一下,然后各自飲酒。 白首抹了把嘴,當下感覺不錯,自己應該算是有那么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 陳平安低聲笑道:“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喝酒這種事情,劍仙不來做,太可惜?!?/br> 白首使勁點頭:“雖然你這家伙一開始挺惹人厭,但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劉的,我喊過他全名嗎?沒有吧?!?/br> 陳平安說道:“我叫陳好人?!?/br> 白首怒道:“你別不知好歹!”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你打我?。俊?/br> 白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你當我傻???” 陳平安點頭道:“對啊。你打我???” 白首憋屈得難受,狠狠灌了一口酒。這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風塵仆仆的劉景龍應該早就到了,跟了他們兩人挺久。 劉景龍無奈道:“勸人喝酒還上癮了?” 陳平安笑道:“每一名劍客,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br> 劉景龍問道:“那是誰勸你來著?” 陳平安說道:“最早也是一名劍客,后來是一位老先生?!?/br> 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口一個姓劉的,這會兒劉景龍真到了身邊,他便噤若寒蟬,一言不發(fā),好像這家伙站在自己身邊,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也是錯。 北俱蘆洲陸地蛟龍劉景龍,當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山主師父遞出了兩劍! 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箓陣法,一座不見飛劍的小天地,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后,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都沒有了! 劉景龍說道:“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guān)了?!?/br> 陳平安嗯了一聲:“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經(jīng)離開北俱蘆洲了。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掉頭趕路?!?/br>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慮考慮。” 劉景龍擺手道:“少來。” 陳平安問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劉景龍嘆了口氣,說道:“有點意外,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就已經(jīng)先傳信到那邊,讓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費周章了,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我對于這種廝殺,不太感興趣,就沒留在那邊。不過顧祐和嵇岳應該很快就會交手?!?/br> 陳平安也嘆了口氣,又開始飲酒。 白首說道:“一個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劍仙,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br>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你看我當下慘不慘?” 白首點點頭:“遍體鱗傷,自然很慘,如何?我們割鹿山修士的凌厲手段,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 陳平安和劉景龍相視一笑。 白首皺了皺眉頭,難道不是如此? 劉景龍突然說道:“陳平安,在我動身之前,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了解更多?!?/br> 陳平安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 這天夜幕中,三人登頂一座高峰。 大篆京城,玉璽江之畔,嵇岳站在江畔一側(cè),一個青衫老儒站在對岸,微笑道:“只管祭劍?!?/br> 嵇岳點頭道:“你顧祐的人品,我還是信的。” 這一夜的北俱蘆洲,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直沖天幕,如一條起于大地的劍氣白虹。 然后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迅猛升空。 又有劉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所有劍修在宗主的帶領(lǐng)下駕馭飛劍,劍光一起劃破夜幕,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晝。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 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岳,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zhàn)即將拉開序幕,亦先要駕劍升空,以此遙祭某個戰(zhàn)死遠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劍湖以劍仙酈采為首,所有宗門劍修全部出劍。 披麻宗木衣山祖師堂那邊,除了幾名劍修已經(jīng)出手祭劍外,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讓一旁的龐蘭溪駕馭長劍,升空祭禮。 骸骨灘英靈蒲禳,亦是拔劍出鞘,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 哪怕是與那個戰(zhàn)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無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劍。 就這樣,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北俱蘆洲版圖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間自然多有燈火??墒菑膩聿粫癖本闾J洲這般,會有這么多劍仙和劍修整齊出劍,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 芙蕖國境內(nèi),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劉景龍也開始祭劍。這一次是傾力而為,名為規(guī)矩的本命飛劍,拔地而起,劍氣如虹,蔚為壯觀。 劉景龍雙手負后,眺望起于人間大地之上的一條條纖細長線,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 劉景龍突然轉(zhuǎn)過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壓箱底的手段,可能會給你以后的游歷惹來大麻煩的?!?/br> 不過劉景龍知道答案。 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jīng)手持長劍,劍名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輕聲道:“想了那么多別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襲青衫,在山巔飄搖不定,兩袖獵獵作響。 本就已經(jīng)被劉景龍那道劍光刺得瞇起眼的少年白首,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 當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走”,天地間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恢弘劍氣直沖天幕。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先后掠出那人竅xue,沖天而去。 劉景龍收回本命飛劍后,陳平安豎起劍鞘,劍仙從天而降,鏗鏘歸鞘,然后被他這個遠游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輕輕背在身后。 這一刻,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覺得陳平安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也挺值得驕傲的。 雙方分別,劉景龍御風北歸,白首也是可以御風遠游的。 白首轉(zhuǎn)過頭去,看到陳平安站在原地,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白首使勁點頭,雙方誰都沒說話。 不承想劉景龍開口說道:“喝酒一事,想也別想?!?/br> 白首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了,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 劉景龍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他肯定會趕你走?!?/br> 白首疑惑道:“為何?” 劉景龍微笑道:“心疼酒水錢?!?/br> 白首嗤笑道:“你騙鬼呢,他能這么摳門?” 劉景龍點頭道:“比你想象中還要摳門?!?/br> 白首哀嘆一聲:“算我瞎了眼,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br> 白首突然問道:“那你不許我喝酒,是擔心我耽誤練劍,還是心疼錢?” 劉景龍說道:“都有?!?/br> 白首怒道:“姓劉的,那你比他還不如!” 劉景龍轉(zhuǎn)過頭,笑問道:“我什么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厲害,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這副德行!他娘的我豈不是掉賊窩里了。” 劉景龍笑道:“這倒不至于?!?/br> 白首哀嘆一聲,日子真是難熬。 山峰那邊,終于重新背劍的陳平安緩緩下山,想著劉景龍和他新收的那個弟子,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比如出手闊綽、為人大方之類的。 走下山巔的時候,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穿上了那件從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凝性身上“撿來”的名為百睛饕餮的黑色法袍。 法袍金醴還是太扎眼了,之前將饕餮袍換成尋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擔心沿著這條兩頭皆入海的奇怪大瀆一路遠游,會惹來不必要的關(guān)注,只是跟隨劉景龍在山頂祭劍之后,陳平安思量過后,又改變了主意,畢竟如今自己已躋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幫助自己更快汲取天地靈氣,更利于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國首屈一指的地方大郡,文風濃郁,陳平安在郡城書坊那邊買了不少雜書,其中有一本在書鋪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國歷年初春頒發(fā)的勸農(nóng)詔,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字樸實。一路上陳平安仔細翻閱了集子,才發(fā)現(xiàn)每年春季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畫面,籍田祈谷、官員巡游、勸民農(nóng)耕,原來都是規(guī)矩。 讀書和遠游的好,便是可能偶然翻到了一本書,就會像先賢們幫助后世翻書人拎起一條線,將世事人情穿成一串珠子,琳瑯滿目。 陳平安將鹿韭郡城內(nèi)的風景名勝大略逛了一遍,當天住在一家郡城老字號客棧內(nèi)。 進入鹿韭郡后,陳平安就刻意壓制了身上法袍對靈氣的汲取,不然就會招惹來城隍閣、文武廟的某些視線。 事實上,每一個練氣士尤其是躋身中五境的修士,游歷人間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實都像是蛟龍走江,動靜并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繼續(xù)修行,汲取各地山水靈氣,這是合乎規(guī)矩的,只要不太過分,流露出涸澤而漁的跡象,各地山水神祇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夜幕中,陳平安在客棧房屋內(nèi)點燃桌上燈火,再次隨手翻閱那本記載歷年勸農(nóng)詔的集子,合上書后,開始心神沉浸。 陳平安沒有憑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點稀薄靈氣,并不意味著就不修行,況且汲取靈氣從來不是修行的全部。一路行來,人身小天地之內(nèi),水府和山岳祠這兩處關(guān)鍵竅xue靈氣積淀、淬煉一事才是修行根本。兩件本命物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煉出類似山根水運的氣象。簡而言之,就是需要陳平安提煉靈氣,穩(wěn)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陳平安如今靈氣積蓄還遠遠沒有到達飽滿外溢的境界,所以當務之急,還是需要找一處無主的風水寶地,只不過這并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類似綠鶯國龍頭渡這樣的仙家客棧閉關(guān)幾天。 其實也可以將本身就靈氣蘊藉的神仙錢直接煉化為靈氣收入氣府。只不過當下陳平安連既有靈氣都未淬煉完畢,所以利用神仙錢得不償失。境界越低,靈氣汲取越慢,而神仙錢的靈氣極為純粹,流散太快,這就跟許多珍貴符箓“開山”之后,一旦無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張價值連城的寶貴符箓變成一張一文不值的廢紙。哪怕神仙錢被捏碎煉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暫留,但這無形中會與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沖,愈加招搖。 每一個修道之人,其實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爺,憑自家功夫,做自家圣人。關(guān)鍵要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爺?shù)恼瓶爻潭?,修行之路,其實無異于一支沙場鐵騎的開疆拓土。到最后,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開辟出來的府邸到底有幾座。世間屋舍千百種,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陳平安屏氣凝神后,率先來到那座水府門外,心念一動,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墻而過,如同天地規(guī)矩無拘束,因為我即規(guī)矩,規(guī)矩即我。不過陳平安仍是駐足門外,兩個綠衣小童很快打開大門,向這位老爺作揖行禮,小家伙們滿臉喜氣。 陳平安如今這座水府,以一枚懸停水字印和一幅水運壁畫作為一大一小兩根本,那些終于有活兒可以做的綠衣小童們,如今顯然心情不錯,十分忙碌,總算不再如以往那般每天無所事事。以往每次見著了陳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他們就喜歡整齊地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一個個抬頭看著陳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說話。他們是很勤勉的小人兒,從不偷懶,只是攤上陳平安這么個對修行極不上心的主兒,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何能不傷心? 如今則完全換了一幅場景,水府之內(nèi)處處熱火朝天,一個個小家伙奔跑不停,歡天喜地,任勞任怨,樂在其中。 自打蒼筠湖之后,陳平安收獲頗豐,除了那幾股相當精粹濃郁的水運之外,還從那個蒼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所以此時綠衣童子雖不斷伸手從一座宛如狹小水井口的小池塘當中掬水,但小池塘中的水仍很豐盈。水府內(nèi)的綠衣童子,其實分作兩撥:一撥施展本命神通,將一縷縷幽綠顏色的水運,不斷送入那枚緩緩旋轉(zhuǎn)的水字印當中;另外一撥童子,則手持不知從哪兒變幻而出的纖小毛筆,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飛奔向壁畫,仔細描繪那幅仿佛工筆白描的墻壁水運圖,為其增添顏色光彩。巨大壁畫之上,已經(jīng)畫出了一個個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廟。陳平安認得出來,都是那些自己親身游歷過的大小水神廟,其中就有桐葉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過如今應該需要尊稱為碧游宮了。只不過那一尊尊水神都未點睛,水神祠廟更無香火裊裊的活潑景象,暫時猶然死物,不如壁畫之上那條滔滔江河活靈活現(xiàn)。 陳平安站在小池塘旁邊,低頭凝神望去,里邊果然有那條被綠衣小童們扛著搬入的蒼筠湖水運蛟龍。蛟龍緩緩游曳,并未直接被綠衣小人兒“打殺”并煉化為水運。除此之外,還有異象,湖君殷侯贈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綠衣小童們?nèi)绾巫龅降模孟癖粺捇闪艘活w類似碧綠“驪珠”模樣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條小蛟龍如何游走,始終懸在它嘴邊,如龍銜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陳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邊看看,一些個綠衣童子朝他面露笑容,揚起小拳頭,應該是要他陳平安再接再厲? 陳平安有些無奈,水運一物,越是凝練如青玉瑩然,越是世間水神的大道根本,更是神仙錢難買的物件。哪有那么簡單尋覓的?試想一下,有人愿意出價一百枚谷雨錢,向陳平安購買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陳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賺錢的買賣,但豈會真的愿意賣?紙上買賣罷了,大道修行,從來不該如此算賬。 陳平安出了水府,開始遠游“訪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腳,仰頭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縈繞流轉(zhuǎn)的山頭,山體如濃霧,呈現(xiàn)出灰黑色,依舊給人一種飄渺不定的感覺,山岳氣象遠遠遜色水府。所幸山腳處已有了一些白石瑩瑩的景象,只不過相較于整座巍峨山頭,這點瑩瑩雪白的地盤,還是少得可憐,可這已經(jīng)是陳平安離開綠鶯國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了。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慧眼如炬,曾斷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資質(zhì)。 世俗意義上的陸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嬰也是。不過可能在那位老大劍仙眼中,兩者沒什么區(qū)別。所以陳平安既不會妄自尊大,也無須妄自菲薄。 陳平安心知肚明,同樣是水府山祠,換成了劉景龍這樣身負一洲氣運的真正天才,氣象只會更大。但是世間修士終究是天才稀少尋常多。陳平安若是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劍氣長城那邊時就已經(jīng)墜了心氣;至于修行,心境更是要被一次次打擊得支離破碎,比斷了的長生橋好不到哪里去。練氣士的根骨,例如陳平安的地仙資質(zhì),是一只天生的“鐵飯碗”,可是還是要講一講資質(zhì),而資質(zhì)又分千萬種,能夠找到一種最適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與人爭,無論是力還是理,總有不足處輸人處,一生一世都難圓滿。與己較勁,卻裨益長遠,積攢下來的一點一滴,也是自己的家底。 每一次犯錯,只要能夠知錯能改,回頭再看,那些曾經(jīng)的錯誤道路,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舊難抹去,但河床長久在,就不用再害怕泛濫成災。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難,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潰。以心境觀己,哪怕鏡面裂縫一絲絲,難道持鏡看鏡之人,就要當真認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于。 陳平安曾經(jīng)害怕自己成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顧璨會變成當年最厭惡的人。例如當年在泥瓶巷差點打死劉羨陽的人,更早一些那個一腳踹在顧璨肚子上的醉漢,以及后來的苻南華、搬山猿,再后來的劉志茂、姜尚真。陳平安甚至會害怕觀道觀老觀主的脈絡學說,被自己一次次用來權(quán)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終會在某一天,悄然覆蓋住文圣老先生的順序?qū)W說而不自知。 可事實上,當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來,世間道理,三教百家,其實從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卻自認已經(jīng)“知道”。 真正睜眼,便見光明。陳平安在山巔閉眼酣睡之后再睜眼,不但想到了這句話,而且還被他認認真真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在竹簡上記錄了繁多的詩詞語句,可是自己所悟的言語,并且會被自己鄭重其事地刻在竹簡上的,屈指可數(shù)。 陳平安離開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關(guān)隘。 劍氣如虹,如鐵騎叩關(guān),潮水一般,氣勢洶洶,卻始終無法攻破那座堅不可摧的城池。這就是劍氣十八停的最后一道關(guān)隘。 陳平安站在鐵騎與關(guān)隘對峙的一側(cè)山巔,盤腿而坐,托著腮幫子,沉默許久。 起身后又去了兩座“劍?!?,分別是初一和十五的煉化之地。 兩把現(xiàn)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飛劍,在陳平安兩座氣府當中,大如山峰,倒懸停在兩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劍尖則抵在斬龍臺顯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濺,整座氣府都是火光四濺如雨的壯闊景象。哪怕陳平安早已領(lǐng)略過這幅畫面,可每看一次,依舊還會心神搖曳??梢韵胂笠幌拢瑑砂扬w劍離開氣府小天地之后,重歸浩然大天下,若亦是這般氣象,與自己對敵之人,將是何感受? 陳平安心神離開磨劍處,收起念頭,退出小天地。 其實還有一處仿佛心湖之畔結(jié)茅的修道之地沒有去,只不過見與不見,沒有區(qū)別。因為都是自己,哪怕不用神念內(nèi)照,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睜開眼后,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然后繼續(xù)閉眼,以吐納之法緩緩煉化水府山祠中的靈氣。 很快就已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停下靈氣煉化,走樁一個時辰后,結(jié)賬離開了客棧。 鹿韭郡無仙家客棧,芙蕖國也無大的仙家門派,雖非大源王朝的藩屬國,但是芙蕖國歷代皇帝將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脈道統(tǒng),近乎癡迷崇拜。不談國力,只說這一點,其實有點類似早年的大驪文壇,幾乎所有讀書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盧氏王朝和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詩篇,身邊自家人學問做得再好,若無這兩座士林的評價認可,依舊是文章粗鄙、治學低劣。盧氏有一個年紀輕輕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腳丫子夾筆寫出來的詩文,也比大驪蠻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后來聽說那個在盧氏王朝京城年年買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驪宋長鏡麾下鐵騎的馬蹄和刀子,具體經(jīng)歷,無人知曉,反正最后此人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官身的駐守文官之一,后來去了大驪京城翰林院,負責編修盧氏前朝史書,親筆撰寫了忠臣傳和佞臣傳,并將自己放在了佞臣傳的壓軸篇,然后人們都說他懸梁自盡了。 有人說是國師崔瀺厭惡此人,在此人寫完兩傳后,便偷偷鴆殺了他,然后偽裝成懸梁。也有人說這個一輩子都沒能在盧氏王朝當官的狂士,成了大驪蠻子的史官后,每寫一篇忠臣傳都要在桌上擺上一壺好酒,且只會在夜間提筆,邊寫邊飲酒,經(jīng)常三更半夜高呼壯哉,佞臣傳則皆在白天撰寫,說是要讓這些亂臣賊子曝曬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每寫一篇佞臣傳,此人就會嘔血一次,他會將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攏成了一壇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懸梁,也不是鴆殺,是郁郁而終。 芙蕖國的鄰國有一個仙家渡口,專門有一條航線直達龍宮洞天,渡船會經(jīng)過大瀆沿途絕大多數(shù)山水形勝,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訪勝。這條航線其實本身就是一條游覽路線,仙家財物的來往買賣,反而其次。如果沒有崇玄署云霄宮和楊凝性的那層關(guān)系,龍宮洞天是必須要去的,陳平安還會走一趟這座生財有道的著名洞天。 龍宮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家之外,女子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也是其一。照理說,浮萍劍湖就是他陳平安游歷龍宮洞天的一張重要護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許多意外。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則省,按照家鄉(xiāng)小鎮(zhèn)風俗,像那年夜飯與正月初一的酒菜,余著更好。 許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來,必須得有,前提是你隨時隨地就還得上。陳平安不覺得自己如今可以還給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劍湖酈采幫忙后的人情。 至于劉景龍,是例外。跟他客氣什么?這不是瞧不起這位陸地蛟龍交朋友的眼光嘛。 陳平安無風無浪地離開了鹿韭郡城,背負劍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緩緩而行,去往鄰國。最終仍是沒有機會再次碰到那個自稱魯敦的本郡讀書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別了,再也不見了。 雖沒有那些讓人覺得的物是人非,但也有故事留心頭。 陳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