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讓你三拳
?!?/br> 老嬤嬤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該成了遠游境,更要東躲西藏。若是與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來麻煩。一腳踩死他,我們修士都嫌臟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躋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一點的螞蚱,偏偏還耍劍,門派帶了個‘宗’字,山上人不踩他踩誰???” 姓廖的壯碩老者冷笑道:“這種話你敢當著彭老兒的面說?” 老嬤嬤嘖嘖道:“別說當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著他的鼻子說。” 金身境老者懶得跟一個老婆姨掰扯,重新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叫丁潼的武夫半點不覺得尷尬,反正不是說他。便是說他又如何,能夠讓一個鐵艟府老供奉說上幾句,那是莫大的榮幸,回了門派中就是一樁談資。 魏白伸手扶住欄桿,感慨道:“據(jù)說北方那位賀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賀宗主不但天資卓絕,如此年輕便躋身了上五境,而且福緣不斷,作為東寶瓶洲那種小地方出身的修道之人,能夠一到咱們北俱蘆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連降服諸多大妖鬼魅,最終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創(chuàng)建一座‘宗’字頭仙家,并且還站穩(wěn)了腳跟,憑借護山陣法和小洞天先后打退了兩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將來我游歷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值了?!?/br> 女修青青聽了這話難免有些心情郁郁,只是很快就釋然。因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與那位高不可攀的賀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機會遠遠看她一眼而已了。 魏白突然湊近身邊女子,輕聲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里有數(shù)的?!?/br> 年輕女修頓時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樓船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臟東西還在欄桿上歡快飛奔。 至于那個一襲白袍微有泥垢塵土的年輕人,也依舊在附庸風雅,搖動折扇。 魏白突然會心一笑,二樓別處竟然有人終于覺得礙眼,選擇出手了。 只是他又突然皺了皺眉頭。 那一縷靈氣凝聚為袖箭的偷襲本該打在那黑衣小丫頭的腿上,黑衣小丫頭被擊碎膝蓋后,再被那股穿透骨頭的袖箭勁頭一帶,剛好能夠破開渡船飛掠的那點淺薄陣法屏障,外人瞧著,也就是小丫頭一個沒站穩(wěn),摔出了渡船,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這艘渡船都不用擔責任。自己走欄桿摔死,渡船一沒晃二沒搖的,怪得著誰?只可惜那一道隱蔽的靈氣袖箭竟然被那白衣書生以扇子擋住,但是瞧著擋得也不輕松好受,他快步后撤兩步,背靠欄桿,這才穩(wěn)住身形。 魏白搖搖頭,原來真是個廢物啊。先前幸好沒讓身邊那個狗腿子出手,不然這要是傳出去,還不是自己和鐵艟府丟臉,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白衣書生一臉怒容,高聲喊道:“你們渡船就沒人管管?二樓有人行兇!” 黑衣小姑娘趕忙停下,跳下欄桿,躲在他身邊,臉色慘白,沒忘記他的叮囑,以心湖漣漪詢問道:“比那黃風老祖還要厲害?” 陳平安沒有以心聲言語,而是直接點頭輕聲道:“厲害多了?!?/br> 只不過厲害不在道行修為,人心壞水罷了。 黑衣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們趕緊跑路吧?” 陳平安突然變了神色,一手輕輕放在她腦袋上,合起折扇,微笑道:“我們今天跑了,由著這幫禍害明天去害其他人?世道是一鍋粥,那些老鼠屎就該夾上來丟出去,見一顆丟一顆。還記得我們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撥人嗎?記得我事后是怎么說的嗎?”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點點頭:“你說當災難真的臨頭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強者,因為總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們一起緩緩登山,據(jù)當?shù)匕傩照f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們就想去瞅瞅,在僻靜山路上遇到了一撥快馬飲酒的江湖豪俠,意氣風發(fā),言語高聲,說要宰了那只精怪才好揚名立萬。 不知為何,當時走在道路中間的陳平安沒有讓路,然后就被一匹高頭大馬給直接撞飛了出去。騎馬之人人人放聲大笑,馬蹄陣陣,揚長而去。 不過當時她倒是沒擔心,這可是一個能活活打死黃風老祖的劍仙,而且當時都沒使出養(yǎng)在酒壺里的飛劍。 可她就是覺得生氣,忍不住張開了嘴巴。結(jié)果陳平安來到她身邊,輕輕按住了她的腦袋,笑著說沒關系。 之后他們兩人就看到那撥江湖武人被一只身高兩丈的獠牙精怪堵住了路,那精怪當時嘴上還大口嚼著一條胳膊,手中攥著一名男子血rou模糊的尸體。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個一馬當先撞飛陳平安的壞蛋,她躲在他身后,他就伸出那把合攏的折扇指向那只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飽了這頓斷頭飯再說?!?/br> 那只攔路精怪竟是丟了手中尸體,想要往密林深處逃竄。 那些早先吃飽了撐的要上山殺妖的江湖人開始跪地磕頭,祈求救命。 黑衣小姑娘不太喜歡這個江湖故事,從開頭到結(jié)尾,她都不太喜歡。 渡船二樓的一處觀景臺上亦是成群結(jié)隊,那里的人瞧著白衣書生擋下了那一手后,便覺得沒勁了,讓過那一大一小便是。而那個白衣書生也沒膽子興師問罪,似乎就那么假裝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了。 眾人哄然大笑,毫不忌憚給那一大一小知曉是誰出的手。 一個渡船伙計硬著頭皮走到白衣書生身邊,不是擔心他會絮叨,而是擔心自己被管事逼著來過這里,不小心惹來了二樓貴客們的厭棄,此后可就討不著半點賞錢了。 年輕伙計板著臉站在陳平安身前,問道:“你瞎嚷嚷什么,你哪只狗眼看到有人行兇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賣給你邸報,還勸說另外那個客人不要打死你,當了一回大好人?” 黑衣小姑娘搖搖頭,說是個年紀更老的。 陳平安以折扇輕輕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處?!?/br>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只手擋在嘴邊,仰著腦袋悄悄對他道:“不許生氣,不然我就對你生氣了啊,我很兇的?!?/br> 陳平安仰頭望向二樓:“不行,我要講講道理,上次在蒼筠湖沒說夠?!?/br> 年輕伙計伸手就要推搡那個瞧著就不順眼的白衣書生:“你還不消停了是吧?滾回屋子一邊涼快去!” 然后他目瞪口呆。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過去了? 陳平安也不看他,笑瞇瞇道:“壓在四境,就真當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輕伙計突然一彎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繼續(xù)賞景,小的就不打攪了。” 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跑。跑到船頭那邊,轉(zhuǎn)頭一看,白衣書生已經(jīng)沒了身影,只剩下一個皺著眉頭的黑衣小姑娘。 二樓觀景臺,七八個聯(lián)袂游歷的男女修士一起齊齊后退。眼睛一花,那個擋下一記靈氣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書生就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欄桿上,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搖扇,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當一個人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身靈氣運轉(zhuǎn)驟然凝滯,如背負山岳,竟是漲紅了臉,啞口無言。 陳平安微笑道:“我講道理的時候,你們聽著就行了。” 啪一聲,合攏折扇,輕輕一提。那個發(fā)出袖箭的練氣士被他懸空提起,隨手向后一丟,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折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緊脖子一般懸高,同樣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觀景臺上瞬時就變得空空蕩蕩,全部人都扔了出去。陳平安一個后仰,竟是跟著倒飛出了渡船之外,兩只雪白大袖獵獵作響,瞬間下墜,不見了蹤跡。片刻之后,他又出現(xiàn)在了渡船欄桿上,仰頭望向天字號房的觀景臺,笑瞇瞇不言語。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師父,怎么說?” 壯碩老者已經(jīng)大步向前,以罡氣彈開那些只會吹噓拍馬的山上山下幫閑廢物,凝視著白衣書生,沉聲道:“不好說?!?/br> 魏白轉(zhuǎn)頭瞥了眼臉色微白的丁潼,收回視線后,笑道:“那豈不是有些難辦了?” 老嬤嬤也站在了魏白身邊:“這有什么麻煩的,讓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會兒,到底有幾斤幾兩,掂量一下便曉得了?!?/br> 魏白沒有擅作主張。寄人籬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確實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嗇自己的親近與尊敬。所以他輕聲道:“廖師父你不用強出頭。” 壯碩老者一手握拳,渾身關節(jié)如爆竹炸響,冷笑道:“南邊的繡花枕頭經(jīng)不起打,北邊彭老兒的劍客又是那位相國護著的,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敢挑釁我們鐵艟府的,管他是武夫還是修士,我今兒就不錯過了?!?/br> 他沒有氣勢如虹地一拳直去,而是單手撐在欄桿上,輕輕飄落在一樓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熱熱手?放心,不打死你,無冤無仇的?!?/br> 陳平安仰起頭,以折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后收起折扇,也飄落在地:“讓人一招的下場都不太好……”他停頓片刻,然后笑容燦爛道,“那就讓人三招好了?!彼皇重摵螅治照凵?,指了指自己額頭,“你先出三拳,之后再說。生死自負,如何?” 兩人極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兩側(cè),相距約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竊竊私語,魏白那邊更是覺得匪夷所思,唯獨一個從寶相國更南邊動身向春露圃逃難的一樓渡船客人面色慘白,嘴唇發(fā)抖,欲哭無淚:我怎么又碰到這個性情難測、道法高深的年輕劍仙了?年輕劍仙老爺,我這是跑路啊,就為了不再見到您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與您同乘一艘渡船的??!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讓我三拳?” 陳平安一臉訝異道:“不夠?那就四拳?你要覺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熱鬧的會覺得乏味?!?/br> 老人豎起大拇指笑道:“三拳過后,希望你還有個全尸?!?/br> 他不再言語,拳架拉開,罡氣洶涌,拳意暴漲。一樓二樓竟是人人大風撲面的處境,一些個道行不高的練氣士和武夫幾乎都要睜不開眼睛。 轟然一聲,屋舍房間那一側(cè)的墻壁窗戶竟是出現(xiàn)了一陣持續(xù)不絕的龜裂聲響。 壯碩老者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個白衣書生竟然沒有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頭,一身白袍與大袖翻滾如雪飛,這讓一些個認出了老人鐵艟府身份的家伙只得將一些喝彩聲咽回肚子。 陳平安喉結(jié)微動,似乎也絕對沒有表面那么輕松,應該是強撐著咽下了涌到嘴邊的鮮血,然后仍是笑瞇瞇道:“這一拳下去,換成別人,最多就是讓六境武夫當場斃命,老前輩還是厚道,心慈手軟了?!?/br> 壯碩老者瞇眼。年輕人身上那件白袍這會兒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塵土,但是卻沒有絲毫裂縫出現(xiàn)。他沉聲道:“一件上品法袍,難怪難怪!好心機,好城府,藏得深!” 陳平安依舊手持折扇,緩緩走向前:“我砸鍋賣鐵好不容易買了件法袍,埋怨我沒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輩你再這樣,可就不講江湖道義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還有兩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墜了一丈多。他身形如奔雷向前,遞出畢生拳意巔峰的迅猛一拳。 這一下子,那個白衣書生的身體總該直接炸開,至少也該被一拳打穿船頭,墜入地面了吧? 沒有。不但如此,那人還站在原地,依舊一手持扇,只是抬起了原本負后的那只手掌而已。 這一次,換成壯碩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頭微微傾斜。 二樓魏白臉色陰沉,那老嬤嬤更是面沉如水,心思不定。 陳平安半天沒動,然后哎喲一聲,雙腳不動,裝模作樣搖晃了幾下身軀:“前輩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輩只有一拳了,心有余悸。幸好前輩客氣,沒答應我一口氣讓你五拳,我這會兒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潰了。他娘的,這輩子都沒見過明明這么會演戲又這么不用心的家伙! 壯碩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后一拳!” 深吸一口氣,老者一身雄渾罡氣撐開了長衫。 下一刻,異象突起。堂堂鐵艟府金身境武夫老者竟是沒有直接對那個白衣書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線,去找那個一直站在欄桿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見白衣書生安然無恙,便會繃著臉忍著笑,偷偷抬起兩只小手輕輕拍掌。拍掌動作很快,但是無聲無息,應該是刻意讓雙掌不合攏。 又是一瞬間,如同光陰長河就那么靜止了。 只見一襲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邊,左手五指如鉤,掐住那鐵艟府武學宗師的脖子,讓身體前傾的后者咫尺都無法向前走出。后者脖頸處血流如注,白衣書生一手握折扇,輕輕松開手指,推在老者額頭上。砰然一聲,一名在戰(zhàn)陣上廝殺出來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開船尾,墜出渡船。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二樓,左手在欄桿上反復擦拭了幾下,瞇眼笑問:“怎么說?” 魏白沒說話,老嬤嬤沒說話。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聽到了遠處的聲響。 渡船后方有一粒金光炸開,然后驟然而至。一個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的御劍之人望向欄桿,問道:“就是你一劍劈開了我金烏宮那座雷云?” 陳平安一臉茫然,問道:“你在說什么?” 少年劍仙無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請你喝茶?!?/br> 劍光遠去,黑衣小姑娘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樣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氣了,但是她就是開心不起來,低下頭,走到陳平安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不起?!?/br>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扯住她的臉蛋,輕輕一拽,然后朝她做了個鬼臉,柔聲笑道:“干嗎呢干嗎呢?” 黑衣小姑娘靦腆一笑。 陳平安突然一扯身上金醴法袍往她腦袋上一罩,瞬間黑衣小姑娘就變成了白衣小丫頭。只是白衣書生的雪白長袍里邊,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陳平安眼神清澈,緩緩起身,輕聲道:“等下不管發(fā)生什么,不要動,一動都不要動。如果你今天死了,我會讓整個北俱蘆洲都知道你是啞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別怕,我會爭取護著你,就像我會努力去護著有些人一樣。” 然后陳平安轉(zhuǎn)過身,視線掃過渡船一樓和二樓,不急不緩,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這艘渡船上,忍了這么久,還是沒能想出一個確定可以殺我的萬全之策?是你離開老巢之后太弱了,還是我……太強?要是再不動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覺得你得手的機會會更小?!?/br> 渡船所有人都沒聽明白這個家伙在說什么,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渡船乘客依稀覺得高承這個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緩緩而行,沐浴在陽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層金色衣裳。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yǎng)劍葫,聚音成線,嘴唇微動,笑道:“怎么,怕我還有后手?堂堂京觀城城主、骸骨灘鬼物共主,不至于這么膽小吧?隨駕城的動靜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點死了的。為了怕你看戲乏味,我都將五拳減少為三拳了,我的待客之道不比你們骸骨灘好太多?飛劍初一就在我這里,你和整個骸骨灘的大道根本都在這里,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br> 只要是高承,自然聽得到,也一定聽到了。 陳平安笑道:“是覺得我注定無法請你現(xiàn)身?” 一個躲在船頭拐角處的渡船伙計眼眸瞬間漆黑如墨,一個在蒼筠湖龍宮僥幸活下、只為避難去往春露圃的銀屏國修士亦是如此異象,他們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間崩碎,再無生機。在死之前,他們根本毫無察覺,更不會知道自己的神魂深處已經(jīng)有一粒種子一直在悄然開花結(jié)果。 兩個死人,一個緩緩走出,一個站在了窗口。他們面帶笑意,各自以心湖漣漪言語。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還有誰?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還是他們?nèi)硕紒砹??嗯,應該是都來了?!?/br> 另外一人說道:“你與我當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懷念當年必須絞盡腦汁求活的歲月,很艱難,但卻很充實,那段歲月讓我活得比人還像人?!?/br> 陳平安視線卻不在兩個死人身上,依舊視線巡游,聚音成線:“我聽說真正的山巔得道之人不只是陰神出竅遠游和陽神身外身這么簡單。藏得這么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么,篤定我和披麻宗不會殺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賀小涼的福,我這會兒做事情已經(jīng)很像你們了。再者,你真正的殺手锏一定是一位殺力巨大的強勢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遠游境武夫,很難找嗎?從我算準你一定會離開骸骨灘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經(jīng)輸了。” 寂靜片刻,那個站在窗口的死人開口道:“是靠賭?” 陳平安依舊是那個陳平安,卻如白衣書生一般瞇眼,冷笑道:“賭?別人是上了賭桌再賭,我從記事起,這輩子就都在賭!賭運不去說它,賭術,我真沒見過比我更好的同齡人,曹慈不行,馬苦玄也不行,楊凝性更不行?!彼宰笫志砥鹩沂中渥?,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動作極其緩慢,仰起頭,清風拂面,抖了抖袖子,兩袖卷起之后,自然再無春風盈袖,“我設想過鬼斧宮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糞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枚小暑錢的野修是你,贈予我水囊的年輕鏢師是你,甚至那個與黃風老祖對峙的老僧是你,也想過身邊的小丫頭會是你。沒辦法,因為你是高承,所以‘萬一’就會比較多,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就是那個想什么就來什么的萬一。所以我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從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勸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點,不然我馬上就會掉頭去往骸骨灘,禮尚往來,相信我,你和骸骨灘會有一個不小的意外?!?/br> 那個渡船伙計點頭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后亦是從來不說那些有的沒的?!?/br> 窗口那人恍然,卻是一臉誠摯笑意,道:“明白了。我獨獨漏掉了一個最想你死的人,該我吃這一虧。隨駕城一役,她定然傷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換成我是她賀小涼,便會徹底斬斷與你冥冥之中的那層關系,免得以后再被你牽連。但既然她是賀小涼,說不定就只是躲進了那處宗門小洞天的秘境,暫時與你撇清因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為你們這對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個極端相反卻結(jié)果相同的錯誤。她在的時候,我都會對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會對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賀小涼不熟。罵我是狗可以,但是別把我跟她扯上關系。接下來怎么說,兩只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還是羞辱你自己?” 有一名背劍老者緩緩從船尾走出,應該是住在了另外一側(cè)的渡船靠窗房間。但是不知為何,高大老人的腳步有些搖搖晃晃,臉龐扭曲,像是在做掙扎,片刻之后,長呼出一口氣,同樣是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個拴不住的自己,果然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也當引以為戒。” 在老人出現(xiàn)之后,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絕小天地的神通,老人全然不以為意。 陳平安道:“需要你來教我?你配嗎?” 老人凝視著他,笑了笑:“你真確定,當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種主次之分?” 陳平安眉心處滲出一粒猩紅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他一拍養(yǎng)劍葫,本名小酆都的飛劍初一就懸停在葫口上方。他獰笑道:“飛劍就在這里,我們賭一賭?!” 老人看著他的笑容,亦是滿臉笑意,竟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確定,你與我高承,最早的時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在隨駕城,竺泉等人為何不出手幫你抵御天劫?” 陳平安以左手抹臉,將笑意一點一點抹去,緩緩道:“很簡單,我與竺宗主一開始就說過,只要不是你親手殺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用現(xiàn)身?!?/br> 老人點頭道:“這種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會答應了。這種決定,也就只有現(xiàn)在的你及以前的高承做得出來。這個天下,就該我們這種人一直往上走的。別死在別人手上,我在京觀城等你。我怕你到時候會自己改變主意,所以勸你直接殺穿骸骨灘,一鼓作氣殺到京觀城。”他仰頭望向遠方,大概是北俱蘆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終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殺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價,其實仔細想一想,也沒有那么無法接受。對了,你該好好謝一謝那個金鐸寺少女還有你身后的這個小水怪,沒有這兩個小小的意外幫你安穩(wěn)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這艘渡船,竺泉三人興許搶得下飛劍,卻絕對救不了你這條命?!?/br> 老人抖了抖袖子,被他一分為二的那縷魂徹底消散于天地間。 兩個死人這才真正死去,瞬間變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繞過肩頭,緩緩拔出那把長劍,陳平安竟是紋絲不動。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個玉璞境還真不配有此斬獲?!彼脛σ淮缫淮绺畹糇约旱牟弊?,死死盯住那個好像半點不意外的年輕人,“蒼筠湖龍宮的神靈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灘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會帶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門。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過,我真的很難死就是了?!?/br> 一位遠游境的純粹武夫,就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個頭顱。 頭顱滾落在地,無頭尸體依舊雙手拄劍,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間就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三位披麻宗老祖聯(lián)袂出現(xiàn)。 兩位男性老祖分別去往兩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術法查看勘驗。 竺泉站在陳平安身邊,嘆息一聲:“陳平安,你再這樣下去,會很兇險的?!?/br> 但是陳平安卻道:“我以自己的惡念磨劍,無礙天地?!?/br> 竺泉欲言又止,搖搖頭,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具無頭尸體,沉默許久:“陳平安,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嗎?” 陳平安一言不發(fā),只是緩緩抹平兩只袖子。 竺泉眼神復雜:“我對京觀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很敬重高承?!?/br> 陳平安只是轉(zhuǎn)過身,低頭看著那個在停滯的光陰長河中一動不動的小姑娘。她穿著那件金醴法袍,似乎越發(fā)顯黑了。陳平安便有些笑意:再黑也沒那丫頭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說,我們披麻宗都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br>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扯平了。” 竺泉收回視線,好奇道:“你真要跟我們一起返回骸骨灘,找高承砸場子去?” 陳平安搖搖頭:“先讓他等著吧,我先走完北俱蘆洲再說?!?/br> 竺泉啞然失笑。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能不能先給這個小姑娘解開禁制?” 竺泉點點頭。剎那之間,從黑衣變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陳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臉迷糊,又開始使勁皺著淡淡的眉毛。 陳平安蹲下身,笑問:“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個落腳地兒,還是去我的家鄉(xiāng)看看?” 周米粒問道:“可以選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可以。” 周米粒皺著臉,商量道:“我跟在你身邊,你可以吃酸菜魚的哦。” 陳平安還是搖頭:“去我家鄉(xiāng)吧,那邊有好吃的好玩的,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新的朋友。還有,我有個朋友叫徐遠霞,是一位大俠,而且他剛好在寫一部山水游記,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說給他聽,讓他幫你寫到書里去?!?/br> 周米粒有些心動。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勁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陳平安笑道:“你就繼續(xù)穿著吧,它如今對我來說已經(jīng)意義不大了,先前穿著不過是糊弄壞人的障眼法罷了?!?/br> 周米粒只是搖頭,陳平安只好輕輕一扯衣領,然后攤開雙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了他身上。 竺泉嘖嘖出聲。好家伙,從青衫斗笠換成這身行頭,瞅著還挺俊嘛。 陳平安把周米粒抱到欄桿上,自己也一躍而上,轉(zhuǎn)頭問道:“竺宗主,能不能別偷聽了,就一會兒?!?/br> 竺泉笑了笑,點頭。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問旁邊的小姑娘:“前邊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嚇到你?” 周米粒雙臂環(huán)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嚇大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敢給我吃一串栗暴的,確實膽子不小?!?/br> 周米粒嘿嘿笑著。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這個名字咋樣?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周米粒將信將疑,不過覺得有個名字總比只有一個姓氏好些。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邊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惡人惡行,不全是那長得兇神惡煞,瞧著很嚇人的,濫殺無辜,一聽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黃風谷的夜間陰風,我們行走無礙,就是覺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將來一定要小心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惡意。知道了這些,不是要你去學壞人,而是你才會對人世間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們的來之不易?!彼焓掷@過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樓,“打個比方,除了那個撞了你還踢了你的壞人,你還要小心那個最早出現(xiàn)在我跟前,連修士都不是的年輕伙計,對他的小心要遠遠多于那個賣給你邸報的管事。更要小心那個老嬤嬤身邊的人,不是那個公子哥,更不是那個年輕女子,要多看看他們身邊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個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顯的惡意,一種是聰明的壞人,藏得很深,算計極遠;一種是蠢笨的壞人,他們有著自己都渾然不覺的本能。所以我們一定要比他們想得更多,盡量讓自己更聰明才行。所有能夠被我們一眼看見、看穿的強大,飛劍、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強大和兇險?!?/br> 周米粒使勁皺著小臉蛋和眉毛。這一次她沒有不懂裝懂,而是真的想要聽懂他在說什么。因為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好。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為什么為了她好就要說這些真的很難懂的事情。 然后那個人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腦袋上:“知道你聽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鄉(xiāng),等長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長大這種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著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長大?!?/br> 周米粒嗯了一聲:“我都記住了……好吧,我不騙你,我其實只記住了大半?!?/br> 陳平安喝著酒:“前邊這些都沒記住也沒關系,但是接下來的幾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記。第一,我家鄉(xiāng)是東寶瓶洲一個叫龍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頭,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個開山大弟子叫裴錢,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說漏嘴了,說你敲過她師父的栗暴,而且還不止一兩個。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說我讓你捎話,要她一定要好好抄書讀書,就夠了?!闭f到這里,陳平安收回手,搖晃著酒壺,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說師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還有個學生叫崔東山,如果遇到了他,覺得他腦子好像比誰都進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負你,你就跟裴錢借一個小賬本,記在上邊,以后我?guī)湍愠鰵?。還有個老廚子叫朱斂,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說。落魄山還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龍泉郡,自己去認識他們好了。”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輕輕喊了一聲:“周米粒?!?/br> 周米粒正在忙著掰手指頭記事情呢,聽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著頭看過來。 陳平安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 周米粒翻了個白眼。學她做什么,還學得不像。 陳平安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沒忍住,說給了小姑娘聽??捎行┬睦镌?,卻依舊留在了心中。 在剛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他會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個時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剛剛練拳沒多久,反而不會心神搖晃,只管埋頭趕路。 后來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懸山的時候,已經(jīng)練拳將近一百萬,可在一個叫蛟龍溝的地方,當他聽到了那些念頭心聲,會無比失望。 在書簡湖,他是一個差點死過好幾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卻偏偏在性命無憂的處境中幾乎絕望。 回到了家鄉(xiāng),去了東寶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蘆洲。 蔡金簡、苻南華、正陽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劉志茂、蛟龍溝老蛟、藕花福地丁嬰、飛升境杜懋、宮柳島劉老成、京觀城高承……走著走著,就走過了千山萬水。學了拳,練了劍,如今還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聲提醒道:“陳平安,我們差不多要離開了。小天地的光陰長河滯留太久,凡夫俗子會承受不住的?!?/br> 陳平安趕緊轉(zhuǎn)頭,同時拍了拍身邊小姑娘的腦袋:“咱們這位啞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給竺宗主幫忙送去龍泉郡牛角山渡口了?!?/br>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滿臉不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伸出一只手掌擋在嘴邊,轉(zhuǎn)過身,彎腰輕聲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厲害的?!?/br> 周米粒也趕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嬰地仙,不知道什么聽都沒聽過的玉璞境——壓低嗓音問道:“多厲害?有黃風老祖那么厲害嗎?” 陳平安點頭道:“更厲害?!?/br> 周米粒又問道:“我該怎么稱呼?” 陳平安低聲道:“就喊竺jiejie,準沒錯,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br> 周米粒還是偷偷摸摸問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錢不夠,怎么辦?” 陳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著?!?/br> “這樣好嗎?” “沒關系,那位竺jiejie很有錢,比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還要有錢。” “可我還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裝不怕?!?/br>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額頭。這一大一小怎么湊一堆的? 最后,周米粒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給他,可是他不要。 她問道:“你真的叫陳好人嗎?” 他搖搖頭,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