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劍與否
他娘的,一開始她有些被這小子的氣勢鎮(zhèn)住了。一個十境武夫欠人情,弟子是元嬰什么的,又有亂七八糟的半個師父,還是十境巔峰武夫,已經(jīng)讓她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加上更多還是擔心這小子心境會當場崩碎,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了。 竺泉怒問道:“左右怎么就是你大師兄了?!”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說啥?喝酒說醉話呢?” 竺泉站起身,滿臉笑意,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小聲道:“打個商量,回頭讓你那師兄,嗯,就是那個用劍的,來我木衣山做客?就說有人想請他喝酒。若是不愿上岸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去海上找他?;仡^你牽線搭橋,幫忙約個地兒。到時候我請龐山嶺隨行,我站在你師兄身邊,讓龐老兒執(zhí)筆給我倆畫一幅畫。哎喲,真是怪不好意思的?!?/br>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心道:不好意思就別說出口啊。 竺泉怒了:“別跟我裝傻啊!就一句話,行還是很行?!” 陳平安雙手揉著臉頰。真是頭疼,何況這種事情不是什么能拿來開玩笑的。他只好實話實說:“他沒覺得我有資格可以當他的小師弟,他是當我面說這話的。所以我前邊才說要去求啊,未必能求來的?!?/br> 竺泉一巴掌揮去,陳平安身體后仰,等到那手臂掠過頭頂,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酒還你,成不成?” 陳平安搖頭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蓋:“磨磨嘰嘰,難怪左右不肯認你這個小師弟?!?/br> 不過直到這一刻,她倒是有些明白了為何身邊年輕人會對徐竦那么說。左右若是來到北俱蘆洲,還真不會正眼看他一眼,半眼都不會。不純粹是境界懸殊,別的中土劍仙不好說,只是對于左右而言,還真不是你飛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這也是北俱蘆洲劍修特別敬仰左右的關(guān)鍵所在,還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惱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說了是聊點私事,不承想待了這么久。去晚了,就我那兩個道貌岸然的師伯師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個瞎了眼的男人愿意娶我他們就要拍手叫好,說不定還要擠出點淚花來,然后將那男人當菩薩供起來。完蛋,回頭兩個老東西看我的眼神,非得認定我是在云海里邊與你攪和了一場。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這老牛吃嫩草的名聲鐵定要傳遍木衣山了。” 然后她自己還沒覺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慌張,趕緊站起身后退兩步,正色道:“懇求竺宗主一定、千萬、務(wù)必要掐斷這些流言蜚語的苗頭!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對付高承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這會兒怎的臉色都發(fā)白了?老娘就這么姿色不堪?好吧,長得是不咋的。 竺泉這還沒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壺仙家酒釀了,不但如此,還說道:“我這會兒真沒幾壺了,先欠著,等我走完北俱蘆洲,一定給竺宗主多帶些好酒?!?/br> 竺泉擺擺手。已經(jīng)收了人家三壺好酒,手里這壺還沒喝完呢。 不承想那人已經(jīng)將酒拋了回來:“竺宗主,其余的先欠著,回頭有機會去木衣山做客再說,如果實在沒機會拜訪披麻宗,我就讓人把酒寄往木衣山。”然后他一抬手,將劍仙馭回腳下,直接御劍跑了,飛快。 竺泉輕輕抱起周米粒,疑惑道:“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歡吧,而且如此有主見,年紀輕輕,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為何還會如此?” 她一搖頭,不去想了。高承吃了這么一個大悶虧,鬼蜮谷多半不會安生了。 她御風南下。至于有些話,不是她不想多說幾句,是說不得。 心結(jié)唯有自解,尤其是那種為人處世看似最不喜歡鉆牛角尖的人偏偏鉆了牛角尖,真是神仙難解。 陳平安背劍在身后,落在了渡船欄桿上,腳尖一點,雪白大袖翻飛,直接從窗戶掠回了房間,窗戶自行關(guān)閉。 還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看風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后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樓觀景臺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事實上,二樓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方面甚至擔心突如其來一劍斬下,然后就什么都沒了。 那個當初賣給周米粒一摞邸報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強多少,難兄難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個年輕劍仙修為高,而是性情難測。不然一劍過后,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頭求饒,賠錢賠命。 可是當一個足可以隨意定人生死的家伙看你是笑瞇瞇如老子看兒子的,言語是和和氣氣如哥倆好的,手段是層出不窮想也想不到的時候,你能怎么辦,又敢怎么辦? 魏白那邊就氣氛凝重,陷入了這種困境。 照理說,對于整個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場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損失不可謂不大,魏白就該掂量雙方斤兩??墒窃谖輧?nèi)與老嬤嬤一合計,好像竟然沒能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對策,好像做什么說什么都有可能錯上加錯,后果難測,甚至有可能無法活著走下渡船,都沒機會等到了春露圃再穩(wěn)住局勢,可什么都不做又都覺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門聲輕輕響起。 老嬤嬤臉色難看至極,因為她完全沒有察覺到動靜,對方一路行來,無聲無息。 屋內(nèi)眾人興許對比那個家伙,修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夠坐在這間屋子里,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所以都知道了來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輕女修青青穩(wěn)了穩(wěn)心神,不愿自己心儀的男子為難,就要起身去開門。 魏白嘆了口氣,已經(jīng)率先起身,伸手示意青青不要沖動,親自去開了門,以讀書人身份作揖道:“鐵艟府魏白,拜見劍仙?!?/br> 陳平安手持折扇,笑著跨過門檻:“魏公子無須如此客氣,不打不相識嘛?!?/br> 這句話聽得屋內(nèi)眾人眼皮子直跳。他們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時候就已經(jīng)紛紛起身,并且除了老嬤嬤和青青之外,都有意無意遠離了那張桌子幾步,一個個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魏白想要去輕輕關(guān)上門,可陳平安跨過門檻之后,房門就自己關(guān)上了。 魏白收回手,跟著那人一起走向桌子。事到臨頭,他反而松了口氣,那種給人刀子抵住心尖卻不動的感覺才是最難受的。 陳平安落座后,拈起一只杯口猶然朝下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樓屋舍的繞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br> 魏白坐下后,老嬤嬤站在了他身后,唯獨青青跟著魏白一起坐下。 陳平安隨便指了一個人:“勞煩大駕,去將渡船管事的人喊來?!?/br> 那人連忙低頭哈腰,連說“不敢”,立即出門去喊人。 隨著房門開了又關(guān),屋內(nèi)出現(xiàn)了一陣難熬的寂靜沉默。片刻之后,陳平安笑道:“我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輩離開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松了口氣:“廖師父能夠與劍仙前輩酣暢切磋一場,說不定返回鐵艟府后,稍作修養(yǎng)就可以破開瓶頸,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春露圃年輕女修青青興許是屋內(nèi)最后一個想明白其中關(guān)節(jié)的人,其余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領(lǐng)會這場對話的精妙所在,對魏白更是佩服。 那劍仙不知為何,是給了鐵艟府魏氏一個臺階下的,但是給臺階的同時,又是一種無形的威懾,是另外一種方式的咄咄逼人: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還要來你屋子里喝茶,你魏白和鐵艟府要不要與我算一算賬?但是與此同時,鐵艟府如果愿意息事寧人,倒也有另外一種光景。 可說來說去,還是鐵艟府難熬,至少當下是,至于以后,天曉得。魏白選擇了順著臺階走下去,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說,還全盤接下了對方迂回的得寸進尺。 敲門聲輕輕響起,那人帶著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嬤嬤一挑眉。好家伙,是這位年輕劍仙算準了的。原來這話既是說給小公子聽的,也是說給渡船那邊聽的。只要小公子愿意息事寧人,那么先前年輕劍仙聽著刺耳的言語,這會兒就變得小有誠意了。畢竟鐵艟府自己去嚷著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實沒有被人活活打死,只會是個笑話,但如果渡船這邊主動幫著解釋一番,鐵艟府的面子會好一些。當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動找到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對方也肯定愿意賣一個人情給鐵艟府,只是那么一來,小公子就會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夠因此小中觀大,見微知著,那就可以領(lǐng)會到第三層意思:打架,你家豢養(yǎng)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們廟堂官場這一套我也熟稔,給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資格與我這外鄉(xiāng)劍仙撕破臉皮? 鐵艟府未必忌憚一個只曉得打打殺殺的劍修。在北俱蘆洲,只要有錢,是可以請金丹劍仙下山“練劍”的,錢夠多,元嬰劍仙都可以請得動!可是,眼前這位喜歡穿兩件法袍的年輕劍仙腦子很好使。 老嬤嬤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沒有好壞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強弱之別。而強大又分兩種,一種是已經(jīng)注定無法招惹的,一種是可以招惹卻最好別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強,可是后者隨時都會變成前者,有些時候甚至會更加難纏。 鐵艟府歸根結(jié)底還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勢力,對于官場那套規(guī)矩熟稔異常,越是如此,對于那些行事干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腸子的,其實應(yīng)對起來并不難,難的是那些比官員還要彎彎腸子的譜牒仙師。 魏氏在內(nèi)的大觀王朝三大豪閥,恰恰因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讀書種子、武將坯子還少嗎?許多水土不服的豪閥子弟,在京為官還好說,一旦外放為官,當個郡城佐官或是縣令什么的,官場上下那些個老狐貍小油子拿捏他們起來,真是怎么隱晦怎么惡心怎么來,花樣百出,把他們玩得團團轉(zhuǎn),鈍刀子割rou。 所以這些年,鐵艟府對于魏白的庇護不遺余力,甚至還有些風聲鶴唳,就怕哪天小公子突然暴斃了,事后連個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線固定,扈從跟隨,仙家接應(yīng)。為此還釣出了許多隱藏極深的敵對勢力,順藤摸瓜,讓鐵艟府在暗中借機掃清了不少隱患,廟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這一次,實在是天大的意外。如今渡船猶在大觀王朝的一個藩屬國境內(nèi),可對方偏偏連鐵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賣,那人出手之前,那么多的竊竊私語,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顯貴身份,聽也該聽明白了。 陳平安以折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們可是做過兩筆買賣的人,這么客氣拘謹做什么?坐,喝茶?!彼哉凵入S便一橫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邊,半只茶杯在桌外邊,微微搖晃,將墜未墜。 陳平安又提起茶壺,管事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抓住那只茶杯,彎下腰,雙手遞出茶杯后,等到他倒了茶,這才落座。從頭到尾,沒說一句多余的奉承話。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謂的兩筆買賣,一筆是掏錢乘坐渡船,一筆自然就是買邸報了。 陳平安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輕輕擱在桌上,背靠椅子,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陣陣。 魏白這才跟著舉杯慢飲快放,渡船管事則是在魏白之后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后雙手托杯不放下。 陳平安笑道:“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是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br> 魏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倒?jié)M了,一手持杯,一手虛托,笑著點頭道:“劍仙前輩難得游歷山水,這次是我們鐵艟府頂撞了劍仙前輩,晚輩以茶代酒,斗膽自罰一杯?” 陳平安點點頭,魏白一飲而盡。 渡船管事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他一個觀海境修士,如坐針氈。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那位年輕女修:“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師的獨女,唐青青?!?/br> 陳平安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內(nèi)第一個想要開門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負了啊?!?/br> 魏白笑著點頭:“就等雙方長輩點頭了?!?/br>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瞇瞇道:“不過我估計草堂那邊還好說,魏公子這樣的乘龍快婿誰不喜歡,就是魏大將軍那一關(guān)難過,畢竟山上山下還是有些不一樣的。當然了,還是看緣分,棒打鴛鴦不好,強扭的瓜也不甜?!?/br>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氣,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內(nèi)那些站著的與鐵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里霧里。除了開始那會兒還能讓旁觀之人感到隱隱約約的殺機四伏,這會兒瞅著像是拉家常來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唐仙子應(yīng)該認識宋蘭樵宋前輩吧?” 唐青青趕緊說道:“自然認識,宋船主是我爹的師兄,皆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br>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過宋前輩的渡船,十分投緣,屬于忘年之交,看來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擾照夜草堂了?!?/br> 唐青青嫣然一笑:“劍仙前輩能夠蒞臨草堂,是我們的榮幸?!?/br>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這份香火情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魏公子,先前那個御劍而過的少年劍仙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怪話,還要請我喝茶,姓甚名誰?” 魏白說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的話,應(yīng)該是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柳質(zhì)清,柳劍仙?!?/br> 唐青青點頭笑道:“這位金烏宮柳劍仙每隔幾年就會去往我們春露圃一處他早年私人購買下來的山泉,汲水烹茶?!?/br> 陳平安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邊看到過這一段內(nèi)容,原來那少年就是金烏宮柳質(zhì)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著臉皮與柳劍仙打聲招呼,到了春露圃也好幫自己掙點名聲?!?/br> 魏白笑容如常,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渡船管事手中那杯至今還沒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是心中卻悲苦得很:這位劍仙老爺,您一劍劈了人家金烏宮的雷云,柳質(zhì)清還要盛情邀請您去喝茶,您老人家需要這么點名聲嗎?咱們做人能不能稍微敞亮一點,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么煎熬人心了?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rou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本小冊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br> 陳平安保持轉(zhuǎn)頭微笑的姿勢,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陳平安突然瞇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繃著臉,陳平安又道:“關(guān)于美談一事,我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愿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nèi)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不知是什么貴重物件,能夠讓一個少年那般動容失色?!?/br> 老嬤嬤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拼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師獨女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么與柳質(zhì)清喝那茶水! 但是陳平安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br>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br> 陳平安緩緩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過的時候,道:“別再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br>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陳平安徑直走向房門,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折扇:“不用送了?!?/br>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guān)閉。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可我很介意!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兇狠。 陳平安返回屋子后,開始六步走樁。突然又停下腳步,來到窗邊。 夜幕降臨,他輕輕躍上船欄,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靈。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著。鋪子里邊,石柔偶爾瞥一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jīng)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這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后,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里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墻翹課。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向授業(yè)夫子詢問近況,結(jié)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里邊沒跟人打架,罵戰(zhàn)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圣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茍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就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jié)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yīng)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后,那么一掀書角,然后就跟神仙畫似的,要么就是小人兒打拳,要么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yīng)該算是練劍了。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fā)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圣賢書籍上鬼畫符。后來小姑娘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yè)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她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這樣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只螞蟻就在迷宮里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由于龍尾郡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只需要將裴錢當作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除非是跟夫子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cè)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家伙,學塾同窗們都跟她不太親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每天都會在壓歲鋪子里跟人做生意,幫鋪子掙錢,應(yīng)該是個沒爹沒娘的,就跟鋪子那個掌柜糟老頭子一起廝混。還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里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再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后,還會跟小鎮(zhèn)最北邊那只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么“吃我一記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一次學塾后,回來跟裴錢聊了一回,裴錢終于不在書上畫小人兒,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造迷宮了,就只是放學后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兒,排兵布陣,指揮雙方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兒。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斂說了,朱斂說不用管。 后來有一天,裴錢抄完書后,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jié)果很快就回來了。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地站在柜臺后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柜臺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這讓石柔有些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么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后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就連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的消息后,專程從落魄山跑了一趟騎龍巷。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只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后將大白鵝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里邊一個人抄著書,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么都不愿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被一個市井婦人攔住了,說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里的大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做的,婦人就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后,還是只說不是她做的。到最后,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只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死的。 石柔憂心忡忡地問朱斂怎么辦,要不要跟裴錢談?wù)勑?。朱斂當時背對著柜臺,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只會聽誰的,石柔又不是不清楚。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真兇,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結(jié)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你以為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后,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后一得閑就幫鋪子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石柔倒是寧可裴錢一巴掌打倒那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跟某位老夫子吵架,可是裴錢都沒有。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只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他在不在裴錢身邊,裴錢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么,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后院,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于圓滿的瘋魔劍法,就聽到朱斂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沖沖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是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朱斂身邊站著個雙臂環(huán)胸的小丫頭片子,繃著臉跟裴錢對視,愣了愣,一本正經(jīng)道:“這誰???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于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送來的?!?/br>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周米粒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瞇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后笑瞇瞇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作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嘴上還發(fā)出咄咄咄的聲響,收工之后,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只比我?guī)煾嘎赃d一籌!”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么大的魚嗎?你吃過這么大的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huán)胸的姿態(tài),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zhuǎn)。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只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別別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guī)兔ι釉?,說他很想念你呢?!?/br>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周米粒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周米粒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瞇瞇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沒事沒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學了一路的大驪官話,雖然說得還不順暢,可都聽得懂。 朱斂笑著對裴錢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個說法?要是不樂意,我就領(lǐng)著周米?;芈淦巧搅??!?/br> 裴錢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老廚子:“天大地大當然是師父最大,以后這小個兒矮冬瓜就交給我照顧好了,我?guī)D頓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魚,吃什么都行!” 裴錢笑瞇瞇揉著她的腦袋:“真乖?!?/br> 朱斂走了,石柔趴在柜臺上樂呵。 在那之后,騎龍巷鋪子里就多了個黑衣小姑娘。 那條狗也會經(jīng)常跑來,每天學塾約莫就要結(jié)束一天課業(yè)的時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門口,迎接裴錢返回騎龍巷。 這天裴錢飛奔出來,瞧見了懷抱著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條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狗的嘴巴,一擰:“說,今兒還有沒有人欺負小冬瓜?” 那條已經(jīng)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咋個說嘛。 裴錢手腕一抖,將狗頭擰向另外一個方向:“不說?!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師姐,沒人欺負我?!?/br> 裴錢點點頭,松開手,一巴掌拍在狗頭之上:“你這騎龍巷左護法怎么當?shù)?,再這么不知上進,屁用沒有,騎龍巷就只有一個右護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體,踮起腳尖,雙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他們一起穿街過巷,跑回騎龍巷,飛奔下臺階,結(jié)果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大袖翻滾,獵獵作響,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落在地上,一臂橫在身前,一手雙指并攏指天:“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土狗夾著尾巴掉頭就跑,周米粒有些緊張,扯了扯裴錢的袖子:“大師姐,這是誰???好兇的?!?/br> 她倒是沒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多厲害的壞人,就是瞅著腦子有毛病,個兒又高,萬一他靠著力氣大打傷了自己和大師姐,都沒辦法講理啊。 裴錢卻一臉凝重,緩緩道:“是一個江湖上兇名赫赫的大魔頭,極其棘手,不知道多少江湖絕頂高手都敗在了他手上,我對付起來都有些困難。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這條騎龍巷是我罩著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項上狗頭!” 周米粒使勁點頭,抹了額頭汗水,后退一步。然后她就看到裴錢一個跳躍,剛好落在那個白衣人旁邊,再一行山杖橫掃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個回事,這一棍子橫掃有點慢啊,慢得不比螞蟻挪窩快啊。 而那個白衣人就一個慢悠悠后仰,兩只雪白大袖亦是緩緩提起,如同兩張緩緩鋪開的宣紙,剛好躲過行山杖那一記橫掃。 而后你來我往,依舊是慢得嚇死人,你一棍子,我抬個腳。周米粒感覺自己都快能夠跑完一趟騎龍巷了,兩條眉毛擠一堆,她是真沒看懂啊。 最后,裴錢和那個長得賊好看、腦子賊有問題的白衣人幾乎同時收手,都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裴錢嗯了一聲:“高手!可以擋得下我這套瘋魔劍法六式,打遍一國江湖無敵手,綽綽有余了?!?/br> 那個白衣人也點點頭:“確實如此?!?/br>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顧自撓頭。然后就聽白衣人笑容燦爛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東山,你可以喊我小師兄?!?/br> 周米粒趕緊起身,跑下臺階,伸長脖子看著那個自稱崔東山的人:“陳平安說你會欺負人,我看不像啊?!?/br> 那人一揮袖子,翹起蘭花指,一手捂臉,“嬌羞”道:“我家先生最會開玩笑啦?!?/br> 周米粒嘴角抽搐,轉(zhuǎn)頭望向裴錢。 裴錢一腳踹在崔東山小腿上:“正經(jīng)點,別丟我?guī)煾傅哪槨!?/br> 崔東山咳嗽了兩聲,蹲下身,微笑道:“站著就行?!?/br>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眉心。她暈暈乎乎,有些犯困,不知道過了多久,眉心處傳來一陣刺痛,之后就再無異樣。 崔東山站起身,一手輕輕拍著周米粒的腦袋,笑道:“沒事了。走吧,一起回鋪子。” 裴錢皺眉道:“可要小心些,這可是我?guī)煾附淮o你的事情!” 崔東山一手負后,與兩個走在一起的小丫頭側(cè)身而立,神色無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騎龍巷前邊,兩個小姑娘如出一轍,大搖大擺。這叫走路囂張,妖魔慌張。 裴錢對周米粒是真的好,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貼在了周米粒的額頭上。 崔東山在兩個小姑娘身后緩緩而行,望向她們,笑了笑。 日月之輝,米粒之光。 崔東山負后之手輕輕抬起,雙指之間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殘余。 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東山,算你倒了八輩子血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