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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第三輯(15-21冊)在線閱讀 - 第二章 如神祇高坐

第二章 如神祇高坐

約的仙子晏清,更是滿座訝異。

    同樣是十?dāng)?shù)國山上最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瓏的一個人,不過是少了些運道,才死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可仙子晏清明明有機(jī)會撇清自己,腦子怎的如此進(jìn)水拎不清?這對差點成為神仙眷侶的金童玉女當(dāng)初是如何走到一塊去的?還是說她早已情根深種,見著了情郎身死道消,一怒之下便憤而出劍?只是向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出劍,真不是咱們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罷了。

    就在晏清持劍蓄勢、陳平安與之對視的關(guān)鍵時刻,異象橫生!

    葉酣那邊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張擺滿珍饈佳釀的幾案砰然炸開,兩邊練氣士直接橫飛出去,撞倒了一大片。

    一道渾身散發(fā)金光的壯實身影毫無征兆地破開幾案之后,一步踏地,然后一拳遞出,將陳平安直接打飛出去,大殿墻壁都被當(dāng)場撞透。不但如此,破墻之聲還接連響起。

    這一拳,真是一個夢粱峰下五境練氣士能夠遞出的?

    范巍然和葉酣迅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和恐慌。

    此人隱藏如此之深,絕非雙方棋子,說不定就是那養(yǎng)猴老者和銀屏國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這一拳,只要事先沒有防備,便是他們兩位金丹都絕對撐不下來,必然當(dāng)場重傷。

    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在這匯聚了畢生拳意的巔峰一拳酣暢淋漓遞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條胳膊。但是他豪氣橫生,視宮殿滿座修士如雞犬,快意大笑道:“這一拳殺手锏本是要找機(jī)會遞給那夏真老賊的,不承想被一個喜歡裝蒜的愣頭青搶了先?!?/br>
    他透過一堵堵如同被開了門的墻壁望向灰塵四起的遠(yuǎn)處:“都說你這劍仙不講理,擁有一副金身境體魄?,F(xiàn)在如何,還金身不金身了?我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當(dāng)場斃命!”

    他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在鞘長劍:“狗屁劍仙,什么玩意兒!忍你半天了!一劍宰了個觀海境的雞崽子,真當(dāng)自己無敵了?”

    殷侯嘴角翹起,然后幅度越來越大,最后整張臉龐都蕩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來,唯獨葉酣雖然也如釋重負(fù),但當(dāng)他瞥到墻壁旁的無頭尸體時,心情便又郁郁起來,依然半點笑不出來。

    還好,這個隱藏身份的幼子終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觀海境修士,已經(jīng)自行收攏了魂魄在幾座關(guān)鍵氣府內(nèi)。只是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軀,擁有那位仙人所謂的金枝玉葉之資質(zhì),以后上哪兒找去?將來還怎么躋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勝過自己,帶著黃鉞城走到山巔更高處?

    夢粱峰其余三位練氣士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這個平日里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廢物師弟,怎的就突然變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頂尖宗師?

    大殿之上開始出現(xiàn)哄然喝彩聲,一個個拍桌子叫好,還有人直接拿起酒壺仰頭痛飲,朝那純粹武夫豎起大拇指,更有人開始稱贊夢粱國不但文運鼎盛,原來還如此武運昌隆,早就該吞并周邊國家,說不得都可以成為一個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鬧不已、滿座喜慶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么會這樣?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體后仰,也學(xué)那粗鄙修士,仰頭朝晏清伸出拇指:“清丫頭,你立了一樁奇功!好妮子,回了寶峒仙境,定要將祖師堂那件重器賞賜給你。我倒要看看,誰敢不服氣!”

    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是那個眨眼睛的翠丫頭。只不過這一刻,她別說小動作,就連心湖漣漪都不敢開啟了。她正襟危坐,當(dāng)起了木頭人。

    然后才是那個在夢粱國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漢子。當(dāng)他臉色凝重起來之后,葉酣和范巍然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妙。原本想要與這位壯士結(jié)識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點一點收起了臉上笑意,趕緊屏氣凝神。

    有一位白衣劍仙走出“一扇扇大門”,最終出現(xiàn)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邊位置居中的練氣士早已連滾帶爬,火急火燎地給他與那金身境宗師讓出一條道路來。

    只見那位劍仙拍了拍肩頭,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瞇瞇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說你們這里的金丹境練氣士都是紙糊的?!?/br>
    他緩緩走向夢粱國武夫,哪里有半點“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的跡象?

    他一邊走一邊笑道:“現(xiàn)在我看你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爛泥捏成的吧,還是沒曬干的那種,所以才打斷了自己的一條胳膊。疼不疼?”

    漢子沉聲道:“你其實是一位遠(yuǎn)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劍仙,對也不對?出拳之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陳平安一手貼住腹部,一手撫額,滿臉無奈:“這位大兄弟,別這樣,真的,你今天在龍宮講了這么多笑話,我在隨駕城僥幸沒被天劫壓死,結(jié)果在這里快要被你笑死了?!?/br>
    殷侯哀嘆一聲,坐在了臺階上,雙手抱住腦袋:得嘞,老子算是認(rèn)命了。打吧打吧,你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拆爛了龍宮,我只要皺一下眉頭,以后就跟那劍仙一個姓。

    一些個年輕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這會兒想笑又不敢笑。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望向范巍然和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體魄,是你們散布出去的消息?你們知不知道,給你們這么誤打誤撞的,讓我好些算計都落了空?”

    漢子深吸一口氣,笑了笑,竟是半點沒有退縮,右腳后撤一步,抬起僅剩的一只手臂,擺出一個拳意渾然圓滿的架勢:“管你是與我同境的武夫還是那飛來飛去的劍仙,我都再領(lǐng)教領(lǐng)教?!?/br>
    陳平安瞥了眼其余三個夢粱峰修士,收回視線,笑道:“看來你們夢粱國藏龍臥虎啊,有點意思,謝了?!?/br>
    漢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瀉,整座宮殿隨之搖晃,幾乎所有幾案都是高高躍起。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死戰(zhàn)之際,漢子竟是一個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還沒“開門”的墻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縮千里山河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間就沒了蹤跡。

    不愧是兩百年未曾見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確實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劍仙也沒了身影。然后新開辟出來的墻門那邊,那位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著一步步“走了”回來,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從漢子心口處露出,不但瞬間擋住了漢子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劍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對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劍仙抬起右手,按住漢子的頭顱,輕輕一推。

    漢子輕飄飄倒飛出去,剛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劍仙一抖袖子,他身邊地上頓時濺出一串猩紅鮮血。而大殿上空,那只紙折飛鳶還在瘋狂逃竄,躲避屁股后邊的那抹幽綠劍光。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玩夠?”

    飛劍十五驟然加速,紙鳶化作齏粉,血rou模糊的白發(fā)老翁重重摔在大殿之上。

    十五悠悠然掠回主人身邊,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zhuǎn),極其溫順。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身穿翠綠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然后又有些靦腆難為情,趕緊捂住嘴巴。

    陳平安也笑了笑,說道:“黃鉞城何露、寶峒仙境晏清、蒼筠湖湖君殷侯,這三人就沒一個告訴你們最好將戰(zhàn)場直接放在隨駕城中?在那里,我最是束手束腳,而你們則相對穩(wěn)妥,殺我不好說,至少跑路的機(jī)會更大?!?/br>
    殷侯松開手,抬起頭:“劍仙,我是提過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還想出了不少的連環(huán)扣,例如以種種術(shù)法裹挾百姓蜂擁而上,直沖鬼宅之類的。只是到頭來,雙方都覺得太靠近隨駕城,很容易驚動你這位可以飛劍取人頭顱于千步之外的大劍仙,誰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黃鉞城和寶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貴,他們不帶頭,其余的附庸山頭也不全是傻子,有錢掙沒命花的勾當(dāng)誰樂意做,吵來吵去,就只好作罷了。劍仙,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接下來,隨便殺,我這龍宮千年基業(yè),不要也罷。今天過后,只要劍仙開恩,我僥幸不死,蒼筠湖一定好好修補隨駕城的山水氣運,就當(dāng)是贖罪了。”

    晏清在聽到那句話的開頭之后就臉色雪白,渾身顫抖起來。

    道心不穩(wěn),氣府靈氣便不穩(wěn),握劍之手更是不穩(wěn)。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一揮。

    葉酣竟是故意一動不動,任由那把長劍穿透胸膛,將自己釘在墻壁上。

    而距離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懸停有劍尖微顫的一把幽綠飛劍。她同樣紋絲不動。

    “就數(shù)你們最聰明了,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我是真佩服,絕無半點冷嘲熱諷的意思?!标惼桨矅@了口氣,雙手負(fù)后,緩緩走向前方,然后瞥見一只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不就得罵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眾口鑠金,質(zhì)問我憑什么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胳膊斷條腿吐幾桶血,有什么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聽這位大劍仙的言下之意,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范巍然:“你運氣好點,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br>
    然后轉(zhuǎn)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翠丫頭的睫毛動了動,身體依舊學(xué)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仿佛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fēng)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墻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huán)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杯中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言自語道:“那些天劫過后在城隍廟虔誠燒香磕頭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可能絕大多數(shù),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對你們的潔身自好、清凈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么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罵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成兩截?我當(dāng)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罵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只是差點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dāng)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br>
    言語之中,范巍然眉心處響起噗的一聲,腦袋如遭重?fù)?,向后仰去,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

    但是范巍然也沒真正身死道消,因為她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nèi)出現(xiàn)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jī)漣漪,一閃而逝。

    陳平安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一祭出它,瞬間籠罩方圓數(shù)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跑不掉。

    自己大戰(zhàn)過后已經(jīng)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箓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這一點,純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guān)系,范巍然頭頂那盞金冠猶在。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跡。由此可見,她確實十分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折扇,以雙指捻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么,我說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說我是一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劍修,你們信不信?”

    他望向其中一個夢粱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jì)輕輕的負(fù)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獲?”

    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獲?!?/br>
    陳平安笑問:“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在混戰(zhàn)當(dāng)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子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yuǎn)遠(yuǎn)逃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如此。以后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br>
    破天荒跟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子沒有半點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夢粱國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黃鉞城老供奉鳶仙、葉酣,這幾人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后瞬間舒展,對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br>
    癱軟在地的年輕男子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承想師弟不但跑遠(yuǎn)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

    年輕女子看著那笑意眼神似春風(fēng)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運轉(zhuǎn)靈氣,緩緩掠出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臺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他轉(zhuǎn)過身,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眾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就當(dāng)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腦漿的死敵,反正終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盡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成了好人?那就有機(jī)會活。”

    大殿之上寂靜無言,陳平安又笑道:“補充一句,山上打來打去、算計什么的,不作數(shù),今夜咱們只說山下事。”

    突然有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輕輕響起:“劍仙,現(xiàn)在還是白天呢,不該說‘今夜’?!?/br>
    陳平安望向說話之人,正是那個翠綠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應(yīng)是寶峒仙境比較器重的子弟。

    陳平安笑道:“謝謝提醒,我看這龍宮大殿燈火輝煌的,誤以為是夜晚了?!?/br>
    葉酣突然道:“劍仙的這把佩劍原來不是什么法寶,原來如此,不過這樣才對。”

    陳平安擺擺手:“知道你們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層出不窮,趕緊滾吧?!?/br>
    葉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長劍整個穿過身軀,停留在墻壁上。他嘆息道:“不承想我們黃鉞城竟然淪落至此,最有希望繼承家業(yè)的兒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也傷了大道根本,此生再無希望往上跨出一步。這位劍仙,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追殺到黃鉞城,對我們斬草除根?”

    陳平安微笑道:“很簡單,不用在這里跟我擺迷魂陣,我既然擊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趕緊去找你的靠山。先前天劫過后,他是在隨駕城上空露過面的,沒猜錯的話,你跟他怎么都有些關(guān)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輕,他一來,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他如果能夠喊來成功奪寶之人的幕后主使一起對付我這么個晚輩,就算你的面子大,我只能腳底抹油跑路了。咱們這位湖君麾下有個渠主,她廟中有塊匾額極好,綠水長流?!?/br>
    葉酣無奈道:“既然劍仙都道破了天機(jī),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會讓我?guī)ё吆温兜幕昶牵俊?/br>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說讓你帶走何小仙師的三魂七魄,好讓你遠(yuǎn)遁之法露出蛛絲馬跡,就算先前我這么說,你葉酣敢這么做?我看你不會?!?/br>
    葉酣點頭道:“確實不會,那就如劍仙所言,綠水長流!”

    這位黃鉞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間玉牌,身形憑空消失。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屋頂,似乎視線已經(jīng)去往了蒼筠湖湖面遠(yuǎn)處。

    這塊玉牌縮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方寸符還要夸張。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欲裂。

    墻上長劍金光一閃,刺入何露那具無首身軀的一處關(guān)鍵竅xue。一陣黑煙涌出,瞬間化作十縷,試圖各奔東西,卻被陳平安一揮袖,全部砸在墻上,化作灰燼簌簌而落。當(dāng)他抬起頭,已經(jīng)神色緩和:“你們可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們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沒有幾次是靠講理就可以幫助自己活命的?!?/br>
    他凌空一抓,劍鞘掠回,長劍在半空中歸鞘。

    之后,陳平安坐上龍椅,橫劍在膝。

    晏清面朝他,沉聲道:“這樣的你,真是可怕!”

    陳平安微笑道:“別說你們,我連自己都怕?!?/br>
    翠丫頭趕緊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滿臉焦急,眼眶中有些淚花,以心聲道:“晏師姑,真的別再說了,他先前就已經(jīng)有兩次要殺你了,真真切切。加上這次,就是他說的‘事不過三’了!這位劍仙說話雖然云遮霧繞,誰也聽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騙不了我。晏師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師門上下,就數(shù)你和二祖對我真心實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br>
    陳平安手肘抵在龍椅把手上,慵懶而坐:“再不說,我就隨便砍殺一通了?!?/br>
    于是開始有人揭穿敵對門派一位洞府境修士的底細(xì)。

    門派底蘊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壞事卻不算少,是那開口之人精心挑選過的。生死一線,再不動點腦子,難道還要等去了傳說中的冥府閻王殿再喊冤?

    蒼筠湖龍宮依舊燈火輝煌,難分晝夜。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彎彎柳梢頭,靜謐安詳。隨駕城也已早早熄燈、摘下燈籠,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都不敢在夜間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開,走出一位白衣背劍的年輕劍仙,身旁是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的蒼筠湖湖君。至于龍宮之內(nèi),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半。僥幸活下來的所有人,沒一個覺得這位劍仙老爺脾氣差。自己都活下來了,還不知足?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瓷瓶,里邊有碧綠流水微漾。這一瓶子水運精華稀罕值錢不說,而且對于自己無異于一場及時雨。

    陳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說你的運氣到底算好還是壞?”

    殷侯微笑道:“根本不想這些。以后我定會老老實實按照劍仙的吩咐,護(hù)著蒼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有半點天災(zāi),至于人禍,依舊是遵循劍仙的叮囑,隨他去?!?/br>
    陳平安笑了笑,又道:“還有那件事,別忘了?!?/br>
    殷侯低頭抱拳道:“定當(dāng)銘記在心。劍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劍仙他年游歷歸來,路過這蒼筠湖,再一劍砍死我便是?!?/br>
    陳平安就此御劍遠(yuǎn)去,殷侯久久沒有直腰起身,等到估摸著他已遠(yuǎn)去百余里后,這才長呼出一口氣。

    不承想,人只要活了下來,就會覺得莫大幸福。

    大道無常,莫過于此。

    先前那劍仙在自家龍宮大殿上,怎么感覺是當(dāng)了個賞罰分明的城隍爺?奇了怪哉。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真正劍仙吧。

    兩位女修避水而出,來到湖面上。殷侯這會兒再見到那張絕美容顏,只覺得看一眼都燙眼睛:都是這幫寶峒仙境的修士惹來的滔天禍?zhǔn)?!他冷哼一聲,遁水而走?/br>
    翠丫頭埋怨道:“那劍仙好貪財,得了范老祖的仙家金冠之后,連晏師姑你頭上的都不放過!這就罷了,還好意思詢問有無小暑錢谷雨錢!果然,我不仰慕劍仙是對的,這種雁過拔毛的劍仙,半點都沒有劍仙風(fēng)采!”

    晏清牽著她的手望向遠(yuǎn)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對啊,翠丫頭仰慕這種人作甚?!?/br>
    翠丫頭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輕輕搖晃,嬌憨問道:“晏師姑,為什么我們不與師門一起返回寶峒仙境啊,外邊的世道好危險的?!?/br>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頭,我們先不回師門,去走江湖吧?”

    翠丫頭想了想,笑容綻放,光彩照人:“好,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陳平安御劍入城,卻不是直接去往鬼宅,而是收劍在背后,落在了一條陰暗小巷中,彎腰撿起了一枚小暑錢。他一手持錢,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額頭,哭喪著臉,似乎無地自容,喃喃道:“這種臟手錢也撿?在湖底龍宮都發(fā)了那么一筆大財,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對,不撿白不撿,放心吧,這么多年都沒好好當(dāng)個修道之人,我掙錢,我修行,我練拳,誰做得差了,誰是兒子孫子。打殺元嬰登天難,與自己較勁,我輸過?好吧,輸過,還挺慘??蓺w根結(jié)底,還不是我厲害?”

    這番話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楊凝性在這里,才聽得明白。

    大袖翻搖,陳平安就這么一路優(yōu)哉游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經(jīng)過門戶的門神孕育了一點靈光,俱是瞬間退散躲藏起來。

    陳平安腳尖一點,翻過墻頭,落在院中,瞬間瞇起眼。

    杜俞嚇了一大跳,如白日見鬼一般,趕忙攤開一手,露出手心那顆不知道可以買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雖然牙齒打戰(zhàn),但依舊一鼓作氣竹筒倒豆子訴苦道:“前輩,一個先自稱周肥、后又說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說是前輩的好兄弟,搶走了那個孩子。我被他施展了定身術(shù),全身動彈不得,連拼個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還說,那個小孤兒有修行資質(zhì),他帶回東寶瓶洲了,要前輩不用擔(dān)心,只管放心游歷北方?!?/br>
    陳平安點點頭,摘了劍仙隨手一揮,連劍帶鞘一并釘入一根廊柱當(dāng)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別好養(yǎng)劍葫,飛劍十五歡快掠入其中。陳平安向后躺去,緩緩道:“知道了。這枚金烏甲丸你就留著吧,該是你的,不用跟那個家伙客氣,反正他有錢,錢多他燙手?!?/br>
    杜俞歡天喜地,憋了半天,還是沒能繃住笑臉,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細(xì)細(xì)打量那枚價值連城的兵家甲丸了。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會在這里久留,你到時候隨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與你說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禍,我只能說不是必死。我已經(jīng)跟蒼筠湖湖君放出話去,這次北游之后,將來還會南返,對你而言,也算一張護(hù)身符,卻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隨駕城的謀劃,如果我沒有猜錯,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兩位,好在其中一人極有可能與夢粱國有關(guān),他已經(jīng)得手,殺我……理由是有的,卻未必太過執(zhí)著。當(dāng)然,更好的情況就是他們不出手針對我,我又不死在北邊,那張護(hù)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終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來你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至少也是元嬰出手了,我到時候盡量幫你報仇便是?!?/br>
    有些話,他還是沒講,比如姜尚真做事情從不拖泥帶水。說不定除了見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不屑與外人言語的事情。

    這個正宗譜牒仙師出身的家伙,是陳平安覺得行事比野修還要野路子的。而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這些野修的難纏,陳平安一清二楚,何況姜尚真還……有錢。陳平安都不敢確定這家伙碰上崔東山,到底是誰的法寶更多。估摸著兩個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也不動手,就一人一件法寶,你砸過來,我丟過去,能嘮上一晚?

    所以說,還是要多掙錢啊。加上那個莫名其妙就等于“掉進(jìn)錢窩里”的孩子,都算是他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杜俞仔細(xì)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將金烏甲丸收入袖中,眉開眼笑道:“前輩,真不是我自夸,跟在前輩身邊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情,這會兒我膽子忒大!”

    陳平安望向杜俞,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話說了,不勞前輩大駕。

    陳平安打開折扇,輕輕搖晃,笑容燦爛道:“喲,遇見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見長啊?!?/br>
    杜俞賊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輩是前輩的同輩好友,我這晚輩中的晚輩拍馬難及?!?/br>
    陳平安閉上眼睛,微笑道:“又開始惡心人啦。”

    杜俞撓撓頭。

    天亮后,陳平安交代杜俞去隨駕城店鋪買春聯(lián)、彩繪門神和“春”字、“?!弊?。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門就給人潑糞,而是怕給范老祖、葉城主之類的山巔神仙揀軟柿子拿捏,抓住機(jī)會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輩那趟蒼筠湖之行結(jié)果如何,前輩自己不說,杜俞就沒敢多問。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買了那些這輩子都沒碰過的物件,不但付了賬,還多給了些碎銀子賞錢。

    他娘的,老子現(xiàn)在要每天慈眉善目,與人為善!萬一嚇到了哪個街上孩子,他都想要主動認(rèn)個錯了。

    順風(fēng)順?biāo)⑷毴驳鼗氐搅斯碚?,杜俞站在門外,背著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兇險,處處殺機(jī),果然還是離前輩近一點才安心。這會兒,他在路上見誰都是隱藏極深的高手。

    陳平安接過包裹,無須杜俞幫忙,他一個人就開始張貼。

    當(dāng)他貼完最后一個“春”字的時候,仰起頭,怔怔無言。

    杜俞沒來由想起前輩曾經(jīng)說過“春風(fēng)一度”,還說這是世間頂好的說法,不該糟踐。

    之后兩人離開鬼宅,去了趟火神祠廢墟。所到之處,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陳平安蹲在主殿遺址上,拈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閉眼就拉倒了,還是要讓你回來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見面,罵完我之后,別忘了請我喝酒?!?/br>
    杜俞不知道前輩為何如此說,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廟神靈老爺難道還能活過來不成?就算祠廟得以重建,當(dāng)?shù)毓俑厮芰四嗨芟?,又沒給銀屏國朝廷消除山水譜牒,可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隨駕城老百姓虔誠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上完香,兩人一同離開隨駕城,走了一些時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著斗笠青衫的前輩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上了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舊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陳平安遞給杜俞兩張紙:“一張名為陽氣挑燈符,一張名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為惡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只有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當(dāng)個古道熱腸的江湖俠客之類的,或是做一回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的練氣士,才可以使用這兩種符箓。不然就別貪心,學(xué)了畫符之法也當(dāng)它們是兩張廢紙,做得到嗎?想好了,再決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記得銷毀;如果不接,只管離去,不打緊。”

    杜俞毫不猶豫接下:“前輩放心,就像前輩說的,生死福禍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這兩張紙,將來學(xué)成了前輩傳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種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氣,我一定會做上一做!”

    陳平安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br>
    杜俞竟有些熱淚盈眶,看著陳平安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突然問道:“前輩既然是劍仙,為何不御劍遠(yuǎn)游?”

    陳平安只是扶了扶斗笠,擺擺手,繼續(xù)前行。