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思無邪
·第四章· 思無邪 一老一小兩個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澤之畔,秋風(fēng)蕭瑟,老道士跟弟子說是要去見一個故交老友。年輕弟子也沒問到底是誰、境界高不高,因為沒必要。 當年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被一位讀書人拒之門外,年輕道士對自己師父的修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師父說那讀書人不是什么陸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后,年輕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師父幾句,只不過一看到師父渾不在意的模樣,也就作罷了。如此更好,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不濟,他這個當?shù)茏拥?,道法稀爛,好像也情有可原? 后來師父帶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guī)熼T上宗的中土龍虎山,結(jié)果年輕道士張山峰被師父留在了山腳。他有些遺憾,不過覺得師父面子應(yīng)該是不夠大,無法帶人一起登山,也就沒說什么。師父只說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那些黃紫貴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他張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張山峰便讓師父用點心,與那些黃紫貴人好好說話,別像在自家山頭那般混不吝,畢竟自己能不能拜訪天師府,就全靠師父了。老道士說:“師父辦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br> 張山峰眼神哀怨,心想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么多年,師父你到底辦成了什么事?偶爾有些別脈的道人趕來找你老人家談事情,你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就讓自己和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師兄幫忙推脫。久而久之,太霞、白云和指玄三脈的同門道人,還沒談事情呢,見著自己露面,就立馬嘆氣,轉(zhuǎn)身就走,毫不猶豫。雖說弟子幫師父解憂,天經(jīng)地義,可弟子次次幫師父擋災(zāi),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jīng)]多久,就下山了,說事情不成,應(yīng)該是要害得弟子沒辦法去天師府長見識了。 張山峰便說沒關(guān)系,還反過頭來寬慰了老道士幾句。 老道士滿懷感激,無比感慨,說:“山峰啊,你這樣的弟子,真是師父的小棉襖?!?/br> 張山峰仰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龍虎山,仙氣繚繞,仙鶴長鳴,寶光蘊藉,便有些失望,只不過這種失望,不是對師父的失望,而是對自己。當年按照師父的吩咐,離開了山頭,心想就別在自家山頭附近逛蕩了,要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看風(fēng)景,于是他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遠方。一番游歷之后,失魂落魄,不愿意就這么返回師門,所以一咬牙,掏出幾乎所有的神仙錢,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遠游到了寶瓶洲,后來認識了一個朋友,再后來,又認識了一個,三人有分別,有重逢,又有離別。 歷練之后,有些事情,張山峰拎得很清楚。所以對自己的師父,他越來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澤之畔某處停步,說:“稍等片刻。” 張山峰背著竹箱站在一旁,輕聲問道:“師父,登門拜訪,沒帶禮物?” 道袍之上繡有兩條火龍的老道士愁眉不展道:“著急趕路,給忘了?!?/br> 張山峰嘆了口氣:“哪怕只是幾枚雪花錢的禮物,那也是禮輕情意重。師父,我們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下次你再要拜訪好友,你與我事先說好,我來準備禮物便是?!?/br>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答應(yīng)下來。但他還是忍住了沒告訴張山峰真相:咱們師徒若是帶了禮物登門,蜃澤水神怕是要誤以為咱們是要先禮后兵,對他抽筋剝皮,膝蓋多半會軟。這尊大澤水神,雖說在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廟中居第一位,可當年是真不會做人……做神祇,自己脾氣又不太好,所以才會運轉(zhuǎn)神通,焚煮大澤,等到整座大澤水面下降丈余之后,大澤水神終于開始跪地磕頭,祈求自己法外開恩。 這會兒,施展了障眼法的老道士稍稍泄露了些許氣象。 很快就有一個金袍老人辟水而來,上了岸后,卻沒說話。他是不敢,內(nèi)心打鼓不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繃著臉色,害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賣個可憐,說一些rou麻的馬屁話,到時候惹得老神仙不喜,豈不是大禍?在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這尊品秩和修為都不算低的水神,說來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曾經(jīng)還跟數(shù)位過境大修士打生打死,但唯有面對火龍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撐死了也就是以術(shù)法和法寶打裂他的金身,雖然大傷元氣,但憑借香火和水運修繕,金身便可以恢復(fù)。但是眼前這位火龍真人,卻是不僅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如齏粉,而且他還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當年雙方可是結(jié)了仇的。修道之人尋仇,百年千年再尋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于火龍真人可以隨意對一個山水神祇出手,中土?xí)簠s對這位老神仙規(guī)矩約束極少,有些古怪。 張山峰看了眼挺像是一個在此結(jié)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著臉一言不發(fā)的冷漠神色,有些埋怨師父:瞧瞧,有半點故友重逢的喜慶氣氛嗎?難不成是師父覺得在龍虎山那邊丟了面子,想要來這蜃澤水域,隨便找個關(guān)系平平的道友,好在他這個弟子這邊,顯擺自己在中土神洲交友廣泛?其實師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張山峰都有些心疼師父了。 張山峰咳嗽一聲:“師父?” 神游萬里的火龍真人哦了一聲,對蜃澤水神微笑道:“好久沒見了?!?/br> 蜃澤水神咽了口唾沫,笑容牽強道:“是很久了。” 火龍真人懶得與這個蜃澤水神廢話:“與你討要一瓶水丹?!?/br> 蜃澤水神差點當場就要流下眼淚。 一瓶蜃澤水神宮的本命水丹而已,讓人捎話說一聲的小事,哪里需要老真人親自出馬?多走這幾步鄉(xiāng)野小路,豈不是耽誤了老神仙的修行?老神仙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現(xiàn)身,都快要嚇破我這小神的膽子了好不好? 蜃澤水神只覺得劫后余生,回頭就得在水神宮舉辦一場筵席,畢竟他這一千多年來,一直憂心忡忡,總擔(dān)心下一次見到火龍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哪里想得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擺平。當然了,所謂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針對火龍真人這種飛升境巔峰的老神仙而言,尋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這么開口。他這個品秩極高的中土水神,打不過也逃得掉,往水里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對方若是仗勢欺人,真鬧出了大動靜,王朝與書院都不會袖手旁觀。 蜃澤水神手中立即多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問道:“一瓶就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你覺得呢?” 蜃澤水神二話不說就要多拿出一瓶蜃澤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龍真人其實確實只需要一瓶,只不過突然想到自家山頭的白云一脈,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幫著破境,就沒打算拒絕。 張山峰輕輕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火龍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么一份大禮,又與你相交以誠,師父當年雖說對他有過一份饋贈,可事實上,以師父的輩分而言,還是不太夠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幫你還人情,也是斷一些因果。至于另外一瓶,是送給你白云一脈的師兄。” 張山峰沒太聽明白何謂當年饋贈和因果,不過一想到陳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終究是天大的好事。 火龍真人不介意弟子張山峰與陳平安大道同行,天長地久,但是一些瑣碎的小因果,還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龍真人接過兩瓶水丹,與此同時,悄然在蜃澤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條纖細如絲線的火蛟,幫他淬煉神祇金身。拿人好處,總得禮尚往來。 而關(guān)于陳平安,其實當年火龍真人不愿拔苗助長。事實上,弟子張山峰,或者說自己,是欠了對方兩個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東西不貴重,但是對于張山峰而言,意義深遠。這就是道緣。于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緣最大,法寶仙兵且靠邊。 二是那把劍,只不過這就是另外一樁道緣了。也是此次火龍真人“求人”無果之后,愿意不在天師府發(fā)火的重要原因。 此次按照約定登山,火龍真人是希望弟子張山峰能夠得到當代天師府大天師的授意,“世襲罔替”外姓大天師一職。天師府雖然認可張山峰未來大道可期,但是覺得大亂之世氣象已有,遠水不解近渴,斷言張山峰在百年之內(nèi)注定無法成為龍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師府在這千年之間,又找到了兩位外姓大天師候補,所以并未采納火龍真人的提議。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真正飛升之后,中土龍虎山當天就會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師,雖說相較于火龍真人遜色頗多,可是和張山峰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別。 當時在天師府祖師堂內(nèi),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師,其余黃紫貴人都有些道心紊亂,難免惶恐,害怕火龍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帶著弟子張山峰離開了龍虎山地界。 大澤之畔,蜃澤水神如癡如狂,剛想要磕頭謝恩,卻被火龍真人以眼神示意,別這么胡來。蜃澤水神趕緊穩(wěn)了穩(wěn)心神。 張山峰從火龍真人手中接過兩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顏開。 自己終于可以為陳平安做點什么了不是?當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說,還欠了陳平安好多債。在彩衣國鬼宅賒賬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國渡口賒賬的那把劍,后來與徐遠霞在青鸞國那邊身陷圍殺困局,還不是陳平安出手相救? 火龍真人瞥了眼蜃澤水神,后者立即心領(lǐng)神會,又咬咬牙,掏出隨身攜帶的最后一瓶水丹,送給張山峰。 只是一個下五境修士?真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高徒?雖說火龍真人脾氣古怪,收取弟子從不以資質(zhì)來定,可是老神仙既然愿意與一個弟子攜手游歷中土神洲,這個弟子怎會簡單? 張山峰有些羞赧,雖然想要那瓶水丹,但又總覺得不厚道,便言語推脫了一番。 蜃澤水神大言不慚,說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雙方第一次見面,他虛長幾歲,理該送禮。他都沒敢說是虛長幾歲的前輩,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輩了,豈不是就要與火龍真人同輩了? 張山峰其實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收了,不過火龍真人勸他收下,說以后有機會獨自游歷中土神洲,可以還禮。 “還禮”二字,讓蜃澤水神聽得頭皮直發(fā)麻,內(nèi)心惶恐萬分。心想,別還了,咱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啊。 蜃澤水神已猜出火龍真人是與龍虎山有關(guān)系的,因為在火龍真人焚煮大澤回到北俱蘆洲之后的千年間,便經(jīng)常會有天師府黃紫貴人下山游歷,專程來此瞻仰戰(zhàn)場。 張山峰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個稽首謝禮。 蜃澤水神沒敢多待,告辭離去。他要趕緊借助那條老神仙贈送的火蛟淬煉金身。在這之前,當然是要傳令下去,轄境內(nèi)所有湖澤精怪立即全部滾回老巢,誰敢管不住腿,他這個蜃澤水神就要讓他們扛不住自己的腦袋。 火龍真人帶著張山峰繼續(xù)徒步游歷。 火龍真人有些重話,沒有對弟子張山峰多說。 那個陳平安與北俱蘆洲的因果牽扯極深,很容易讓他這個弟子牽扯其中。但相信以陳平安的性情,就算身陷絕境,他也不會主動拉上張山峰。可是世事一團麻,雖然陳平安那么做了,但自己這個弟子也會有自己的主張,肯定會義無反顧投身其中。到時候自己這個當師父的,是像當年那樣,任由北俱蘆洲劍仙聯(lián)袂出海,抵擋那撥龍虎山天師府道人;還是壞了規(guī)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陳平安一把? 不得不承認,陸沉推崇的許多道法根本,雖然乍一看很混賬,乍一聽很刺耳,實則推敲百遍千年之后,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虛舟蹈虛,或飛升或輪回,自然山上清凈,天下太平。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個人喜好決定山下命運,又有諸子百家的學(xué)問,東扯西拽,一團亂麻就會更亂。 人人講理,人人不講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龍真人在因緣際會之下,早年是去過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帶水的好與不好,也看到了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結(jié)成網(wǎng)的好與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虛無縹緲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抵御蠻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張山峰突然笑道:“師父,我如今走過了中土神洲,便和陳平安一樣,是走過三洲之地的人了?!?/br>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都很了不起?!?/br> 張山峰問道:“寶瓶洲年輕一輩的練氣士,是不是比我們那邊要遜色一些?” 火龍真人說道:“兩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陰而已,接來下再看的話,所有人可能就會發(fā)現(xiàn)寶瓶洲的年輕人,越來越矚目。不過話說回來,一洲氣運是定數(shù),可靈氣多寡卻沒這個說法,哪個洲大,哪里正值年輕天才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的大年份,數(shù)目就會更加夸張。所以寶瓶洲想要讓其余八洲刮目相看,還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就目前來看,師父曾經(jīng)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會出類拔萃,這是誰都攔不住的。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歲月的得天獨厚之人,他輔佐的那個女子,當然也不例外。這三人,相對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師父會單獨拎出來說一說。只不過意外小,也并不等于沒有意外就是了。” 張山峰笑了:“陳平安肯定也會脫穎而出的,對吧?” 火龍真人點頭道:“他應(yīng)該算一個。可是最終高度,暫時還不好說,因為有太多的變數(shù)?!?/br> 張山峰說道:“師父,我眼光不錯吧,在寶瓶洲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陳平安?!?/br> 火龍真人說道:“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也不錯。” 張山峰想了想:“陳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師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屬于不好也不壞吧。畢竟有些從趴地峰走出去的師兄師姐,還是很厲害的?!?/br>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記住一件事情?!?/br> 張山峰好奇道:“師父你說?!?/br> 老真人感慨道:“以后你也會收取弟子,也會給他們傳授道法,切記,不要覺得誰一定可以成為山巔之人,就格外喜歡那些弟子,其實是那些弟子身上的許多……好,興許連當師父的都沒他們好,所以才會注定讓他們有更多機會登山登頂,如此你便可以多喜歡他們一些。這其中的先后順序,別搞錯了。資質(zhì)一事,從來不是絕對。萬物生發(fā),婀娜多姿,風(fēng)景沒有什么唯一。許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腦子生銹,拎不清這件小事,才會搞得一座山頭沒有半點人味兒?!?/br> 火龍真人轉(zhuǎn)過頭,看到自己弟子忍著笑,問道:“怎么了?” 張山峰笑道:“師父,就我如今這點道行,怎么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誤人子弟嘛。” 火龍真人笑道:“慢慢來,不著急?!?/br> 所謂的道法傳承,薪火相傳??赡軓膩聿皇嵌啻蟮氖虑?,無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燈火,雖然光亮稀薄,卻可以在漆黑的道路上,幫到后邊的人。不然世道永遠漆黑一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山峰,想不想坐一坐瓊瑤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遠游南婆娑洲,沿途風(fēng)景相當不錯?!?/br> “師父,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咱們還是別做了吧?!?/br> “可是那邊有好友邀請師父過去做客,盛情難卻啊?!?/br> “那我覺得師父你老人家的這個朋友,多半與師父關(guān)系平平了,不然豈會不知道師父手頭拮據(jù)?” “山峰啊,實在不行,那就只能讓你受點罪了,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確實是差了點火候,可師父那一手還算湊合的縮地術(shù)法,你是領(lǐng)教過的?!?/br> “那咱們還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錢財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備些干糧腌菜便是?!?/br> “師父怎么就收了你這么個有靈性的弟子呢?” “師父眼光好?” “有道理?!?/br> “師父,此次做客,總要備好禮物了吧?出門在外,終究不是在自家山頭修行,還是要講究一點禮數(shù)。” “是個讀書人,咱們隨便路邊攤上買幾本書就行了,很好對付?!?/br> “又是讀書人?可別又吃閉門羹啊。” “山峰,師父不得不與你說些真相了,其實師父的道法和名號,在自家山頭之外,還是有幾分薄面的?!?/br> “那為何方才那個前輩都不樂意邀請咱們?nèi)ジ献隹??請我們喝杯茶也好啊。我總覺得那個前輩,其實很客氣了,哪怕分明不太愿意見著咱們師徒,仍是禮數(shù)周到。這類光景,我可不陌生,當年我離開趴地峰在山下游歷,好些煞氣蒸騰的富貴門戶,我想幫個忙,敲門說清楚情況之后,對方也不趕人,只是丟給我一把銅錢或是幾粒碎銀子,對方的意思,我都懂?!?/br> “原來如此?!?/br> “師父,以后你別總在山上睡覺,多去山下走走,這些粗淺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歷練出來的?!?/br>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個老人?聽說相談甚歡?” “嗯,那個老前輩說與師父是舊識,登山問道,我便給他指了路,又閑聊了片刻,聊完之后,那個老前輩好像挺開心?!?/br> 火龍真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一個十二境劍仙離開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長舌婦似的散布消息,能不開心嗎? 等他什么時候返回北俱蘆洲,自己就去趟那家伙的宗門,再讓他開心開心,一次吃飽。 不過火龍真人有些黯然,修為再高,亦有人間多離別的傷感。 未必回得來了。斷劍可回,人則未必。 倒懸山之外,劍氣長城那邊,劍氣沖霄。 浩然天下,雞犬相聞,炊煙裊裊,萬家燈火。 有三個洲,有可能在轉(zhuǎn)瞬之間,便失去這一切。 最后張山峰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師父,雖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覺得你已經(jīng)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了。” 火龍真人笑道:“這就對了,師父挑選弟子的眼光,與弟子看待師父的眼光,都不差?!?/br> 張山峰隨口說道:“師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這樣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火龍真人開懷笑道:“算?!?/br>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火龍真人笑了笑,輕聲道:“福生無量天尊?!?/br> 之前的入夏時分,騎龍巷鋪子那邊,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顧鋪子生意。 裴錢已經(jīng)離開了學(xué)塾,朱斂點頭答應(yīng)的,所以石柔就沒說什么。 裴錢一走,周米粒就跟著去了落魄山。 從熱熱鬧鬧,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適應(yīng)。 魏檗這段時日經(jīng)常悄然來到落魄山,鄭大風(fēng)也經(jīng)常離開山腳他一手督造而成的那座豪宅,來到朱斂這邊。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得以占據(jù)其一。 當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煩,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維持天地穩(wěn)定,都需要“吃錢”,大把大把的神仙錢。尤其是想要把一座靈氣貧瘠的下等福地,升為一座可以讓福地當?shù)厝诵扌械闹械雀5?,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續(xù)消耗神仙錢。簡單而言,這就是一個無底洞。但是如果經(jīng)營得當,就會像那桐葉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那樣,起先任由福地鯨吞神仙錢,最終升為上等福地,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格局后,開始出現(xiàn)可以幫忙穩(wěn)固山水靈氣的各方神祇,以及將靈氣聚攏在各大仙家山頭的修道門派,這非但沒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財源滾滾,最終反哺姜氏。福地的當?shù)匦奘?,以及受那靈氣浸染、逐漸孕育而生的各種天材地寶,皆是財源。 最近魏檗和朱斂、鄭大風(fēng),就在商議此事,到底應(yīng)該如何經(jīng)營這處暫命名為“蓮藕福地”的小地盤。真正的命名,當然還需要陳平安回來再說。 如今這座小福地所在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版圖。人口總計兩千萬。 蓮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時候,靈氣已經(jīng)充沛許多,介于下等福地和中等福地之間,這就意味著南苑國眾生,無論是人,還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問題癥結(jié)在于,只要尚未躋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國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樣留不住靈氣,這座福地的靈氣會消散,并且去無蹤跡,哪怕是魏檗這種山岳大神都找不到靈氣流逝的蛛絲馬跡,就更別提阻攔靈氣緩緩?fù)鈞iele。所以當務(wù)之急,是如何砸錢將蓮藕福地升為一座中等福地??稍义X,如何砸,砸在何處,又是大學(xué)問,不是胡亂丟下大把神仙錢就可以的,做得好,一枚谷雨錢說不定可以留下九枚小暑錢的靈氣,做得差了,能夠留下四五枚小暑錢的靈氣都算運氣好。 平時還好,一遇到這種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夠雄厚,就一下子凸顯出來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處處捉襟見肘時還要明顯。 在如何一擲千金之前,又有難題:如何借錢,跟誰借錢,借多少錢。 在這兩個大問題得到確定之后,才是如何與南苑國皇帝和種秋簽訂契約,以及隨后如何偷偷安置仙家靈器法寶、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瑣碎事務(wù),之后才是傳授南苑國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禮數(shù)、儀軌,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從蓮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證不會涸澤而漁,又可以讓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躋身上等福地,在將來涌現(xiàn)出一撥可以被落魄山招徠的地仙修士——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擔(dān)任“老天爺”的身份,來為蓮藕福地定下條條框框的縝密規(guī)矩。 朱斂、鄭大風(fēng)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詳細章程,然后相互查漏補缺。 隨后,朱斂難得主動給盧白象那邊寄了一封信,要他拉攏勢力之余,可以開始積攢神仙錢了。 至于給魏羨的那封信,只需要寄給崔東山就行了。其實說到底,還是寄給崔東山,反正是自家少爺?shù)牡茏訉W(xué)生,不用客氣。 玉圭宗隋右邊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飛劍,朱斂忍不住罵了一句娘。要隋右邊在不耽誤自己修行的同時,記得講一講良心,有事沒事就撈幾件法寶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愿意和大驪朝廷已經(jīng)相對熟稔的各方勢力借錢,但是蓮藕福地在躋身中等福地之后的收益,與牛角山渡口一樣,需要有分成。 朱斂于是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除必須拿出足夠的谷雨錢之外,蓮藕福地的收益,只能占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議的兩成,不但如此,朱斂還想要加上一個期限,千年為期,此后如果魏檗還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額外的谷雨錢,至于具體數(shù)目,到時候可以再議。鄭大風(fēng)當然是幫著朱斂的。 魏檗通過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錢舉債的同時,開始與這兩個家伙慢慢磨。 魏檗此舉,朱斂和鄭大風(fēng)都沒說什么,魏檗做事,自會拿捏分寸。 對崔東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種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轍,不管此人愿意掏出多少神仙錢,哪怕是以借錢的名義,與落魄山打交道都沒問題,反正絕對不允許他摻和分成一事。 這天三人再度碰頭,坐在朱斂小院中,魏檗嘆了口氣,緩緩道:“結(jié)果算出來了,至少消耗兩千枚谷雨錢,最多三千枚谷雨錢,就可以勉強躋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斂說道:“老龍城范家和孫家的回信,還未收到?!?/br> 按照三人商議的定論,如果這兩家愿意借錢給落魄山,落魄山則按約加息還錢給他們,可如果兩家愿意各出一大筆谷雨錢,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無息本金償還的方式,慢慢還錢。只不過三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兩家都覺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如今阮邛已經(jīng)從一座大驪新山岳那邊返回龍泉郡,但是對于當鄰居的龍泉劍宗這邊,三人想都沒想,誰都不會開這個口,因為雙方不適合牽扯太深。陳平安終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種謀劃,還是需要首先考慮陳平安的處境。 鄭大風(fēng)笑道:“干脆讓魏檗再舉辦一次夜游宴,蚊子腿也是rou,過兩天躋身了玉璞境,再辦一場,那可就是兩條蚊子腿了。” 魏檗無奈道:“這么不要臉,不合適吧?” 鄭大風(fēng)轉(zhuǎn)頭望向朱斂,笑道:“你覺得合適嗎?” 朱斂正色道:“我覺得挺合適啊?!?/br>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辦一場,再收一撥神仙錢和各色靈器?!?/br> 鄭大風(fēng)說道:“不過到時候牛角山店鋪重新開張,高價售賣那些還沒焐熱的拜山禮,我覺得就真有些不要臉了?!?/br> 朱斂笑呵呵道:“我來賣,當個店鋪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么。大不了讓披云山放出話去,就說魏山神家里遭了毛賊,給偷了個一干二凈?!?/br> 魏檗揉了揉眉心:“還是在山水夜游宴舉辦之前,鋪子就開業(yè)吧,反正已經(jīng)不要臉了,干脆讓他們曉得我如今很缺錢。” 鄭大風(fēng)嘖嘖道:“一舉兩得啊,讓人誤以為你需要神仙錢幫忙增加破境機會,這第二場夜游宴就舉辦得極有深意了,拜山禮說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斂和鄭大風(fēng)相視一笑。 隨后三人又開始推敲提升中等福地的各個細節(jié)。 朱斂上次與裴錢一起進入藕花福地南苑國后,又獨自去過一次。福地開門關(guān)門一事,并不是什么隨便事,靈氣流逝會極大,很容易讓蓮藕福地傷筋動骨,所以每次進入嶄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斂去找了國師種秋,又在種秋的引薦下,見了南苑國皇帝,談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后來是種秋說了一句點睛之語,看似詢問朱斂身份,是否是那個傳說中的貴公子朱斂,朱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南苑國皇帝便當場變了臉色和眼神,減了些猶疑。 朱斂如今是那“謫仙人”,南苑國皇帝當然忌憚不已??扇绻@位從天而降的“謫仙人”是那朱斂,南苑國皇帝就只剩下畏懼了。 很簡單,歷史上是哪個武瘋子一人殺九人,將其余九大宗師殺了個殆盡?戰(zhàn)場可就在南苑國京城!和這種人談買賣,誰不怕? 朱斂最后便對那個南苑國皇帝隨便說了一嘴,天外有天,外邊的長生之法,可不是你們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么多煉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罷了。于是南苑國皇帝的眼神,就從畏懼變成了炙熱。 國師種秋雖然憂心忡忡,當時卻沒有多說什么。 小院三人聊過了這樁大事,接下來還有一樁大事。裴錢練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二樓那邊,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魏檗有些擔(dān)心裴錢會心性大變,到時候陳平安回到落魄山,誰來扛這個責(zé)任? 鄭大風(fēng)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扛不住,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了。 魏檗猶豫了半天,說了一句:“如果陳平安真的發(fā)火了,反正我就躲到披云山,你們兩個跑哪里去?” 鄭大風(fēng)看了眼朱斂:“我好歹離竹樓遠一點?!?/br> 朱斂微笑道:“行了,不會有大問題的。真要有,也屬于誰都攔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會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fā)生了,我們就只能靜觀其變了?!?/br> 魏檗頭疼,走了。 鄭大風(fēng)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鎮(zhèn)。 鄭大風(fēng)去了趟楊家鋪子,不是借錢,而是詢問一些經(jīng)營福地的注意事項。 吞云吐霧的楊老頭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譏笑道:“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 鄭大風(fēng)笑道:“我覺得挺好?!?/br> 楊老頭說道:“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李柳會告訴你?!?/br> 鄭大風(fēng)點點頭。 鄭大風(fēng)問道:“那斤兩真氣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楊老頭說道:“隨你。” 鄭大風(fēng)便起身離去。 在前邊鋪子,鄭大風(fēng)趴在柜臺上,和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把師弟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邊,一天拂曉時分,本該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裴錢,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坐在臺階上,偷偷抹著眼淚。再跨出一步,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所以她坐在那邊發(fā)呆。 而且她知道,竹樓去遲了,自己只會吃更多苦。 等到她緩緩起身,打算登山時,卻發(fā)現(xiàn)老廚子朱斂就坐在自己身后的臺階上。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廚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我是那種膽小鬼嗎?” 朱斂搖頭道:“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有什么不好?!?/br> 裴錢一屁股坐回原處,將行山杖橫放在腿上,雙手抱胸,怒氣沖沖。 朱斂坐在后邊的臺階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爺失望,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師父,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就對你失望,更不會生氣。放心吧,我不會騙你。只有你偷懶懈怠,耽擱了抄書,他才會失望?!?/br> 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每一次被陳如初背著離開竹樓,從藥水桶里清醒過來,她死活都要去抄書,可是魂魄顫抖,身體顫抖,如何能夠做到雙手不顫抖? 這段時間,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已經(jīng)積攢下很多欠債了。 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但是懈怠一事,分兩種,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夠在練拳之余,哪天補上欠債,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暫時的有心無力,不算什么過錯。等到有心有力,還能一一補上,更是難得?!?/br> 裴錢抹了把臉,默默起身,飛奔上山。朱斂坐在原地,轉(zhuǎn)頭望去。 一天,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而是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肴。 因為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雙臂頹然下垂,臉色慘白,一路晃蕩到這邊后,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臟廟。 然后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來自老龍城,自稱孫嘉樹。 朱斂當時系著圍裙,哦了一聲,只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實在不行,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讓這家伙先招待對方。 裴錢便說:“老廚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經(jīng)炒了好幾碟菜了,夠吃?;仡^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br> 在院子里幫裴錢扛著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桿,高聲道:“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得令!” 裴錢嗯了一聲,轉(zhuǎn)過頭,板著臉說道:“辦事得力的話,以后等我?guī)煾富丶遥以偬婺愀鷰煾刚f些好話,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也是有機會的?!?/br> 周米粒愈加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就閉了嘴。 可是灶房里邊,朱斂頭也沒轉(zhuǎn):“我覺得現(xiàn)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老廚子,你還是去見那誰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br> 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結(jié)果被裴錢轉(zhuǎn)過頭,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聲道:“我今兒不餓!” 朱斂這才放下鍋鏟,解了圍裙,離開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邊,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盛滿了米飯,和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因為經(jīng)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yè)——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喂飯——這是最近常有的事情。裴錢說了,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頭的時候,就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子。裴錢收回視線,似乎有些開心,搖晃著腦袋和肩頭,跟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今兒要多吃一些,吃飽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 周米粒起身后,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背對著裴錢的時候,她偷偷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就要渾身疼。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遇到了一對書生主仆,是兩個凡夫俗子,書生科舉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聽說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飄渺絕跡于幽隱山林,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看看能否學(xué)些仙家術(shù)法,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后衣錦還鄉(xiāng),要更加簡單些,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許多苦頭。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已經(jīng)面黃肌瘦,饑腸轆轆,大太陽的,少年書童在一條溪澗里辛苦摸魚,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隔三岔五詢問抓著沒,書童苦不堪言,悶悶不樂,只說沒呢。陳平安當時躺在古松樹枝上,閉目養(yǎng)神,同時練習(xí)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最后書童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歡天喜地地雙手攥住魚兒,高聲言語,說著“好大一條”,和自家公子邀功,結(jié)果雙手冷不丁被刺得錐心疼,魚就跑了。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原本打算瞅瞅那條“大魚”,結(jié)果只看到書童一屁股坐在溪澗中,號啕大哭。年輕書生嘆了口氣,說“莫急莫急”,又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不承想書童一聽,哭得越發(fā)使勁,年輕書生愁得蹲在溪邊直撓頭。 陳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飄落在山路上,緩緩而行。然后“偶遇”了那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陳平安摘下竹箱,卷起褲管和袖子,也不多說什么,下了溪澗,瞅準一處游魚較多的地方,開始搬運石子,緊靠溪邊,在上游建造堤壩,一橫一豎再一橫,然后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里摸魚,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那書童眼睛一亮,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在江湖上,這叫醍醐灌頂,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這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 那書童都忘了手還火辣辣地疼,依葫蘆畫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獲,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雖然無法與那個“前輩”媲美,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綽綽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經(jīng)消耗殆盡,如何生火做飯燒魚,年輕書生和書童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線沒錯的話,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余里山路,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游歷之初,覺得鄉(xiāng)野村落那些雞鳴犬吠煩人至極,這會兒卻委實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個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又教了那書童一手絕活。只見年輕青衫客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將那些已經(jīng)被開膛破肚清洗干凈的溪魚串起,然后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曬。書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便是,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清洗干凈后,一一貼放在了guntang的溪畔石頭上。 書生自報名號,芙蕖國鹿韭郡人氏,姓魯名敦。他邀請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書童則蹲在一旁,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shù)條溪魚,偷偷樂和。青衫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邊的小國,一路游歷至此。魯敦便與他閑聊,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個負笈游學(xué)的陳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鄉(xiāng)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澀,不然還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實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